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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翰·克利斯朵夫·卷七·戶內 第二部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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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翰·克利斯朵夫·卷七·戶內 第二部出自於《約翰·克利斯朵夫》,該小說描寫了主人公奮鬥的一生,從兒時音樂才能的覺醒、到青年時代對權貴的蔑視和反抗、再到成年後在事業上的追求和成功、最後達到精神寧靜的崇高境界。通過主人公一生經歷去反映現實社會一系列矛盾衝突,宣揚人道主義和英雄主義的長篇小說。[1]

卷七·戶內 第二部

失敗可以鍛煉一般優秀的人物;它挑出一批心靈,把純潔的和強壯的放在一邊,使它們變得更純潔更強壯;但它把其餘的心靈加速它們的墮落,或是斬斷它們飛躍的力量。一蹶不振的大眾在這兒跟繼續前進的優秀分子分開了。優秀分子知道這層,覺得很痛苦;便是最勇敢的人對於自己的缺少力量與孤立暗中也很難過。而最糟的是,他們不但跟大眾分離,並且也跟自己人分離。大家各自為政的奮鬥着。強者只想救出自己。"噢,人哪,你得自助!"他們並沒想到這句格言的真正的意思是:「噢,人哪,你們得互助!"他們都缺少對人的信賴,缺少同情的流露,缺少共同行動的需要,——那是一個民族在勝利的時候才會有的,——缺少元氣充沛的感覺,缺少攀登高峰的意念。

關於這種情形,克利斯朵夫和奧里維也知道一些。巴黎有的是能了解他們的心靈,屋子裡有的是不相識而真可以做朋友的人,可是他們象在亞洲的沙漠中一樣孤獨。

兩人的境況很苦,差不多沒有什麼固定的收入。克利斯朵夫只有替哀區脫抄譜和改編樂曲的工作。奧里維冒冒失失的辭退了教職。因為姊姊死後,他頹喪到極點,加上在拿端太太那個社會裡有了一次痛苦的戀愛經驗:——(他從來沒跟克利斯朵夫提,因為不願意泄露心中的苦惱;他的迷人的地方,一部分就是由於他跟最親密的朋友也永遠保持着那種幽密的神秘)。——在極需要沉默的精神頹唐的時期,教書的職務對他竟是一件沒法忍受的苦工。他對於這個需要把自己的思想高聲宣布出來,老是和群眾混在一起的行業,毫無興趣。要名副其實的做一個中學教員,必須有種使徒式的熱情:而這是奧里維所沒有的;至於大學的教席,必須經常接觸群眾,而這又是教一個象奧里維那樣愛孤獨的人感到痛苦的。他曾經作過兩三次公開演講,結果是怕羞得異乎尋常。他最厭惡拋頭露面的站在講壇上。他看到群眾,感覺到群眾,好象自己長着觸角一樣,他知道其中大多數是專為解悶而來的遊手好閒的人;但娛樂大眾的角色對他不是味兒。更糟的是,從講台上說出來的話常常會把你的思想改頭換面;而你一不留神,還會在舉動、語調、態度上面,表示思想的方式上面,甚至在心理方面,變成做戲。演講往往會碰到兩個暗礁:不是流於可厭的喜劇,便是流於時髦的學究氣。對着幾百個不認識而不作聲的人高聲朗誦的獨白,等於大眾可穿而誰也不合式的現成衣服,在一個有些孤辟與高傲的藝術家心中,簡直是虛偽得受不了。奧里維需要凝神默想,每說一句話都要使自己的思想表現得很完整,所以他把千辛萬苦掙來的教職放棄了;同時因為沒有姊姊再來阻攔他的沉思遐想,他便開始寫作。他很天真的以為只要有藝術價值,這價值就很容易被人賞識的。

不久他可醒悟了。要發表一些東西簡直不可能。因為熱愛自由,所以他痛恨一切損害自由的東西,只能在互相敵對的政黨把國土和輿論一片割據的局勢之下,過着孤獨生活,好似一株沒法喘息的植物。他對於一切文學社團也抱着同樣孤立的態度,而他們也同樣的排斥他。在這些地方,他沒有、也不能有一個朋友。除了極少數真有志願的人,或是醉心於研究學問的人,一般知識分子的心靈的冷酷,枯索,自私自利,使他不勝厭惡。一個人為了頭腦——頭腦又不大——而不惜使心靈萎縮,真是可悲的事。沒有一點慈悲,只有那種聰明象藏在鞘里的利刃一般,這利刃說不定有天會直刺你的咽喉。你得時時刻刻的防着。交朋友也只能交一般愛好美的老實人,決不以此圖利的,生活在藝術以外的人。藝術的氣息是大多數人不能呼吸的。唯有極偉大的人才能生活在藝術中間而仍保持生命的源泉——愛。

奧里維只能靠自己。而這又是極脆弱的倚傍。任何鑽謀他都受不了。他不肯為了自己的作品受一點委屈。看到一般青年作家卑躬屈節的趨奉某個著名的劇院經理,甘心忍受比對起役更不客氣的待遇,奧里維簡直臉都紅了。哪怕為了性命攸關的問題,他也不能這麼做。他只把原稿從郵局裡寄去,或是送往戲院或雜誌的辦公室,讓它原封不動的放上幾個月。有一天他偶然遇到一個中學時代的老同學,一個又懶又可愛的傢伙,對他始終存着欽佩而感激的情意,因為奧里維從前很高興而且很容易的替他做過槍手;他對於文學一竅不通,但文人倒認得不少,這就比深通文學有用得多;更因為他有錢,會交際,喜歡充風雅,他就聽讓那般文人利用。他在一個自己有股份的大雜誌的秘書面前替奧里維說了句好話:人家立刻把壓置了好久的原稿發掘出來,讀了一遍;又經過了多少的躊躇,——(因為即使作品有價值,作者的名字可沒有價值,社會上誰知道他這個人呢?)——終於決定接受了。奧里維一知道這個好消息,以為自己的苦難快完了,其實才不過是開頭呢。

在巴黎要教人接受一件作品還不算太難,但要把它印出來是另外一件事。那就得等了,得成年累月的等,有時甚至要等一輩子,倘若你沒有學會趨奉別人或麻煩別人的本領,不時趁那些小皇帝剛起床的時候去朝見,讓他們想起有你這個人,明白你決意要隨時隨地跟他們糾纏的話。奧里維只知道坐在家裡,在等待期間把精力消磨盡了。他至多寫些信去,永遠得不到回復。煩躁的結果,他不能工作了。那當然是胡鬧,可是你不能用理智來解釋。他等每一班的郵差,對着桌子呆坐,非常苦悶,只為了下樓去等信件才走出自己的屋子:滿懷希望的目光,一瞧見門房那兒的信箱就立刻變成失望;他視而不見的在街上遛着,只想等會再來;等到最後一次郵班過了,除了上層的鄰居沉重的腳聲以外,屋子裡都靜下來的時候,他對於人家的那種冷淡感到窒息。他只求一句回音,只要一句就行了!難道他們連這樣的施捨也靳而不與嗎?那靳而不與的人可想不到自己會給他痛苦。各人都用自己的形象去看世界。心中沒有生氣的人所看到的宇宙是枯萎的宇宙;他們不會想到年輕的心中充滿着期待,希望,和痛苦的呻吟;即使想到,他們也冷着心腸,帶着倦於人世的意味,含譏帶諷的把他們批判一陣。

終於作品出版了。奧里維等得那麼久,看到作品問世已經沒有樂趣可言:那對他已經是死東西了。可是他希望它在別人眼中還是活的。其中有些詩意和智慧的閃光,決不致無人注意。但社會上對這件作品完全保持靜默。——他又寫了兩三評論文。既然跟一切黨派都沒有關係,他始終遇到同樣的靜默,甚至於敵意。他只覺得莫名片妙。他挺天真的以為每個人對一件新的、即使是不十分好的作品,必定會表示好意。對一個發願要使別人得到一些美、力、或歡樂的人,大家不是應當感激的嗎?可是他得到的只有冷淡或菲薄。他明明知道,他在作品中表現的思想不只是他一個人的,還有別人和他一般思想;殊不知那一類老實人並不讀他的書,在文壇上也毫無說話的資格。便是有兩三個讀到他的文字,和他有同感,也永遠不會對他說出來;他們用靜默把自己封鎖了。正如在選舉的時候放棄投票一樣,他們在藝術上也放棄權利;他們不看那些使他們受不了的書,不看他們厭惡的戲,卻讓敵人去投票選舉他們的敵人,把一些只代表無恥的少數人的作品與思想捧上天去。

奧里維既不能依傍在精神上和他契合的人(因為他們不知道他),就只能落在敵人手中,聽憑與他的思想為敵的文人和受這種文人指揮的批評家擺布。

這些初期的接觸使他心靈受傷了。他對於批評的敏感不下於老布魯克納,——新聞界的惡意所給他的痛苦使他不敢再讓人家演奏他的作品。奧里維連老同事的支持都得不到。那些教育界的人因為職務關係,還能感覺到法國文化的傳統,照理是能了解他的。但他們是服從紀律的,把精神整個兒交給工作的老實人,往往被吃力不討好的職業磨得牢騷滿腹,不能原諒奧里維與眾獨異的行為。因為是馴良的公務員,所以他們只有看到優越的才能跟優越的地位合而為一的時候才承認其優越。

在這等情形之下,只有兩三條路可走:不是用強力摧破外界的壁壘,就是作可恥的妥協,或者是退一步只為自己寫作。奧里維對第一第二條都辦不到,便採取了最後一條。他為了生計,不得不忍着痛苦替人家補習功課,另外自個兒寫些作品,——但因為沒有見到天日的可能,作品也慢慢的變得沒有血色,變成虛幻的,不現實的了。

在這種半明半暗的生活中,克利斯朵夫象暴風雨般突然闖了進來。他對於社會的卑鄙與奧里維的忍耐非常憤慨。

「難道你沒有熱血嗎?"他嚷道。"你怎麼能忍受這樣的生活?你知道自己比這般畜生高明而讓他們壓迫嗎?」

「怎麼辦呢?"奧里維說,"我不能自衛,要跟我瞧不起的人鬥爭,我簡直受不了。我知道他們會不擇手段,用所有的武器攻擊我;我可是不能。我不但厭惡用他們那種惡毒的手段,而且還怕傷害他們。我小時候老老實實的讓同伴們打。人家以為我懦弱,怕挨打。其實我對於打人比挨打更怕。有一天一個蠻橫的傢伙正在折磨我,旁邊有人跟我說:喂,跟他拚了罷,把他肚子上踢一腳不就結了!——我聽了這話大吃一驚,我是寧可挨打的。」

「你太沒有熱血了,"克利斯朵夫又說了一遍。"並且也是你們該死的基督教思想種的根!還有你們只剩了一些《教理問答》的宗教教育;經過割裂的《福音書》,淡而無味的,萎靡的《新約》……婆婆媽媽的慈悲,老是預備流眼淚的……可是你們的大革命,盧梭,羅伯斯庇爾,一八四八的革命……難道都忘了嗎?我勸你每天早上念一段血淋淋的《舊約》罷。」

奧里維表示異議。他對於《舊約》有種天生的反感。這種心理可以追溯到他童年偷偷的翻着一部插圖本的《聖經》的時代,那是人家從來不看,也不許兒童看的東西。其實禁止也是多餘的。奧里維看不多時,馬上又惱又喪氣的把它闔上了,直到讀了《伊里亞特》,《奧德賽》,和《天方夜譚》那一類的書,才把看《聖經》的時候那種不愉快的印象抹掉。「《伊里亞特》中的神,"奧里維說,"是一般長得很美,極有神通而缺點很多的人:我懂得他們,我或是愛他們,或是不愛他們;即使我不愛,也喜歡這種人;我有點兒頗疼他們。我象帕特洛克勒斯一樣,願意親吻阿喀琉斯的受傷的腳。但《聖經》里的上帝是一個自大狂的老猶太人,狂怒的①瘋子,時時刻刻都在咒罵,威嚇,象發瘋的狼一般怒嗥,在雲端里發狂。我不懂得他,不喜歡他,他的無窮的詛咒使我頭痛,他的殘暴使我驚駭:


①帕特洛克勒斯與阿喀琉斯為希臘神話中的英雄,交情極密,皆參與特洛伊之役。

對摩押的默示……

對大馬色的默示……

對巴比倫的默示……

對埃及的默示……

對海旁曠野的默示……

對異象谷的默示……①

「那簡直是個瘋子,自以為一身兼審判官,檢察官,劊子手,在自己監獄的庭院裡把花和石子宣布死刑。這部殺氣騰騰的書充滿着頑強的恨意,令人品都喘不過來……——毀滅的叫喊……籠罩着摩勃地方的叫喊;到處可以聽到他的怒吼……——他不時在屍橫遍野,婦孺慘斃的屠殺中休息一會;於是他笑了,好象姚蘇哀②軍隊中的老兵在圍城之後坐在飯桌前面的狂笑:

萬軍之主耶和華給部下供張盛宴,讓他們吃着肥肉,喝着陳酒。……主的劍上滿着鮮血,塗着羊腰的油脂……③


①以上均為《舊約?以賽亞書》各章的摘要。

②姚蘇哀為希伯萊首領之一。

③見(《舊約?以賽亞書》第二十五章。

「最要不得的是,這個上帝還用欺騙手段派先知去蒙蔽人類的眼睛,造成他使他們受苦的理由:

——去,把這個種族的心變硬,塞住他的耳目,不讓他了解,不讓他改變主張,不讓他恢復健康。

——那末主啊,到哪時為止呢?

——到屋無居民,土地荒蕪的時候……①


①見《舊約?以賽亞書》第六章。

「真的,我從來沒見過這樣殘暴的人!……

「當然,我不至於那麼愚蠢,不了解這種語言的力量。但我不能把思想跟形式分離;倘使我對這個猶太上帝有時會低徊讚嘆,也只象我對老虎低徊讚嘆一樣。莎士比亞專會製造妖魔鬼怪,也製造不出這樣一個代表恨、代表神聖而有德的恨的角色。這部書真可怕。一切瘋狂都是有傳染性的;恨就是其中之一。而這種瘋狂特別危險,因為它那殘忍的驕傲還自命為能夠澄清世界。英國使我發抖,因為它幾百年來就浸婬着清教徒思想。幸而它和我隔着一個海峽。一個民族只要還在把《聖經》作養料,我就不相信他是完全開化的。」

「那末你應當怕我羅,"克利斯朵夫說,"我就是醉心於這種思想的。那等於猛獅的骨髓,強健的心的食糧。《福音書》要沒有《舊約》做它的解毒劑,便是一盤淡而無味的,不衛生的菜;要生存的民族必須拿《聖經》做骨幹我們應當奮鬥,應當恨。」

「我就恨這個恨。"奧里維說。

「恐怕你連這種恨意都沒有吧!」

「不錯,我連這點兒恨的氣力都沒有。我不能不看到敵人的理由。我常常念着畫家夏鄧的話:要柔和!要柔和!」

「好一匹綿羊!"克利斯朵夫說。「可是你想做綿羊也沒用。我要使你跳過壕溝,我要拚命抱着你向前。」

果然他把奧里維的事抓在手裡,發動了論戰。他開始並不十分高明。他不等人家把一句話說完就惱了;目的是為朋友辯護,結果反而對朋友不利;事後他發覺了,對於自己的笨拙覺得很難過。

奧里維也並不欠朋友的情。他也為了克利斯朵夫而跟人打架呢。雖然他怕鬥爭,雖然頭腦清楚冷靜,嘲笑一切極端的言語和行動,但一朝替克利斯朵夫辯護的時候,他可比克利斯朵夫和所有的人都更激烈。他頭腦糊塗了。一個人在愛情中是應當會糊塗的。奧里維的確做到了這一點。——可是他比克利斯朵夫更巧妙。這個為了自己的事作風那麼古板那麼笨拙的青年,為了使朋友成功倒很有手段,甚至也能玩弄權術;他拿出驚人的毅力和機巧替克利斯朵夫爭取朋友,有辦法使音樂批評家與音樂愛好者對克利斯朵夫感到興趣。倘使要他為了自己去干求那些人,他一定會臉紅的。

兩人費了多少心力,結果也不容易改善他們的境況。相互的友愛使他們做了不少傻事。克利斯朵夫借了債私下替奧里維印一部詩集,不料一部也沒賣掉。奧里維慫恿克利斯朵夫舉行一次音樂會,臨了是一個聽眾也沒有。克利斯朵夫對着空無一人的場子,很勇敢的拿亨德爾的話安慰自己:「好極了!這樣,音響的效果倒更好……"可是這種豪語並不能使他們把花的本錢收回。他們只得好不心酸的回家。

在這個艱難的情形中,唯一來幫助他們的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猶太人,叫做泰台?莫克。他開着一家藝術照相館,對自己的行業很感興趣,識見很高,也花了不少巧思。但他除此以外還關心許多事,甚至把買賣都疏忽了。便是他專心於照相的時候,也僅僅是研究技術的改進,和印照片的新方法,那方法雖然巧妙,也難得成功,倒反浪費了不少錢。他讀書極多,對於哲學、藝術、科學、政治、各方面的新思想無不留意;他感覺極靈,凡是別具一格的,有點力量的個性,他都會發掘出來,仿佛那些個性所隱藏的磁力會吸引他。奧里維的朋友都是和奧里維一樣孤獨,一樣躲在一旁工作的,莫克在他們中間來來往往,成為一個聯絡人物,在他們不知不覺之間促成他們思想的交流。

奧里維要把莫克介紹給克利斯朵夫的時候,克利斯朵夫先表示拒絕;過去的經驗使他不願意再跟以色列族的人交往。奧里維笑着說,他對猶太人的認識並不比他對法國人的更高明。於是克利斯朵夫答應再試一下;可是他第一次看到泰台?莫克,就皺了皺眉頭。莫克表面上猶太色彩特別濃,就象一般不喜歡他們的人所想象的那個模樣:矮小,禿頂,身體長得很難看,鼻子臃腫,一雙斜眼戴着一副大眼鏡,臉上留着一簇亂七八糟的粗硬的黑鬍子,多毛的手,很長的胳膊,短而彎曲的腿:活象一個腓尼基教里的上帝。但他眉宇之間有種那麼慈愛的表情,把克利斯朵夫感動了。尤其莫克是很樸實的,不說一句廢話:沒有過分的恭維,只有非常識趣的一言半語。可是他最高興幫別人的忙:人家還沒開口,他已經把事情給辦妥了。他常常來,甚至來得太密了些;而幾乎每次都帶着些好消息:不是為奧里維介紹寫文章或教課的差事,就是為克利斯朵夫介紹學生。他從來不多耽留時間,竭力裝得很隨便。或許他已經覺察克利斯朵夫的不高興;因為克利斯朵夫一看見那張一把大鬍子的臉在門口出現,就要做出不耐煩的動作,但事後又對莫克的好心非常感激。

好心在猶太人身上並不少有:這是他們在所有的德行中最樂意承認的一種,即使他們並不實行。其實大多數人的好心都出之以消極的或無所謂的形式:寬容,淡漠,不願意作壞事,含譏帶諷的容忍,在他們都是好心的表現。莫克的好心卻是很積極的。他永遠預備為了什麼人或事而鞠躬盡瘁:為他清寒的猶太教友,為亡命的俄國人,為各國的被壓迫者,為不幸的藝術家,為一切的災難,為一切慷慨的善舉。他的荷包永遠打開着,不論怎樣不充裕,他總有方法掏出一些來;一文不名的時候,他會教別人掏出來;他從來不辭勞苦,不怕奔走,只要是為幫助別人。這些他都出之以很自然的態度。他的缺點便是表明自己老實與真誠的話說得太多了一些;但妙的是他的確老實,的確真誠。

克利斯朵夫對於莫克是同情與厭惡參半,有一回竟說了一句頑皮孩子的刻薄話;因為被莫克的好意感動了,他便親熱的抓着他的手說:

「啊!多可惜!……你生為猶太人真是太不幸了!」

奧里維吃了一驚,臉都紅了,仿佛說的是他自己。他很難堪,竭力想把克利斯朵夫的話圓過來。

莫克笑了笑,帶着淒涼而嘲弄的神氣,靜靜的回答:

「更不幸的是生而為人。」

克利斯朵夫只覺得這句話是普通的牢騷;可是其中的悲觀意味,比他所能想象的深刻得多;奧里維憑着細緻的感覺立刻體會到了。除了大家認識的這個莫克以外,還有一個完全不同的,甚至在許多地方相反的莫克。他表面上的性格,是他把自己的天性長期壓制的結果。這個好象很純樸的人,骨子裡很喜歡繞***,只要一不留神,就把簡單的事搞得很複雜,使他最真實的感情也帶點做作的嘲弄的性質。他面上很謙虛,有時甚至過分的自卑,實際上卻非常驕傲,那是他知道得很清楚而痛自貶責的。他那種樂觀,活動,時時刻刻的忙着幫助別人,都是一種掩飾,遮蓋着根子很深的虛無主義,和不敢向自己瞧一眼的心情。莫克表示自己相信許多事:相信人類的進步,相信淨化以後的猶太精神的前途,相信法蘭西的使命是做一個新思想的戰士,——他真心的把這三件事看作三位一體。——奧里維卻看得很明白,對克利斯朵夫說:「其實他什麼都不信。」

儘管莫克遊戲人生,非常灑脫,他仍舊是個神經衰弱的人,不願意看到內心的空虛。有時他精神上覺得一片虛無,半夜裡突然呻吟着驚醒過來。好象在水裡要抓住救命圈似的,他到處找一些藉口讓自己能夠有所行動。

一個人生在一個太老的民族中間是需要付很大的代價的。他負擔極重:有悠久的歷史,有種種的考驗,有令人厭倦的經驗,有智慧方面與感情方面的失意,總之要有幾百年的生活,——沉澱在這生活底下的是一些煩悶的渣滓。閃米特族的無窮的煩悶,和我們亞利安族的完全不同;我們的煩悶雖然也很痛苦,但至少有些確切的原因,原因消滅,煩悶也可以跟着消滅;而這原因大多是欲望不能滿足。但在某些猶太人,往往連生機都被一種致命的毒素侵蝕了。他們沒有欲望,沒有興趣,沒有野心,沒有愛,沒有快樂。這些跟祖國的傳統脫節的東方人,千百年來把精力消耗淨盡,竭力想達到不動心的境界而達不到;他們始終沒有失掉的——並非保持原狀而是過分誇張了的,——只有思想,只有無窮的分析,使他們對什麼都不覺得愉快,對一切行動都沒有勇氣。最有脾氣的人也只是造出些角色來給自己扮演,而並不為自己打算。他們之中有些很聰明很嚴肅的人,往往對現實生活不關痛癢,一切都逢場作戲;——他們雖不承認有這個意思,但遊戲人生的確是他們唯一的生活方式。

