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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翰·克利斯朵夫 · 卷三 少年 第二部

約翰·克利斯朵夫 · 卷三 少年 第二部出自於《約翰·克利斯朵夫》,該小說描寫了主人公奮鬥的一生,從兒時音樂才能的覺醒、到青年時代對權貴的蔑視和反抗、再到成年後在事業上的追求和成功、最後達到精神寧靜的崇高境界。通過主人公一生經歷去反映現實社會一系列矛盾衝突,宣揚人道主義和英雄主義的長篇小說。[1]

目錄

卷三少年 第二部 薩皮納

在院子對面,屋子的陪房部分,底層住着一個二十歲的新寡的女人和一個女孩子,叫做薩皮納?弗洛哀列克太太,也是於萊老人的房客。她占着臨街的鋪面,和靠院子的兩間房,還帶着一小方花園,跟於萊家的只隔一道繞滿藤蘿的鐵絲網。她難得在園子裡露面;只有孩子從早到晚獨自在那裡扒着泥土。自生自發的園子有點亂七八糟,老於萊看了大不高興,他是喜歡把小路給耙得平平整整,使自然界也顯得有條有理的。關於這一點,他曾經對房客說過幾回;或許就為了這個緣故她根本不到園子裡來了,而園子也並沒因此給收拾得象個樣。

弗洛哀列克太太開着一個小針線鋪,在這城中心商業繁盛的街上原來可以很發達;但她對妻子並不比對花園更關心。照伏奇爾太太的說法,一個愛面子的女人,家務是應當自己動手的,——尤其在沒有相當的財產容許她閒蕩的時候,更沒有閒蕩的理由,——可是那位太太雇了個十五歲的女孩子,每天早上來做幾個鐘點零活,打掃屋子,看守起子,使她自己可以懶洋洋的賴在床上,或是把時間化在梳妝上面。

有時,克利斯朵夫從玻璃窗里看到她光着腳,拖着很長的睡衣在房裡走來走去,或是幾小時的坐在鏡子前面發呆;因為她滿不在乎,連窗簾都忘了放下,便是發覺了也懶得走過去動一動手。克利斯朵夫倒反更怕羞,特意從窗邊走開,免得她發窘。但那誘惑的力量真是不小:他紅着臉,偷偷的瞟了一眼她那清瘦的裸露的胳膊,有氣無力的環繞着披散的頭髮,兩手勾搭着抱着頸窩;她就是這樣的出神了,直要胳膊酸麻了才放下來。克利斯朵夫相信自己看到這幕可愛的景象完全是出於無意的,而他腦子裡想着音樂的時候,也並不因之慌亂;可是他上了癮,結果他看薩皮納的時間和她為了梳妝花費的時間一樣多。她並非賣弄風情,平時倒是隨隨便便的,對衣著還不及阿瑪利亞或洛莎那麼仔細周到。她老半天的照着鏡子,純粹是由於懶惰;每插一支針也象化了很大的勁,必須歇一歇,對鏡子扮一下苦臉。白天快完了,她還沒完全穿扮好。

薩皮納沒有收拾完畢,往往女僕已經走了,而顧客在門外打鈴了。她聽見鈴響,還得人家叫了一二聲,才決心從椅子上站起,笑眯眯的,從容不起的走出去,——從容不迫的尋找顧客所要的貨,——要是找了一下找不到,或是要化一些氣力,譬如把梯子從這邊搬到那邊才能拿到,——她就消消停停的說那東西已經賣完了;因為她不想把屋子整理一下,也不肯添辦賣缺的貨,顧客們不是不耐煩了,就是照顧別的鋪子去了。可是他們並不怪怨她。這樣一個可愛的,說話的聲音那麼柔和的女人,對什麼都是不慌不忙的:怎麼能跟她生氣呢?隨便你說什麼,她都無所謂;人家也感覺得很清楚,即使抱怨的話已經出了口,也沒勇氣再說下去;他們走了,對她可愛的笑容也回報一個笑容,可是從此不再上門了。她並不因之着慌。她老是那麼笑盈盈的。

她的相貌很象佛羅倫薩的少女。眉毛向上,長得很好看;灰色的眼睛在濃密的睫毛底下只睜開一半。下眼皮帶點兒浮腫,底下有條很淺的皺痕。玲瓏的小鼻子,下端微微的向上翹着;鼻尖和上嘴唇中間另有一條小小的曲線。嘴巴張開着一點,上嘴唇往上吊起,有笑意,也有倦意。下嘴唇太厚了一些;臉盤的下部是圓的,象意大利畫家斐利卜?利比所畫的聖母:有種天真而嚴肅的神氣。氣色不十分清白,頭髮是淺褐色的,打卷的部分很亂,挽的髻尤豈不知所云。細身材,小骨骼,動作老是懶洋洋的。穿扮並不講究,——一件敞開着的短褂,鈕扣七零八落,腳下拖着雙破爛的舊鞋子,有點不修邊幅,——但她青春的風韻,溫和的氣息,天真的嬌媚,自有動人憐愛的魔力。她站在鋪子門口換換空氣的時候,過路的青年們總喜歡瞅她幾眼;她雖然不把他們放在心上,卻也注意到了,眼中表示出一點感激與喜悅;婦女被人好意相看之下,都有這種表情,意思仿佛是說:「多謝多謝!……再來一下罷!再瞧我一眼罷!……」

可是她儘管覺得能討人喜歡是種快樂,懶惰的天性使她從來不想做點兒什麼去討人喜歡。

在於萊和伏奇爾這些人看來,她正是一個引起反感的對象。她的一切都使他們憤慨:她的無精打采,家裡的雜亂,衣著的隨便,永遠的微笑,客客氣氣聽着他們的批評而滿不在乎,對於丈夫的死,孩子的病,營業的衰落,日常生活中大大小小的煩惱,都若無其事的不以為意,無論什麼也改變不了她的習慣和遊手好閒的脾氣,——她的一切都教他們生氣;而最糟的是這樣一個人居然會討人喜歡。這是伏奇爾太太不能原諒的。仿佛薩皮納故意拿她的行為來取笑根深蒂固的傳統,真正的做人之道,一板三眼的責任,毫無樂趣的工作,取笑那些忙亂,鬧哄,吵架,嘆苦,和有益身心的悲觀主義;而這悲觀主義便是於萊一家的,也是所有的規矩人的生存的意義,使他們的生活成為補贖罪孽的準備的。要是一個女人飽食終日,無所事事,把神聖的日子糟蹋完了,還膽敢不聲不響的瞧不起人,人家卻象苦役犯一般的忙得要命,——而結果大家倒派她有理,那還象話嗎?不要教守本分的人灰心嗎?……幸而,謝謝上帝!世界上還有些明白人,能使伏奇爾太太跟他們一起得到些安慰。他們從百葉窗里偷覷着小寡婦,每天都得把她議論一番。吃晚飯的時候,這些閒話使全家的人都嘻嘻哈哈的樂死了。克利斯朵未心不在焉的聽着。伏奇爾夫婦素來好批評鄰居們的行為,他早已聽膩了,再也不去注意。何況他對薩皮納的認識僅限於脖子和裸露的手臂,雖然覺得可愛,還談不到對她的為人有什麼確切的見解。然而他覺得自己對她非常寬容;而且為了故意跟人家彆扭,他很高興薩皮納教伏奇爾太太生氣。

天氣很熱的時候,吃過晚飯,大家沒法待在院子裡;那邊整個下午曬着太陽,連晚上都很悶熱。只有靠街的一邊還能讓人透口氣。有時於萊跟伏奇爾和魯意莎在門口坐一會。伏奇爾太太和洛莎不過漏一漏臉:她們忙着家裡的事;而伏奇爾太太還要爭面子,格外表示她沒有閒逛的時間;為了要人聽到,她高聲的說,所有在這兒靠着屋門打着呵欠,十個指頭不肯動一動的人,都叫她頭疼。既然她不能強其他們作事(那是她覺得非常遺憾的),她唯有眼不見為淨,回到屋裡去狠命的做自己的事。洛莎自以為應當學她的樣。而於萊與伏奇爾,覺得到處是過路風,因為怕着涼,也回到樓上去了。他們睡得極早,並且哪怕你請他們做皇帝,也不能教他們改變一點兒習慣。從九點起,門外只剩下魯意莎和克利斯朵夫兩個人了。魯意莎整天關在屋子裡;晚上,克利斯朵夫一有空閒就陪着她,硬要她換換空氣。她自個兒是決不會出來的:街上的聲音使她害怕。孩子們尖聲怪叫的追來追去,街坊上所有的狗都汪汪的叫起來,跟他們呼應。還有鋼琴聲,遠處又有單簧管聲,旁邊的街上又有人吹着短號。四下里都有彼此招呼的聲音。三三兩兩的人來來往往,在屋子前面走過。要是讓魯意莎一個人待在這個嘈雜的環境中,她簡直不知怎麼辦;跟兒子在一起,她幾乎對這些感到興趣了。聲音慢慢的靜下去。孩子跟狗最先睡覺。一群一群的人也散了伙。空氣更新鮮,周圍也更靜了。魯意莎用細小的聲音講着阿瑪利亞或洛莎告訴她的小新聞。她並不覺得這些有多大的興味,但一方面不知道跟兒子說些什麼好,一方面又需要和他親近,找些話來談談。克利斯朵夫逜E摸到這種用意,便假裝關心她說的話,但並不細聽。他迷迷忽忽的想着許多白天的事。

一天晚上,母親正這樣的講着,他看見隔壁針線起的門開了。一個女人的影子悄悄的走出來,坐在街上,和魯意莎的椅子只差幾步路。克利斯朵夫雖然瞧不見她的臉,可已經認得是什麼人了。他恢復了精神。空氣仿佛更甜美了。魯意莎沒有覺察薩皮納在場,照舊輕輕的說着閒話。克利斯朵夫聽得比較留神了,甚至覺得需要參加一些議論,說幾句話,或許還要教旁人聽見。瘦小的影子呆着不動,有點睏倦的模樣,兩腿交叉着,雙手疊在一起平放在膝上。她向前望着,似乎什麼都沒聽到。魯意莎想睡覺了,進了屋子。克利斯朵夫說他還想待一忽兒。