莫克也是個演員,可是自成一派。他成天忙着,為的要使自己麻木。但他的忙不象多半的人為了自私,而是為了別人。他對克利斯朵夫的忠誠是動人的,也是令人生厭的。克利斯朵夫有時對他很粗暴,過後又立刻後悔。莫克從來不恨克利斯朵夫。他無論碰到什麼事都不會灰心。並非他對克利斯朵夫有怎麼熱烈的感情。他喜歡的是幫人家忙,而不一定是所幫的對象。對象僅僅是種藉口,使他能作些好事,混過日子。

他花了那麼大的勁,居然使哀區脫決心刊印克利斯朵夫的《大衛》和別的幾件作品。哀區脫心裡很器重克利斯朵夫的才具,但並不急於把他公諸大眾。等到莫克預備把這部樂譜自己出錢托另一個出版家刊印了,哀區脫才為了爭面子,自動接受下來。

有一回奧里維病倒了,錢用完了,境況非常困難,莫克竟會想到向法列克斯?韋爾,那個和兩位朋友住在一幢屋子裡的,有錢的考古學家去求援。莫克和韋爾是相識的,但彼此很少好感。他們倆性格太不同了;莫克這種騷動的、神秘的、激烈的性情,粗魯的舉止,或許會引起平靜的、愛嘲弄的、舉動文雅而思想保守的韋爾的譏諷。另一方面,他們骨子裡也有共同點:對行動都沒有什麼深刻的興趣,只靠頑強的機械的生命力支持着。但兩人都不願意感覺到這一點。他們只關心自己所扮的角色,而這些角色彼此並無接觸。所以那天韋爾對莫克相當冷淡;莫克想把奧里維和克利斯朵夫的藝術計劃打動韋爾的興趣,韋爾卻含譏帶諷的表示懷疑。莫克老是醉心於這個或那個理想,早已使猶太社會看了好笑,同時認為他是個到處向人借錢的危險分子。但他憑着一貫的不灰心的作風,這一回也絕對不灰心;他一面堅持,一面提到克利斯朵夫和奧里維的友誼,居然使韋爾動心了。他覺察到這一點,便繼續在這個題目上用功夫。

他的確挑動了對方的心。這個擺脫一切,沒有朋友的老人,原來是把友誼看作神聖的。他一生最大的感情是對一個夭折的朋友的友誼。那是他內心的至寶,每次想起總覺得很安慰。他創立了一些事業,紀念這位朋友,把自己的著作題獻給他。莫克說的克利斯朵夫與奧里維相互的友情使他大為感動。他的歷史距他們的頗有相象的地方。他所喪失的朋友當初對他是個長兄,是個青年時代的伴侶,他崇拜的指導者。一般年輕的猶太人,有的是智慧與慷慨的熱情,在冷酷的環境中板感痛苦,想復興他們的民族,再由他們的民族來復興世界,他們鞠躬盡瘁的消耗着自己的精力,象火把一般在世界上照耀了幾小時:韋爾的亡友便是這樣的一個青年。他的火焰曾經使年輕的韋爾精神奮發。他在世的時候,韋爾始終跟着他在信仰的光輪中望前走着,——相信科學,相信精神的力量,相信未來的幸福。從朋友去世以後,懦弱而愛發牢騷的韋爾就讓自己從理想主義的高峰直掉到《傳道書》那樣的沙土裡,那種氣息是每個聰明的猶太人都有的,而且是隨①時預備把他們的聰明吞掉的。但他從來沒忘了和朋友在一起的時候所過的光明的日子,把差不多已經隱滅的光彩始終保存在心裡。他對誰都沒提過這位朋友,連對他所愛的妻子在內:那是一件神聖的事。而這個被大家認為冷酷而毫無風趣的老人,到了暮年還在心裡反覆念着一個印度古代婆羅門高僧的又溫婉又辛酸的句子:


①《舊約》中有一卷名《傳道書》,大旨謂世事皆空,人生愚妄。

「世界上受過毒害的樹,還能產生比生命的甘泉更甜美的兩個果子:一個是詩歌,一個是友誼。」

韋爾從此對克利斯朵夫和奧里維感到了興趣。因為知道他們性情高傲,他就很識趣的向莫克要了一部奧里維最近出版的詩集。兩位朋友並沒採取什麼行動,甚至想都沒想到:他居然為這部作品弄到一筆學士院的獎金;而在他們艱苦的境況中,那也來得正是時候了。

克利斯朵夫知道了這個出乎意外的幫助是出之於一個他準備加以詆毀的人,就對於自己可能說的話或可能想的念頭十分慚愧。雖然不喜歡拜訪人家,他也勉強捺着性子去向韋爾道謝。但這番好意沒有得到好結果。看到克利斯朵夫那種年輕人的熱情,老韋爾笑傲人生的脾氣不由自主的覺醒了;他們倆並不投機。

那天克利斯朵夫訪問了韋爾,又感激又氣惱的回到頂樓上,發見莫克又來給奧里維一些新的幫助,同時又讀到呂西安?雷維—葛寫的一篇對他的音樂很不好的評論,——不是坦白的批評,而是冷言冷語的把克利斯朵夫跟他痛恨的三四流音樂家相提並論。

克利斯朵夫等莫克走了以後和奧里維說:「你有沒有注意到,我們老是跟猶太人打交道;而且只跟猶太人打交道!難道我們自己也得變成猶太人嗎?仿佛我們是在勾引他們。敵人也罷,盟友也罷,我們到處只碰到他們。」

「那是因為他們比旁人更聰明,"奧里維說。「在我們法國,一個思想自由的人差不多只能跟猶太人談談什麼新的和活生生的事。其餘的人都抓着過去,不會動了。不幸,這個過去對猶太人是不存在的,至少他們的過去和我們的不同。所以我們跟他們只能談論現在的事,跟我們同種的人只能談昨天的事。你瞧,猶太人在各方面都有活動:商業,工業,教育,科學,慈善事業,藝術……」

「別提藝術,"克利斯朵夫說。

「我不說我對他們所做的事都有好感:我還常常討厭呢。但至少他們是活的,懂得活着的人的。我們少不了他們。」

「別誇張,"克利斯朵夫帶着取笑的口氣說。"我就少得了他們。」

「對,你也許照舊能活下去。但要是你的生活與作品沒法教大家認識的話(倘若沒有他們,那是很可能的),你的生活又有什麼意義?難道和我們同教的人會來幫助我們嗎?舊教教會讓它最優秀的子孫滅亡,絕對不救一下。凡是心靈深處真有宗教熱忱的人,為上帝獻身的人,如果膽敢不守舊教的規條,不承認羅馬的威權,那末一般自稱為的舊教徒不但立刻把他們視同陌路,抑且視同仇敵,不出一聲的讓他們落在共同的敵人手裡。一顆自由的心靈,不管怎麼偉大,倘使單有基督徒的精神而不肯服從,那末縱使他代表信仰中最純潔最神聖的部分,一般的舊教徒也認為他是不相干的。他不盲不聾,要用自己的念頭去思索;所以大家摒其他,幸災樂禍的看着他獨自受苦,被敵人蹂躪,向他的弟兄們求救(他便是為了這般弟兄們的信仰而死的)。今日的基督舊教,它那種麻木不仁的力量真可以致人死命。它能寬恕敵人,可不能寬恕想喚醒它幫助它的人……可憐的克利斯朵夫,要是沒有一小群思想自由的新教徒和猶太人,我們會變成怎麼樣?我們這批生為舊教徒而思想獨往獨來的人,我們的行動有什麼用?在今日的歐洲,猶太人是一切善與惡中間最活躍的媒介,把思想的花粉隨意散布出去。你的最兇狠的敵人和最早的朋友不是都在他們中間嗎?」

「不錯,"克利斯朵夫說,"他們曾經鼓勵我,支持我,在戰鬥中說過使我振作精神的話,證明我還有人了解。當然這些朋友中很少始終如一的:他們的友誼只是一堆乾草的火焰。可是也沒關係!這道轉瞬即逝的微光在漫漫長夜中已經了不起了。你說得對:咱們不能忘了他們的好處!」

「咱們尤其不能糊塗,"奧里維說,"不能再摧殘我們那個陷於病態的文明,不能去攀折它幾根最有生氣的枝條。倘使不幸而猶太人被逐出歐洲的話,歐洲在智慧與行動方面就會變成貧弱,甚至有完全破產的危險。特別在我們法國,在這樣一息僅存的情形之下,他們的放逐使我們的民族所受的打擊,要比十七世紀時放逐新教徒的結果更可怕。沒有問題,他們此刻占據的地位大大的超過了他們真正的價值。他們利用今日政治上跟道德上的混亂,還推波助瀾,因為他們喜歡這種局面,因為他們覺得在其中得其所哉。至於象莫克一般最優秀的人,他們的錯誤,是在於真心把法國的命運和他們猶太人的夢想合而為一,那往往對我們害多利少。可是我們也不能責備他們由着他們的心意來改造法國,那表示他們愛法國。倘使他們的愛情是可怕的,我們只有起而自衛,教他們歸到原位上去,他們的位置在我國是應當居於次要的。並非我認為他們的種族比我們的低劣,——(種族優越的問題是可笑而可厭的),——可是我們不能承認一個還沒跟我們同化的異族,自命為對於我們的前途比我們自己認識更清楚。它覺得住在法國很舒服,那我也很高興;但它決不能把法國變成一個猶太國!要是一個聰明而強有力的政府能把猶太人安放在他們的位置上,他們一定能成為最有效率的一分子,促成法蘭西的偉大;而這是對他們和我們同樣有利的。這些神經過敏的,騷動的,游移不定的人,需要一條能夠控制他們的法律,需要一個剛強正直,能夠壓服他們的主宰。猶太人好比女人:肯聽人駕馭的時候是極好的;但由她來統治就要不得了,不管對男人對女人都是如此,而接受這種統治更要教人笑話。」

儘管相愛,儘管因為相愛而能夠心心相印,克利斯朵夫和奧里維究竟有些地方彼此不大了解,甚至覺得很不愉快。結交的初期,各人都留着神,只把自己跟朋友相象的地方拿出來,所以雙方沒覺察。可是久而久之,兩個種族的形象浮到面上來了。他們有些小小的摩擦,憑着他們那樣的友情也不能永遠避免的摩擦。

在誤會的時候,他們都搞糊塗了。奧里維的精神是信仰、自由、熱情、譏諷、懷疑等等的混合物,克利斯朵夫永遠摸不着它的公式。奧里維方面,對於克利斯朵夫的不懂得人的心理也覺得不痛快;他有那種讀書人的貴族氣息,不由得要笑這個強毅的、可是笨重的頭腦,笑他的稚拙,笑他的渾然一氣,不懂分析自己,受人欺騙,也受自己欺騙。克利斯朵夫的婆婆媽媽的感情,容易激動,容易粗聲大片的流露衷曲,有時在奧里維看來是可厭的,甚至有點兒可笑的。除此以外,克利斯朵夫對於力的崇拜,德國人對於拳頭的信仰,更是奧里維和他的同胞不甘信服的。

而克利斯朵夫也不能忍受奧里維的譏諷,常常會因之大怒;他受不了那種翻來覆去的推敲,無窮盡的分析,仿佛世界上沒有絕對的是非,——在一個象奧里維這樣看重節操的人,那是很奇怪的現象,但它的根源就在於他兼收並蓄的智慧:因為他的智慧不願意對事情一筆抹煞,喜歡看到相反的思想。奧里維看事情,用的是一種歷史的,俯瞰全景的觀點;因為極需要徹底了解,所以同時看到正反兩面:他一忽兒擁護正面,一忽兒擁護反面,看人家替哪方面辯護而定;結果連他自己也陷於矛盾,無怪克利斯朵夫看了莫名片妙了。可是在奧里維,這倒並不是喜歡跟別人牴觸或標新立異,而是一種非滿足不可的需要,需要公道,需要通情達理:他最恨成見,覺得非反抗不可。克利斯朵夫對於不道德的人物與行為,往往誇大事實,不假思索就加以批判,使奧里維聽了很不舒服。他雖然和克利斯朵夫同樣純潔,天性究竟沒有那麼頑強,會受到外界的誘惑,濡染,接觸。他反對克利斯朵夫的誇張,但他自己在相反的方面也一樣誇張。這個思想上的缺點使他每天在朋友前面支持他的敵人。克利斯朵夫生氣了,埋怨奧里維的詭辯和寬容。奧里維只是笑笑:他很知道因為沒有自欺其人的幻想才有這種寬容,也知道克利斯朵夫相信的事要比他多得多,而且接受得更徹底。克利斯朵夫是從來不向左右瞧一眼,只顧象野豬一般望前直衝的。他對於巴黎式的"慈悲"尤其厭惡。他說:

「他們寬恕壞蛋的時候,最大的理由是作惡的人本身已經夠不幸了,或者說他們是不能負責的……可是第一,說作惡的人不幸是不確的。那簡直是把可笑的、無聊的戲劇上的道德觀念,荒謬的樂觀主義,象史克里勃和加波①所宣傳的那一套,拿來實行了。而史克里勃與加波,你們這兩個偉大的巴黎人,最配你們那些享樂的,偽善的,幼稚的,懦怯的,不敢正視自己丑態的布爾喬亞社會……一個壞蛋很可能是個快樂的人,甚至比別人更多快樂的機會。至於說他不能負責,那又是胡說了。既然人的天性對於善惡都不加可否,因此也可以說是起於惡的,那末一個人當然能夠犯罪而同時是健全的。德不是天生的,是人造的。所以要由人去保衛它!人類社會是一小群比較堅強而偉大的分子建築起來的。他們的責任是不讓狼心狗肺的壞蛋毀壞他們慘澹經營的事業。」

這些思想實際上並不和奧里維的有多大分別;但因為奧①史克里勃為十九世紀法國通俗戲劇作家,加波為法國近代新聞記者兼劇作家。里維本能的要求平衡,所以一聽到戰鬥的話,就特別表示出遊戲人生的態度。

「別這樣的忙亂,朋友,"他對克利斯朵夫說。"讓世界滅亡罷。象《十日談》裡頭的那些夥伴一樣,正當佛羅倫薩城在薔薇遍地,杉樹成蔭的山坡底下為黑死病毀滅的時候,我們且安安靜靜的欣賞一下思想的園林罷。」

他象拆卸機器一樣整天的分析藝術,科學,思想,希望從中找出些隱藏的機軸;結果他變得極端的懷疑,一切現實的東西都變為精神的幻想,變為空中樓閣,比幾何圖形都更空虛,因為幾何圖形還能說是滿足思想上的需要。克利斯朵夫憤慨之下,說道:

「機器走得很好;幹嗎把它拆開來呢?你可能把它搞壞的。而且你的成績在哪兒?你要證明些什麼?證明一切皆空,是不是?我也知道一切皆空。就因為我們到處受到虛無包圍,我才奮鬥。你說什麼都不存在嗎?我,我可是存在的。沒有活動的意義嗎?我就在活動。喜歡死亡的人,讓他們死罷!我活着,我要活。我的生命在一隻秤托里,思想又在另一隻秤托里……思想,滾它的蛋!……」

他逞着暴烈的性子,討論問題的時候不免出口傷人。他說過就後悔,恨不得把話收回來;但聽的人已經受到傷害。奧里維是很敏感的,臉很嫩,話重了一些,尤其是出之於他所愛的人,他簡直心都碎了。但他為了傲氣,把這一點憋在肚裡,只退一步做着反省的功夫。他也發覺他的朋友象所有的大藝術家一樣,會突然之間流露出無意識的自私。他覺得自己的生命有時候在克利斯朵夫心目中還不及一闋美麗的音樂可貴:——(克利斯朵夫對他也不隱瞞這種思想。)——他了解克利斯朵夫,認為克利斯朵夫是對的;但他心裡很難過。

並且,克利斯朵夫的天性中有各式各種騷亂不寧的成分,為奧里維摸不着頭腦而很操心的。第一是那種突如其來的古怪而可怕的脾氣。有些日子,克利斯朵夫不願意說話,或者象魔鬼上了身似的只想傷害人。再不然他失蹤了,你可以一整天大半夜的看不見他。有一次,他接連兩天沒回來。天知道他做些什麼!他自己也不大清楚……其實是他的強烈的天性被狹窄的生活跟寓所拘囚着,好象關在雞籠里,有時差點兒要爆裂了。朋友的鎮靜使他氣惱,竟想加以傷害。他只得往外逃,用疲勞來折磨自己,在巴黎跟近郊四處亂跑,心中渺渺茫茫的希望有些奇遇,有時也真會碰到;他甚至希望鬧些亂子,例如跟人打架什麼的,把過於旺盛的精力發泄一下……奧里維因為身體嬌弱,覺得那是不可能的。克利斯朵夫自己也不比他更了解。他從這種神思恍惚的境界中醒來,好比做了一個累人的夢,——對於做過的事和將來還會再做的事,有點兒慚愧,有點兒不安。可是那陣突如其來的瘋狂過去以後,他好比雷雨以後的天空,沒有一絲污點,晴朗萬里,威臨一切。他對奧里維更溫柔了,因為給了他痛苦而惱自己。他對兩人之間那些小小的口角弄不明白了。錯處並不都在他這方面,但他認為自己同樣要負責;他埋怨自己的好勝心,覺得與其把朋友駁倒而證明自己有理,還不如跟他一起犯錯誤。

最糟的是他們在晚上發生誤會,鬧着彆扭過夜,那是兩個人都不舒服的。克利斯朵夫往往起床寫一張字條塞在奧里維的房門底下,第二天一醒過來就向他道歉。或者他還等不到天亮,當夜就去敲門。奧里維跟他一樣的睡不着。他明知克利斯朵夫是愛他的,並非故意要傷害他;但他需要聽克利斯朵夫把這些意思親口說出來。而克利斯朵夫果然說了:一切都過去了。那才多麼快慰呢!這樣他們才能睡着。

「啊!"奧里維嘆道,"互相了解是多麼困難!」

「難道非永遠互相了解不可嗎?」克利斯朵夫說。「我認為不必。只要相愛就行了。」

他們事後竭力以溫柔而不安的心情加以補救的這些小爭執,使他們格外相愛。吵了架,奧里維眼中立刻映出安多納德的形象。於是兩位朋友互相體貼到極點。克利斯朵夫每逢奧里維的節日,總得作一個曲子題贈給他,送點兒鮮花,糕餅,禮物,天知道是怎麼買來的,因為他平常錢老是不夠用。在奧里維方面,卻是在夜裡睜着倦眼偷偷的為克利斯朵夫抄寫總譜。

兩個朋友之間的誤會從來不會怎麼嚴重,只要沒有第三者插進來。但那是免不了的:在這個世界上,愛管閒事而挑撥人家不和的人太多了。

奧里維也認識克利斯朵夫從前來往的史丹芬一家,受着高蘭德吸引。克利斯朵夫當初沒有在她那邊遇到他,因為那時奧思維遭了姊姊的喪事,躲在家裡。高蘭德絕對不邀他去:她很喜歡奧里維,可不喜歡遭逢不幸的人;她說自己太容易感動,看到人家傷心會受不住,所以要等奧里維的悲傷淡下去。趕到她知道他已經痊癒而不至於再傳染別人的時候,就設法招引他。奧里維用不着人家三邀四請。他是個狷介與浮華兼而有之的人,很容易入迷的,何況那時又愛着高蘭德。他和克利斯朵夫說想再到她家裡去,克利斯朵夫因為尊重朋友的自由,沒有責備他,只是聳聳肩,帶着取笑的神氣回答說:

「去罷,孩子,要是你覺得好玩的話。」

克利斯朵夫自己可決不跟着他去。他已經決意不和那些賣弄風情的姑娘來往。並非他厭惡女性:那才差得遠呢。對於一般勞動的青年婦女,每天清早睜着倦眼,急匆匆的,老是遲到的望工場或辦公室奔去的女工,職員,公務員,他都抱有好感。他覺得女人只有在活動的時候,掙取自己的麵包和過着獨立生活的時候,才有意思。他甚至覺得,唯有這樣,女性的風韻,動作的輕盈,感官的靈敏,她的生命與意志的完整,才能完全顯露出來。他瞧不起有閒的享樂的女子,認為那等於吃飽了東西的野獸,一方面在那裡消化食物,一方面感到無聊,作着些不健全的夢。奧里維卻是相反,他最喜歡女人"無所事事"的悠閒,喜歡她們花一般的嬌艷,以為只要長得美,能夠在周圍散布香味,就算她們不白活了。他的觀點是藝術家的觀點,克利斯朵夫的觀點卻更富於人間性。克利斯朵夫和高蘭德相反:越是深嘗人世的痛苦的人,他越喜歡。他覺得自己跟他們有一股友愛的同情作聯繫。

高蘭德自從知道了奧里維和克利斯朵夫的友誼以後,更想見一見奧里維:因為她要詳細打聽一下。克利斯朵夫那麼傲慢的把她淡忘了使她有點兒氣憤,雖然不想報復,——那是不值得的,——卻很樂意跟他開個玩笑。這是東抓抓,西咬咬,想惹人注意的貓的玩藝兒。憑她那種迷人的本領,她毫不費力就套出了奧里維的話。只要不跟人家在一起,誰也比不上奧里維的明察和不受欺騙;面對着一雙可愛的媚眼,誰也比不上他的天真和輕信。高蘭德對於他跟克利斯朵夫的友誼表示那麼真誠的關切,所以他把他們的歷史原原本本講了出來,甚至把他從遠處看了好玩而都歸咎於自己的誤會,也說了一部分。他也對高蘭德說出克利斯朵夫的藝術計劃,說出他對法國與法國人的某些——當然不是恭維的——批評。這些事情本身都沒有什麼關係,但高蘭德立刻拿來張揚出去,還別出心裁的安排一下,為的使故事更動聽,也為的把克利斯朵夫耍弄一下。第一個聽到她的心腹話的,當然是那個跟她形影不離的呂西安?雷維—葛,而他並沒有保守秘密的理由,所以那些話就越來越添枝接葉的傳布開去,把奧里維形容做一個犧牲者,說話之間對他有種輕侮的同情。兩個角色既沒有多少人認識,照理故事是不會引起誰的興趣的;但巴黎人最喜歡管閒事。輾轉相傳,結果克利斯朵夫自己也有一天從羅孫太太嘴裡聽到了這些秘密。她在一個音樂會中遇到他,問他是不是真的和可憐的奧里維?耶南鬧翻了,又問起他的工作,言語之間所提到的某些事,克利斯朵夫以為只有他跟奧里維兩個人知道的。他向她追問消息的原委;她說是呂西安?雷維—葛告訴她的,而呂西安又是聽奧里維自己說的。

這一下對克利斯朵夫簡直是當頭悶棍。生性暴躁,又不懂得懷疑,他壓根兒不想向人家指出這件新聞的不近事實;他只看見一樁事:便是他向奧里維吐露的秘密被泄漏給呂西安?雷維—葛了。他不能在音樂會裡再待下去,馬上走了。周圍只有一平空虛。他心裡想着:「我的朋友把我出賣了!……」

奧里維正在高蘭德那裡。克利斯朵夫把自己的臥室下了鎖,使奧里維不能象平常一樣在回來的時候跟他說一會閒話。果然他聽見他回來了,把他的門推了推,在鎖孔中輕輕的和他招呼了一聲,他可是一動不動,在黑暗中坐在床上,雙手捧着腦袋,反覆不已的對自己說着:「我的朋友把我出賣了!……"這樣的直挨了大半夜。這時他才覺得自己怎樣的愛着奧里維;因為他並不恨朋友的欺騙,只是自己痛苦。你所愛的人對你可以為所欲為,甚至可以不愛你。你沒法恨他;既然他丟掉你,足見你不值得人家的愛,你只能恨自己。這便是致命的痛苦。

第二天早上看到奧里維的時候,他一句不提;他覺得那些責備的話,自己聽了就受不住,——責備朋友濫用他的信任,把他的秘密給敵人利用等等,他一句也不能說。但他的臉色代他說了:神氣是冷冰冰的,含有敵意的。奧里維吞了大吃一驚,可是莫名片妙。他怯生生的試探克利斯朵夫對他有什麼不滿意。克利斯朵夫卻粗暴的掉過頭去,置之不理。奧里維也惱了,不出聲了,只想着胸中的悲苦。那天他們整日沒有再見面。

即使奧里維使克利斯朵夫受到百倍於此的痛苦,克利斯朵夫也不會報復,甚至也不大會想到自衛。對於他,奧里維是神聖的。但他胸中的憤懣必須對什麼人發泄一下,而發泄的對象既然不可能是奧里維,就得輪到呂西安?雷維—葛了。依着他樸素那種偏枉而激烈的性情,他把先前歸咎於奧里維的過失立刻派在呂西安頭上;他想到這樣一個傢伙居然能搶走他朋友的感情,象從前搶掉高蘭德對他的友誼一樣,就不由得妒火中燒。而那一天他又看到呂西安的一篇關於《菲德里奧》的批評,愈加氣壞了。呂西安冷嘲熱諷的提到貝多芬,①說劇中的女主角大可以得蒙底翁道德獎。這齣歌劇的可笑的地方,甚至音樂方面的某些錯誤,克利斯朵夫比誰都看得清楚;他對於世所公認的大師們從來不盲目的崇拜。但他也並不自命為永遠沒有矛盾,象法國人那樣始終合於邏輯。世界上有一般人很願意挑自己所喜歡的人的錯,可不答應別人那麼做:克利斯朵夫便是這麼一個人。並且克利斯朵夫的批評一個大藝術家,儘管尖刻,究竟是因為對藝術抱着熱烈的信仰,愛護大師的光榮,不能忍受他有一絲一毫的瑕疵;呂西安的那一套卻是想迎合群眾的卑鄙心理,挖苦一個大人物來逗大家發笑:這兩種批評當然是大不同的。何況克利斯朵夫雖然思想那麼灑脫,還暗中認為有一種音樂是絕對不能觸犯的:那不只是音樂而是更勝於音樂的音樂,是一顆偉大的仁慈的心靈的音樂,給你安慰,給你勇氣,給你希望的音樂。貝多芬的作品便屬於這一類;它現在受到一個卑鄙的傢伙的侮辱,怪不得克利斯朵夫要義憤填胸了。那不光是一個藝術問題;一切使人生有點兒價值的東西:愛情,犧牲,道德,全部都牽涉到了。我們不能允許人家侵犯這些,正如不能允許人家侮辱一個為我們敬愛的女子;在這種情形之下,一個人當然要恨,要拚命了……而這個侮辱的人又不是別人,竟是克利斯朵夫最瞧不起的傢伙,那更有什麼話說!


①《菲德里奧》(亦稱《萊奧諾拉》)為貝多芬作的歌劇。

碰巧當天晚上克利斯朵夫和那個人劈面遇到了。

為避免跟奧里維單獨在一起,克利斯朵夫一反平時的習慣,上羅孫家參加晚會去了。人家要求他彈奏,他勉強答應下來。但過了一忽兒,他正聚精會神想着所奏的作品,忽然抬起眼睛,看到幾步以外的人堆里,呂西安含譏帶諷的在那兒打量他。他一個樂節沒彈完就馬上停住,站起身子,背對着鋼琴。大家登時靜了下來,都有點兒發窘。羅孫太太詫異之下,向克利斯朵夫走過去,勉強堆着笑容,很謹慎的問(因為她不敢斷定作品是否真的完了):「您不彈下去了嗎,克拉夫脫先生?」

「我彈完了,"他冷冷的回答。

他說過了就覺得措辭不大得體,但非但不因此檢點,倒反更煩躁了。他並沒注意到人家用着譏諷的態度看着他,徑自走去坐在客廳的一角,可以望見呂西安的動作的地方。旁邊坐着一個臉色紅紅,眼睛淺藍,神氣想睡覺的老將軍,以為應當向克利斯朵夫恭維一番作品的特色。克利斯朵夫不勝厭煩的彎了彎身子,胡亂回答了幾句。老人繼續說着,非常有禮,堆着一副痴癔的柔和的笑臉;他想請克利斯朵夫解釋怎麼能背出這許多頁音樂。克利斯朵夫恨不得一拳把老頭兒打倒在椅子底下。他只想聽呂西安的話,找機會斗他一斗。幾分鐘以來,他覺得自己要胡鬧了,怎麼也抑捺不住。——呂西安正在對幾位太太尖着嗓子解釋一般大藝術家的用意和秘密的思想。客廳里忽然靜了一會,克利斯朵夫聽見呂西安用着輕佻下流的隱喻,談着瓦格納和路易王①的交情。


①指德國巴伐利亞王路易二世。

「住嘴!"克利斯朵夫拍着旁邊的桌子嚷道。

大家愕然回過頭來。呂西安跟克利斯朵夫照了面,臉色有點兒發白:

「你這話是對我說的嗎?」

「是對你這個狗種說的!"克利斯朵夫回答,接着又跳起來,說:

「難道你一定要把世界上所有偉大的東西糟蹋完嗎?滾出去,壞蛋!要不然我就把你從窗里摔出去!」

他迎着他走過去。婦女們都尖聲叫着閃開了。屋子裡亂了一陣。克利斯朵夫立刻給人包圍了。呂西安抬了抬身子,接着又坐了下去,恢復他那個隨便的姿勢。一個當差在旁邊走過,呂西安輕輕的招呼他,給了他一張名片,然後又若無其事的繼續談話,可是眼皮很緊張的顫動着,眼睛睒個不住,向四下里瞧了瞧大家的神色。羅孫過來站在克利斯朵夫前面,抓着他的衣襟,把他推着向門口走去。克利斯朵夫又羞又憤,低着頭,只看到面前那片雪白的硬襯衫,不禁莫名片妙的數着它發亮的鈕扣;胖子羅孫的呼吸直吹到他的臉上。

「嗯,朋友,怎麼啦?"羅孫說。"這算是哪一門?你檢點檢點吧!你知道這兒是什麼地方?你不是瘋了嗎?」

「嘿!我再也不上你這兒來的了!"克利斯朵夫說着,掙脫了對方的手,望門外走去。

大家很小心的閃過一邊。在衣帽間裡,一個當差的托着一個盤送過來,盤裡放着呂西安?雷維—葛的名片。他糊裡糊塗的拿着,高聲念着;隨後他突然氣憤憤的在衣袋裡找,掏出了半打左右的零碎東西,才撿出三四張摺皺的骯髒的名片:

「拿去!拿去!拿去!"他一邊說一邊把那些名片望盤裡亂丟,猛烈的手勢把其中的一張扔在了地下。

於是他走了。

奧里維對這件事一無所知。克利斯朵夫隨便挑了兩個證人:一個是音樂批評家丹沃斐?古耶,一個是瑞士某大學的私人教授巴德博士,那是他有一晚在一家酒店裡認識的,雖①然不喜歡這個人,但可以和他談談本國的事。經過雙方證人的協議,武器決定用手槍。克利斯朵夫是無論什麼武器都不會用的。古耶勸他到射擊房中去練一練,克利斯朵夫可拒絕了;因為決鬥要第二天才舉行,他當時又埋頭工作品來。


①德國大學有"私人教授"一職,資格必須有博士學位;其薪給不由公家支付而由學生直接負擔。瑞士是否亦有此制度,不詳。

當然他的工作是心不在焉的,好象做着惡夢,聽見一個模糊而固執的念頭在耳朵里嗡嗡的響着……"討厭,真討厭!……什麼事討厭呢?——明天那場決鬥羅……嘿,那不過是鬧着玩兒的!……誰也打不着誰的……可也說不定……那末以後呢?……對啦,以後呢?那個畜生手指一捺就能結果我的性命……太笑話了!……明天,兩天之內,我可能躺在這發臭的泥土底下……也罷!這兒也好,那兒也好……難道怕他不成?——可是,我明明覺得胸中有我自己的天地,在那裡慢慢的長大,如今為了一樁無聊事兒把這天地斷送,不是太胡鬧嗎?……這些現代的鬥爭,說是讓敵我雙方機會平等,真是見鬼!好一個平等,一個混蛋的性命,跟我的性命有同樣的價值!幹嗎不用拳頭或棍子來打一架呢?那倒還好玩。可是這冷冰冰的槍真不是味兒!……他對這一套當然是老手,我可從來沒拿過什麼手槍……他們說得不錯:我應當去學一學……他想打死我嗎?哼,我才要打死他呢。」

他奔下樓去。附近就有一家射擊房:克利斯朵夫要了一支槍,叫人家指點他怎麼拿。第一下,他險些兒把店裡的管事打死;他重新來過,兩次,三次,還是沒有成績;他不耐煩了,而結果是更壞。旁邊有幾個青年看着,笑着。他並不在意,只一味的固執,對於旁人的訕笑既那樣的不在乎,意志又那樣的堅決,使閒人看了也對他這種笨拙的耐性表示關切了。看的人中間有一個過來指點他幾句。他平常性子那麼暴烈,此刻卻象孩子一般的聽話,硬要制服自己的手,不讓它發抖;他挺着身子,擰着眉,臉上流着汗,一聲不出,有時候氣憤憤的跳一下,然後又聚精會神的打靶子。他逗留了兩小時,兩小時以後,他竟然打中了靶子。不聽指揮的肉體被意志降服了:那也教人看了佩服。最初笑他的人有些已經走了,有些慢慢的不出聲了,卻捨不得走開。等到克利斯朵夫走出鋪子的時候,他們居然很親熱的跟他招呼。

回到家裡,克利斯朵夫看到莫克很焦急的等着。莫克已經得悉吵架的事,想打聽原因。雖然克利斯朵夫支吾其辭的不願意指責奧里維,莫克也終於猜到了。他很鎮靜,又深知兩個朋友的為人,便斷定奧里維在這件事裡頭是無辜的。他馬上出去調查,毫不費事的就明白了所有的過錯原來都是由於高蘭德和呂西安?雷維一葛的多嘴。他急急忙忙的回來,把證據給克利斯朵夫看,以為這樣可以阻止他去決鬥了。可是相反:克利斯朵夫一知道是呂西安使他懷疑他的朋友的,便更加恨呂西安。莫克絮絮不休的勸阻他;他為了擺脫偏見,便滿口答應。可是他已經拿定主意,並且心裡很高興:他這是為了奧里維決鬥,而不是為自己了!

車子穿進森林裡的小路的時候,證人之中有一個說了一句感想,突然引起了克利斯朵夫的注意。他想研究一下那些人心裡想些什麼,結果覺得他們都對他不關痛癢。巴德教授在那裡預算這件事幾點鐘可以完,能不能趕回去把他在國家圖書館手稿室開始的工作當天結束。因為他也是德國人,所以在克利斯朵夫的三個同伴中最關心決鬥的結果。古耶既不理會克利斯朵夫,也不理會巴德,只跟於里安醫生談些婬猥的生理學問題。年輕的於里安是圖盧茲人,從前和克利斯朵夫住在同一層樓上,常常向他借酒精燈,雨傘,咖啡杯等等,東西還來的時候沒有一次不是打爛了的。為交換起見,他替克利斯朵夫義務診病,把他做試驗品,看着他的天真覺得好玩。表面上他象西班牙貴族一樣的鎮靜,骨子裡老是喜歡挖苦人。他對眼前這件事高興得不得了,認為滑稽透頂。他料到克利斯朵夫的笨拙,先就樂死了。他最得意的是克利斯朵夫出了錢讓他坐着車到森林裡來玩一下。——這是三個人的頭腦里最顯明的思想;他們把事情看作一件不費分文的娛樂。誰也不拿什麼決鬥放在心上。並且他們對於一切可能發生的後果都很冷靜的準備好了。

他們比對方先到。樹林深處有家小客店。那是一個相當下流的娛樂場所,巴黎人常常到這兒來出賣他們的榮譽的。籬垣上開着野薔薇;葉子古銅色的橡樹蔭下擺着幾張小桌子。一張桌上坐着三個人,都是騎了自行車來的。一個是搽脂抹粉的女人,穿着短褲,腳上套着黑襪子;兩個是穿法蘭絨衣衫的男人,熱得頭昏腦脹,不時發出一些嗚嗚的聲音,仿佛連話都不會說了。

車子一到,小客店裡稍微忙亂了一陣。古耶跟這個店裡的人已經認識多年,便自告奮勇去代辦一切。巴德把克利斯朵夫拉到一個花棚底下,叫了啤酒,空氣挺暖和,非常舒服,到處是蜜蜂的聲音。克利斯朵夫忘了為什麼到這兒來的。巴德倒空了瓶子,靜了一會,說道:

「我想清楚了該怎麼辦。」

他一邊喝着啤酒,一邊又說:「時間還來得及:過後我可以上凡爾賽去。」

他們聽見古耶為了場地的租金跟店裡的主婦爭得很兇。於里安也沒有浪費時間:在那幾位騎自行車的遊客身旁走過的時候,大驚小怪的對女人裸露的大腿叫好,招來一大陣粗野的咒罵,於里安也老實不客氣回敬他們。巴德輕輕的說:

「法國人都是無恥東西。兄弟,我祝賀你勝利。」

他拿酒杯和克利斯朵夫的碰了一下。克利斯朵夫卻在那裡胡思亂想:斷片的樂句在腦海中飛過,好似一片和諧的蟲聲。他簡直想睡覺了。

另外一輛車把小路上的細石子壓出沙沙的聲音,克利斯朵夫一看見呂西安蒼白的臉上照例堆着笑容,不由得又動了火。他站起來,後面跟着巴德。

呂西安戴着高領,把脖子都埋得看不見了,他穿扮非常講究,恰好跟對方的衣衫不整成為對比。跟着下車的是勃洛克伯爵,那是以情婦眾多,收藏古代聖體匣,和極端保王黨的意見出名的體育家;——隨後是雷翁?摩埃,又是一個時髦人物,靠了文學而當選的議員,靠了政治野心而成功的文學家,年輕,禿頂,鬍子剃得精光,蒼白而帶黃的臉,長鼻子,圓眼睛,尖腦袋;——最後是愛麥虞限醫生,很細膩的標準閃米特族,對人很客氣,可是心裡很冷淡;他是醫學學士院會員,某醫院院長,以淵博的著作和一種醫藥上的懷疑主義聞名的,老是用含譏帶諷的同情心聽病家訴苦,而並不想法給他們醫治。

這些新到的人物殷勤的行着禮。克利斯朵夫對他們似理非理,可是他很不高興的看到自己的證人對呂西安的證人非常巴結。於里安認識愛麥虞限,古耶認識摩埃;他們都笑容滿面,禮貌周全的走攏來。摩埃冷冷的有禮的接待他們,愛麥虞限照例嘻嘻哈哈的挺隨便。站在呂西安身旁的勃洛克伯爵,眼睛一掃就把對方幾個人所有的常禮服跟襯衣估計了一下,和他的主人交換了幾句印象,嘴巴差不多動都沒功,——因為他們倆都是鎮靜而極有規矩的。

呂西安若無其事的等主持決鬥的勃洛克伯爵發令。他把這件事認為只是一種簡單的儀式。他打槍打得極好,知道敵人的笨拙,可不想利用自己的本領,趁證人們不注意的時候——(那也不大可能,當證人的總設法不讓決鬥發生嚴重的後果),——一槍擊中敵人:因為他知道,最傻的莫如教一個敵人傷在自己手裡,讓大家以為他是個犧牲者;倒不如用另一種方式無聲無臭的把他毀掉,那才是聰明的辦法。可是克利斯朵夫脫去了外衣,敞開着襯衫,露出粗大的脖子和結實的拳頭,低着額角,一雙眼睛惡狠狠的釘着呂西安,集中全身精力等着,滿臉都是殺氣;勃洛克伯爵在旁邊把他打量了一番,心裡想文明人要能消滅決鬥的危險才好呢。

等到雙方都發了兩顆當然毫無結果的子彈,證人就趕來祝賀兩位敵人。大家都已經有了面子,——但克利斯朵夫沒有滿足。他站在那兒,拿着手槍,不相信這算是完了。他很樂意象隔天在射擊房中一樣,一槍一槍盡打下去,到打中為止。他聽到古耶要他向敵人伸手,又看到敵人堆着那永久的笑容向自己走過來,覺得這種喜劇可恨極了,立刻丟下武器,推開古耶,望着呂西安直撲過去。眾人費盡氣力才把他攔住,不讓他用拳頭來繼續決鬥。

呂西安走開了,證人們都圍着克利斯朵夫。他卻衝出***,不理他們的譁笑跟埋怨,徑自大踏步望森林中跑去,一邊高聲的自言自語,一邊做着憤恨的手勢,也沒想起自己的外衣和帽子都留在場地上,只顧望樹林的深處走。他聽見證人們笑着叫他;後來他們不耐煩了,不理他了。不久,車子遠去的聲音表示他們已經動身。他自個兒站在靜悄悄的林中,怒氣平了,趴下身子,在草地上躺下了。

過了一會,莫克趕到了小客店。他從清早期就在找克利斯朵夫。客店裡的人說他的朋友跑到樹林裡去了。他就開始搜尋,披荊斬棘,到處呼喚;趕到聽見克利斯朵夫的歌聲,他又咕噥着走回頭來,跟着聲音的方向走,終於在一平空地上把克利斯朵夫找到了:原來他四肢朝天,象一頭小牛似的在那兒打滾。克利斯朵夫很快活的跟他招呼,叫他"老朋友"。他告訴他說,敵人被他渾身打滿了窟窿,象篩子一樣;他又強迫莫克跳着玩兒,重重的拍着莫克的身子。天真的莫克雖然手腳不大靈活,也差不多和他玩得一樣高興。——他們手拉着手走到小客店,然後到鄰近的站上搭火車回巴黎。

奧里維一點都沒知道,只奇怪為什麼克利斯朵夫對他那麼溫柔:這些忽冷忽熱的變化使他心中納悶。到第二天,他才從報上知道克利斯朵夫決鬥的事。他一想起克利斯朵夫所冒的危險差點兒嚇壞了。他追究決鬥的原因,克利斯朵夫又不肯說,等到被逼不過了,才笑着回答:

「為了你呀。」

除此以外,奧里維再也套不出一句話。最後還是莫克把故事原原本本講了出來。奧里維驚駭之下,跟高蘭德絕交了,又求克利斯朵夫原諒他的莽撞。克利斯朵夫為了耍弄莫克,很俏皮的把一支法國的老歌謠改了幾個字代替回答。莫克也為了兩個朋友的快樂而高興極了。克利斯朵夫的歌謠是:

「我的乖乖,這教你提防……

那有閒而多嘴的姑娘,

那吹牛拍馬的猶太人,

那無聊的朋友,

那親狎的敵人,

還有那泄氣的酒,

你切勿上這些傢伙的當!"