時間快到十點。街上沒有人了。最後幾個鄰居一個一個都回進了屋子,只聽見鋪子關門的聲音。玻璃窗內的燈睒了睒眼睛,熄了。還有一兩處亮着的,接着也熄掉了。四下里靜悄悄的……只有他們兩人,彼此可並不瞧一眼,都屏着氣,似乎不知道各人身邊還有一個人。遠處的田裡傳來一陣新近割過的草原的香味,鄰家的平台上飄來種在盆里的丁香花的香味。空氣靜止。天河緩緩的在那裡移轉。一座煙突的上空,大熊星和小熊星的車軸在滾動;群星點綴着淡綠的天,象一朵朵的翠菊。本區教堂的大鐘敲着十一點,別的教堂在四周遙遙呼應,有些是清脆的聲音,有些是遲鈍的聲音,家家戶戶的時鐘也傳出重濁的音調,其中還有喉音嘶嗄的鷓鴣聲。①


①這是一種以鷓鴣的叫聲報告時刻的掛鍾。

他們從幻想中驚醒過來,同時站起,正要進門的時候,一聲不出的互相點了點頭。克利斯朵夫回到樓上,點起蠟燭,坐在桌子前面,把手捧着頭,一無所思的呆了好久。然後他嘆了一口氣,睡了。明天他一起來就不由自主的走近窗口,向薩皮納的房間那邊望了一眼。可是窗簾拉得很嚴。整個上午都是這樣。從此也永遠是這樣。

第二天晚上,克利斯朵夫向母親提議再到門前去坐一回;他居然有了乘涼的習慣。魯意莎覺得很高興:以前看他吃罷晚飯就躲在自己房裡,把玻璃窗跟護窗一起關着,她有些擔心。——不聲不響的小影子也照舊出來,坐在老地方。他們很快的點了點頭,魯意莎根本沒發覺。克利斯朵夫和母親談着話。薩皮納對她的女孩子微微笑着,看她在街上玩;到九點,薩皮納帶她去睡了,然後又悄悄的回出來。她要是在屋裡多待了一些時候,克利斯朵夫就擔心她不會再來。他留神屋子裡的動靜,聽着不肯睡覺的女孩子的笑;薩皮納還沒有在其門口出現,他已經聽到衣服悉悉索索的聲音,便掉過頭來,聲音更興奮的和母親談着話。有時他覺得薩皮納覷着他,他也偷偷的瞟她幾眼。可是他們的眼睛從來沒碰在一起。

終於孩子做了他們的聯繫。她在街上和別的兒童奔跑。一條和善的狗把臉擱在腳上,躺在地下打盹;他們去惹它,它把紅眼睛睜開了一半,結果給惹惱了,咕嚕了幾聲:他們便一邊叫一邊逃,又怕又樂。女孩子尖聲嚷着,盡望後面瞧,好象被狗追着似的:她望魯意莎這邊直撲過來,把魯意莎逗笑了。她拉住了孩子問長問短,開始跟薩皮納搭訕。克利斯朵夫並不插嘴。他不跟薩皮納說話,薩皮納也不向他說話。兩人心照不宣的,都裝做沒有對方這個人。但她們說的話,他一個字都沒放過。魯意莎覺得他的不開口仿佛表示敵意。薩皮納並不這樣想;但他使她膽怯,回答魯意莎的話不免因之有些慌張,過了一會她借端進去了。

整整一個星期,魯意莎因為感冒,不得不待在屋裡,外邊只剩克利斯朵夫與薩皮納兩個人了。第一次,他們都有些害怕。薩皮納為免得發僵,把女兒抱在膝上不住的親吻。克利斯朵夫非常侷促,不知道是否應當繼續不理不睬。那的確有點兒為難;他們雖沒直接談過話,魯意莎早已把他們介紹過。他想迸出一兩句話來,不料聲音在喉嚨里擱淺了。幸而女孩子又來給他們解了圍。她玩着捉迷藏,在克利斯朵夫的椅子周圍打轉,他把她攔住了親了一下。他不大喜歡小孩子,但擁抱這一個的時候有種特殊的快感。孩子一心想玩,竭力掙脫。克利斯朵夫耍弄她,被她在手上咬了一口,只得把她放走了。薩皮納笑了起來。他們一邊瞧着孩子一邊交換了幾句無聊的話。隨後,克利斯朵夫想把談話繼續下去(他自以為應當如此),可是找不出多少話來;而薩皮納也幫不了他的忙,只把他說的重複一遍:

「今晚天氣很舒服。」

「是的,真舒服。」

「院子裡簡直透不過起來。」

「是的,悶得很。」

話說不下去了。薩皮納趁着孩子該睡覺的時候,進了屋子不再出來。

克利斯朵夫怕她以後幾晚都要這樣,怕魯意莎不在的時候,她會躲着不跟他單獨在一起。事實可並不如此;第二天,薩皮納又跟他搭訕了。她是為了要說話而說話,而不是為了說話有什麼樂趣。明明她費了很大的勁才找到話題,她對自己的問話也覺得憋悶:不論是回答是發問,都往往在難堪的靜默中停住了。克利斯朵夫想起從前和奧多最初幾次的會面;但和薩皮納的談天,範圍更窄了,而她還沒有奧多的耐性。試了幾下不成功,她就丟手:太費氣力的事,她是不感興趣的。她不作聲了,他也就跟着不作聲。

這樣以後,一切又立刻變得很甜美。黑夜恢復了它的安靜,心靈恢復了它的幽思。薩皮納在椅子上緩緩搖擺,沉入遐想。克利斯朵夫也在一旁出神。他們一句話也不說。半小時以後,一陣薰風從裝着楊梅的小車上吹來,帶着醉人的香味,克利斯朵夫不由得輕輕的自言自語。薩皮納回報他一兩個字。他們倆又不作聲了,只體味着這種寧靜跟那些不相干的話。他們作着同樣的夢,想着同一的念頭;什麼念頭呢?不知道,他們自己也不承認有同樣的思想。大鐘敲了十一點,兩人笑了笑,分手了。

第二天,他們根本不想再開始談話,只守着他們心愛的靜默,隔了半晌才交換一言半語,證明他們原來都想着同樣的事。

薩皮納笑着說:「不勉強自己說話真是舒服多了!你以為該找點兒話來說,可是多麻煩啊!」

「唉!"克利斯朵夫聲音非常感動,"要是大家都象你這樣想才好呢!」

兩人一起笑了。他們都想到了伏奇爾太太。

「可憐的女人!"薩皮納說。"真教人頭疼!」

「她自己可從來不頭疼,"克利斯朵夫表示很痛心。

薩皮納瞧着他的神色,聽着他的話,笑了起來。

「你覺得有趣嗎?"他說。"你滿不在乎,因為你不受這個罪。」

「對啦,我鎖了門躲在家裡。」

她差不多沒有聲音的、輕輕的笑了一笑。克利斯朵夫在恬靜的夜裡很高興的聽着她。他吸了一口新鮮的空氣,覺得暢快極了。

「啊!能夠不作聲多舒服!"他說着伸了個懶腰。

「說話真沒意思!"她回答。

「對啦,不說話大家已經很了解了!」

兩人又沒有聲音了。他們在黑暗裡彼此瞧不見,可都微微的笑着。

然而,即使他們在一起的時候有同樣的感覺,——或者自以為如此,——還談不到互相有什麼認識。薩皮納根本不在乎這一點。克利斯朵夫比較好奇,有天晚上問她:

「你喜歡音樂嗎?」

「不,"她老老實實的回答。"我聽了心中發悶,一點兒都不懂。」

這種坦白使他很高興。一般人聽到音樂就煩悶,嘴裡偏要說喜歡極了:克利斯朵夫聽膩了這種謊話,所以有人能老實說不愛音樂,他差不多認為是種德性了。他又問薩皮納看書不看。

不,先是她沒有書。

他提議把他的借給她。

「是正經書嗎?"她有些害怕的問。

她要不喜歡的話,就不給她正經書。他可以借些詩集給她。

「那不就是正經書嗎?」

「那末小說罷?」

她撅了撅嘴。

難道這個她也不感興趣嗎?

興趣是有的;但小說總嫌太長,她永遠沒有耐性看完。她會忘了開頭的情節,會跳過幾章,結果什麼都弄不清,把書丟下了。

「原來是這樣的興趣!」

「哦,對一樁平空編出來的故事,有這點兒興趣也夠了。一個人在書本以外不是也該有點兒興趣嗎?」

「也許喜歡看戲罷?」

「那才不呢!」

「難道不上戲院去嗎?」

「不去。戲院裡太熱,人太多。哪有家裡舒服?燈光刺着你眼睛,戲子又那麼難看!」

在這一點上,他和她表示同意。但戲院裡還有別的東西,譬如那些戲文吧。

「是的,"她心不在焉的回答。"可是我沒空。」

「你忙些什麼呢,從早到晚?」

她笑了笑:「事情多呢!」

「不錯,你還有你的鋪子。」

「哦!"她不慌不忙的說,"為鋪子我也不怎麼忙。」

「那末是你的女孩子使你沒有空囉?」

「也不是的,可憐的孩子,她很乖,會自個兒玩的。」

「那末忙什麼呢?」

他對自己的冒昧表示歉意。但她覺得他的冒昧很有意思。

「事情多呢,多得很!」

「什麼呢?」

她可說不清。有各種各樣的事要你忙着。只要起身,梳洗,想中飯,做中飯,吃中飯,再想晚飯,收拾一下房間……一天已經完了……並且究竟還該有些空閒的時間!……

「你不覺得無聊嗎?」

「從來不會的。」

「便是一事不做的時候也不無聊嗎?」

「就是那樣我不會無聊;要做什麼事的時候,我心裡倒堵得慌了。」

他們互相望着,笑了。

「你真幸福!"克利斯朵夫說。"要我一事不做就辦不到。」

「你一定辦得到的。」

「我這幾天才知道我也會不做事的。」

「那末你慢慢的就會一事不做了。」

他跟她談過了話,心裡很平靜很安定。他只要看見她就行了。他的不安,他的煩躁,使他的心抽搐的那種緊張的苦悶,都鬆了下來。他跟她說話的時候,想到她的時候,心一點兒不亂。他雖然不敢承認,但一接近她,就覺得進入了一種甜蜜的麻痹狀態,差不多要矇矓入睡了。

這些夜裡,他比平時睡得特別好。

做完了工作回家的時候,克利斯朵夫總向鋪子裡瞧一眼。他難得不看見薩皮納的,他們便笑着點點頭。有時她站在門口,兩人就談幾句話;再不然他把門推開一半,叫小孩子過來塞一包糖給她。

有一天,他決意走進鋪子,推說要幾顆上裝的鈕扣。她找了一會找不到。所有的鈕扣都混在一起,沒法分清。她因為被他看到東西這麼亂,有點兒不大得勁。他可覺得很有趣,低下頭去想看個仔細。