友誼恢復了。友誼破裂的威脅反而使友誼變得更可貴。過去一些小小的誤會都消釋了;便是兩個朋友的不同的性格也對他們成為一種吸引力。克利斯朵夫把兩個民族的靈魂在自己心中很和諧的結合了起來。他覺得自己的內心非常豐富,充實;而這種豐滿的境界在他是照例用音樂來表達的。

奧里維聽了驚嘆不已。以他那種過分的批評精神,他幾乎以為他所熱愛的音樂已經發展到頂點。他常常有種病態的思想,認為一種文化進步到某個程度以後,必然要流於頹廢,所以老是怕這個使他愛好生命的美妙的藝術會突然停頓,泉源枯竭。克利斯朵夫覺得這顧慮很可笑,拿出好辯的脾氣,說在他以前世界上還一無成就,一切都得從頭做起。奧里維提出法國音樂作反證,認為它已經到了盡善盡美,盛極而衰的地步,更無進步可言。克利斯朵夫聳聳肩,說道:

「法國音樂嗎?……它還沒誕生呢……你們在世界上有多少美妙的話可以說!你們真不是音樂家,要不然就不會見不到這些。啊!如果我是法國人的話!」

於是他舉出一個法國人所能描寫的一切:

「你們翻來覆去的搬弄一些跟你們不適合的體裁,適合你們民族性的事反而一件不做。你們是個典雅的民族,有的是浮華世界的詩意,有的是舉止的美,態度的美,服飾的美,你們很能創造一種人家沒法摹仿的藝術——富於詩意的舞蹈,而你們倒反不再製作色蕾舞樂……——你們是一個詼諧機智的民族,而你們卻不再寫喜歌劇,或是只讓不入流的音樂家去做。啊!如果我是法國人的話,我要把拉伯雷的作品譜成音樂,我要製作滑稽史詩……——你們是一個小說家的民族,你們卻並不在音樂上施展小說家的天才,——居斯達夫?夏邦蒂哀的作品還談不上這點。你們並不運用你們的分析心靈、參透個性的天賦。啊!如果我是法國人,我可以用音樂來製作肖像……(比方說,我能夠替那靜坐在下面花園中紫丁香旁邊的姑娘寫照)……我要用弦樂四重奏來表現你們司湯達的手腕……——你們是歐洲的第一個民主國,卻沒有平民戲劇,平民音樂。啊!如果我是法國人,我一定把你們的大革命譜為音樂:把七月十四①,八月十日②,瓦爾米③,聯歡大會,以及所有的民眾在音樂里表現出來!並非用那種浮誇的瓦格納式的朗誦,而是用交響樂,合唱,舞蹈。……別說廢話!我早聽厭了。應當大刀闊斧的,在兼帶合唱的大交響曲中寫出大塊文章的風景,荷馬式的,聖經式的史詩,描寫水,火,土地,光明的天,鼓舞人心的狂熱,本能的活躍,民族的運命,節奏的勝利,仿佛一個世界之皇,駕馭着千萬生靈,教千軍萬馬出生入死……到處都是音樂,什麼都是音樂!如果你們是音樂家,那末為你們所有的公共節目,所有的典禮,所有的工會,學生會,家庭慶祝,都可有個別的音樂……可是第一,倘若你們是音樂家,你們先得製作純粹音樂,無所為而為的音樂,唯一的目的是使人溫暖,使人呼吸,使人生活。你們得創造太陽!……你們的雨下得夠了。你們的音樂使我傷風感冒。一切都是昏昏沉沉的:把你們的燈點起來罷……你們抱怨意大利的髒東西把你們的戲院給包圍了,把你們的民眾給征服了,把你們趕出了自己的家。這是你們自己的過失!民眾被你們昏暗的藝術,神經衰弱的和聲,繁瑣沉悶的對位,攪得厭倦透了。他自然要撲向生命所在的地方,不管那生命粗野不粗野,——他們只要求生命!你們為什麼要滅絕生命呢?你們的德彪西是一個大藝術家,但對你們是不衛生的。他促成你們的麻痹。你們需要人家用力把你們撼醒。」


①一七九二年八月十日巴黎人民起義攻入王宮,廢黜國王,摧毀了數百年來的封建君主制度。

②瓦爾米為法國瑪納州中的一個市鎮,一七九二年法人在此擊敗普魯士人。

③一七九○年七月十四日法國各州代表齊集巴黎,紀念攻下巴士底獄之第一周年,謂之聯歡大會。

「難道你要教我們走上施特勞斯的路嗎?」

「那也不行。他會把你們毀掉的。要有我同胞們的胃口,才喝得下這種強烈的飲料。便是我的同胞也未必受得了……施特勞斯的《莎樂美》固然是傑作……我自己卻並不想寫這樣的東西……我想到我可憐的老祖父和高脫弗烈特舅舅,他們講起音樂的時候,用的是何等尊敬而溫柔的口吻!唉!一個人有了神明般的力量而用在這等地方!……那是一顆烈焰飛騰的流星!一個伊索爾德,猶太的賣婬婦。痛苦的獸性的①婬欲。殘殺,強姦,亂倫這一類狂熱的欲望,在德國頹廢的心靈深處咆哮……而你們卻是在溫柔鄉中自殺……前者是野獸,後者是俘虜。人在哪裡呢?……你們的德彪西是趣味高尚的天才;施特勞斯是趣味惡劣的天才。前者無味。後者可厭。一個有如一片銀色的池塘消失在蘆葦里,發出一種狂熱的香味。一個有如溷濁的激流……而在這些水沫底下,又是低級的意大利風格,新派的梅亞貝爾,下流的感情,在那裡蒸發臭氣……《莎樂美》是一件可怕的傑作!它是《伊索爾德》的女兒……可是《莎樂美》又會產生些什麼呢?」


①指理查德?施特勞斯歌劇中莎樂美。

淵的趨勢,無論用什麼方式都得教它停止,要就是懸崖勒馬,要就是下墮深谷。那時我們才能夠呼吸。謝謝老天,不管有沒有音樂,大地照樣會開花。這種違反人性的藝術,我們要它做什麼?……西方的火已經快燒完了……不久……不久,別的光明將要從東方升起。」

「是的,"奧里維說,"我很想走前半個世紀。這個奔向深

「別再提你的東方了!"克利斯朵夫說。"西方還沒有到山窮水盡的田地呢。你以為我會退讓嗎,我?我的前程還有好幾百年呢。生命萬歲!……歡樂萬歲!……和我們的命運鬥爭罷,鬥爭萬歲!擴大我們心胸的愛情萬歲!溫暖我們的信心,比愛情更甜蜜的友誼萬歲!白天萬歲!黑夜萬歲!祝賀太陽!祝賀夢想與行動的神,祝賀創造音樂的神!勝利啊!……」

然後他在桌前坐下,把腦子裡所想到的統統寫下,再也不想到自己剛才的話了。

那時克利斯朵夫所有的力量完全平衡了。他不想討論這一種音樂體裁或那一種音樂體裁的美學價值,也不殫精竭慮的去追求新奇;凡是可以用音樂來表現的題材,他用不着多費心力就找到了。對於他,什麼都行。音樂象潮水一般的奔瀉,克利斯朵夫竟來不及認出它表現哪一種感情。他只是快樂,因為能夠儘量發泄而快樂,因為覺得天地萬物的生命在他心中跳動而快樂。

這種快樂與豐富的生命力感染了他周圍的人。

局處花園中的屋子對於他是太小了。隔壁原來有個修道院的大花園;清靜的寬大的走道,上百年的古樹,可以讓他的心靈馳騁一下;但這種太美的景致是不能長久保持的。正對着克利斯朵夫的窗,人家正在蓋一所六層樓的屋子,把遠景擋住了,把他跟周圍的環境隔絕了。他每日從早到晚只聽見轉動滑車,刮磨磚石,敲釘木板的聲音。他在工人中又遇到那個蓋屋的朋友,從前在屋頂上認識的。他們遠遠的點頭。克利斯朵夫在街上碰到他,還帶他上酒店去一塊兒喝酒,使奧里維看了大為詫異。他可覺得這工人滑稽的嘮叨和老是那麼快活的興致很好玩。但他照舊詛咒他跟他那群工人在前面築起一堵高牆,奪去他的光明。奧里維並不怎麼抱怨;他能適應這個坐井觀天的環境,仿佛把它當做笛卡兒的火爐,被壓迫的思想會從裡面望天上飛去的。可是克利斯朵夫需要空氣。既然被關在這個侷促的地方,他就跟周圍的心靈融成一片。他儘量把它們吸收,把它們譜成音樂。奧里維說他好象一個動了愛情的人。

「要是這樣的話,"克利斯朵夫回答,"那末除了我的愛情以外,我便一無所見,一無所愛,對什麼都不感興趣的了。」

「那末你為什麼這樣高興呢?」

「因為我健康,因為我胃口好。」

「幸福的克利斯朵夫!"奧里維嘆着說。「你真應該把你的胃口分點兒給我們。」

健康是象疾病一樣會傳染的。第一個受到好處的是奧里維。他最缺少的是力。他躲避社會,因為社會的鄙俗使他厭惡。其他廣博的智慧和少有的藝術天分,他還是太細巧了,不能成為一個大藝術家。大藝術家不是一個吹毛求疵的人。健康的人最重視的是生活;特別是有天才的人,因為他比別人更需要生活。奧里維卻逃避生活;他讓自己在沒有身體,沒有皮肉,沒有實質的詩情夢境中浮沉。象某些優秀人士一樣,他需要在過去的時代中或是從來沒存在過的時代中尋求美。生命的甘泉,仿佛今日的就不及過去的那麼醉人!疲倦的靈魂不能直接接觸生命,只能接受被過去的簾幕掩蔽的,或是出諸前人之口的生命。——克利斯朵夫的友誼慢慢的把奧里維從這些渺渺茫茫的藝術境界中拖了出來。陽光終於透進了他的靈魂深處。

工程師哀斯白閒也感染到克利斯朵夫的樂天主義。可是他的習慣並沒改變,那是象痼疾一般牢不可撥的;並且我們也不能希望他一變而為精神抖擻,馬上願意到國外去掙家業。那對他是要求太高了。但他已經不是那麼無精打采,對於久已放棄的研究工作,書本和科學,也重新感到興趣。要是有人告訴他,說他對於本行的興致是克利斯朵夫給他提起來的,他一定會大吃一驚,而克利斯朵夫聽了這話當然更要奇怪。

整幢屋子裡和克利斯朵夫相交最快的是三層樓上的那對夫婦。在他們門外走過的時候,他好幾次留神到裡面的鋼琴聲,只要不當着人,亞諾太太的琴彈得很不錯。以後他送了幾張自己的音樂會門票給他們,他們非常感激。從此他就不時在晚上到他們家去坐一會。可是他再也聽不到少婦的彈奏了:她太膽小,不敢當着人彈琴,便是獨自在家,因為知道人家可以從樓梯上聽到,也老是踏着節音板。但如今倒是克利斯朵夫彈給他們聽,和他們長時間的討論音樂。亞諾夫婦在這些談話里表示出一股朝氣,使克利斯朵夫大為高興。他不信法國人對音樂竟會愛好到這個地步。

「因為,"奧里維說,"你一向只看見音樂家。」

「我知道,"克利斯朵夫回答,「音樂家是最不愛音樂的人;可是你不能教我相信象你們這一類的人在法國真有多少。」

「成千累萬。」

「那末是一種傳染病,是最近時行的新潮流,對不對?」

「不,這不是一種時髦,"亞諾說。「要是一個人,聽了樂器的美妙的和弦,或是聽了溫柔的歌聲,而不知道欣賞,不知道感動,不會從頭到腳的震顫,不會心曠神怡,不會超脫自我,那末這個人的心是不正的,醜惡的,墮落的;對於這種人,我們應當象對一個出身下賤的人一樣的提防……」

「這話我聽見過,"克利斯朵夫說,"那是我的朋友莎士比亞說的。」

「不,"亞諾很溫和的回答,"那是在莎士比亞以前的我們的龍沙說的。你現在可看到愛好音樂的風氣在法國並不是昨天才時行的了。」

法國人的愛好音樂固然使克利斯朵夫奇怪,但法國人差不多和德國人愛好同樣的音樂使克利斯朵夫更奇怪。在他先前所遇到的巴黎藝術界和時髦朋友中間,最得體的辦法是把德國的大師當作外國的名流看待,一方面向他們表示欽佩,一方面把他們放在相當距離之外:大家最高興的就是嘲笑格路克的粗笨,瓦格納的野蠻,並且拿法國人的細膩跟他們作比較。事實上,克利斯朵夫甚至懷疑一個法國人能否了解那些照法國的演奏方式所演出的德國音樂。有一次他聽了一個格路克音樂會回來大為氣惱:那些乖巧的巴黎人簡直把這個性情暴躁的老人搽脂抹粉了。他們替他化裝,扎些絲帶,用棉花來點綴他的節奏,把他的音樂染上印象派色彩和頹廢婬猥的氣息……可憐的格路克!他那麼善於表白的心靈,純潔的道德,赤裸裸的痛苦,都到哪兒去了?難道法國人感覺不到嗎?——可是,此刻克利斯朵夫看到他的新朋友們對於德國的古典作家、舊歌謠、和日耳曼民族性中間最有特性的部分,表示那麼深刻那麼溫柔的愛,就不由得要問:他們不是素來認為這些德國人是外國人,而一個法國人只能愛法國藝術家的嗎?

「不是的!"他們回答。"這是我們的批評家借了我們的名義說的。因為他們老跟着潮流走,就說我們也跟着潮流走。可是我們的不理會批評家,正如批評家的不理會我們一樣。這般可笑的傢伙居然想來教我們,教我們這批屬於古老的法蘭西族的法國人,說這個是法國的,那個不是法國的!……他們教我們說,我們的法蘭西是只以拉穆——或拉辛——為代表的!仿佛貝多芬,莫扎特,格路克,都沒到我們家裡來過,沒跟我們一起坐在我們所愛的人的床頭,分擔我們的憂苦,鼓動我們的希望……仿佛他們不是我們一家人!如果我們敢老實說出我們的思想,那末巴黎批評家所頌揚的某個法國藝術家,對我們倒真是外國人呢。」

「其實,"奧里維說,"倘使藝術真有什麼疆界的話,倒不在於種族而在於階級。我不知道是否真的有一種藝術叫做法國藝術,另外一種叫做德國藝術;但的確有一種有錢人的藝術跟一種沒有錢的人的藝術。格路克是個了不起的布爾喬亞,他是屬於我們這個階級的。某個法國藝術家,這兒我不願意指出他的姓名,卻並不是:雖然他是布爾喬亞出身,但他以我們為羞,否認我們;而我們也否認他。」

奧里維說得很對。克利斯朵夫愈認識法國人,愈覺得法國的老實人和德國的老實人沒有多大分別。亞諾夫婦使他想其他親愛的老許茨:愛好藝術的心那麼純潔,沒有我見,沒有利害觀念。為了紀念許茨,他也就喜歡他們了。

他覺得世界上的老實人不應當因種族不同而在精神上分疆劃界,同時又覺得在同一種族之內,老實人也不應當為了思想不同而分什麼畛域。他抱着這樣的心情,無意之間使兩個似乎最不能彼此了解的人,高爾乃伊神甫與華德萊先生,相識了。

克利斯朵夫時常向兩個人借書看,而且用着那種奧里維不以為然的隨便的態度,把他們的書交換的轉借給他們。高爾乃伊神甫並不因此生氣,他對別人的心靈有種直覺;他看出潛藏在年輕的鄰居心中的宗教氣息。一部從華德萊先生那邊借來,而為三個人以各各不同的理由愛讀的克魯泡特金的著作,使他們精神上先就接近了。有一天他們倆偶爾在克利斯朵夫家裡碰上了。克利斯朵夫先是怕兩位客人彼此會說出不大客氣的話。可是相反,他們一見之下竟非常殷勤,談些沒有危險的題目,交換旅行的感想和人生經驗。他們發覺彼此都是仁厚長者,抱着《福音書》精神和想入非非的希望,雖然各人都是牢騷滿腹,非常灰心。他們互相表示同情,但多少帶點兒嘲弄的意味。這是一種心領神會的巧合。他們從來不提到他們信仰的內容,平時很少相見,也不求相見;但遇到的時候都覺得很愉快。

以思想的灑脫而論,高爾乃伊神甫並不亞於華德萊。這是克利斯朵夫意想不到的。他對於這種自由的虔誠的思想,慢慢的看出了它的偉大;他覺得這個教士所有的思想,行為,宇宙觀,都滲透了堅強而恬靜的神秘氣息,沒有一點兒騷亂的成分,只使他生活在基督身上,就跟——照他的信仰來說——基督生活在上帝身上一樣。

他對什麼都不否認,對無論哪一種表現生命的力都不否認。在他看來,一切的著作,古代的跟現代的,宗教的跟非宗教的,從摩西到裴德羅,都是確實的,通神的,上帝的語①言。《聖經》不過是其中最豐富的一部,有如教會是一群結合在神的身上的最優秀的弟兄;但《聖經》與教會並不把人的精神束縛在一條呆板固定的真理之內。基督教義是活的基督。世界的歷史只是神的觀念不斷擴張的歷史。猶太廟堂的顛覆,異教社會的崩潰,十字軍的失敗,鮑尼法斯八世的受辱,伽②利略的把陸地放在無垠的太空中間,王權的消滅,教會協定的廢止:這一切在某一個時期都曾經把人心弄得徬徨無主。有的人拚命抓着倒下去的東西不肯放手;有的人隨便抓了一塊木板起流出去。高爾乃伊神甫只問自己:「人在哪裡呢?使他們生存的東西在哪裡呢?"因為他相信:「生命所在的地方就是神所在的地方。"——他為了這個緣故對克利斯朵夫很有好感。


①裴德羅為法國近代大化學家,政治家。

②鮑尼法斯八世為十三世紀時教皇,以反對法國國王向教會徵稅而受辱。

在克利斯朵夫方面,他也覺得一顆偉大的虔誠的心有如美妙的音樂,在他心中喚起遙遠而深沉的回聲。凡是天性剛毅的人必有自強不息的能力,也就是生存的本能,掙扎圖存的本能,好比把一條傾側的船劃了一槳,恢復它的平衡,使它衝刺出去;——因為有這種自強不息的力量,克利斯朵夫兩年來被巴黎的肉慾主義所引起的厭惡與懷疑,反而使上帝在他心中復活了。並非他相信上帝。他始終否認上帝,但心中充滿着上帝的精神。高爾乃伊神甫微笑着和他說,他好似他的寄名神①一樣,生活在上帝身上而自己不知道。


①所謂寄名神即聖者克利斯朵夫。

「那末怎麼我看不見上帝的呢?"克利斯朵夫問。

「你好似成千累萬的人一樣:天天看見他而沒想到是他;上帝用各種各樣的形式顯示給所有的人:——對於有些人就在日常生活中顯示,好象對聖?比哀爾在加里萊那樣;——對於另一些人,例如對你的朋友華德萊先生,就象對聖?多瑪那樣用人類的創傷與憂患來顯示;——對於你,上帝是在你的理想的尊嚴中顯示……你早晚會把他認出來的。」

「我永遠不會讓步,我精神上是自由的,"克利斯朵夫說。

「和上帝同在的時候,你更自由,"教士安安靜靜的回答。

可是克利斯朵夫不答應人家把他硬派為基督徒。他天真的熱烈的抗辯,仿佛人家把他的思想題上這個或那個名字真有什麼關係似的。高爾乃伊神甫靜靜的聽着他,帶着一種教士所慣有的,人家不容易覺察的譏諷的意味,也抱着極大的慈悲心。他極有耐性,那是從他信仰的習慣來的。教會給他受的考驗把他的耐性鍛煉過了;雖然非常悲傷,經過很大的苦悶,他的耐性還沒受到傷害。被上司壓迫,一舉一動都受到主教的監視,也被那些自由思想者在旁窺伺,——他們想利用他來做跟他的信心相反的事,——同教的教友與教外的敵人同樣的不了解他,排斥他:這種種情形對他當然非常慘酷。他不能抗拒,因為應當服從。他也不能真心的服從,因為上司明明是錯的。不說固然苦惱,說了而被人曲解也是苦惱。此外,還有你應當負責的別的心靈,你看着他們痛苦,等着你指導他們,援助他們……高爾乃伊神甫為了他們,為了自己而痛苦,可是他忍下去了。他知道在那麼長久的教會歷史中,這些磨難的日子根本不算一回事。——但是沉默隱忍的結果使他把自己慢慢的消磨完了:他變得膽小,怕說話,連一點兒極小的活動都擔任不了,最後竟入於麻痹狀態。他覺得這情形很難過,可並不想振作。這次遇到克利斯朵夫,對他是個很大的幫助。這個鄰居的朝氣,熱誠,對他天真懇摯的關心,有時不免唐突的問話,使他精神上得到很多好處。這是克利斯朵夫強其他重新加入活人的隊伍。

電機工人奧貝在克利斯朵夫那兒遇到高爾乃伊。他一看見教士,不由得渾身一震,不大能把厭惡的心理藏起去。便是在初見面的刺激過去以後,他跟這個沒法下一定義的人在一起還是覺得很不自在。但他能和有教養的人談話是挺高興的,所以把反對教會的心情硬壓下去了。他對於華德萊先生和高爾乃伊神甫之間那種親熱的口吻非常詫異;同樣使他驚奇的,是看到世界上竟會有一個民主派的教士和一個貴族派的革命黨:那可把他所有的思想都攪糊塗了。他想來想去也沒法把他們歸類,因為他是需要把人歸了類才能了解的。而要找到一個部門,能把這個讀着阿那托?法朗士和勒南的著作,安安靜靜的,又公平又中肯的談論這兩位作家的教士放進去,的確不容易。關於科學的問題,高爾乃伊神甫的原則是讓那些懂得科學而非支配科學的人指導。他尊重權威;但他認為權威和科學不屬於一個系統。肉,靈,愛:這是三個不同的系統,是神明的梯子的三個階級。——當然奧貝體會不到這種精神境界。高爾乃伊神甫聲氣柔和的告訴克利斯朵夫,說奧貝使他想起從前看見過的那種法國鄉下人:——有個年輕的英國女子向他們問路。她說的是英語,他們不懂。他們跟她說法語,她也不懂。於是他們不勝同情的望着她,搖搖頭,一邊說一邊重新做他們的工作:「真可惜!這姑娘人倒長得挺好看!……」

最初一個時期,奧貝對着教士和華德萊先生的學問和高雅的舉止感到膽小,不敢出聲,儘量把他們的談話吞在肚裡。慢慢的他也插嘴了;因為他很天真的需要聽到自己說話。他發表些渺渺茫茫的空想。那兩位很有禮貌的聽着,暗中不免有點好笑。奧貝高興之下,控制不了自己;他利用着,不久更濫用高爾乃伊神甫的無窮盡的耐性。他對他朗誦自己嘔盡心血的作品。教士無可奈何的聽着,倒也不怎麼厭煩:因為他所聽的並不是對方說的話而是對方這個人。事後克利斯朵夫說他這樣的受罪真是可憐,他卻回答:「嘔!我不是也聽別人的一套嗎?」

奧貝對華德萊先生和高爾乃伊神甫很感激;三個人不管彼此了解與否,居然很相愛,不知道為什麼。他們覺得能這樣的接近非常奇怪。那是出乎他們意料的。——原來是克利斯朵夫把他們結合了。

克利斯朵夫也拉攏了三個孩子做他的同黨,那是哀斯白閒家的兩個女孩子和華德萊先生的義女。他已經跟她們做了朋友,看她們那末孤獨非常同情。他對她們中間每個人講着她不認識的小朋友,久而久之引起了她們相見的願望。她們互相在窗子裡做手勢,在樓梯上偷偷的交換一言半語。她們渴想交朋友的表示,再加上克利斯朵夫的幫助,居然使雙方的家長答應她們在盧森堡公園相會。克利斯朵夫因為計劃成功很高興,在她們第一次約會的時候去看她們:發覺她們又窘又笨拙,不知道怎麼對付這樁快樂事兒。他卻是一下子就把她們的窘態給趕跑了,想出玩藝兒來,提議大家奔跑,追逐;他自己也混在裡頭,仿佛只有十歲。公園裡散步的人看着這大孩子一邊嚷一邊跑,被三個小姑娘追着,在樹木中間繞來繞去。她們的父母卻始終抱着猜疑的心思,不大樂意讓盧森堡公園的集會多來幾次,——因為在那種情形之下不容易監督孩子。——克利斯朵夫便設法教住在底層的夏勃朗少校請她們就在屋子下面的花園裡玩。

一個碰巧的機會已經使克利斯朵夫和軍官有了往來。——(碰巧的機會自會找到能夠利用它的人。)——克利斯朵夫的書桌擺在近窗的地位。有一天,幾頁樂譜被風吹到下面的花園裡去了。克利斯朵夫下樓去撿,照例禿着頭,敞開着衣服。他以為只要跟僕人交涉一下就行了,不料開門的是軍官的女兒。他略微愣了一愣,說明來意。她笑了笑,把他帶進門去,一同到園子裡。他撿起了紙張,由她送出來的時候,恰好軍官從外邊回來,好不驚奇的望着這古怪的客人。女兒笑着把他們介紹了。