「不行!"她一邊說一邊用手遮着抽屜,"你不能看!簡直是堆亂東西……」

她又找起來了。但克利斯朵夫使她發窘,她懊惱之下,把抽屜一推,說道:「找不到了。你到隔壁街上李齊鋪子去買罷。她一定有。她那兒是要什麼有什麼的。」

他對她這種做買賣的作風笑了。

「你是不是把所有的顧客都這樣介紹給她的?」

「這也不是第一回了,"她滿不在乎的回答。

可是她究竟有些不好意思。

「整東西真麻煩,"她又說。"我老是一天一天的拖着,可是明兒我一定要開始了。」

「要不要我幫忙?」

她拒絕了。她心裡是願意的:可是不敢,怕人家說閒話,而且他來了,她也會膽怯的。

他們繼續談着話。過了一會,她說:「你的鈕扣怎麼樣呢?不上李齊那邊去買嗎?」

「才不去呢,"克利斯朵夫說。"等你把東西整好了我再來。」

「噢!"薩皮納回答,她已經忘了剛才的話,"你別等得那麼久啊!」

這句老實話使他們倆都笑開了。

克利斯朵夫向着她關上的抽屜走過去。

「讓我來找行不行?」

她跑上來想攔住他:「不,不,不用再找,我知道的確沒有了。」

「我打賭你一定有的。」

他一來就把他要的鈕扣得意揚揚的找到了。可是他還要另外幾顆,想接着再找;但她把匣子搶了過去,賭着氣自己來找了。

天黑下來了,她拿了匣子走近窗口。克利斯朵夫坐在一旁,只離開她幾步路。女孩子爬在他的膝上,他裝做聽着孩子胡扯,心不在焉的回答着。其實他瞧着薩皮納,薩皮納也知道他瞧着她。她低着頭在匣子裡掏。他看到她的頸窩跟一部分的腮幫,——發見她臉紅了,他也臉紅了。」

孩子老是在講話,沒有人理她。薩皮納木在那裡不動了。

克利斯朵夫看不清她做些什麼,但相信她是什麼也沒做,甚至也沒看着她手裡的匣子。兩人還是不作聲,孩子覺得奇怪,從克利斯朵夫的膝上滑了下來,問:「幹嗎你們不說話了?」

薩皮納猛的轉過身子,把她摟在懷裡。匣子掉在地下,鈕扣都望家具底下亂滾;孩子快活得直叫,趕緊跑着去追了。薩皮納回到窗子前面,把臉貼着玻璃好似望着外邊出神了。

「再見,"克利斯朵夫說着,心亂了。

她頭也不回,只很輕的回答了一聲"再見"。

星期日下午,整個屋子都空了。全家都上教堂去做晚禱。薩皮納可是一向不去的。有一次當幽美的鐘聲響個不歇,好似催她去的時候,克利斯朵夫看見她在小花園裡坐在屋門口,便開玩笑似的責備她;她也開玩笑似的回答說,非去不可的只有彌撒祭,而不是晚禱;過分熱心非但用不着,並且還有些討厭;她認為上帝對她的不去做晚禱決不會見怪,反而覺得高興呢。

「你把上帝看做跟你自己一樣,"克利斯朵夫說。

「我要是他,那些儀式才使我厭煩呢!"她斬釘截鐵的說。

「你要做了上帝,就不會常常來管人家的事了。」

「我只求他不要管我的事。」

「那倒也不見得更糟,'克利斯朵夫說。

「別說了,"薩皮納叫起來,"這些都是褻瀆的話!」

「說上帝跟你一樣,不見得有什麼褻瀆。」

「你別說了行不行?"薩皮納半笑半生氣的說。她怕上帝要着惱了,便趕快扯上別的話:「再說,一星期中也只有這個時間,能夠安安靜靜的欣賞一下園子。」

「對啦,他們都出去了。」

他們彼此望了一眼。

「多麼清靜!"薩皮納又說。"真難得……我們不知道自己在哪兒了!……」

「嘿!"克利斯朵夫憤憤的嚷起來,"有些日子我真想把她勒死!」

他們用不到解釋說的是誰。

「還有別人怎麼辦呢?"薩皮納笑着問。

「不錯,"克利斯朵夫懊喪的說。"還有洛莎。」

「可憐的小姑娘!」

他們不作聲了。然後克利斯朵夫又嘆了口氣:

「要永遠象現在這樣才好呢!……」

她笑眯眯的把眼睛抬了一下,又低下去。他發覺她正在做活:

「你在那裡做什麼?」

(他和她隔着兩方花園之間繞滿長春藤的鐵絲網。)

「你瞧,我剝青豆來着,"她把膝上的碗舉起來給他看。

她深深的嘆了一聲。

「這也不是什麼討厭的工作,"他笑着說。

「噢!老是要管三頓吃的,麻煩死了!」

「我敢打賭,要是可能,你為了不願意做飯,寧可不吃飯的。」

「當然囉!」

「你等着,我來幫你。」

他跨過鐵絲網,走到她身邊。

她在屋門口坐在一張椅子上,他坐在她腳下的石級上。從她的衣兜里,他抓了一把豆莢;然後把滾圓的小豆倒在薩皮納膝間的碗裡。他望着地下,瞧見薩皮納的黑襪子把她的腳和踝骨勾勒得清清楚楚。他不敢抬起頭來看她。

空氣很悶。天上白茫茫的,雲層很低,一絲風都沒有。沒有一張飄動的樹葉。園子給關在高牆裡頭:世界就是這麼一點兒。

孩子跟着鄰家的婦人出去了。屋子裡只有他們兩個。什麼話也不說,也不能再說什麼。他低着頭只顧在薩皮納的膝上掏起一把把的豆莢;碰到她身子,他的手指就顫抖,有一回在鮮潤光滑的豆莢中跟她也在發抖的手指碰上了。他們繼續不下去了。兩人都呆着不動,也不互相瞧一眼:她仰在椅子裡,微微張着嘴巴,讓手臂望下掉着;他坐在她腳下,靠着她,覺得沿着肩膀與胳膊有股薩皮納腿上的暖氣。他們都有些氣喘。克利斯朵夫把手按在石級上想教它冷:可是一隻手輕輕碰到了薩皮納伸在鞋子外邊的腳,就放在上面,拿不開了。他們打着寒噤,象要發暈似的。克利斯朵夫的手緊緊抓着薩皮納纖小的腳趾。薩皮納流着冷汗,向克利斯朵夫彎下身子……

一陣很熟悉的聲音把他們的醉意趕走了,使他們嚇了一跳。克利斯朵夫縱起身子,跳過鐵絲網。薩皮納把豆莢撩在衣兜里進了屋子。他在院子裡回頭望了一下,她正站在門口,便彼此瞅了一眼。雨點開始簌簌的打在樹葉上……她把門關上了。伏奇爾太太和洛莎回家了……他也上了樓……

正當昏黃的天色暗下來,被陣雨淹沒了的時候,他從桌邊站起,有股按捺不住的力鼓動着他;他奔到關着的窗子前面,向着對面的窗伸出手臂。同時,對面的玻璃窗里,在黑洞洞的室內,他看見——自以為看見——薩皮納也向他張着臂抱。

他急急忙忙從家裡衝出去,下了樓梯,奔進園子。冒着被人看見的危險,他正想跨過鐵絲網,可是望了望她剛才出現的窗子,看到護窗都關得嚴嚴的,屋子似乎睡着了。他遲疑了一下。於萊老人正要下地窖去,見了他就跟他招呼。他走了回來,自以為做了個夢。

洛莎不久就發覺了周圍的情形。她並不猜疑,還不知道什麼叫做妒忌。她準備傾心相與,不求酬報。但她雖然很傷心的忍受了克利斯朵夫的不愛她,可也從來沒想到克利斯朵夫可能愛上別人。

一天晚上,吃過晚飯,她剛把做了幾個月的一件挑繡收拾完工,覺得很快活,想鬆動一下,去跟克利斯朵夫談談。趁母親轉過背去的時候,她偷偷的溜出房間。溜出屋子,象個犯了什麼錯處的小學生。克利斯朵夫曾經瞧不起她,說她那個活兒是永遠做不完的,如今她很高興能夠駁倒他了。克利斯朵夫對她的感情,可憐的小姑娘是知道的,可是沒用;她老以為自己看到別人感到愉快,別人看到她一定也是一樣的。

她走出去了。克利斯朵夫和薩皮納坐在門前。洛莎一陣難過,可並沒把這個直覺的印象特別放在心上,仍舊高高興興的招呼着克利斯朵夫。在靜寂的夜裡,她的尖嗓子給克利斯朵夫的感覺好象是個彈錯的音。他在椅子裡打了個哆嗦,氣得把臉扭做一團。洛莎得意揚揚的把挑繡直送到他面前,克利斯朵夫不耐煩的把它撩開了。

「完工啦,完工啦!"洛莎釘住了他說。

「那末再做一條罷!"克利斯朵夫冷冷的回答。

洛莎愣了一愣。她的興致都給掃盡了。

克利斯朵夫還接着刻薄她:「等到你做了三十條,人也老了的時候,你至少可以覺得這一輩子沒有白活!」

洛莎真想哭出來:「天哪!你話說得多狠,克利斯朵夫!」

克利斯朵夫覺得很慚愧,和她說了幾句好話。她是只要一點兒鼓勵就會滿足而得意起來的,便馬上直着嗓子嘮叨:她不能輕聲說話,老是照家裡的習慣大叫大嚷。克利斯朵夫竭力壓着自己,可仍掩飾不了惡劣的心緒。他先還氣哼哼的回答一句半句,後來竟不理他了,轉過身子,在椅子上扭來扭去,聽着她的叫囂咬牙切齒。洛莎明明看見他不耐煩,知道應該住嘴了;可是她反而聒噪得更厲害。薩皮納,不聲不響,和他們只隔幾步路,坐在黑影里,無關痛癢的在那兒冷眼旁觀。後來她看膩了,覺得這一晚是完了,便進了屋子。克利斯朵夫直到她走了好一會才發覺,也立刻站起身子,冷冷的說了聲再會就不見了。

洛莎一個人在街上,狼狽不堪,望着他進去的大門。她含着眼淚趕緊回家,輕手輕腳的,免得跟母親說話;她急急忙忙脫下衣服,一上床就蒙着被嚎啕大哭。她並不推敲剛才的情形,也沒想到克利斯朵夫愛不愛薩皮納,克利斯朵夫和薩皮納是不是討厭她;她只知道什麼都完了,活着沒意思了,只有死了。

第二天早上,她又憑着那種永遠打不倒的,自憑自的希望,轉起念頭來了。回想到前一天的事,她覺得不應該看得那麼嚴重。固然克利斯朵夫是不愛她,她也認命了;但心裡存着個念頭(雖然自己不肯承認),以為自己的愛情早晚會博得他的愛情。可是她從哪兒看出他和薩皮納有什麼關係呢?象他那樣聰明的人,怎麼會愛一個無聊平庸的女子?那些缺點不是大家都看得很清楚嗎?這樣一想,她放心了,——可是並不因此不監視克利斯朵夫。白天她什麼都沒看到,既然根本沒有什麼事;但克利斯朵夫看見她整天在他周圍打轉,又不說出為了什麼,不禁大為氣惱。而他更氣的是,晚上她老實不客氣到街上來坐在他們旁邊。那等於把前一晚的事重演一遍:只有洛莎一個人說着話。薩皮納沒有等多久便進去了;克利斯朵夫也學了她的樣。洛莎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出場對他們是大煞風景;但可憐的姑娘還想氣自己。她並沒發覺最糟的就是硬要教人理睬她;而以她那種素來笨拙的手段,以後幾晚她還是來那麼一套。

第三天,克利斯朵夫被洛莎在旁邊緊釘着,空等了一場薩皮納。

第四天,只有洛莎一個人了。他們倆都不願意再掙持下去。可是她除了克利斯朵夫的憎恨以外,什麼也沒到手。他把她恨死了,因為黃昏時那一忽兒功夫是他唯一快樂的時間,而現在給她剝奪了。再加克利斯朵夫一心只顧着自己的感情,從來不想到去體會一下洛莎的心事,所以更不能原諒她。

薩皮納可久已猜透洛莎的心:她對自己是否動了愛情還沒弄清楚,就已經知道洛莎在那裡忌妒了,但嘴上一字不提;並且象一切漂亮婦女一樣,她有種天生的殘忍,因為知道自己必勝無疑,就不聲不響的,很狡猾的,冷眼看着那個笨拙的情敵白費氣力。

洛莎打了勝仗,對着她戰略的後果非常喪氣的考慮了一番。為她,最好是別一把死抓,別和克利斯朵夫去糾纏,至少在目前:而這個辦法正是她所不用的;最壞的是跟他提到薩皮納:而這就是她所用的手段。

為了試探克利斯朵夫的意思,她心中忐忑的,怯生生的和他說了句薩皮納長得俏。克利斯朵夫冷冷的回答說她的確很俏。雖然這種回答早在洛莎意料之中,她仍覺得心上挨了一拳。她很知道薩皮納好看,可從來沒注意過,如今是用了克利斯朵夫的眼光第一次去看她;她看到薩皮納面目清秀,小鼻子,小嘴,身材玲瓏,態度舉動多麼有風韻……啊!她看了多痛苦!……要能有這樣的身體,她有什麼東西不肯犧牲呢!人家為什麼不愛她而愛薩皮納,她也太明白了!……她的身體!……她怎麼會長了個這樣的身體的呢?它使她精神上受到多大的壓迫!她覺得它多醜!多可厭!而且只有死才能擺脫這個軀殼!……她太高傲,同時也太謙卑了,決不肯因為得不到人家的愛而怨嘆:她沒有這個權利;她想教自己更謙虛一點。但她的本能表示反抗……不,這是不公平的!……為什麼這個身體是她的,她的,而非薩皮納的呢?……人家為什麼要愛薩皮納呢?她用什麼方法教人愛的呢?……洛莎用着毫不留情的眼光看她,覺得她懶惰,隨便,自私,對誰都不理不睬,不照顧家,不照顧孩子,什麼都不管,只顧着自己,活着只為了睡覺,閒蕩,一事不做……而這倒能討人喜歡……討那麼嚴厲的克利斯朵夫,她最敬重最佩服的克利斯朵夫的喜歡!哎喲!這可太不公平了!太荒唐了!……克利斯朵夫怎麼會不發覺的呢?——她禁不住在他面前時常說幾句對薩皮納不好聽的話。她並不願意說,但不由自主的要說。她常常後悔,因為她心腸很好,不喜歡說任何人的壞話。但她更加後悔的是這些話惹起了克利斯朵夫尖刻的答覆,顯出他對薩皮納是怎樣的鍾情。他的感情受了傷害,他便想法去傷害別人,而居然成功了。洛莎一言不答的走了,低着頭,咬着嘴唇,免得哭出來。她以為這是自己的錯,是咎由自取,因為她攻擊了克利斯朵夫心愛的人,使克利斯朵夫難過。

她的母親可沒有她這種耐性。心明眼亮的伏奇爾太太,和老於萊一樣,很快就注意到克利斯朵夫和鄰家少婦的談話:要猜到其中的情節是不難的。他們暗中想把洛莎將來嫁給克利斯朵夫的願望受了打擊;而在他們看來,這是克利斯朵夫對他們的一種侮辱,雖然他並沒知道人家沒有徵求他的同意就把他支配了。阿瑪利亞那種專橫的性格,決不答應別人和她思想不同;而克利斯朵夫在她幾次三番表示瞧不起薩皮納以後,仍然去和薩皮納親近,尤迫使她憤慨。

她老實不客氣把那種意見對克利斯朵夫嘮叨。只要他在場,她總借端扯到薩皮納身上,想找些最難堪的,使克利斯朵夫最受不了的話來說;而憑她大膽的觀點和談鋒,那是很容易找到的。在傷害人或討好人的藝術中,女子強悍的本能遠過於男子;而這種本能使阿瑪利亞對於薩皮納的不清潔,比對她的懶惰與道德方面的缺點攻擊得更厲害。她的放肆而喜歡窺探的眼睛,透過玻璃窗,一直掃到臥室裡頭,在薩皮納的梳洗方面搜尋她不乾淨的證據,然後再用那種粗俗的興致,一件一件的說給人家聽,要是為了體統攸關而不能全說,她就用暗示來教人懂得。

克利斯朵夫又難堪又憤怒,臉色發了白,嘴唇抖個不住。洛莎眼看要出事了,央求母親不要再說,甚至替薩皮納辯護;但這些話反而使阿瑪利亞攻擊得更凶。

突然之間,克利斯朵夫從椅子上跳起來,拍着桌子,嚷着說這樣的議論一個女人,暗地裡刺探她而抖出她的私事是卑鄙的;一個人真要刻毒到極點,才會去拚命攻擊一個好心的,可愛的,和善的,躲在一邊的,不傷害誰,也不說誰的壞話的人。可是,倘若以為這樣就能教她吃虧,那就錯了:那倒反增加別人對她的好感,愈加顯出她的善良。

阿瑪利亞也覺得自己過火了些,但聽了這頓教訓惱羞成怒,把爭論換了方向,認為在嘴上說說善良真是太容易了:這兩個字可以把什麼都一筆勾銷了嗎?哼!只要不做一件事,不照顧一個人,不儘自己的責任,就能被認為善良,那真是太方便了!

聽了這番話,克利斯朵夫回答說,人生第一應盡的責任是要讓人家覺得生活可愛,但有些人認為凡是丑的,沉悶的,教人膩煩的,妨害他人自由的,把鄰居,僕人,家屬,跟自己一古腦兒折磨而傷害了的,才算是責任。但願上帝保佑我們,不要象碰到瘟疫一樣的碰到這一類的人,這一種的責任!……

大家越爭越激烈。阿瑪利亞變得非常不客氣了。克利斯朵夫也一點不饒人。而最顯明的結果,是從此以後克利斯朵夫故意跟薩皮納老混在一塊兒。他去敲她的門,和她快快活活的有說有笑,還有心等阿瑪利亞與洛莎看得見的時候這麼做。阿瑪利亞說些氣憤的話作為報復。可是無邪的洛莎被這種殘忍的手段磨得心都碎了;她覺得他瞧不起她們,他要報復;她辛酸的哭了。

這樣,從前受過多少冤枉氣的克利斯朵夫,也學會了教別人受冤枉氣。

過了一些時候,薩皮納的哥哥給一個男孩子行洗禮;他是麵粉師,住在十幾里以外的一個叫做朗台格的村子上。薩皮納是孩子的教母。她教人把克利斯朵夫也請了。他不喜歡這種喜慶事兒,但為了欺騙伏奇爾一家,同時又能跟薩皮納作伴,也就很高興的答應了。

薩皮納有心開玩笑,也請了阿瑪利亞與洛莎,明知她們是不會接受的。而結果的確不出她所料。洛莎很想答應。她並沒瞧不起薩皮納,甚至為了克利斯朵夫喜歡她的緣故,有時對她也很有好感,偏想去勾着薩皮納的脖子,把自己的心意告訴她。可是她的母親在面前,她的榜樣也擺在面前:只得拿出一些傲氣來謝絕了。等到他們動身以後,想到他們在一起很快活,在田野里散步,七月里的下午又多美,而她卻關在房裡,面前放着一大堆衣服得縫補,母親又在旁邊嘀咕,她可透不過氣來了;她恨自己剛才的傲氣。啊!要是還來得及的話!……要是還來得及的話,她也能一樣的去樂一下……

麵粉師派了他那輛鋪着板凳的馬車來接克利斯朵夫和薩皮納,路上又接了幾位別的客人。天氣又涼快又乾燥。鮮明的太陽把田野里一串串鮮紅的櫻桃照得發亮。薩皮納微微笑着。她的蒼白的臉,吹着新鮮的空氣有了粉紅的顏色。克利斯朵夫把女孩子抱在膝上。他們彼此並不想說話,只跟坐在旁邊的人閒扯,不管跟誰,也不管談些什麼:他們很高興聽到對方的聲音,很高興能坐在一輛車裡。兩人交換着象兒童一樣快活的目光,互相指着一座屋子,一株樹,一個走路人。薩皮納喜歡鄉下,可差不多從來不去:無可救藥的懶惰使她絕對不會散步;她不出城快一年了,所以這天看到一點兒小景致就覺得趣味無窮。那對克利斯朵夫當然說不上新鮮;但他愛着薩皮納,也就象所有談戀愛的人一樣,對一切都用情人的眼光去看,凡是她中心喜悅的激動他都感覺到,還要把她所感到的情緒鼓動得更高:和愛人在精神上合而為一的時候,他把自己的生機也灌注給她了。