「啊!原來就是樓上的音樂家?好極了!咱們是同行。」

他說着,握着他的手。兩人用一種友善的說笑的口氣,談着他們互相供應的音樂會,就是說克利斯朵夫的琴聲和少校的笛聲。克利斯朵夫想走了;可是軍官留着他,越扯越遠的談着音樂問題。突然之間他停下來,說:「來看我的加農。」

克利斯朵夫跟着他,心裡想,要他克利斯朵夫來對法國炮隊發表意見有什麼用。但軍官得意揚揚拿給他看的是音樂上的加農,是他費盡心血寫成的樂曲,可以從末尾看起,等①於一種回文體;或者兩人同時看:一個在正面看,一個在反面看。這位少校是多藝學校出身,一向有音樂嗜好;但他所愛於音樂的特別是那些難題;他覺得音樂——(有一部分的確如此)——是一種奇妙的思想的遊戲;他竭力想出並且解決音樂結構上的謎,都是愈來愈古怪,愈來愈無用的玩藝。他服務軍中的時代,當然無暇培養這個癖;但自從退休之後,他全部的熱情都放在這方面了;他為此所花的精力,不下於當年在非洲大沙漠中為追逐黑人或躲避他們的陷阱所花的精力。克利斯朵夫覺得這種謎很好玩,便提出了一個更複雜的。軍官歡喜極了;他們互相比賽巧妙:你來一個我來一個的搞出了一大堆音樂謎。兩人直玩得盡興之後,克利斯朵夫才上樓。可是第二天清早,鄰居已經送來一個新的難題,那是他費了半夜的功夫想出來的;克利斯朵夫拿來解答了。兩人這樣的繼續比賽,直到有一天克利斯朵夫厭倦之極而認輸了方始罷休:這一下,軍官可樂死了。他認為這個勝利等於把德國打敗了。他請克利斯朵夫去吃飯。克利斯朵夫老實不客氣說他的音樂作品惡劣之至,而一聽他在風琴上嗚嗚的奏着海頓的行板,又高聲嚷着說受不了。克利斯朵夫這種率直的態度居然博得了夏勃朗的歡心。從此他們常常在一塊兒談天,但不再提到音樂了。克利斯朵夫對於這方面的廢話完全不感興趣,寧可把話題轉到軍隊方面。那正是軍官求之不得的。音樂對這個可憐的人不過是一種無可奈何的消遣;他心裡其實非常苦悶。


①加農(Canon)為近代的大炮,同時亦是一音樂術語,是一種輪唱曲(通譯作"卡農")。此處用諧音作雙關語。

於是他姊姊不倦的敘述出征非洲的經過。偉大的事跡,可以和比查爾跟高丹士的故事媲美。克利斯朵夫不勝驚愕的①聽着這篇奇妙而野蠻的史詩,不但在他是聞所未聞,便是在法國也差不多沒人知道:二十年中間,少數的法國征略者在黑色的大陸上,被黑人的軍隊包圍着,連最簡單的行動工具都沒有,他們消耗了多少英勇的精神,巧妙而大膽的行動,超人的毅力,跟膽怯的輿論和政府奮鬥,違反了法國的志願替法國征服了一片比它本身更廣大的疆土。這件行動裡頭有一陣強烈的歡樂氣息和血腥味道,讓克利斯朵夫看到了一批現代冒險家的面貌。他們生在今日的法國不但是出人意料,並且也是今日的法國羞於承認的:政府為了自己的面子關係,特意把一重帷幕蓋在他們身上。少校提高着嗓子講到這些往事,興高采烈的敘述大規模的圍剿,以人為目標的行獵:在那個沒有僥倖可圖的國土裡,他時而追逐土人,時而被土人追逐。他還在悲壯的故事中穿插一些有關地質的描寫。克利斯朵夫聽着他,望着他,眼看這樣的壯士放棄了活動,成日搞着些可笑的玩藝,覺得非常同情,心裡想他怎麼能過這種日子。他提出這一點問他。少校先是不大願意向一個外國人解釋心裡的怨恨。但法國人大半是多嘴的,尤其在責備別人的時候:「象他們現在這樣的軍隊,教我去幹什麼?當水兵的搞着文學。當步兵的搞着社會學。他們無所不干,只除了打仗。他們連準備也不準備,只準備不打仗;他們把戰爭變成哲學問題……戰爭的哲學,嘿!……談天說地,廢話連起,那可不是我的事。還不如回家寫我的加農!」


①比查爾與高丹士均十六世紀時西班牙冒險家:前者征服秘魯,後者征服墨西哥。

他還有最大的苦悶不好意思說出來:特務使軍官們互相猜忌,愚昧而兇惡的政客發些專橫的命令,軍隊不得不幹些卑鄙的警察工作,清理教堂,彈壓罷工,被當權的政黨——那些急進派的反對教會的小布爾喬亞——用來爭權奪利,向全國的人民泄忿。這老非洲人也討厭現在那個殖民地部隊,大部分都是招的一批最要不得的分子,因為要滿足別人的自私,——他們不願意分擔保衛"大法蘭西",保護海外的法蘭西的榮譽和危險①……


①法國陸軍中的殖民地部隊,主要是招募壯丁編成的,因普通人都不願意到國外去當兵。

克利斯朵夫當然用不着參與這些法國人的爭執:那跟他毫不相干;但他對這個老軍官很表同情。不論自己對戰爭是怎麼看法,他總認為一個軍隊應當造成兵士,就象蘋果樹應當結蘋果一樣,也認為把政客、美學家、社會學家移植到軍中去的確是荒唐的。可是他始終不明白這個剛強的人怎麼會這樣的退讓。一個人不去制服他的敵人,便是自己最大的敵人。而一切比較有價值的法國人都是往後退的。——克利斯朵夫在軍官的女兒身上也發見這種退讓的精神,而且更令人感動。

她名字叫賽麗納。細膩的頭髮梳得很講究,把她的高爽的圓額角和尖尖的耳朵露在外面;臉很清瘦,下巴長得嫵媚大方;美麗的黑眼睛神氣很聰明,沒有一點猜忌心,非常柔和,是那種近視的眼睛;鼻子稍微大了一些;上嘴唇角有顆小痣;沉靜的笑容使她有點虛腫的下嘴唇怪可愛的望前突着。她天性仁厚,人也活潑,風雅,但一點好奇心都沒有。她很少看書,新出的作品是完全不知道的,從來不上戲院,不出去旅行,——(那是當年旅行太多的父親討厭的),——不參加上流社會的慈善事業,——(那是父親批評得一文不值的),——絕對不想研究什麼,——(父親嘲笑那些博學的女子),——難得離開那個圍在高牆裡頭的象口大井般的園子。她並不怎麼煩悶,儘量的找些事消磨日子,快快活活的忍受她的命運。在她身上和她周圍的氣氛中間(女人到處都會無意識的創造自己的氣氛),頗有夏鄧畫上的氣息。那是一種和暖的靜寂的境界,是面貌與態度之間的安詳,迷迷忽忽的關切着例行工作;——也是家常生活中的詩意,對於每天按時按刻的思想與舉動,始終那麼深切的愛好;——還有布爾喬亞的那種平凡的恬靜,奉公守法,誠實不欺,安靜的工作,安靜的娛樂,可是照舊富有詩意。大方,健全,清白,純潔,象麵包,象香草;一派的正直與善良。人物的和氣,舊屋的和氣,笑盈盈的心靈的和氣……

克利斯朵夫對人的親切與信賴也博得了她的信賴,做了她的好朋友;他們的談話毫無拘束;她常常奇怪自己怎麼會答覆他某些問題;她對他說了許多對誰也沒說過的事。

「那是因為你並不怕我的緣故,"克利斯朵夫跟她解釋。「咱們沒有談戀愛的危險:咱們朋友太好了,不會走上這條路的。」

「你多好!"她笑着回答。

那種帶着戀愛意味的友誼,最配一般曖昧的,喜歡玩弄感情的人的胃口,但對於性格健全的她,好象對於克利斯朵夫一樣是可厭的。他們只是親切的伴侶。

有一天他問她,有些下午她坐在園子裡的凳上,膝上放着活計,幾小時的呆着不動的時候做些什麼。她紅着臉分辯,說並沒有幾小時,不過偶爾有幾分鐘,"繼續講她的故事"罷了。

「什麼故事?」

「自己編的故事。」

「你自己編的?噢!講些給我聽罷!」

她說他太好奇了。她只告訴他,她並不把自己做故事的主角。

那他可奇怪了:「既然編故事,那末替自己編些美麗的故事,想象一種更幸福的生活,不是挺自然的嗎?」

「要是我這樣做了,我會絕望的。」

她因為泄漏了一些秘密的心事,臉紅了;接着她又說:「我在園子裡吹到一陣風就很快活。園子仿佛有了生氣。而且倘使那陣風強勁峭厲,從遠地方吹來的話,它給你帶來多少消息!」

克利斯朵夫在她矜持的態度之下,咂摸到一種淒涼哀怨的心緒,為她平時用快活的性情以及她明知是無聊的活動遮蓋着的。為什麼她不把自己解放出來呢?象她這樣的人不是極配過一種活動的,有益的生活嗎?——她推說父親疼她,捨不得她離開。克利斯朵夫說她父親精神飽滿,不需要她支持,這種性格的男人很可以自個兒過活,沒有權利把她犧牲。她可替父親辯護,為了孝心而扯謊,說並非他強留她在家裡,而是她不忍心離開他。——這句話有一部分也是實在的。對於她,對於她的父親,對於一切她周圍的人,仿佛現狀得永遠繼續下去,決不能有所變更。她有一個哥哥,已經結了婚,認為她代替他侍奉父親是極自然的。他自己也只關心孩子。他疼愛他們的程度是絕對不讓他們自主。為他,尤其是為他的妻子,這種愛變成一種自願的枷鎖,束縛自己的生命,限制自己的活動:似乎有了孩子以後,個人的生活就完了,應當永遠放棄自己的發展。那個活潑,聰明,年輕的男子,已經在計算退休之前還得做多少年工作。——這一般好人甘心情願讓家人父子的感情把自己的志氣消磨淨盡;而重視家庭的空氣在法國是那麼濃厚,簡直教人喘不過氣來,尤其因為家庭已經減縮到最小限度:除了父母以外,只有一二個孩子。所謂感情只是一種畏縮的,一把死抓的愛,好似一個吝嗇鬼緊緊抓着手裡的黃金一樣。

一件使克利斯朵夫對賽麗納更感興趣的偶然的事,讓他看到了法國人這種感情的狹窄,對於生活的畏縮,連自己分內的東西都不敢拿下來。

哀斯白閒有一個年紀小十歲的兄弟,也是工程師。象不少中產階級的人一樣,他一方面很希望研究藝術,一方面又怕影響他布爾喬亞的前途。其實這也算不了難題,現在多數的藝術家都把這問題解決了,並沒冒什麼危險。可是一個人總得有志願,而這一點毅力就不是每個人都能有;第一,他們先不敢肯定自己的志願;而小康的生活慢慢的穩定之後,他們也就毫無反抗毫無聲息的聽其自然了。當然我們不責備他們,倘使本來可以成為安分守己的布爾喬亞,那自然不必做一個不入流的藝術家。不幸他們的幻滅往往在胸中留下一點憤懣的情緒:一個多麼偉大的藝術家在我身上死了!平時一①個人用所謂"達觀"勉強把這種情緒遮蓋着,但生活的確是給破壞了,直要到時間的磨蝕和新的煩惱把舊恨抹掉為止。這便是安特萊?哀斯白閒的情形。他很想從事於文學;但他的哥哥思想很固執,要他象自己一樣投身於科學界。安特萊人很聰明,對於科學——或者文學——都還有中等的天分;他沒有把握能成為一個藝術家,可是的確有把握能成為一個布爾喬亞;於是他讓步了,先是暫時的(大家該明白所謂暫時是什麼意思)順從了哥哥的意志,進了中央工程學校;考進去的名次不高,出來的時候也是一樣,從此他就干着工程師這一行,很認真,但毫無興趣。當然,經過了這一番,他的一些藝術天分都喪失完了;所以他提到這事老帶着自嘲自諷的口吻。


①此系古羅馬尼羅皇帝自殺前語。

「而且,"他說——(克利斯朵夫一聽就聽出奧里維的悲觀氣息),——"人生也不值得你為了錯失一個前程而煩惱。多一個或少一個不高明的詩人有什麼相干!」

弟兄倆很相愛;他們性格相同,可是很不投機。過去兩人都是德萊弗斯黨。但安特萊受了工團運動的吸引,是個反軍國主義者;而哀里卻是愛國主義者。

有時安特萊來看克利斯朵夫而不去探望他的哥哥,使克利斯朵夫覺得很奇怪,因為他跟安特萊談不到有什麼好感。安特萊一開口只會怨天尤人,——那是夠討厭的了;同時他也不聽克利斯朵夫說的話。因此克利斯朵夫老實表示他的訪問是多餘的;對方卻並不介意,似乎根本沒有發覺。終於有一天,克利斯朵夫注意到客人靠在窗子上,一心一意的留神着樓下的花園而不大理會他的說話,才明白了這個謎。他當場揭穿了;安特萊也老實承認他是認識夏勃朗小姐的,他來看克利斯朵夫也的確是為了她。話一多,他又說出他們兩人已經有長久的友誼,也許還不止是友誼。哀斯白閒一家跟少校他們是多年的舊交,一度非常親密,後來為了政見而疏遠了,從此不再往來。克利斯朵夫認為這是荒謬的。難道他們不能各有各的思想而繼續相敬相愛嗎?安特萊分辯說,他當然是胸襟寬大的,可是對於兩三個問題他不能容忍別人的意見跟他的相反,例如德萊弗斯事件。說到這兒,他就不講理了。那是當時的風氣。克利斯朵夫知道這種風氣,也就不跟他爭;但他追問這件事是不是沒有完了的一天,或者他的恨意是不是要天長地久的保持下去,牽連到我們的曾孫玄孫。安特萊聽着笑了;他不回答克利斯朵夫的問話,卻轉過話題來讚美賽麗納?夏勃朗,指責那父親的自私,說他不該把女兒為自己犧牲。

「要是你愛她而她也愛你的話,你為什麼不娶她呢?"克利斯朵夫問。

於是安特萊抱怨賽麗納是個教會派。克利斯朵夫問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他說那是奉行宗教儀式,奴事上帝和上帝的僧侶。

「那對你有什麼相干?」

「我不願意我的妻子屬於我以外的人。」

「怎麼!你甚至對妻子的思想都忌妒嗎?那末你比那個少校更自私了。」

「你這是唱高調。你自己會娶一個不喜歡音樂的太太嗎,你?」

「我已經有過這經驗了!」

「兩人思想不同,怎麼能一起過日子?」

「丟開你的思想罷!我可憐的朋友,一個人戀愛的時候,什麼思想都不在乎的。要我所愛的女人象我一樣的愛音樂,對我有什麼作用?為我,她本身就是音樂!一個人象你一樣有機會愛上一個姑娘而她也愛你的時候,那末讓她相信她的,你相信你的。不是挺好嗎?歸根結蒂,你們倆的思想都同樣的有價值。世界上只有一條真理:就是相愛。」

「你這是說的詩人的話。你沒看到人生。為了思想不同而痛苦的夫婦,我看得太多了。」

「那表示他們相愛不深。一個人先得知道自己究竟要些什麼。」

「意志並不是萬能的。我便是要跟夏勃朗小姐結婚也不能。」

「讓我聽聽你的理由行不行?」

安特萊便說出他的顧慮:自己地位還沒有穩固,沒有財產,身體不好。他懷疑自己究竟有沒有權利結婚。那是多麼重大的責任!……會不會造成你所愛的人的不幸?會不會使你自己痛苦?——何況將來還有兒女問題……最好還是等一等再說,——或者是根本放棄。

克利斯朵夫聳聳肩膀:「你的愛原來是這種方式的!如果她真有愛情,她一定很高興為愛人鞠躬盡瘁。至於兒女,你們法國人真是可笑。你們要有把握使他們過着養尊處優的生活,不吃一點苦的時候,才肯把他們放到世界上來……見鬼!那跟你們有什麼相干?你們只要給他們生命,使他們愛生命,有保衛生命的勇氣就得了。其餘的……他們活也罷,死也罷……那是各人的命運。難道放棄人生倒比碰碰人生的運氣更好嗎?」

克利斯朵夫這種健全的信心把安特萊感動了,可是不能使他下決心。他說:

「是的,也許……」

但他至此為止。象其餘的人一樣,他仿佛害上了不能有志願不能有行動的軟癱病。

克利斯朵夫竭力想掃蕩這種麻痹狀態,那是他在大多數的法國朋友身上見到的;而奇怪的是他們儘管無精打采,卻照舊不辭勞苦的,甚至於很興奮的,忙着自己的工作。他在各個不同的中產社會裡遇到的幾乎全是牢騷滿腹的人,厭惡秉政的當局跟他們腐敗的思想,對於他們民族精神的受到污辱都覺得憤懣。而這並非個人的怨望,並非某些人或某個階級被剝奪了政權與活動而發的牢騷,例如精力無處發泄的免職的公務員,或是躲在田莊上,象受傷的獅子般坐以待斃的貴族階級的苦悶。這是一種精神上的反抗,潛在的,深刻的,普遍的:在軍隊裡,司法界裡,大學裡,辦公室里,在政府的一切重要機構中間,到處都有這種情緒。可是他們毫無動作。他們先就灰心了,老說着:「無法可想,無法可想。」

於是他們戰戰兢兢的把自己的思想,談話,迴避着一切不愉快的事,努力在日常生活中找避難所。

要是他們僅僅脫離政治活動倒也罷了。但就在日常行動的範圍里,那些老實人也都不願意有所行動。他們含羞忍辱,跟他們瞧不起的壞蛋來往,避免和這批人鬥爭,認為是沒用的。譬如說,克利斯朵夫所認識的那些藝術家,音樂家,為什麼一聲不出的讓輿論界的小丑教訓他們呢?其中有的是愚蠢無比的傢伙,鬧過多少大眾皆知的,不學無術的笑話,而仍被認為大眾皆知的權威。他們的文章跟書連寫都不是自己寫的;他們雇着書記;而那些可憐的餓鬼,為了衣食連出賣靈魂都願意,倘使他們有靈魂的話。這種情形在巴黎是公開的秘密。可是壞蛋繼續高高在上的統治着,傲慢不遜的對待藝術家。克利斯朵夫讀到他們某些評論,簡直氣得直嚷:「噢!這股膿包!」

「你罵誰呀?"奧里維問。"老是罵節場上的那些鬼東西嗎?」

「不,我是罵老實人。壞蛋們扯謊,搶劫,盜竊,兇殺:那是他們的本行。可是其餘的人,一方面鄙薄壞蛋,一方面讓壞蛋作惡的人,我更瞧不起。如果輿論界的同事,如果正直而有學問的批評家,如果被那些小丑戲弄的人,不是因為膽怯,因為怕連累自己,或是因為存着可恥的心和敵人默契,免得受到攻擊,——如果不是為了這些理由而不聲不響的縱容那些醜類,如果不讓他們假借自己的名義與友誼做護身符,那末這種無恥的勢力自然站不住的。無論什麼事都是同樣的毛病。我碰到過幾十個正派的人,提到某個人的時候都說:『他是個混賬東西。'可是沒有一個不稱呼他'親愛的同行',不跟他握手。他們都說:'這種人太多了!'——是的,奴顏婢膝的人太多了。懦弱的好人太多了。」

「唉!你要我們怎麼辦呢?」

「你們自己去當警察呀!等什麼?等老天來替你們處理嗎?你瞧,這一回雪已經下了三天,把你們的街道壅塞了,把你們的巴黎弄成了一個泥窪。你們又幹些什麼?你們罵市政當局把你們丟在泥湫里。可是你們有沒有試過想爬出來呢?真叫做天曉得!你們抱着胳膊發愣,連自掃門前雪的勇氣都沒有。沒有一個人是盡責的,政府不盡政府的責任,私人不盡私人的責任:只互相推諉一陣了事。幾百年君主制度的教育,養成了你們什麼都不親自動手的習慣,你們在等待奇蹟出現之前,只會扯着脖子望着天。可是只有你們肯下決心行動,才是唯一可能的奇蹟。你瞧,奧里維,你們的聰明跟品德盡夠拿來轉讓給別人;可是你們缺少熱血。第一應當由你來發動。你們的病既不在頭腦,也不在心,而是在於你們的生機。它溜走了。」

「那有什麼辦法?得等它回來啊。」

「先要有志願希望它回來!聽見沒有:要有志願!為這一點,第一得吸收新鮮的空氣。一個人既然不願意走出家門,至少應當把他的屋子收拾乾淨。你們卻是讓節場上的烏煙瘴氣把瘟疫帶到家裡來。你們的藝術跟思想三分之二被玷污了:你們卻垂頭喪氣,連憤怒的情緒都鼓動不起來,差不多已經不以為奇了。這些荒唐的老實人中間,有幾個嚇壞了,甚至相信是自己錯了,那般走江湖的倒是對的。你們《伊索》雜誌的同人自命為不受任何事物的蒙蔽;我可在那兒碰到些可憐的青年,對於心裡明明不喜歡的藝術,嘴上承認是喜歡的。他們因為象綿羊一般的懦弱,所以即使沒有樂趣,也讓自己麻醉了:結果他們在自騙自的情形之下煩悶得要死!」

克利斯朵夫象一陣風搖着酣睡的森林似的,又闖進那般游移不決的人堆里去。他並不想把自己的思想灌輸給他們,只給他們一些毅力,要他們敢於有自己的思想。他說:

「你們太謙卑了。一個人最大的敵人是神經衰弱性的懷疑。寬容是可以的,而且是應當的。但決不能懷疑你所信為善與真的東西。凡是你相信的,你都應當保護。不問我們的力量怎麼樣,切不可退讓。在這個世界上,最渺小的人和最強大的人同樣有一種責任。而且——(那是他不知道的)——他也有他的威勢。別以為單槍騎馬的反抗是白費的!敢肯定自己的信念就是一種力量。你們近年來已經看到好幾個例子,政府和輿論都不得不顧慮到一個正人君子的意見來處理一件事情,而這正人君子的唯一的武器只有他那種精神的力量,百折不回的,公開向世人昭示的……

「如果你們問我,辛辛苦苦費這許多力量有什麼用,奮鬥有什麼用……那末我告訴你們:——因為法蘭西已經奄奄一息了——因為歐羅巴也奄奄一息了——因為我們的文明,人類以幾千年的痛苦締造起來的文明要崩潰了,要是我們不奮鬥的話。國家遭了危險,歐羅巴這個大國遭了危險,——尤其是你們的,你們的法蘭西小國,被你們的麻木不仁給扼殺了。它就死在你們每一股死去的精力中,死在你們每一縷隱忍的思想中,死在你們每一個人品弱的意志中,死在你們每一滴枯涸的血中……起來罷!應當生活!是的,要是你們非死不可,也得站起來死。」