到了磨坊,莊子上的人和別的來客在院子裡招呼他們,大聲叫嚷,把人耳朵都震聾了。雞,鴨,狗,也一起鬨叫起來。麵粉師貝爾多是個渾身黃毛的漢子,腦袋和肩膀全是方的,個子的高大肥胖,正好和薩皮納的瘦小纖弱成為對比。他把妹子一把抱起,輕輕巧巧的放在地下,仿佛怕她會碰壞了似的。克利斯朵夫很快就看出來,小妹妹向來是對她彪形大漢的哥哥愛怎辦就怎辦的,而他儘管說些戇直的笑話,挖苦她的使性,懶惰,和數不清的缺點,照舊對她百依百順。她受慣了這種奉承,認為挺自然的。她把一切都認為挺自然的,對什麼也不以為奇。她決不做點兒什麼去討人喜歡,只覺得有人愛她是稀鬆平常的事;要不然她也不以為意;因為這樣,才每個人愛她。

克利斯朵夫還有一個比較不大愉快的發見,原來洗禮不但要有一個教母,還得有一個教父,教父對教母照例有些特權,那是他決不肯放棄的,倘若教母又年輕又漂亮的話。一個佃戶,長着金黃的蜷頭髮,耳上戴着環子,走近薩皮納,笑着把她兩邊的腮幫都親了親;克利斯朵夫看了才記起那個風俗。他非但不以為早先沒想到是自己糊塗,為之而生氣是更其糊塗,他反而對薩皮納大不高興,象故意把他誘進圈套似的。在以後的儀式中和薩皮納不在一起的時候,他心緒更壞了。大家在草場上蜿蜒前進,薩皮納不時從隊伍中轉過身來對他很和善的望一眼。他假裝不看見。她知道他在那兒慪氣,也猜到是為的什麼;但她並不着慌,只覺得好玩。雖然她跟一個心愛的人鬧了彆扭非常難過,可永遠不想化點兒精神去解除誤會:那太費事了。只要聽其自然,每樣事都會順當的……

在飯桌上,克利斯朵夫坐在麵粉師的太太和一個臉頰通紅的大胖姑娘中間。剛才他曾經陪着這姑娘去望彌撒,連看都不屑於看,這時他對她瞧了瞧,認為還過得去,便有心出氣,鬧哄着向她大獻殷勤,惹薩皮納注意。他果然成功了;但薩皮納對什麼事什麼人都不會忌妒的:只要人家愛着她,她決不計較人家同時愛着別人;所以她非但沒有氣惱,倒反因克利斯朵夫有了消遣而很高興。她從飯桌的那一頭,對他極溫柔的笑着。克利斯朵夫可是慌了,那毫無問題表示薩皮納滿不在乎;他便一聲不響的發氣,不管人家是跟他開玩笑還是灌酒,始終不開口。他憋着一肚子的火,不懂自己幹嗎要跑來吃這頓吃不完的飯;後來他有些迷迷忽忽了,竟沒聽到麵粉師提議坐着船去玩兒,順手把有些客人送回莊子。他也沒看到薩皮納向他示意,要他去坐在同一條船上。等到想起了,已經沒有位置,只能上另一條船。這點小小的不如意也許會使他心緒更壞,要不是他馬上發覺差不多所有的同伴都得在半路上下去。這樣他才展開眉頭,對大家和顏悅色。況且天氣很好,在水上消磨一個下午,划着船,看那些老實的鄉下人嘻嘻哈哈的,他惡劣的心緒也消滅得無影無蹤了。薩皮納既不在眼前,他用不着再留神自己,只管跟別人一樣的玩個痛快了。

他們一共坐了三條船,前後銜接,互相爭前,興高采烈的罵來罵去。幾條船靠攏的時候,克利斯朵夫看見薩皮納對他眼睛笑眯眯的,也禁不住向她笑了笑,表示講和了,因為他知道等會他們是一塊兒回去的。

大家開始唱些四部合唱的歌,每個小組擔任一部,逢到重複的歌詞就來個合唱。幾條船疏疏落落的散開着,此呼彼應。聲音滑在水面上象飛鳥掠過似的。不時有條船傍岸,讓一兩個鄉下人上去;他們站在河邊,向漸漸遠去的船揮着手。小小的一隊人馬分散了,唱歌的人也一個一個的離開了樂隊。末了只剩下克利斯朵夫,薩皮納,和麵粉師。

他們坐在一條船上,順流而下的回去。克利斯朵夫和貝爾多拿着槳,但並不劃。薩皮納坐在船尾,正對着克利斯朵夫,一邊和哥哥談話,一邊望着克利斯朵夫。這段對話使他們能彼此心平氣和的靜觀默想。要不是靠那些信口胡謅的話,他們就不會有這個境界。嘴裡仿佛說:「我看的不是你呀。"但兩人的眼睛是表示:「不錯,我是愛你的,但你是誰呢?……不問你是誰,我是愛你的,但你究竟是誰啊?……」

忽然天上蓋了雲,霧從草原上升起來,河裡冒着水氣,太陽給遮掉了。薩皮納哆哆嗦嗦的把頭和肩膀都用小黑披肩裹緊了。她仿佛很累。船沿着岸在垂柳底下滑過的時候,她閉上眼睛,小小的臉發了白,抿着嘴,一動不動,好似很痛苦,——好似受過了痛苦,已經死了。克利斯朵夫一陣難過,向她探着身子。她睜開眼來,看見克利斯朵夫很不放心的瞧着她打着問號,就對他微微一笑。那對他簡直是一道陽光。他低聲問:

「你病了嗎?」

她搖搖頭說:「我覺得冷。」

兩個男人把自己的外衣一起披在她身上,裹着她的腳,腿,膝,象對付一個睡在床上的孩子。她聽其擺布,只拿眼睛來表示謝意。一陣小小的冷雨下起來了。他們拿起槳來急急忙忙趕着回去。濃密的烏雲遮黑了天空。河裡捲起烏油油的水浪。田野里,東一處西一處的屋子亮起燈光。回到磨坊的時候,已經大雨傾盆,而薩皮納是渾身濕透了。

廚房裡生氣很旺的火,大家等陣雨過去。但雨勢越來越大,再加狂風助威。他們進城還得坐車走十幾里路。麵粉師說決不讓薩皮納在這樣的天氣中動身,勸他們兩個都在莊子上過夜。克利斯朵夫不敢就答應,想在薩皮納的眼中看她的表示;但她的眼睛老釘着灶肚裡的火,好象怕影響了克利斯朵夫的決定。可是克利斯朵夫一答應,她就把紅紅的臉——(是不是被火光照着的緣故呢?)——轉過來對着他,他看出她很高興。

多愉快的一晚……外面雨下得很兇。爐火把一簇簇的金星望煙突里送。他們一個圈兒坐着,奇奇怪怪的人影在牆上跳動。麵粉師教薩皮納的孩子看他用手做出種種影子。孩子笑着,可不大放心。薩皮納彎着身子向着火,拿根笨重的鐵棒隨手撥弄;她有點兒疲倦,微笑着在那裡胡思亂想;嫂子跟她談着家常,她只點點頭,可並沒有聽進去。克利斯朵夫坐在黑影里,靠近麵粉師,輕輕的扯着孩子的頭髮,望着薩皮納的笑容。她知道他望着她。他知道她向他笑着。整個晚上他們沒有談一句話或是正面看一眼;而他們也沒有這個欲望。

晚上他們很早就分手了。兩人的臥房是相連的,裡頭有扇門相通。克利斯朵夫無意中看了看門,知道在薩皮納那邊是上了鎖的。他上床竭力想睡。雨打在窗上,風在煙突里呼呼的叫。樓上有扇門在那裡咿咿啞啞。窗外一株白楊被大風吹得格格的響着。克利斯朵夫沒法睡覺。他想到自己就在她身旁,在一個屋頂之下,只隔着一堵壁。他並沒聽見薩皮納的屋裡有什麼聲音,但以為是看見她了,便在床上抬起身子,隔着牆低聲叫她,跟她說了許多溫柔而熱情的話。他似乎聽到那個心愛的聲音在回答他,說着跟他一樣的話,輕輕的叫着他;他弄不清是自問自答呢,還是真的她在說話。有一聲叫得更響了些,他就忍不住了,立刻跳下床去,摸黑走到門邊;他不想去打開它,還因為它鎖着而覺得很放心。可是他一抓到門鈕,門居然開了……

他愣了一愣,輕輕的把門關上了,接着又推開,又關上了。剛才不是上了鎖的嗎?是的,明明是上了鎖的。那末是誰開的呢?……他心跳得快窒息了,靠在床上,坐下來喘了喘氣。情慾把他困住了,渾身哆嗦,一動也不能動。盼望了幾個月的,從來沒有領略過的歡樂,如今擺在眼前,什麼阻礙都沒有了,可是他反而怕起來。這個性情暴烈的,被愛情控制的少年,對着一朝實現的欲望突然感到驚怖,厭惡。他覺得那些欲望可恥,為他想要去做的行為害臊。他愛得太厲害了,甚至不敢享受他的所愛,倒反害怕了,竟想不顧一切的躲避快樂。愛情,愛情,難道只有把所愛的人糟蹋了才能得到愛情嗎?……

他又回到門口,愛情與恐懼使他渾身發抖,手握着門鈕,打不定主意。

而在門的那一邊,光着腳踏在地磚上,冷得直打哆嗦,薩皮納也站在那裡。

他們這樣的遲疑着……有多久呢?幾分鐘嗎?幾個鐘點嗎?……他們不知道他們都站在那兒;但心裡明明知道。他們彼此伸着手臂,——他給那麼強烈的愛情壓着,竟沒有勇起進去,——她叫着他,等着他,可又怕他真的進去……而當他決意進去的時候,她剛下了決心把門拴上了。

於是他認為自己是個瘋子。他使勁推着門,嘴巴貼在鎖孔上哀求:

「開開罷!」

他輕輕的叫着薩皮納;她連他喘氣的聲音都聽到。她站在門旁,一動不動,渾身冰冷,牙齒格格的響着,既沒有氣力開門,也沒有氣力退回到床上……

狂風繼續抽打着樹木,把屋裡的門吹得砰砰訇訇……他們各自回到床上,拖着疲累的身子,心裡充滿着苦悶。雄雞嘶嗄的聲音唱起來了。滿布水霧的窗上透出一些東方初動時的微光。黯淡的,慘白的,給不斷的雨水淹沒的黎明……