最困難的還不在於要他們行動,而在於要他們共同行動。在這一點上,他們是絕對勸不醒的。他們互相抱怨。最優秀的人是最固執的。克利斯朵夫在自己那幢屋子裡就看到這種例子。法列克斯?韋爾,工程師哀斯白閒,少校夏勃朗,三個人彼此都不聲不響的抱着敵意。可是在不同的政黨或不同的民族旗幟之下,他們所願望的其實是同樣的東西。

韋爾先生和少校有許多地方可以意見相投。那個埋頭書本,終年在思想中過生活的韋爾先生,原來對軍事問題興趣非常濃厚:這種古怪的情形在一般思想家是常有的。書生本色的老人崇拜着拿破崙,把凡是能令人回想到帝政時代那首史詩的紀念物和書籍,都搜羅在家裡。韋爾象同時代的多少人一樣,被那顆煊赫的太陽的遙遠的光芒照得眼花了。他一一追溯當年的戰役,把它們重新排演一番,研究行軍的步驟;他是學士院與大學裡的那一派室內戰略家,不是解釋奧斯特利茨一仗,便是糾正滑鐵盧一役的錯誤。對於這種拿破崙迷,他第一個會詼謔百出的取笑;可是他仍不免為這些美妙的故事入迷,好比玩着遊戲的小孩子。有些軼事甚至會使他流眼淚:他一發覺自己這樣的動感情,便笑彎了腰,把自己叫做蠢老兒。其實,他的迷拿破崙並非為了愛國,乃是為了愛好奇妙的故事,愛好空中樓閣的活動。他的確是個愛國分子,比許多純血種的法國人更愛法國。法國的反猶太主義者常常猜疑定居法國的猶太人,打擊他們對法國的感情:這種行為簡直愚蠢透了。一個家庭過了兩三代以後,必然愛它居住的鄉土;而猶太人除此以外還有特殊的理由,愛好這個在西方代表思想最前進最自由的民族。因為他們近百年來就在幫助這個民族望那個方向走,而所謂自由。一部分也是他們的成績。所以看到什麼封建勢力威脅自由的時候,他們就會起來保衛它。破壞歸化法國的民族與法國之間的感情,——有一群該死的瘋子就希望這樣,——等於幫助自己的敵人。

夏勃朗少校便是這一類頭腦不清的愛國主義者,受着報紙的恐嚇,以為所有定居在法國的外國民族都是潛伏的敵人;而他們雖然天生的好客,也硬教自己猜疑,憎恨,否認自己的民族有兼收並蓄、同化外來民族的泱泱大國的氣度。所以夏勃朗認為對於二層樓上的房客是不應當理睬的,儘管心裡很願意認識他。另一方面,韋爾先生也很高興和軍官談談;但他知道對方的那一套國家主義,也就有點兒瞧不其他。

克利斯朵夫比少校更少理由對韋爾先生感到興趣。但他看着不公平的態度受不了。所以夏勃朗一攻擊韋爾,他就跟他爭辯。

有一天,少校照例嘰嘰咕咕的詛咒現狀,克利斯朵夫和他說:「這得怪你們自己。你們全是望後退的。只要法國有什麼事情不行,你們便逞着自己的脾氣,吵吵嚷嚷的辭職了。仿佛你們把自己認輸當做是有面子的。這樣高興打敗仗的人,從來沒見過。你是軍人,請你告訴我,難道這能算一種作戰的方式嗎?」

「不是作戰的問題,"少校回答。"我們不能拿法國做犧牲皮面互相廝殺。但在這一類的鬥爭裡頭,就得說話,辯論,投票,跟多少無賴的人混在一起:那我是辦不到的。」

「你真是灰心透了!在非洲你不是見得多了嗎?」

「非洲的玩藝兒哪有這些事情醜惡!在那邊我們可以砍掉他們的腦袋!並且要戰鬥,先得有兵。在非洲我有我的狙擊手。這兒我是孤掌難鳴。」

「可是好人並不少啊。」

「在哪兒?」

「到處都是。」

「那末他們在幹什麼?」

「跟你一樣,他們一事不做,說是無法可想。」

「至少舉出一個人來。」

「豈止一個,我隨便就可以舉出三個,而且都跟你住着一幢屋子。」

克利斯朵夫說出韋爾先生,——少校聽了直嚷,——哀斯白閒夫婦,——他簡直跳起來了:

「那個猶太人嗎?那些德萊弗斯黨嗎?」

「德萊弗斯黨?那有什麼關係?」

「就是他們把法國斷送了的。」

「他們跟你一樣的愛法國。」

「要是真的,那末他們都是瘋子,害人的瘋子。」

「一個人不能對敵人公平一點嗎?」

「跟那般明槍交戰的,光明磊落的敵人,我當然能夠。你瞧,現在我放在跟你這個德國人談話。我看得起德國人,雖然心裡很希們有朝一日能把我們吃的虧加利奉還他們。可是你說的那些內奸,情形就不同了:他們用的是暗箭,是不健全的觀念,含有毒素的人道主義……」

「對啦,你的思想好比中世紀的武士第一次遇到炮彈一樣。那有什麼辦法呢?戰爭在進化啊。」

「好吧。那末別扯謊,咱們就說這個是戰爭。」

「要是有個共同的敵人來威脅歐洲,難道你不跟德國人聯盟嗎?」

「那我們在中國已經實行過了。"①


①指一九○○年八國聯軍入侵中國。

「你向四下里瞧瞧罷!你的國家,所有我們的國家,在民族的英勇的理想主義上,不是都受到威脅嗎?它們不是都給抓在政治冒險家跟思想冒險家的手裡嗎?對付這個共同的敵人,你們不是應該和你們的有氣力的敵人攜手嗎?象你這樣的人怎麼會看不見事情的真相?你所謂的敵人,無非是些擁護一種跟你的理想不同的理想的人!一種理想就是一種力!這是你不能否認的;在最近一次的鬥爭中,是你們對手方面的理想把你們打敗了。與其為了反對那個理想而浪費你們的精力,幹嗎不把那個理想跟你們的放在一起,去對付一切理想的公敵,對付損害國家利益的人,對付侵蝕歐洲文明的蠹蟲?」

「先得知道為了誰?為了促成我們敵人的勝利嗎?」

「你們在非洲的時候,有沒有考慮到你們打仗是為了一個王還是為了共和國。我看你們之中好多人都沒想到什麼共和國吧?」

「他們不管這些。」

「好吧!可是法蘭西已經沾了光。你們的征戰是為了它,也是為了你們。現在你們也得這樣干!擴大戰鬥的陣營。別為了政治上或宗教上的細故而互相傾軋。那是些無聊的事。你們的民族是教會的代表也罷,是理性的代表也罷,都無關緊要。第一得教你們的民族活着!凡是能激發生機的都是好的。敵人只有一個,便是貪圖享樂的自私自利,是它把生命的泉源吸乾了,攪溷了。你們得把力量,光明,豐滿的愛,犧牲的歡樂,儘量激發起來。永遠不能教別人代庖。你們得自己來干,干,你們得聯合起來!……」

他說着在鋼琴上奏起《合唱交響樂》①中那段《降B調進行曲》的開頭的幾節。

「你知道,"他停下來說,"如果我是你們的音樂家,或是夏邦蒂哀或者勃呂諾,我要替你們把《公民執戈前驅》,《國②際歌》,《亨利四世萬歲》,《神估法蘭西》等等,一起放在一闋合唱交響曲里,——(你聽,就象這種派頭),……——我要替你們做一盤大雜燴塞在你們嘴裡!那當然是怪味道——


①即貝多芬作的《第九交響曲》。

②夏邦蒂哀與勃呂諾均為法國近代音樂家。

(也不見得比他們做的更怪);——可是我敢擔保,你們吃下去肚子裡會熱騰騰的冒出火氣來;你們非有所行動不可!」

他說着哈哈大笑。

少校也跟着他笑了:「你是個好漢,克拉夫脫先生。可惜你不是我們這一邊的人!」

「怎麼不是?到處是同一的戰鬥。咱們靠攏一些罷!」

少校表示同意;但也至此而已。於是克利斯朵夫拿出固執的脾氣,把話題又轉到韋爾先生與哀斯白閒夫婦身上。軍官跟他一樣的死心眼兒,翻來覆去都是反對猶太人和德萊弗斯黨的那套老調。

克利斯朵夫因此很難過。奧里維和他說:「你別傷心,一個人不能一下子改變整個社會的思想的。那太理想了!可是你已經不知不覺的做了不少事了。」

「做了些什麼?"克利斯朵夫問。

「你是克利斯朵夫。」

「這對別人有什麼好處?」

「噢!很大的好處。親愛的克利斯朵夫,你只要保持你的面目。別替我們操心。」

可是克利斯朵夫決不肯罷休。他繼續跟夏勃朗少校爭辯,有時很激烈。賽麗納看了覺得好玩。她聽他們談話,靜靜的做着活兒,並不加入辯論,但她似乎快活了些,眼睛更有光彩,四周的天地也擴大了。她開始看書,比較的肯往外走動了,感到興趣的事也多了些。有一天克利斯朵夫為了哀斯白閒跟她的父親大開論戰的時候,少校看見她微微笑着,便問她作何感想;她安詳的回答:「我覺得克利斯朵夫先生是對的。」

少校不由得愣了一愣:「怎麼!你也這樣說?……好吧,不管誰是誰非,反正我們現在這樣過得很好,不用看見這些人。可不是,孩子?」

「不,爸爸,有些人來往來往,我覺得是愉快的。」

少校不出聲了,只裝沒聽見女兒的話。他表面上不願意露出來,其實對於克利斯朵夫給他的影響並不是毫無感受。他的狹窄的頭腦和暴躁的性情還沒壓倒他的正直和豪俠的心腸。他喜歡克利斯朵夫,喜歡他的坦白與精神的健康,常常惋惜他是德國人。他雖然跟克利斯朵夫爭得面紅耳赤,卻老是要找這種辯論的機會;克利斯朵夫的理由慢慢的在他心中發生作用了。他當然不肯承認。有一天,克利斯朵夫發覺他躲躲閃閃的看着一本書。後來賽麗納送克利斯朵夫出門的時候,說:「你知道他看的什麼書嗎?是韋爾先生的著作。」

克利斯朵夫聽了很高興。

「那末他怎麼說呢?」

「他說:'這畜生……'可是他捨不得把書丟下。」

克利斯朵夫下次看到少校的時候絕口不提那件事。倒是他先問:「怎麼你不再拿你的猶太人來跟我麻煩了?」

「用不着了,"克利斯朵夫說。

「為什麼?"少校聲勢洶洶的追問。

克利斯朵夫不回答他,一邊笑一邊走了。

奧里維說得不錯。一個人對於別人的影響,決非靠言語完成,而是靠精神來完成的。有一般人能夠用目光,舉動,和清明的心境,在周圍散布出一種恬靜的,令人蘇慰的氣氛。克利斯朵夫所散布的是活潑潑的生命。它慢慢的,慢慢的,仿佛春天的一般暖氣似的,透過死氣沉沉的屋子,透過古老的牆壁和緊閉的窗子,使那些被多少年的痛苦,病弱,孤獨,磨得枯萎憔悴,差不多已經死了的心再生。這是心靈對心靈的力量,感受的和施與的雙方都不知道的。可是宇宙萬物的生命就靠這種潮漲潮落的運動,而支配這運動的便是那神秘的吸引人的力量。

住在克利斯朵夫和奧里維的公寓的四層樓上的,便是上文提過的那個三十五歲的少婦,奚爾曼太太。她兩年以前死了丈夫,一年以前又死了一個七八歲的女孩子。她和婆婆住在一起,她們都不跟人往來。在整幢屋子的房客中間,和克利斯朵夫最生疏的便是她了。他們難得碰到,並且從來不搭訕。

她是個高大,清瘦,身腰相當好看的女人:深色的眼睛沒有光彩,沒有表情,有時射出一道黯淡的陰沉沉的火焰,照着她蠟黃的扁平臉和癟陷的嘴巴。老奚爾曼太太是個虔婆,成天呆在教堂里。媳婦卻一心一意想着自己的悲傷,對什麼都不感興趣。她周圍放的全是亡女的遺物和照相等等;因為全神貫注着這些東西,她腦海里再也看不見孩子的形象;眼前那些死的形象把心中那個活的形象給毀掉了。她因為看不見孩子,便更固執的要看見孩子;她要想念她,要專心一意的想念她;結果是毫無辦法。於是她冷冰冰的呆在那裡,惘然若失,一滴眼淚都沒有,生命枯涸了。宗教也無能為力。她奉行儀式,可並不愛宗教,因此也沒有活潑潑的信仰;她在教堂里獻捐,但不積極參加慈善事業;她所有的宗教都建築在一個念頭上,就是跟女兒再見。其餘的都對她不相干。上帝?她跟上帝有什麼關係?要能再見女兒才行呢!……但這一點就毫無把握。她只是心裡要這麼相信,固執的,拚命的要相信;但老是懷疑着……她最受不了看到別人的孩子,心裡想:「為什麼這些孩子倒沒有死?」

街坊上有個小姑娘,身段舉動都象她死了的女兒。一朝瞧見她拖着小辮子的背影,她就渾身發抖,跟在後面;看到孩子回過頭來而明明不是她的女兒的時候,她真想把她勒死。她抱怨哀斯白閒家的孩子在上一層樓吵鬧;她們已經被父母管教得很安靜了,但只要在屋子裡邁着小步走幾下,她立刻打發僕人上去要求靜默。克利斯朵夫有一回帶着那些小姑娘從外邊回來碰到她,被她瞧孩子的那副兇狠的目光嚇壞了。

一個夏天的晚上,這個活死人正靠近窗子,坐在暗中發愣,腦子裡一片虛無,忽然聽見克利斯朵夫的琴聲。他慣於在這個時間一邊彈琴一邊幻想。她聽到這音樂就惱,因為迷迷忽忽的境界被擾亂了。她憤憤的關上窗子;可是音樂直鑽到房間裡頭,使她恨極了。她心裡想禁止克利斯朵夫彈琴,但是沒有這權利。從此,每天在同一個時間,她又憤怒又焦急的等琴聲開始;倘若開場得遲了,她的怒氣只有增加。她不由自主的要把音樂從頭聽到尾;等到音樂完了,她那個麻痹的境界再也找不到了。——有天晚上,她呆在黑魆魆的臥室的一角;從緊閉的窗子中透過來的遙遠的音樂使她打了個寒噤,久已枯涸的眼淚居然淌了出來。她過去打開窗子,一邊聽一邊哭。音樂好比雨水,一點一滴的滲透了她枯萎的心,它又活過來了。她重新見到了天空、明星、夏夜,覺得象一線黯淡的光似的,心中有了些對於生命的興趣,對於人類的同情。夜裡,幾個月來第一次,她的孩子在夢中出現了。因為使我們接近亡人的最可靠的辦法,是積極的參加生活,他們是跟着我們的生存而生存,跟着我們的死亡而死亡的。

她並不想認識克利斯朵夫,但一聽到他跟孩子們在樓梯上走過,不禁躲在門背後聽幾句兒童的嘮叨,同時她的心忐忑的亂跳。

有一天她正要出門,聽見小小的腳步在樓梯上走下去,聲音比平時高了一些,有個孩子和她的妹妹說:「輕一點,呂賽德,你知道,克利斯朵夫說過的,別打攪那位傷心的太太。」

另外一個便放輕了腳步,低着聲音說話。這一下奚爾曼太太可忍不住了:她開出門去,拚命抓着她們擁抱。她們害了怕,有一個甚至哭了。她只得把她們放下。

從此以後,遇到她們,她就對她們笑,可是笑起來臉有點兒抽搐。(她已經沒有笑的習慣了。)她也和她們說些突兀的親熱的話,孩子們驚駭之下,只嗄着嗓子輕輕的回答幾句。她們始終怕這位太太,比以前更怕了;走過她家的門口,唯恐她來抓她們而竟飛跑了。她卻躲在門內偷瞧,心中非常慚愧,自以為對不起死了的女兒,甚至跪在地下禱告,請她原諒。但那時她生活的本能與愛的本能都已經甦醒,再也壓不下去了。

一天晚上,克利斯朵夫從外面回來,發見屋子裡亂烘烘的,好象出了事。人家告訴他華德萊先生突然發作心絞痛死了。克利斯朵夫想起那個義女,不禁為之翩然。沒有人知道華德萊先生有什麼親屬,所以那女孩子差不多是毫無倚靠了。克利斯朵夫連奔帶爬的趕到四樓,華德萊公寓的門打開着,他衝進去,發見高爾乃伊神甫守在靈前,女孩子淌着眼淚叫着爸爸;看門女人很笨拙的在那兒安慰她。克利斯朵夫過去抱起孩子,跟她說些溫柔的話。她傷心得無可奈何的勾着他的脖子;他想把她從家裡帶出來,她不肯。他只得留在那裡陪她。白日將盡,他靠窗望着,把她在臂抱中輕輕的搖擺。孩子慢慢的靜下來,嗚嗚咽咽的睡着了。克利斯朵夫把她放在床上,笨手笨腳的替她解鞋帶。天快黑了。公寓的門還開着,有一個影子閃進來,連帶還有裙子悉悉索索的聲音。克利斯朵夫在昏暗中認出奚爾曼太太的那雙火剌剌的眼睛。她站在門口,喉嚨梗塞着說:「我是來……你可願意……把她交給我嗎?」

克利斯朵夫握着奚爾曼太太的手。她哭了。接着她坐在床頭,過了一忽又說:「讓我來照顧她吧……」

克利斯朵夫和高爾乃伊神甫一同回到頂樓上。教士有點不好意思,表示自己很唐突。他謙卑的說希望死者原諒:他不是以教士的身分而是以朋友的身分來的。

第二天早上,克利斯朵夫再到華德萊公寓的時候,發見女孩子抱着奚爾曼太太的脖子,那種天真跟信賴的神氣,足見兒童對於能夠討他們喜歡的人是立刻會傾心的。她答應跟着新朋友走……原來她已經把義父給忘了,對新媽媽表示非常親熱。這種情形照理是教人不大放心的。奚爾曼太太自私的愛有沒有看到這一層呢?……也許看到罷。可是有什麼相干?她非愛不可。愛才是幸福……

華德萊先生下葬了幾星期以後,奚爾曼太太帶着孩子離開巴黎,到鄉下去了。走的時候,克利斯朵夫和奧里維都在場。她那個衷心歡悅的表情,他們倆從來沒見過。她完全沒注意到他們,臨走才發覺了克利斯朵夫,過來握着他的手說:「你救了我。」

克利斯朵夫聽了很奇怪,他和奧里維回上樓去,說:「她是什麼意思呢,這瘋瘋癲癲的女人?」

過了幾天,他接到一張照片,是個陌生的女孩子,坐在一張圓凳上,很乖的把兩隻小手交叉着放在膝蓋上,眼神清明而憂鬱。照片下面寫着一行字:「我的亡女感謝你。」

一縷新生的氣息就是這樣的在那些人中間吹過。一座熱情的爐灶在六層樓上燃燒,它的光芒慢慢的透入整幢屋子。

克利斯朵夫可不覺得,他只嫌功效太慢。

「啊!"他嘆道,"要那些不願意相識的,信仰不同的,階級不同的好人攜手,難道竟不可能嗎?」

「急什麼!"奧里維說,"那需要互相的容忍和同情,而這些又得從內心的歡樂產生的。——所謂內心的歡樂,是一個人過着健全的,正常的,和諧的生活所感到的喜悅,——覺得自己作着有益的活動,參與着偉大的事業所感到的喜悅。要達到這種境界,必須國家處在一個偉大的時代,或者更好是正在走向'偉大'的時代。同時也需要——(這兩點是同時來的)——有一個超黨派的、聰明的、強有力的政權,能運用大家所有的精力的政權。這超黨派的政權的力量一定是靠自己本身而非靠什麼群眾的,一定是不依賴那些混亂的'多數',而是以它所完成的事業使大眾心悅誠服的,例如戰勝的將軍,匡救國難的獨裁政府,'智慧高於一切'的政權……究竟是什麼我也說不上來。那是我們作不了主的。要有機會,還要有懂得抓住機會的人;要幸運與天才兩者俱備。等着罷,希望罷!力量已經有在這裡了:信仰的力量,科學的力量,古法蘭西、新法蘭西、大法蘭西的工作的力量……如果有什麼神咒能把這些聯合的力量發動起來,那將是多麼偉大的氣勢!可是這神咒,既不是你,也不是我念得出來的。誰能夠呢?勝利嗎?光榮嗎?……耐着性子吧!主要的是,整個民族所有堅強的分子都得養精蓄銳的等着,不能消耗自己的力量,不能在時間沒來到以前灰心。唯有能夠用幾世紀的耐性,勞苦,信仰,去換取幸運與天才的民族,才有獲得幸運與天才的希望。」

「誰知道?"克利斯朵夫說。"幸運與天才往往來得出人意外的早,——就在大家並不期待的時候。你們計算的時候太看重'世紀'了。準備起來罷!把行裝收拾起來罷!得永遠穿着鞋子,拿着手杖,……誰敢說主不就在今晚走過你的門口呢?」

今晚他已經來得很近。他的翅膀的影子已經映在門上了。

德法兩國之間出了些表面上無關緊要的事,接着邦交突然緊張起來。三天之內,大家從平時好鄉鄰的關係一變而為戰爭前奏的挑釁口吻。對於這種情形,誰也不會驚奇,除非是那般以為理性業已統制世界的夢想家。而這等人在法國是很多的;他們看到萊茵彼岸的輿論界忽然一夜之間變了態度,聲勢洶洶的高唱排法論調的時候,不由得大吃一驚。兩國之內都有些報紙素來自命為享有愛國的專利權,以民族的代表自居,(有時是暗中受着政府的指使),要求政府採取某種政策。德國的輿論便是這樣的對法國用了蠻橫無理的,最後通牒式的口吻。原來德國跟英國有糾紛,而德國不答應法國置身事外。它那些傲慢的報紙強迫法國作擁護德國的聲明,否則就要法國支付戰爭的第一批代價;它們想用恫嚇手段來獲取同盟國,不經戰爭而先把對方當作戰敗的、心悅誠服的屬國看待,——總而言之,把法國看作跟奧國一樣。這兒我們可以看出德意志帝國主義被勝利沖昏了頭腦;也可以看出德國一般政治家完全不了解別的民族,把他們行之於國內的金科玉律,強權就是公理的那一套,應用到別人身上。對於一個古老的民族,在歐洲享有德國從來未有的幾百年的光榮和威望的國家,這種強暴的壓迫自然要引起跟德國的期望完全相反的後果。法蘭西那股沉沉酣睡的傲氣驚醒了,舉國上下都沸騰起來,連最麻木的人也氣得直嚷。

德國的民眾跟這些挑釁行為完全不相干:每個國家的老百姓只要求和和氣氣的過日子;德國的百姓尤其來得和氣,親熱,願意跟大家安居樂業,並不想打倒別人而很樂於讚美他們,摹仿他們。可是當局並不徵求老實人的意見;他們也沒有膽量發表意見。凡是沒有勇氣參與公共行動的人,勢必成為公共行動的玩具,成為響亮而荒唐的回聲,反射出輿論界的吶喊和領袖們的挑戰;《馬賽曲》或《保衛萊茵》便是這樣產生的。

這件事對克利斯朵夫與奧里維真是一個可怕的打擊。他們樸素相親相愛的程度,使他們沒法想象為什麼他們的國家不採取跟他們同樣的辦法。這股突然覺醒的深仇宿恨,兩個人都看不出其中的理由,尤其是克利斯朵夫;他以德國人的身分,覺得對一個被自己的民族打敗的民族沒有憎恨的理由。他一部分同胞的驕傲狂悖使他非常痛心;在某個限度之內,他對於這種棄令投降的舉動和法國人同樣憤慨;可是他不大明白為什麼法國不肯做德國的盟友。他認為德法兩國有多少深刻的理由應當攜手,有多少共同的思想,同時又有多麼重大的使命應當協力完成,所以它們倆一味仇視的情形使他看了大為氣惱。和所有的德國人一樣,他覺得法國在這件誤會中是主要的罪人;因為即使他承認戰敗的回憶對法國很痛苦,也認為只是自尊心的問題,而為了更重大的利益——為了文明,為了法蘭西,——就不應當再想到自尊心。他從來沒費心把阿爾薩斯—洛林問題思索一下。他在小學裡已經學會了把併吞阿爾薩斯—洛林的行為看作天公地道的行為,那不過是在幾百年的異族統制之後,把德國的土地歸還給德國罷了。所以一發覺他的朋友認為那是件罪行的時候,他簡直攪糊塗了。他從來沒跟他談起這些事,滿以為他們的意見是一致的;不料他素來相信為誠實的,胸襟寬大的奧里維,竟沒有衝動,沒有憤怒,而只是不勝悲苦的和他說,一個民族可能放棄對於這樣一件罪行的報復,但要他同意這件罪行究竟對他是奇恥大辱。

他們倆極不容易彼此了解。奧里維舉出許多歷史上的理由,證明阿爾薩斯為拉丁土地而應當由法國收回,但對克利斯朵夫一點沒作用;可以支持相反的主張的同樣充分的論據多得很:不論哪一種政見,都可以在歷史上找到它所需要的理由。——克利斯朵夫的重視這個問題,並不僅僅是為了牽涉到法國,而主要是為了人情問題。關鍵不在於阿爾薩斯人是否德國人。事實是他們不願意做德國人;成為問題的只有這一點。誰有權利說:「這個民族是屬於我的,因為他是我的兄弟。"倘使對方不認他是兄弟的話?即使這種否認是不應該的,那末錯也錯在不能討兄弟喜歡的那一方面,因為他沒有權利硬要對方跟着他走。四十年來,德國人用着武力和種種的威脅利誘,甚至也由賢明正直的德國當局行了許多德政以後,阿爾薩斯人始終不願意做德國人。即使他們因意志消沉而不得不讓步的時候,那般被迫離鄉別井,逃亡異地的人的痛苦,——或者更慘的,那些沒法離開而忍受着深惡痛絕的枷鎖,眼看鄉土被侵占,同胞被屈服的人的痛苦,是永遠消滅不了的。

克利斯朵夫天真的承認自己從來沒看到問題的這一方面,接着心裡就不好過了。一個老實的德國人討論問題往往非常坦白,那是看重自尊心的拉丁人——不管他多麼真誠——不大辦得到的。固然,歷史上所有的民族都犯過這一類的罪惡:克利斯朵夫可並不援引那些例子做德國的口實。他太高傲了,不能去找那種可恥的藉口;他知道人類越進步,人的罪惡越顯得可怕,因為四周有着更多的光明。但他也知道,倘若法國打了勝仗,也不見得比德國更有節制,一定也會在罪惡的連鎖中加上一環。這樣,悲慘的衝突可以永遠繼續下去,使歐羅巴文明的精華受到危險。

克里斯朵夫固然為了這個問題很難受,但奧里維更痛苦。可悲的還不止在於兩個最配攜手的民族自相殘殺。便是在法國內部,也有一部分人準備跟另一部分的人廝殺。和平運動與反軍國主義運動,多少年來同時由國內最高尚的跟最下賤的分子在那裡宣傳。政府讓他們干去;只要是不妨礙政客們眼前的利益的,政府對一切都采着旁觀的態度;它沒想到最危險的並不在於公開支持一種最危險的主義,而是在於聽讓這種主義潛伏在民族的血管中,等政府預備作戰的時候來破壞戰爭。這主義一方面迎合自由思想的人,因為他們夢想建立一個友好的歐羅巴,由它把所有的努力結合起來,締造一個更公平更有人性的世界;同時它也迎合無恥小人的自私自利,因為這般人是不論為什麼人什麼事都不肯把自己的皮肉去冒險的。——這些反戰思想把奧里維和他的許多朋友都感染了。有一二次,克利斯朵夫在自己家裡聽到一些談話,不禁為之駭然。那位好心的莫克,腦子裡裝滿了人道主義的幻想,精神奕奕的睜着眼睛,語氣非常柔和的說,應當阻止戰爭,而最好的方法是煽動士兵反抗,教他們向長官開槍。他保證那一定會成功。工程師哀里?哀斯白閒冷冷的回答說,倘若發生戰事,他和朋友們先要跟國內的敵人算清了賬,再上前線。安特萊?哀斯白閒卻站在莫克一邊。克利斯朵夫有一天看見弟兄倆爭執得很兇,甚至互相以槍斃來威嚇。雖然這些殺氣騰騰的話還帶着說笑的口吻,可是聽的人很能感到他們說的話有朝一日的確句句會實行的。克利斯朵夫好不詫異的估量着這個荒唐的民族,永遠預備為了思想而自殺……真是瘋子。專講邏輯的瘋子。各人只看見自己的思想,不走到終點,決不肯有一點兒讓步。而且他們當然是以互相消滅為快的。人道主義者對愛國主義者開火。愛國主義者對人道主義者開火。而這時候敵人來了,把國家和人類一起壓得粉碎。

「可是告訴我,"克利斯朵夫問安特萊?哀斯白閒,"你們和別的民族的無產階級有沒有聯繫好呢?」

「反正要有個人首先發難。那就由我們來了。我們素來是打先鋒的。讓我們來發信號罷!」

「要是別人不響應怎辦呢?」

「不會的。」

「你們有沒有協定,有沒有預先定下一個計劃?」

「用不着協定!我們的力量比什麼外交手段都強。」

「這不是一個觀念的問題,而是戰術的問題。倘使你們要消滅戰爭,就得用戰爭的方法。在兩國之間先把你們的作戰計劃定下來,把你們在德法兩國的行動和日期商量妥當。倘若你們只存着碰運氣的心,那末結果怎麼樣?一方面是毫無計劃的碰運氣,另一方面是有組織的強大的力量,——你們不被他們壓倒才怪!」

安特萊?哀斯白閒不聽這些。他聳聳肩,只空空洞洞的說些威嚇的話:他說拿一把砂子放在要害,放在齒輪里,就能把機器破壞。

可是從容不迫的談理論是一件事,把思想付諸實行——尤其在需要當機立斷的時候,——又是一件事。狂風巨浪在心坎里嘗過的時間的確是難過的。一個人自以為是自由的,是自己思想的主宰;不料你忽然覺得不由自主的被什麼東西拖着。你心中有個曖昧的意志要違反你的意志。你這才發見有個陌生的主宰,有一種無形的力統制着人類。

一般頭腦最堅定,信仰最穩固的人,發覺自己的信仰溶解了;他們徬徨無措,不知道怎麼決定,而結果往往會走上跟他們預定的完全不同的路,教自己大吃一驚。反對戰爭最激烈的人中,有些會覺得國家的驕傲與熱情突然在胸中覺醒起來。克利斯朵夫看到一般社會主義者,甚至工團主義者,對着這些相反的熱情與責任依違兩可,無所適從。在兩國衝突的初期,克利斯朵夫還沒把事情看得嚴重,他用着德國人那種冒失的態度和安特萊?哀斯白閒時,這是實行他理論的時候了,要是他不願意德國把法國吞滅的話。安特萊聽着大怒,跳起來回答說:

「試着瞧罷!……你們這批混蛋,也算有個該死的社會黨,擁有四十萬黨員,三百萬選舉人,你們還不敢堵住你們皇帝的嘴巴,擺脫你們的枷鎖!……哼,我們會來代勞的,我們!吞滅我們罷!我們才會吞滅你們呢!……」

等待的時期越拖長,大家心裡越煩躁。安特萊痛苦不堪。明知自己的信仰是對的而沒法加以保衛!同時還覺得受到那種精神疫癘的傳染,——它就在民間傳播集體思想的強烈的瘋狂,戰爭的氣息!這股氣息對克利斯朵夫周圍的人都起了作用,便是克利斯朵夫也免不了受到影響。他們彼此不說話了,大家都離得遠遠的。

但遲疑不決的心緒是不能長久拖下去的。行動的怒潮,不管那些躊躇的人願意不願意,把他們都推送到這個或那個黨派里去了。有一天,人們以為到了最後通牒的前夜,——兩國所有的活力都緊張到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的時候,克利斯朵夫發見大家都已經挑選定了。一切敵對的黨派都不知不覺站到它們先前嫉恨或瞧不起的政府方面去。頹廢藝術的大師們和美學家們,在短篇的色情小說中加進一些愛國的宣傳。猶太人說要保衛他們祖先的神聖的土地。哈密爾頓一聽到國旗二字就會下淚。而大家都是真誠的,都是害了傳染病。安特萊?哀斯白閒和他提倡工團主義的朋友們,跟別人一樣,——並且更甚,為了形勢所迫,為了不得不採取一個他們痛恨的主張,便抱着一肚皮陰沉的、悲觀的怒意打定了主意,那種心緒就逼着他們替殘殺做了瘋狂的工具。電機工人奧貝,因為後天的人道主義與先天的排外主義在胸中交戰得難解難分,差點兒發神經病。他失眠了好幾夜,終於找到了一個解決一切的方式:認為法國便是全人類的化身。從此他不再跟克利斯朵夫談話。差不多屋子裡所有的人對他都閉門不納了。連那麼和氣的亞諾夫婦也不再邀請他。他們繼續弄着音樂,沉浸在藝術里,想忘掉那件大眾關切的事。但他們時時刻刻要想到。他們之中每個人單獨遇見克利斯朵夫的時候,仍舊很親熱的跟他握手,可是急匆匆的,躲躲閃閃的。倘使在同一天上克利斯朵夫又碰到他們而逢着他們夫婦倆在一塊兒,他們就很窘的行個禮,連停也不停下來。反之,多少年來不交談的人倒反突然接近了。有天晚上,奧里維做手勢教克利斯朵夫走近窗口,要他看哀斯白閒一家和夏勃朗少校在下面園子裡談天。

克利斯朵夫對於大家思想上這種突然之間的變化並不驚奇。他自己的問題也盡夠操心了。他心中騷亂惶惑,簡直無法控制。比他更有理由騷動的奧里維卻比他鎮靜。他似乎是唯一不受轉染的人。儘管一邊等着將臨未臨的戰爭,一邊怕意料中的國內的分裂,他卻知道遲早必須一戰的兩個敵對的信仰都是偉大的,也知道法國的使命是要做人類進步的實驗場,而新思想的長成就得靠法國用熱血來灌溉。但他自己不願意捲入漩渦。對於人類的殘殺,他很想引一句安提戈涅的名言:「我是為了愛而生的,不是為了恨而生的。"——對啦,①為了愛,也為了了解,那是愛的另外一種形式。他對克利斯朵夫的溫情足以使他明白自己的責任。在這個千千萬萬的生靈準備互相仇恨的時間,他覺得,為了他和克利斯朵夫這樣兩顆靈魂的責任與幸福,應當在大風暴中保持他們的友愛和理性。他記起歌德拒絕參加德國一八一三年代的仇法運動。


①安提戈涅為希臘神話中俄狄普斯的女兒,一家均遭厄運。引語見希臘悲劇家索福克勒斯的悲劇。

這種種,克利斯朵夫全感覺到,可是沒法安靜。在某種方式之下拋棄了德國而不能回去的他,雖然象老朋友蘇茲一樣,浸婬着十八世紀那些偉大的德國人的歐羅巴思想,厭惡新德意志的軍國精神和經商主義,他心中卻掀起了一股巨大的熱情,不知道會把他拖到哪兒去。他並不把這個情形告訴奧里維,只整天皇皇然等着消息,偷偷的整着東西,收拾行李。他不再用理性思索了。他抑制不住了。奧里維很不放心的注意着,猜到他內心的鬥爭而不敢動問。他們覺得需要比平時更接近,事實上也比什麼時候都更相愛;但他們怕談話,唯恐發現思想上有什麼不同而使他們分離。四目相對的時候,他們往往有一種不安的溫柔的情緒,好似到了永別的前夜。兩人都不勝苦悶的守着緘默。

可是,在天井對面那座正在建造的房屋頂上,在這些悲慘的日子裡,工人們冒着狂風驟雨,正敲着最後幾下的錘子;而克利斯朵夫的朋友,那個多嘴的蓋屋工人,遠遠的笑着對他嚷道:「瞧,我的屋子完工了!」

幸而陣雨過了,來得快也去得快。宮廷中半官式的文告象晴雨表似的報告天氣轉好。輿論界叫囂的狗重新回到窠里。幾小時之內,人心都鬆了下來。那是一個夏天的晚上。克利斯朵夫氣吁吁的跑來把好消息告訴奧里維。他們好不痛快的呼了幾口氣。奧里維望着他,微微笑着,有點兒悵惘,還不敢把老掛在心上的問題提出來。他只說:

「哦,那些老是鬧意見的人,你不是看到他們團結了嗎?」

「我看見了,"克利斯朵夫笑嘻嘻的回答。"你們真會開玩笑!你們吵吵嚷嚷的好象彼此勢不兩立,其實都是一樣的見解。」

「你應該滿意了吧?」

「幹嗎不滿意?因為他們的團結要拿我作犧牲品嗎?……得了罷!我是相當強的人,並且經歷一下這個掀動我們的浪潮,看到這些魔鬼在心中覺醒,也很有意思。」

「我可是怕極了,"奧里維說。"我寧願我的民族永遠孤獨下去,不希望它以這種代價來團結。」

他們不出聲了;兩人都不敢提到使他們心慌的問題。終於奧里維鼓足勇氣,嗄着嗓子問:「老實告訴我,克利斯朵夫,你已經預備走了,是不是?」

「是的,"克利斯朵夫回答。

奧里維早已料到這句話,但聽了心裡仍不免為之一震:

「克利斯朵夫,你竟會……」

克利斯朵夫把手按了按腦門:「別談這個了,我不願意再想了。」

奧里維很痛苦的又提了一句:「你預備跟我們作戰嗎?」

「我不知道,我沒想過這問題。」

「可是你心裡已經決定了,是不是?」

「是的,"克利斯朵夫回答。

「對我作戰嗎?」

「對你?永遠不會的!你是我的。我不論到哪兒,你總跟我在一起。」

「那末是對我的國家了?」

「為了我的國家。」

「這真是可怕,"奧里維說。"我也愛我的國家,象你一樣。我愛我親愛的法蘭西;可是我能為了它而殺害我的靈魂,欺騙我的良心嗎?那等於欺騙法蘭西。我怎麼能沒有仇恨而恨,怎麼能扮演那種仇恨的喜劇而不犯說謊的罪?自由思想的人第一個原則是要了解,要愛;現代的國家把它的鐵律去約束自由思想的人簡直是罪大惡極,它會因之自取滅亡的。要做皇帝就做皇帝,可不能自以為上帝!他要取我們的金錢性命,好吧,拿去就是。他可沒有權利支配我們的靈魂,他不能拿血來濺污它們。我們到世界上來是為傳播光明而非熄滅光明的。各有各的責任!倘若皇帝要戰爭,那末讓他用自己的軍隊去戰爭,用從前那種以打仗為職業的軍隊去戰爭!我不會那麼蠢,對着暴力呻吟。可是我不屬於暴力的隊伍而屬于思想的隊伍;我跟我千千萬萬的同胞代表着法蘭西。皇帝要征服全世界,由他去征服吧!我們是要征服真理。」

「要征服,"克利斯朵夫說,"就得戰勝,就得生活。真理不是由腦子分泌出來的硬性的教條,象岩洞的壁上分泌出來的鐘乳石那樣。真理是生活。你不應當在你的腦子裡去找,而要在別人的心裡去找。跟他們團結起來罷。你們愛怎麼想都可以,但每天得洗一個人間的浴。應當體驗別人的生活而忍受自己的命運,愛自己的命運。」

「我們的命運是保持我們的本來面目。思想或是不思想,都不由我們作主,即使因之而冒什麼危險也沒辦法。我們到了文明的現階段,再也不能望後退了。」

「不錯,你們到了高峰的邊緣上,到了一個民族只想望下跳的地方。宗教與本能在你們身上都沒有力量了。你們只剩着智慧。危險啊!死神來了。」

「所有的民族都要到這個地步的:不過是幾個世紀的上下而已。」

「丟開你的世紀罷!整個的生命是日子的問題。真要那般該死的夢想家才會把自己放在虛無縹渺間,而不去抓住眼前飛逝的光陰。」

「你要怎麼辦呢?火焰就在燒着火把。可憐的克利斯朵夫,一個人不能在現在與過去同時常住的。」

「應當在現在常住。」

「過去有些偉大的成就是不容易的。」

「要現在還有活着的並且是偉大的人能夠賞識的時候,過去的偉大才成其為偉大。」

「與其成為今日這些醉生夢死的民族,你豈不願意成為已經死了的希臘人?」

「我更願意成為活的克利斯朵夫。」

奧里維不討論下去了。並非他沒有許多話可以回答,但他不感興趣。剛才辯論的時候,他從頭至尾只想着克利斯朵夫。他嘆了口氣,說:「你的愛我不及我的愛你。」

克利斯朵夫溫柔的握着他的手:

「親愛的奧里維,我愛你甚於愛我的生命。可是原諒我,我不能愛你甚於愛生命,甚於愛人類的太陽。我最恨黑夜,而你們虛偽的進步就在勾引我望黑暗中去。在你們一切隱忍捨棄的說話底下,都藏着同樣的深淵。唯有行動是活的,即使那行動是殺戮的時候也是活的。我們在世界上只有兩件東西可以挑:不是吞噬一切的火焰,便是黑夜。雖然黃昏以前的幻夢特別有種淒涼的韻味,我可不要這種替死亡作前奏的和平。至於無窮無極的空間,它的靜寂是使我害怕的。讓咱們在火上添些新柴罷!愈多愈好!連我也丟進去罷,要是必需的話……我不願意火焰熄滅。倘使它熄滅了,我們就完了,世界上一切都完了。」

「你這種口吻我是熟悉的,"奧里維說:「那是從過去的野蠻時代來的。」

他在書架上抽出一部古印度詩人的集子。念道:

「你起來罷,堅決的去戰鬥。不問苦樂,不問得失,不計成敗,盡你的力量戰鬥……」

克利斯朵夫從他手裡搶過書來,接着念下去:

「……世界上沒有一件東西強迫我行動,也沒有一件東西不是我的;可是我決不拋棄行動。要是我不孜孜矻矻的干着,讓人家照着我的榜樣做,所有的人都要滅亡。倘若我的行動停止一分鐘,我就要使世界陷入混沌,我要變成生命的劊子手。」

「生命,"奧里維再三說着,"生命,什麼叫做生命?」

「一場悲劇,"克利斯朵夫回答。"望前沖罷!」

風浪過去了。大家懷着鬼胎,急於要把它忘掉。似乎沒有一個人記起經過的情形。可是每個人都還在心裡想着,只要看他們興高采烈的恢復日常生活便可知道;受過了威脅,日常生活才更顯得可貴。好似在每次大難以後,大家都拚命的把東西望嘴裡塞。

克利斯朵夫用着十倍的興致重新埋頭創作。奧里維也受了他的影響。為了需要把憂鬱的思想廓清一下,他們根據拉伯雷的作品合作一部史詩。健康的唯物色彩非常濃厚,那是精神受了壓迫以後必然的現象。除了卡岡都亞,巴奴越,修士約翰,這幾個知名的角色以外,奧里維受着克利斯朵夫的感應,又添了一個新人物,——一個叫做忍耐的鄉下人。他天真,狡猾,被人毆打,被人竊盜也無所謂;——妻子被人親吻,田地被人劫掠也無所謂;——不辭勞苦的種着他的田,——被逼去打仗,受盡千辛萬苦也無所謂;他一邊看着主子們剝削,一邊等着他們的鞭子,心裡想:「事情不會老是這樣的;"他料到他們會倒楣,在眼梢里瞅着,已經不聲不響的扯着他的大嘴在那裡笑了。果然有一天,卡岡都亞和修士約翰當了十字軍,遭了難。忍耐真心的可惜他們,又很快活的安慰自己,把淹得半死的巴奴越救起來,說道:「我知道你還要耍弄我;可是我少不了你;你能替我解悶,教我發笑。」

根據這篇詩歌,克利斯朵夫寫成幾支分幕的,附帶合唱的交響曲;其中有悲壯而可笑的戰爭,有狂歡的節會,有滑稽的歌唱,有耶納甘派的牧歌,有兒童一般粗豪的歡樂,有海上的狂風暴雨,有音響的島嶼和鐘聲;最後是一闋田園交響曲,充滿着草原的氣息:長笛,雙簧管,民歌,唱出一派輕快喜悅的調子。——兩位朋友非常愉快的工作着。清瘦蒼白的奧里維洗了一個健身浴。歡樂的巨潮在他們的頂樓中卷過……用自己的心靈創作,同時也用朋友的心靈的創作!便是情侶的擁抱也不會比這兩顆友愛的靈魂的結合更甜蜜更熱烈。兩心相片的程度使他們常常同時有同樣的思想:或者是克利斯朵夫寫着一幕音樂,奧里維立刻想出了歌辭。他帶着奧里維向前邁進。他的精神籠罩了朋友,使朋友也產生了果實。