克利斯朵夫等到能夠起身的時候就立刻起身,到廚房裡跟人閒談。他急於要動身,怕單獨見到薩皮納。主婦說薩皮納病了,昨天在外邊着了涼,今天不能動身:他聽了差不多鬆了口氣。

歸途很淒涼。他不願意坐車,便獨自走回去。田裡濕透了,黃黃的霧象屍衣一般籠罩着大地,樹木,村舍。生命也象日光似的熄滅了。一切都象幽靈。他自己也象個幽靈。

他回去看見每個人臉上都掛着怒意。他和薩皮納在外邊過夜,天知道在哪裡:大家為之非常氣憤。他關在房裡埋頭工作。第二天薩皮納回來,也躲在家裡。他們加意提防,避免相見。天氣很冷,雨老是不停:兩人都不出門。他們彼此只在關着的玻璃窗中看到。薩皮納裹了很多衣服,烤着火胡思亂想。克利斯朵夫鑽在他的紙堆裡面。兩人隔着窗子冷冷的點點頭。他們不大明白自己的心裡有些什麼感覺,只是互相惱恨,惱自己,惱一切。農莊上那夜的事已經置之腦後了:他們想到就臉紅,可不知道是為了他們的情慾而臉紅,還是為了沒有向情慾低頭而臉紅。他們覺得見面非常痛苦,因為要想起那些不願意想起的事,便起了心躲在自己屋裡,希望能彼此忘掉。但那是辦不到的,他們還為了藏在心中的敵意而難過。薩皮納冰冷的臉上所表現的惱恨,克利斯朵夫看見了一次就永遠排遣不了。她對這些念頭也一樣的痛苦,想把它們壓下去,否認它們,可是不行,她無論如何去不開。其中還有羞愧的成分,因為她的心事被克利斯朵夫猜到了,也因為自己想給人而結果並沒有給。

有人請克利斯朵夫到科隆與杜塞爾多夫兩處去舉行幾次演奏會,他馬上接受了。他很樂意能出門兩三個星期。為了籌備音樂會,又要作一個新的曲子到那邊去演奏,克利斯朵夫把全副精神拿了出來,忘了那些難堪的回憶。薩皮納也恢復平常那種恍恍惚惚的生活,過去的事逐漸淡下來了。兩人想到對方的時候,甚至可以無動於衷。他們真的相愛過嗎?竟有些懷疑了。克利斯朵夫快要出發了,根本沒有向薩皮納告別。

動身的前一天,不知怎麼他們又有了接近的機會。那是全家不在的一個星期日的下午。克利斯朵夫為了準備旅行的事也出去了。薩皮納坐在小園子裡曬太陽。克利斯朵夫回到家裡,非常匆忙,看到她點了點頭就想走了。但就在快走過的時候,不知為什麼他停了下來:是為了薩皮納臉上沒有血色呢,還是為了什麼說不出的情緒:悔恨,恐懼,溫情?……他回過身子,靠在鐵絲網上對薩皮納道了一聲好。她一聲不出,只向他伸出手來。她的笑容非常溫柔,——他從來沒見過她這樣溫柔。她伸出手來的意思仿佛是說:「我們講和了罷……"他在鐵絲網上抓住了她的手,彎下身去親吻。她並不想縮回去。他真想撲在她腳下和她說:「我愛你"……兩人不聲不響的互相瞧着,可並沒解釋什麼。過了一會,她把手掙脫了,掉過頭去。他也掉過頭去,遮掩心中的慌亂。然後,他們又彼此望着,眼神都顯得安定了。落日正在西沉。晚霞在明淨寒冷的天空變出橙黃,青紫,種種細膩的顏色。她用着平日慣有的姿勢,瑟瑟索索的把披肩裹一裹緊。

「你好嗎?"他問。

她微微抿了抿嘴,好象這樣的話用不着回答。他們還在那裡互相望着,非常快樂:仿佛兩人一度失散了,這一回才重新遇上……

終於他打破了沉默,說道:「我明天走了。」

薩皮納吃了一驚:「你走了?」

他趕緊補充:「噢!不過是兩三個星期。」

「兩三個星期!"她有點兒失魂落魄了。

他說他是去開音樂會的,去了回來便整個冬天不出門了。

「冬天,"她說,"那還遠得很……」

「噢!那不是一晃眼的事嗎?」

她眼睛望着別處,搖搖頭,隔了一會又說:「我們什麼時候再能見面呢?」

他不大明白這問句,他不是早已回答過了嗎?

「回來了就能見面了,不過是半個月,至多二十天。」

她神氣還是那麼黯然若失。他想跟她說句笑話:

「你不會覺得時間太久的,睡睡覺不就得了嗎?」

「是的。」

她勉強想笑,可是嘴唇在發抖。

「克利斯朵夫!……"她突然向他挺起身子,叫了一聲。

她說話之間有些悲痛的音調,好象是說:「待在家裡罷!別走啊!……」

他握着她的手,望着她,不懂她為什麼把這半個月的旅行看得這樣重;但只要她說出一句要他不走的話,他就會馬上回答:「好,我不走……」

她正想說話的時候,街上的大門開了,洛莎回來了。薩皮納掙脫了克利斯朵夫的手,趕緊回進屋子。在屋門口,她又回頭望了他一下,——然後不見了。

克利斯朵夫預備晚上再和她見一次面。但伏奇爾一家釘着他,母親也到處跟着他,行裝又是照例的沒有收拾停當,他竟抽不出時間溜出屋子。

第二天,他清早就動身了。走過薩皮納的門口,他很想進去敲她的窗子,覺得沒有和她告別而離開非常難過;——昨天他還沒有來得及說再會,就給洛莎岔開了。但他想到這時她還睡着,把她叫醒一定要使她不高興。而且見了面又說些什麼呢?要取消旅行如今也太晚了;而倘使她竟要求他取消又怎辦呢?……最後,他下意識的感到,對她試試自己的魔力,——必要時甚至讓她痛苦一下,——倒也不壞。他並不把薩皮納和他離別的痛苦如何當真;只想着也許她真的對他有情,那末這次短時間的分離還可以增加她的感情。

他奔到車站。不管怎麼樣,他總有些內疚。可是車子一動,什麼都忘了。他覺得心中朝氣蓬勃。古城中的屋頂和鐘樓給朝陽染上了粉紅色,他欣然和它們作別,又用着出門人那種無掛無慮的心思,對着一切留着的人說了聲再會,就把他們丟開了。

他逗留科隆與杜塞爾多夫的時期,從來沒想到薩皮納。從早到晚忙着預奏會,音樂會,飯局,談話,他只注意着無數新鮮的事,演奏的成功使他非常得意,再沒功夫想起過去的事。只有一次,離家以後的第五夜,他做了個惡夢突然驚醒過來,發覺自己在睡夢中想着她,而他就是因為想到她而驚醒的,但他記不起是怎麼樣想到她的。他又是悲痛又是騷動。那也不足為奇:晚上他在音樂會中表演,散會以後被人請去吃消夜,喝了幾杯香檳。既然睡不着覺,他便起來了。老是有段音樂在腦中糾纏不清。他以為睡眠不安是為了這個緣故,就把那段樂思寫了下來。寫完了再看一遍,他發見其中有股悲傷的情調,不禁大為詫異。他寫的時候並不悲傷,至少他覺得如此。但他有幾回真的悲傷的時候,倒只能寫出歡樂的音樂,教自己看了生氣。所以這時他也不去多想。內心的這種出豈不意的表現,他雖然莫名片妙,已經習慣了。當下他又立刻睡熟,到下一天早上,什麼都忘了。

他的旅行延長了三四天。那是他逞一時高興,因為他知道只要自己願意,就能立刻回去;可是他並不急。直到上了歸途的車廂,他方才又想起了薩皮納。他沒有寫信給她,並且那樣的滿不在乎,連上郵局問問有沒有他的信也懶得去。他對自己這種杳無音信的態度暗暗的覺得痛快,因為知道那邊有人等他,有人愛他……有人愛他?她還從來沒向他這麼說過,他也從來沒向她說過。沒有問題,兩人都知道這一點,用不着說的。可是還有什麼比聽到對方的心愿更可寶貴的呢?為什麼他們遲遲不說呢?每次他們正要傾吐的時候,老是有樁偶然的事,不如意的事,把他們岔開了。為什麼呢?為什麼呢?他們浪費了多少時間!……他急不及待的想從那張心愛的嘴裡聽到那幾句心愛的話。他也急不及待的想把那些話說給她聽。在空無一人的車廂里,他高聲說了好幾遍。離家越近,他心越急,竟變成一種悲愴的苦悶了……快點兒到吧!快點兒到吧!噢!一小時之內他可以看到她了!

他回到家裡正是早上六點半。一個人都沒起來。薩皮納的窗子關着。他提着腳尖走過院子,不讓她聽見。他想到教她出豈不意的驚奇一下,不由得笑了。他奔上樓去,母親還睡着。他毫無聲息的洗了臉;肚子餓得很,到食櫥里去找東西又怕驚醒母親。他聽見院子裡有腳步聲,便悄悄的打開窗子,看見照例最先期床的洛莎在那裡掃地。他輕輕的叫她。她一看見就做了個又驚又喜的動作,接着可又一本正經的沉下了臉。他以為她還在生他的氣;但他興致很好,便下樓走到她身邊:

「洛莎,洛莎,"他聲音很高興的說,"拿些東西給我吃,要不然就得吃你啦!我餓死了!」

洛莎笑了笑,帶他到樓下的廚房裡,一邊替他倒一碗牛奶,一邊不由得對他的旅行和音樂會提出一大堆問話。他很樂意回答,因為到了家覺得挺快活,連聽到洛莎的絮聒也差不多喜歡了;可是洛莎在問長問短的時候突然停住,拉長着臉,眼睛望着別處,好似有什麼心事。隨後她重新說下去;但她似乎埋怨自己的多嘴,又突然停住了。終於他注意到了,問:

「你怎麼啦,洛莎?還跟我慪氣嗎?」

她拚命搖頭,表示否認,然後轉過身來向着他,以她那種舉動突兀的習慣,冷不防兩手抓住了他的胳膊,說:「噢!克利斯朵夫!」

他吃了一驚,把手裡的麵包掉在地下:「什麼!什麼事?」

她又說:「噢!克利斯朵夫!……闖了大禍呀!……」

他把桌子一推,結結巴巴的問:「這裡?」

她指着院子對面的屋子。

他嚷道:「噢!薩皮納!」

洛莎哭着說:「她死了。」

克利斯朵夫什麼都看不見了。他站起來,覺得要跌交,趕緊抓住桌子,把桌上的東西都倒翻了,他想叫喊。他感到劇烈的痛苦,終於嘔吐起來。

洛莎嚇壞了,搶着上前,捧着他的頭,哭了。

趕到能開口的時候,他說:「那決不會是真的!」

他明知是真的,但他要否認事實,要已經發生的事沒有發生。一看到洛莎淚流滿頰,他就不再懷疑,嚎啕大哭了。

洛莎抬起頭來叫了聲:「克利斯朵夫!」

他趴在桌上蒙着臉。她向他探着身子:「克利斯朵夫!……媽媽來了!……」

克利斯朵夫站起來:「噢!不,我不願意她看見我。」

他晃晃悠悠的,眼睛給淚水蒙住了;她拉着他的手,把他帶進一間靠着院子的柴房。她關上了門,裡邊全黑了。他隨便坐在一個劈柴用的樹根上,她坐在柴堆上。外邊的聲音在這兒已經聽不大清;他盡可以大叫大嚷,不用怕人聽到。他便放聲大哭。洛莎從來沒看見他哭過,甚至想不到他會哭的;她只知道象她那樣的女孩子才會落眼淚,一個男人的絕望可使她又是驚駭又是哀憐。她對克利斯朵夫抱着一腔熱愛;而這種愛全沒有自私的意味,只是一心一意的要為他犧牲,為他受苦,代他受罪。她象做母親一般的把手臂繞着他,說:

「好克利斯朵夫,別哭了!」

克利斯朵夫掉過頭去,回答說:「我願意死!」

洛莎合着手:「別說這個話,克利斯朵夫!」

「我願意死。我活不下去了……活不下去了……活着有什麼意思?」

「克利斯朵夫,我的小克利斯朵夫!你不是孤獨的。還有人愛你……」

「那跟我有什麼相干?我什麼都不愛了。別人死也好活也好。我什麼都不愛,我只愛她,只愛她!」

他把頭埋在手裡,哭聲更大了。洛莎再沒有什麼可說的。克利斯朵夫的愛情這樣自私,她心如刀割。她自以為和他最接近的時候,不料變得更孤獨更可憐。痛苦非但沒有把他們拉近,倒反隔得更遠了。她很傷心的哭着。

過了一會,克利斯朵夫止住了哭聲,問:「可是怎麼的呢?怎麼的呢?……」

洛莎明白他的意思,回答說:「你走的那晚,她害了流行性感冒,就此完了……」

「天哪!……幹嗎不寫信給我呢?"他抽嗒着問。

「我寫了信,可不知道你的地址:你又沒告訴我們。我到戲院去問,也沒人知道。」

他知道她是怕羞的,上戲院去一定很難為了她。

「可是……可是她要你寫的?"他又問。

她搖搖頭:「不。可是我想……」

他眼睛裡表示出一點感激,洛莎的心融化了:「可憐的……可憐的克利斯朵夫!」

她流着淚勾着他的脖子。克利斯朵夫咂摸到這種純潔的感情多麼可貴。他多麼需要安慰,便把她擁抱了:「你真好,那末你也喜歡她嗎,你?」

她掙脫了身子,向他熱情的望了一眼,一句話也不回答,哭了。

這一眼使他心中一亮,那就等於說:「我愛的不是她啊……」

克利斯朵夫幾個月來不知道的——不願意看到的事,終於看到了:她愛着他。

「噓!有人叫我了。」

他們聽見阿瑪利亞的聲音。

「你願意回家去嗎?"洛莎問。

「不,我還不能回去,不能跟母親說話……等一會兒再看……」

「那末你留在這兒,我去去就來。」

他待在黑暗的柴房裡,只有那結着蜘蛛網的小風洞漏進一道陽光。街上有女人叫賣的聲音,隔壁馬房裡,一騎馬在喘氣,把蹄子踢着牆。克利斯朵夫發覺了洛莎的心事並不高興,只是精神分散了一下。他從前不明白的事,如今全明白了。從來不加注意的無數的小事,都給回想起來,顯得簡單明了。他很奇怪怎麼會想到這些,又覺得把自己的苦難從心上丟開,哪怕是一分鐘罷,也是不應該的。然而這苦難太慘酷了,保衛生命的本能比他的愛情更強,逼着他把目光轉向別處,去想到洛莎的問題;那好比一個投河自殺的人不由自主的要隨便抓住一件東西,讓自己再在水面上支持一會。並且因為此刻他正在痛苦,所以能感覺到另外一個人的痛苦,——為他而受的痛苦。他明白了剛才她流的那些眼淚。他覺得洛莎可憐,也想到從前自己對她多麼殘忍,——將來還是要殘忍。因為他不愛她。他愛她有什麼用呢?可憐的小姑娘!……他白白的對自己說她心腸很好(她剛才已經給他證明了),但她心腸好跟他有什麼相干?她的生命又跟他有什麼相干?……

他想:「為什麼她倒不死而死了那一個呢?」

他又想:「她活着,她愛我,她愛我這句話今天可以對我說,明天可以對我說,我終身她都可以對我說;——可是另外一個,我唯一愛的一個,她可沒有說出她愛我就死了,我也沒有跟她說我愛她,我永遠不能聽她說的了,她也永遠不能聽到我的了……」

最後一晚的情景又在心頭浮起:他記得他們正要說話的時候,被洛莎岔開了。於是他恨洛莎。

柴房的門開了。洛莎低聲喚着克利斯朵夫,摸黑找他。她抓着他的手。他一碰到就覺得有種反感:他埋怨自己不應該這樣,可是沒用;那簡直是不由自主的。

洛莎一聲不出。她的深刻的同情居然把她教會了靜默。克利斯朵夫很高興她不用無聊的話來擾亂他的悲傷。可是他想知道……只有和她才能講起她。他低聲問:

「她什麼時候……?」

(他不敢說出死這個字。)

「到上星期六剛好八天。」

忽然有件過去的事在他腦中閃過。他問:「是在夜裡嗎?」

洛莎詫異的望着他:「是的,在夜裡兩三點鐘的時候。」

那個淒涼的調子又在他心中響起來。

「她有沒有受到劇烈的痛苦?"他哆嗦着問。

「不,不,謝謝老天;告訴你,好克利斯朵夫,她差不多沒有什麼痛苦,人那麼軟弱,一點兒沒有掙扎。我們馬上看出她是完了。」

「可見她,她自己有沒有這樣覺得?」

「不知道。我相信……」

「她有沒有說什麼話?」

「沒有,一句也沒有。她只是象小孩子一樣的叫苦。」

「那時你在那裡嗎?」

「是的,頭兩天她哥哥沒有來以前,就是我一個人在那裡。」

他感激之下,緊緊握着她的手:

「謝謝你。」

她覺得自己的血望心中倒流。

靜默了一會,他吞吞吐吐的問出那句老是壓在心上的話:

「她沒有留下什麼話……給我嗎?」

她很難過的搖搖頭。她真想能說出他心裡期待着的話,只恨自己不會扯謊。她安慰他說:「她神志昏迷了。」

「她說話嗎?」

「我們聽不大清。她說得很輕。」

「女孩子到哪兒去了?」

「給舅舅帶到鄉下去了。」

「她呢?」

「她也在那邊,是上星期一從這兒出發的。」

他們倆又哭了。

外邊,伏奇爾太太的聲音又在叫洛莎了。克利斯朵夫一個人在柴房裡溫着那些死後的日子。八天!已經八天了……噢!天哪!她變成怎麼樣啦?八天之中下過多少雨!……而這個時期內他倒在笑,倒在快活。

他在口袋裡碰到一個紙包,是鞋子上用的一副銀扣子,他買來預備送她的。他想起那天夜晚自己的手放在她脫着鞋子的腳上。那隻纖小的腳如今在哪兒呢?一定覺得很冷吧!……他又想到,那個溫暖的感覺便是他對這個心愛的肉體的唯一的回憶。他從來不敢用手碰一碰她的身體,把它抱在懷裡。現在她去了,對他始終是個陌生人。關於她的肉體和靈魂,他都一無所知。她的外表,她的生命,她的愛情,他沒有拿到一點兒紀念……她的愛情嗎?……他有什麼證據?沒有一封信,沒有一件遺物,——什麼也沒有。到哪兒去抓握她的愛呢?在他自己心裡呢,還是在他以外?……唉!只有一片虛無!除了他對她的愛,除了他自己,她還剩些什麼?……——可是不管怎樣,他努力想把她從毀滅中搶救出來,想否認死:這種熱烈的願望,使他在激昂的堅信的衝動之下,緊緊抓着那一點兒最後的殘餘:

「……我沒有死,我只改換了住處;

我在你心中常住,你這見到我而哭着的人。

被愛者化身為愛人的靈魂。」

他從來沒讀到這幾句偉大的名言;但它們的確藏在他的心底里。每個人都要輪到去登上千古長存的受難的高崗。每個人都要遇到千古不滅的痛苦,抱着沒有希望的希望。每個人都要追隨着抗拒過死,否認過死,而終於不得不死的人。

他躲在屋裡,整天關着護窗,免得看見對面的窗子,他避着伏奇爾家裡的人,只覺得他們討厭。其實他並沒可以責備他們的地方:這些人多麼忠厚多麼虔敬,決不會再說出他們對亡人的感想。他們知道克利斯朵夫的痛苦,不管心裡以為如何,面上總是尊重他的痛苦,留着神絕對不在他面前提到薩皮納的名字。但他們是她生前的敵人,便是這一點就能使克利斯朵夫在薩皮納死後跟他們做敵人了。

並且,他們叫叫嚷嚷的作風並沒改變;即使他們的同情是真誠的,而且還是短時間的,他們也顯而易見沒有受到這個不幸的打擊,——(那不是挺自然的嗎?)——甚至暗裡覺得拔去了眼中釘也難說。至少克利斯朵夫是這麼猜想。因為伏奇爾一家對他的用意現在被他看破了,他更容易加以誇張。其實他們對他並不在乎,倒是他把自己看得很重。他相信薩皮納的死既然替房東們的計劃去掉了一重障礙,他們一定覺得洛莎有希望了。因此他討厭洛莎。只要別人——(不問是伏奇爾夫婦,是魯意莎,是洛莎)——在暗中支配他,他就不管什麼情形,非和人家硬要他愛的人疏遠不可。每逢他的最不能受到侵犯的自由似乎受到侵犯的時候,他就會跳起來。而且這一回的事不只跟他一個人有關。旁人一相情願的替他作主,不但損害了他的權利,同時也損害了他傾心相與的死者的權利。所以他竭力要加以保衛,雖然並沒有人攻擊那些權利。他懷疑洛莎的好意,因為她看着他痛苦而痛苦,時常來敲他的門,想安慰他,和他談談故世的人。他並不拒絕,他需要和認識薩皮納的人提到薩皮納,打聽她病中的細節。但他並不因之感激洛莎,以為她的好心是有作用的。她一家的人,連阿瑪利亞在內,讓她跑來作長時間的談話,要是阿瑪利亞自己沒有好處,會答應洛莎這樣做嗎?洛莎不是也跟家裡的人有默契嗎?他不能相信她的同情是完全真誠而沒有私心的。