除了創造的快樂,又加上戰勝的快樂。哀區脫決心把《大衛》付印了,一出版立刻在外國引起很大的迴響。哀區脫有個瓦格納黨的朋友住在英國,是有名的樂隊指揮,對克利斯朵夫這件作品非常熱心,拿它在好幾個音樂會裡演出,極受歡迎;憑着這一點,同時靠着名指揮的力量,《大衛》在德國也被演奏了。那指揮又跟克利斯朵夫通信,問他要別的作品,說願意幫忙;他也竭力替克利斯朵夫作宣傳。以前被喝倒彩的《伊芙琴尼亞》,在德國被人重新發見了。大家都認為他是天才。克利斯朵夫傳奇式的生涯使人家對他格外好奇。《法蘭克福日報》首先發表了一篇轟動一時的文章。別的報紙也跟着來了。於是法國也有人發覺他們中間有着一個大音樂家。《拉伯雷史詩》還沒完工,巴黎某音樂會的會長就向克利斯朵夫要求這件作品;而古耶,因為預感到克利斯朵夫快要享盛名了,便用着神秘的口吻提到他所發現的天才朋友。他寫了篇文章把美妙的《大衛》恭維一陣,完全忘了他上年提到這作品的時候用的是兩句侮辱的話。他周圍的人也沒有一個想起這一點。巴黎多多少少的人過去都揶揄瓦格納和法朗克,現在又捧着他們去打擊新興的藝術家,然後等新興藝術家成為過去的人物之後再捧他們。

這次的成功出於克利斯朵夫意料之外。他知道自己早晚會勝利的,可沒想到勝利來得這麼快。他對於太迅速的成功懷着戒心,聳聳肩膀,說希望人家別跟他煩。要是人們在上一年他寫作《大衛》的時候恭維他,他可能接受;但現在心情已經不同,他又多爬了幾級。他很想和那些對他提起舊作的人說:

「別拿這個髒東西來跟我煩!我討厭它,也討厭你們。」

接着,他用一種因為被人打擾而有點兒生氣的心緒,重新埋頭做他的新工作。但他暗裡畢竟感到一種快意。榮名的最初幾道光輝是很柔和的。打勝仗是愉快的,增進健康的。那好比窗子打開了,初春的氣息滲透了屋子。——克利斯朵夫雖然瞧不起自己的舊作,尤其是《伊芙琴尼亞》,但看到這件可憐的作品從前給他招來多少羞辱,而如今受着德國批評家的恭維與戲院的歡迎,究竟也出了一口氣。他收到一封德累斯頓那邊的信,說人家很願意排演他的樂劇,在下一季中上演……

這個消息使他在多少年的憂患以後終於窺見了比較恬靜的遠景和勝利。但他當天又收到另外一封信。

那天下午,他一邊洗臉一邊隔着房間和奧里維高高興興的說話,門房從門底下塞進一封信來。他一看是母親的筆跡:他正預備寫信給她,因為能告訴她一些好消息而很快慰……他拆開信來,只有幾句話……啊,她的字怎麼抖得這樣厲害呀?……

「親愛的孩子,我身體不大好。要是可能,我還想見你一面。我擁抱你。

媽媽"

克利斯朵夫哭了。奧里維吃了一驚,立刻跑來。克利斯朵夫說不上話,只指着桌上的信。他繼續哭着,也不聽奧里維看完了信以後對他的安慰。然後他奔到床前,拿起外衣急匆匆穿了,領帶也不戴,——(手指在發抖)——望外便走。奧里維追到樓梯上把他攔着,問他想怎麼辦。搭下班車嗎?在黃昏以前就沒有車。與其在站上等還不如在家等。必不可少的路費有了沒有呢?——他們倆搜遍了各人的衣袋,統共也不過三十法郎左右。時方九月,哀區脫,亞諾夫婦,所有的朋友都不在巴黎。沒有地方可以借。克利斯朵夫焦急的說他可以徒步走一程。奧里維要他等一小時,讓他去張羅旅費。克利斯朵夫一籌莫展,只得由他擺布。奧里維破天荒第一遭進了當票;他是索來寧願挨餓而不肯把紀念物當掉一件的,但這次是為了克利斯朵夫,而且事情那麼緊急。他便當了他的表,可是當來的錢和預算的還相差太遠,便回家拿了幾部書賣給舊書攤。當然他為之很難過,但此刻無暇想到,心中只記掛着克利斯朵夫的悲傷。回到家裡,他發見克利斯朵夫神色慘沮的坐在原來的地方。奧里維張羅來的錢,再加上三十法郎,已經綽綽有餘了。克利斯朵夫心亂如麻,根本沒追究錢的來源,更沒想到自己走了以後朋友還有沒有錢過日子。奧里維也和他一樣;他把所有的款子交給了克利斯朵夫,還得象照顧孩子似的照顧朋友,把他送上車站,直到車子開動了才和他分手。

夜裡,克利斯朵夫睜大着眼睛,望着前面,想道:「我還趕得上嗎?」

他知道,要母親寫信叫他回去,她一定是急不及待的了。他焦急的心情恨不得要風馳電掣般的特別快車再加快一些速度。他埋怨自己不應該離開母親,同時又覺得這種責備是空的:事勢推移,他也作不了主。

車輪與車廂單調的震動,使他慢慢的平靜下來,精神被控制了,有如從音樂中掀起的浪潮被強烈的節奏阻遏住了。他把自己的過去,從遙遠的童年幻夢起,全部瀏覽了一遍:愛情,希望,幻滅,喪事,還有那令人狂喜的力,受苦,享受,創造的醉意,竭力要抓握人生的光明與黑暗的豪興,——這是他靈魂的靈魂,潛在的上帝。如今隔了相當的距離,一切都顯得明白了。他的欲望的騷動,思想的混亂,他的過失,他的錯誤,他的頑強的戰鬥,都象逆流和漩渦,被大潮帶着沖向它永遠不變的目標。他懂得了多年磨練的深刻的意義:每次考驗的時候必有一道柵欄被逐漸高漲的河流衝倒;它從一個狹窄的山谷流到另一個更寬廣的山谷,把它注滿了;視線變得更遼闊,空氣變得更流暢。在法國的高地與德國的平原中間,河流找到了出路,衝到草原上,剝蝕着高崗下面的低地,把兩國的水源都吸收了,匯集了。它在兩國中間流着,不是為了把它們分野,而是為了把它們結合:兩個民族在它身上融和了。克利斯朵夫這才第一次感覺到,他的命運是象動脈一般把兩岸所有的生命力灌注到兩岸敵對的民族中去。——在最陰慘的時間,他面前反出現一個恬靜的境界和突如其來的和氣……然後那些幻象消失了,跟前只有老母那張痛苦而溫柔的臉。

他到本鄉的時候,東方才發白。他得留神不給人家認出來,因為通緝令還沒撤銷。可是站上沒有一個人注意他;大家還睡着,屋子都沒開門,街上荒荒涼涼的:那是灰暗的時間,夜色已盡,日光未至,睡眠最甜,而夢境都染上曙色的時間。一個年輕的女僕正在打開鋪子的百葉窗,嘴裡唱着一支老歌。克利斯朵夫差點兒透不過氣來。噢,故鄉!親愛的故鄉!……他真想撲下去親吻泥土;聽着那個使他心都溶化的平凡的歌,他覺得遠離鄉土的時候多麼苦惱,而自己又多麼愛它……他凝神屏氣的走着,一看到家,不得不用手掩着嘴巴,不讓自己叫起來。留在這兒的被他遺棄的人,究竟怎麼樣了呢?他喘了口氣,連奔帶跑的直到門前。門半開着。他推進去。一個人都沒有……舊扶梯在腳下格格作響。他走上二樓。屋子好象沒人住的,母親的房門關着。

克利斯朵夫心忐忑的跳着,抓着門鈕,沒有氣力推開……

魯意莎孤零零的躺着,覺得自己快完了。其餘兩個兒子都不在這兒:經商的洛陶夫在漢堡成了家;恩斯德上美洲去了,杳無音訊。誰也不關切她,只有一個鄰居的女人每天來看她兩次,問她可需要什麼,待上一會,就回家去干自己的事;——她來的時間沒有準兒,往往來的很晚。魯意莎覺得人家忘記她是挺自然的,跟自己鬧病一樣的自然,而且她苦慣了,涵養功夫好到極點。她心臟不好,常常會閉過氣去,自以為要死了:她睜着眼睛,雙手抽搐,滿頭大汗。她並不抱怨,以為是應當如此的。她已經準備好了,臨終聖體也受過了。只有一件事情使她掛心:就是怕上帝不許她進天堂。其餘的一切,她都能夠耐着性子忍受。

在小房間的黑洞洞的一角,她在床高頭的壁上和枕頭四周,把所有心愛的人的照片都集中在一起:三個孩子的,丈夫的,(她對他始終保持着初期的愛情),老祖父的,還有哥哥高脫弗烈特的。凡是待她好的人,——不管那好心是怎樣的不足道,——她都念念不忘。她把克利斯朵夫寄來的最後一張照相用針扣在褥單上,靠近着她的臉,又拿他最近幾封信放在枕頭底下。她最愛秩序和清潔,現在看到屋子裡沒有整理得頂好,就覺得不大好過。外邊各種細小的聲音,對她等於是報告時刻。那她聽了多少年了!整整的一生都是在這個小天地中消磨的……她想着心愛的克利斯朵夫,多麼希望他此時此刻能到這兒來,挨在她身邊!可是他要不來的話也算了。沒有問題,她一定能在天上見到他。現在她只要閉上眼睛就能看見他了。她迷迷忽忽的老是在回憶中過日子……

她在萊茵河邊上的老屋內……家裡在過節……正是夏季一個大好的晴天。窗子開着:太陽照在明晃晃的路上。鳥兒唱着歌。曼希沃跟祖父坐在門前抽煙,一邊談天一邊挺高興的笑着。魯意莎看不見他們,但是很快活,因為這一天丈夫在家,祖父脾氣很好。她在樓下做飯:一頓豐盛的午飯。她非常留神的照顧着;有一樣大家意想不到的好東西:一塊栗子蛋糕;一想到孩子會快活的叫起來,她心裡就很舒服……啊,孩子,他在哪兒呢?在樓上:她聽見他在彈琴。她不懂他彈的東西,但聽到那琤琤琮琮的聲音,知道他乖乖的坐在那裡,她就很快活了。天氣多好!大路上有輛車子傳來輕快的鈴聲……啊!天啊!我的烤肉呢!但願不要在她眼望窗外的時節給烤焦了!她唯恐她多麼喜歡而又多麼害怕的祖父不樂意,埋怨她……還好,托上帝的福,沒有出事。瞧,什麼都預備好了,飯桌也擺好了。她招呼曼希沃跟祖父。他們很愉快的答應了。可是孩子呢?……他不彈琴了。琴聲已經停了一忽兒,她沒留意……——"克利斯朵夫!"……他在幹什麼呢?一點聲息都沒有。他老是想不到下來吃飯的,又得給父親罵了。她急急忙忙的上樓:——克利斯朵夫!"……沒有回音。她打開他屋子的門。沒有人。屋子裡空空的;鋼琴也蓋上了……魯意莎不由得一陣心痛。他怎麼的?窗子開着。天哪!他不會掉下去吧!……魯意莎嚇壞了,趕緊從窗口望下瞧……——"克利斯朵失!"……哪兒都找不到他。各個房間都走遍了。祖父在樓下對她嚷着:「你來罷,別急,他自個兒會來的。"她可不願意下樓;她知道他在這兒,一定是躲着玩兒,跟她搗亂。啊!可惡的孩子!……是的,毫無疑問的,樓板在那裡格格的響;他躲在門後呢。可是鑰匙不在門上。去拿鑰匙吧!她在一張放着各式鑰匙的抽屜內急急忙忙的找。這一個,這一個,……哦,不是的!——對啦,是這個!……可是插不進鎖孔。魯意莎的手拚命的發抖。她急得很,要趕緊呀。為什麼?不知道;只知道要趕緊。要不然她就等不及了。她聽見克利斯朵夫在門後呼吸……啊!這鑰匙!……終於開了。她高興得叫起來。是他呀,他撲上她的脖子……啊!可惡的孩子,好孩子,親孩子!……

她睜開眼來。他果然在這裡,在她面前。

他已經對她望了一些時候,望着這張大大改變了的,又瘦又有些虛腫的臉,那種無言的痛苦,給她聽天由命的笑容襯托得格外悽慘;周圍又是那麼冷靜,那麼孤獨……他看了心都痛了……

她見了他,並不驚奇,只微微笑着。那笑容是沒法形容的。他撲上她的脖子,把她擁抱了;她也擁抱他,大顆的眼淚從腮幫上直淌下來,輕輕的說了聲:「等一等……」

他看見她氣喘得厲害。

兩人一動不動。她不住的流着淚,摩着他的頭。他一邊哭一邊親她的手,把被單遮着臉。

等到安靜了一點,她想說話,可是說不上來:用的字都是錯的,他很不容易懂得。那也沒關係。反正他們已經見了面,始終那麼相愛:那就行了。——他很氣的查問為什麼人家把她一個人丟在這兒。她替那個照顧她的女人解釋道:「她不能老待在這裡:她有她自己的工作。」

然後她用着一種微弱的,斷續的,連字母都念不周全的聲音,很急促的囑咐一些關於她墳墓的事。她要克利斯朵夫向其餘兩個把她忘了的兒子轉達她為母的遺愛。她也提到奧里維,——他對克利斯朵夫那種深厚的友情,她是知道的。她要克利斯朵夫告訴他,說她祝福他,——但她馬上改正了,用了兩個更謙卑的字眼,說她對他表示敬愛……

說到這兒她又氣急了。他扶着她在床上坐起來,滿臉淌着汗。她勉強笑着,心裡想現在握到了兒子的手,自己在這個世界上也沒什麼要求了。

克利斯朵夫突然覺得母親的手在他手裡抽搐起來。魯意莎張着嘴,不勝憐愛的望着兒子,溘然長逝了。

當天晚上,奧里維趕到了。他不能讓克利斯朵夫在這個悲痛的時間孤獨無助,那種滋味他是經驗過的。同時他也擔心朋友回到德國所冒的危險。他要跟他在一起,保護他,可是沒有旅費。送了克利斯朵夫回去,他決意賣掉幾件老家傳下來的首飾。那時當票已經關門,而他又想搭明天第一班車走,便預備去找街坊上一個賣舊貨的想辦法,不料一出門就在樓梯上遇見了莫克。莫克知道了這些事,立刻表示奧里維沒有去找他使他非常難過,他硬要奧里維接受他的錢。但他還是介介於懷,因為奧里維為了籌措克利斯朵夫的川資,當掉了表,賣掉了書,而沒有向他開口。他那麼熱心的要幫助他們,甚至向奧里維提議陪他一同上克利斯朵夫那邊去。奧里維好容易才把他攔住了。

奧里維的來到使克利斯朵夫精神上得到很大的支持。他陪着長眠的母親,失魂落起的過了一天。幫忙的女工來做了幾件零碎事兒又走了,沒有再來。整天死氣沉沉的,仿佛時間停頓了。克利斯朵夫跟床上的遺骸一樣的一動不動,眼睛老釘着她。他不哭,不想,也變了個死人了。——奧里維的來到,等於完成了一件友誼的奇蹟,使他的眼淚和生命一起回復了。

勇敢啊!只要有一雙忠實的眼睛和我們一同哭泣的時候,

就值得我們為了生命而受苦。

他們擁抱了很久。然後兩人坐在魯意莎旁邊低聲談話……夜裡……克利斯朵夫靠着床腳,隨便提到些童年往事,說來說去老是牽涉到媽媽的形象。他靜默了幾分鐘,又往下說。最後他疲倦之極,手捧着臉,完全不出聲了。奧里維近前一看,原來他睡熟了。於是他獨自守夜。不久他腦門靠着床架子,也給睡眠帶走了。魯意莎溫柔的笑着,好象守護着兩個孩子覺得很快樂。

天剛亮,他們就被敲門的聲音驚醒。克利斯朵夫去開門。一個鄰居的木匠來通知克利斯朵夫,說他已經被人告發,如果他不願意被捕,應當馬上就走。克利斯朵夫不願意逃,定要把母親送入了墳墓才離開。可是奧里維央求他立刻去搭車,答應一切後事都由他代辦,他硬逼着克利斯朵夫走出屋子,並且為防他反悔起見,還送他上車站。克利斯朵夫執意要在動身之前去看看萊茵河。他是在河邊長大的,他的靈魂象海洋中的貝殼一樣始終保存着河水響亮的回聲。雖是在城中露面很危險,但他打定了主意,不顧一切。兩人沿着下臨萊茵的巉岩走去,看它浩浩蕩蕩,在低矮的河岸中間向北流去。霧靄迷濛,一座大鐵橋的兩個穹窿浸在灰色的水裡,好比碩大無朋的車輪。遠遠的,隔着草原,薄霧中隱隱約約有幾條船沿着曲折的河道上駛。克利斯朵夫看着這些景致出神了。奧里維抓着他的手臂把他帶到車站。克利斯朵夫象害了夢遊病似的完全聽人擺布。奧里維把他安頓在升火待發的車廂里,約定下一天在法國境內第一個車站上相會,免得克利斯朵夫一個人回巴黎。

火車開了,奧里維回到屋裡,門口已經有兩個憲兵等着。他們把奧里維當做克利斯朵夫。奧里維也不急於分辯,好讓克利斯朵夫逃得遠一些。而且警察當局發覺了錯誤的時候並不着慌,也不急於去追逃掉的人;奧里維疑心他們其實是很願意克利斯朵夫走掉的。

奧里維為了魯意莎的葬事,直耽到第二天早上。克利斯朵夫的兄弟,做買賣的洛陶夫,當天才來參加喪禮。這個儼然的人物規規矩矩的送過殯,馬上搭車走了,對奧里維沒有一句問起哥哥近況或是感謝他為母親辦後事的話。奧里維在當地又耽留了一些時候。這兒他一個人都不認識,可是覺得有多少眼熟的影子:小克利斯朵夫,小克利斯朵夫所愛的人,使他受苦的人,——還有那親愛的安多納德。所有這些在此生存過的人,現在完全消滅了的克拉夫脫一家,還留下些什麼?……只有一個外國人對於他們的愛。

那天下午,奧里維在約定的邊界車站上和克利斯朵夫相會了。那是林木幽密,山巒起伏的一個小村。他們並不搭下一班開往巴黎的火車,決意走到前面的一個城市。他們需要孤獨,便望靜悄悄的森林中走去,只聽見遠處傳來幾下沉重的伐木聲。他們走到山崗上一平空曠的地方。腳下那個狹窄的山谷還是德國的土地,有所看守樹林的人的屋子,頂上蓋着紅瓦,一小方草地好比森林中一口碧綠的湖。四下里全是深藍色的一望無際的林木,給水氣包裹着。霧氛在柏樹枝間繚繞。一層透明的幕把線條遮蓋了,把顏色減淡了。一切都靜止不動。沒有腳聲,沒有人聲。秋天的櫸樹都變了金黃色,幾點雨水淅淅瀝瀝的打在樹上。一條小溪在亂石中流着。克利斯朵夫和奧里維停下腳步,呆住了。各人都想着自己的喪事。奧里維默默的對自己說着:

「啊,安多納德,你在哪兒?」

克利斯朵夫卻想着:「現在她不在世界上了,成功對我還有什麼意思?」

但各人聽見各人的死者安慰他們:

「親愛的,別哭我們了。別想我們了。你想着他罷……」

他們彼此瞧了一眼,馬上忘了自己的痛苦,而只感覺得朋友的痛苦。他們握着手,心中只有一起淒涼恬靜的境界。沒有一點風,霧氣慢慢的散了,顯出了青天。雨後的泥土那麼柔和……它把我們抱在懷裡,堆着一副親熱的笑容,和我們說:

「休息罷。一切都很好……」

克利斯朵夫的心松下來了。兩天以來,他整個兒在回憶中,在親愛的媽媽的靈魂中過活;他體驗着那卑微的生活,單調而孤獨的歲月,在孩子們都走了的靜寂的家裡,想念那些把她丟下的兒子……可憐的老婦,殘廢,勇敢,抱着樂天安命的信心,生就溫和的脾氣,恬然自得的忍受着一切,沒有一點兒自私……克利斯朵夫也想其他認識的,一切謙卑的心靈。這時他覺得自己跟他們多麼接近!在騷動的巴黎,眼看多少的思想人物發瘋似的攪在一起,最近又看到那陣血腥的風,煽動神志錯亂的民族互相仇視;克利斯朵夫經過了幾年累人的爭鬥和激昂的日子,對於這個騷動而貧瘠的社會,對於自私的爭戰,對於自命為代表理智而實際只是掀風作浪的野心家,深深的感到厭倦。他所愛的卻是成千累萬的淳樸的心靈——他們在各個民族中間靜靜的燃燒着,本身便是些純潔的火焰,代表慈悲,信仰,犧牲。

「是的,我認得你們,我終於跟你們團聚了,你們是和我同一血統的。我早先象浪子一般離開了你們,跟着大路上的那些影子走了。現在我回到你們中間來了,請你們把我留下罷。我們不問生死,都是一體;我到哪兒,你們也到哪兒。噢!母親,我曾經生活在你的身上,如今是你生活在我身上了。還有你們,高脫弗烈特,蘇茲,薩皮納,安多納德,你們全生活在我身上。你們是我的財富。咱們一同上路罷。我的話就是你們的聲音。憑着我們聯合的力量,我們一定能達到目的……」

樹上緩緩的滴着雨水,一道陽光從樹枝間溜進來。樹林下面一小方草地上傳來一群兒童的聲音:三個女孩子在那裡繞着屋子跳舞,唱着一支天真的德國山歌。而遠遠的,一陣西風象吹送薔薇的異香似的,吹來法國方面的鐘聲……

「噢!和平,你是神聖的音樂,你是解脫的心靈的音樂;苦,樂,生,死,敵對的民族與友愛的民族,一起交融在你身上……噢!我愛你,我要抓住你,我一定能抓住你……」

黑夜降臨了。克利斯朵夫從幻夢中醒來,又看到了朋友那張忠實的臉。他對他笑笑,把他擁抱了。隨後,他們倆穿過樹林,悄悄的重新上道;克利斯朵夫在前面替奧里維開路。

孤零零的,不聲不響,

一個在前,一個在後,

大路上來了兩個年輕的弟兄……[2]

作者簡介

羅曼·羅蘭(Romain Rolland,1866年1月29日~1944年12月30日),1866年1月29日生於法國克拉姆西,思想家,文學家,批判現實主義作家,音樂評論家社會活動家,1915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是20世紀上半葉法國著名的人道主義作家。他的小說特點被人們歸納為「用音樂寫小說」。此外,羅曼·羅蘭一生為爭取人類自由、民主與光明而進行不屈的鬥爭,積極投身進步的政治活動,聲援西班牙人民的反法西斯鬥爭,並出席巴黎保衛和平大會,對人類進步事業做出了一定的貢獻[3]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