當然她不能毫無私心。洛莎的哀憐克利斯朵夫是真的;她努力想用克利斯朵夫的眼光來看薩皮納,想從克利斯朵夫身上去愛薩皮納;她狠狠的埋怨自己從前不該對死者抱有惡感,甚至在夜晚的禱告中求薩皮納寬恕。可是她,她是活着,每天時時刻刻看到克利斯朵夫,她愛着他,用不着再怕另外一個,另外一個已經消滅了,連她留給人的印象將來也會消滅,現在只有她一個人了,或許有朝一日……——這些念頭,洛莎能不想嗎?固然朋友的痛苦就是她的痛苦,但在她痛苦的時候,她能把突然之間冒起來的快樂與非分的希望壓下去嗎?接着她馬上責備自己。而那些念頭也不過象電光般的一閃。可是已經夠了,克利斯朵夫已經看到了。他眼睛一瞪,她心裡就涼了半截,看出他的恨意;薩皮納死了而她活着,他就恨她這一點。

麵粉師趕了車來搬薩皮納的家具。克利斯朵夫教課回來,看見門前和街上,堆着一張床,一口櫥,被褥,衣裳,所有她留下來的東西。他看得難受極了,便急急忙忙的走過去,不料在門洞裡劈面撞見貝爾多,被他攔住了:

「啊!親愛的先生,"他興奮的握着克利斯朵夫的手,"咱們那天在一塊兒的時候哪想得到?咱們多高興呵!可是她的確是從那次該死的遊河以後得了病的。唉,別說了吧,怨也沒用!現在她死了。以後就要輪到我們了。這就叫做人生……你,你身體怎麼樣?我嗎,我很好,托老天的福!」

他滿臉通紅,流着汁,有股酒氣。一想到他是她的哥哥,可以隨便提到她的事,克利斯朵夫覺得很難堪。麵粉師可是很高興遇到一個朋友能夠談談薩皮納;他不了解克利斯朵夫的冷淡。他一出現就教人突然之間想到農莊上的那一天,又冒冒失失的提起快樂的往事,一邊說話一邊用腳踢着薩皮納的可憐的遺物:這些情形會勾起克利斯朵夫多少痛苦,在麵粉師是萬萬想不到的。只要他嘴裡一提到薩皮納的名字,克利斯朵夫心就碎了。他想找個機會教貝爾多住嘴。他踏上樓梯,可是麵粉師釘着他不放,在踏級上擋住了他絮絮不休。有些人,特別是鄉下人,談到疾病就津津有味;麵粉師便是這個脾氣,他非常細緻的描摹薩皮納的病情,克利斯朵夫再也忍不住了(他硬撐着,使自己不至於痛苦得叫起來),老實不客氣打斷了貝爾多的話,冷冷的說了聲:

「對不起,少陪了。」

他連作別的話都不說就走了。

這種冷酷無情使麵粉師大為氣憤。他並不是沒猜到妹子跟克利斯朵夫暗中相戀的情形。而克利斯朵夫竟表示這樣的不關痛癢,真教他覺得行同禽獸,認為克利斯朵夫毫無心肝。

克利斯朵夫逃到房裡,氣都喘不過來了。在搬家的時間,他不敢再出門,也決心不向窗外張望,可是不能不望;他躲在一角,掩在窗簾後面,瞧着愛人零零碎碎的衣服都給搬走。那時他真想跑到街上去喊:「喂!喂!留給我吧!別把它們帶走啊!"他想求人家至少留給他一件東西,只要一件,別把她整個兒的帶走。但他怎麼敢向麵粉師要求呢?他在她的哥哥面前根本沒有一點兒地位。他的愛,連她本人都沒知道:他怎麼敢向別人揭破呢?而且即使他開口,只要說出一個字,他就會忍不住嚎啕大哭的……不,不,不能說的,只能眼看她整個兒的消滅,沉入海底,沒法搶救出一絲半毫……

等到事情辦完,整個屋子搬空了,大門關上,車輪把玻璃震動着,慢慢的去遠了,聽不見了,他就趴在地下,一滴眼淚都沒有,連痛苦的念頭,掙扎的念頭都沒有,只是全身冰冷,象死了一樣。

有人敲他的門,他躺着不動。接着又敲了幾下。他忘了把門上鎖:洛莎開進來了,看見他躺在地板上,不由得驚叫了一聲,站住了。克利斯朵夫怒氣沖沖的抬起頭來說:

「什麼事?你要什麼?別來打攪我!」

她遲疑不決的靠在門上,嘴裡再三叫着:「克利斯朵夫!……」

他一聲不響的爬起來,覺得被她看到這情形很難為情。他拍着身上的灰塵,惡狠狠的問:「哦,你要什麼?」

洛莎怯生生的說:「對不起……克利斯朵夫……我來……我給你拿……」

他看見她手裡拿着一件東西。

「你瞧,"她向他伸出手來。「我問貝爾多要了一件紀念品。我想你也許會喜歡……」

那是一面手袋裡用的銀的小鏡子,她生前並非為了賣弄風情而是為了慵懶而幾小時照着的鏡子。克利斯朵夫馬上抓住了,也抓住了拿着鏡子的手:

「噢!好洛莎!……」

他被她的好意感動了,也為了自己對她的不公平非常難過。他一陣衝動,向她跪了下來,吻着她的手:「對不起……對不起……」

洛莎先是不明白,隨後卻是太明白了;她臉一紅,哭了出來。她懂得他的意思是說:

「對不起,要是我不公平……對不起,要是我不愛你……

對不起,要是我不能……不能愛你,要是我永遠不愛你!……」

她並不把手縮回來:她知道他所親吻的並不是她。他把臉偎着洛莎的手,熱淚交流:一方面知道她窺破了他的心事,一方面因為不能愛她,因為使她難過而十分悲苦。

兩人便這樣的在傍晚昏暗的房中哭着。

終於她掙脫了手。他還在喃喃的說:「對不起!……」

她把手輕輕的放在他的頭上。他站起身子。兩人不聲不響的擁抱着,嘴裡都有些眼淚的酸澀的味道。

「我們永遠是好朋友,"他低聲的說。

她點了點頭,走了,傷心得一句話都說不上來。

他們都覺得世界沒有安排好。愛人家的得不到人家的愛。被人家愛的豈不愛人家。彼此相愛的又早晚得分離。……你自己痛苦。你也教人痛苦。而最不幸的人倒還不一定是自己痛苦的人。

克利斯朵夫又開始往外逃了。他沒法再在家裡過活,不能看到對面沒有窗簾的窗,空無一人的屋子。

更難受的是,老於萊不久就把底層重新出租了。有一天,克利斯朵夫看見薩皮納的房裡有些陌生面孔。新人把舊人的最後一點兒遺蹟也給抹掉了。

他簡直不能待在家裡,成天在外邊閒蕩,直到夜裡什麼都看不見了才回來。他到鄉下去亂跑,而走來走去總走向貝爾多的農莊。可是他不進去,也不敢走近,只遠遠的繞着***。他在一個山崗上發見一個地點,正好臨着莊子,平原,與河流;他就把這地方作為日常散步的目的地。從這兒,他的目光跟着蜷曲的河流望去,直望到柳樹蔭下,那是他在薩皮納臉上看到死神的影子的地方。他也認出他們倆終宵不寐的兩間房的窗子:在那邊,兩人比鄰而居,咫尺,天涯,被一扇門,一扇永恆的門,分隔着。他也能在山崗上俯瞰公墓,可躊躇着不敢進去:從小他就厭惡這些霉爛的土地,從來不願意把他心愛的人的影子跟它連在一起。但從高處遠處看,這墓園並沒陰森的氣象,而是非常恬靜,在陽光底下睡着……睡着!……哦,她多喜歡睡啊!……這兒什麼也不會來打攪她了。田野里雞聲相應。莊子上傳來磨子的隆隆聲,雞鴨的聒噪聲,孩子們玩耍的呼號聲。他看見薩皮納的女孩子,還能分辨出她的笑聲呢。有一回,靠近莊子的大門,他躲在圍牆四周凹下去的小路上,等她跑過便把她攔住了,儘量的親吻。女孩子嚇得哭了,差不多認不得他了。他問:

「你在這兒快活嗎?」

「快活……」

「你不願意回去嗎?」

「不!」

他把她鬆了手。小孩子的滿不在乎使他很難過。可憐的薩皮納!……但孩子的確就是她,有點兒是她……雖然是那麼一點兒!孩子不象母親,她明明是從母腹中經過的,但那神秘的勾留只給她淡淡的留下一點兒母親的氣息,留下一點兒聲音的抑揚頓挫,吊起嘴唇、側着腦袋的模樣。其餘的部分全是另外一個人;而這另外一個和薩皮納混合起來的人,使克利斯朵夫非常厭惡,雖然他沒有明白承認。

克利斯朵夫只有在自己心中才能找到薩皮納。她到處跟着他;但他只有在孤獨的時候才真正覺得和她在一起。她和他最接近的地方莫過於那個山崗,遠離着閒人,就在她的本鄉,到處都有她往事的遺蹟。他不惜趕了多少里路到這兒來,一邊奔着一邊心跳的爬上崗去,好象赴什麼約會似的;那的確可以算是個約會。他一到便躺在地下,——那是她曾經躺過的;他閉上眼睛,就被她的印象包圍了。他不看見她的面貌,不聽見她的聲音,他不需要這些;她進到他心裡,把他抓住了,他也把她占有了。在這種熱情衝動的幻覺中,除了和她同在以外,什麼知覺都沒有了。

而這種境界也是不長久的。——實在說來,自然而然來的幻覺只經驗到一次;第二天便是他有意追求的了。而以後雖然克利斯朵夫盡力要它再現也沒用。那時他方始想起要把薩皮納真切的形象喚引起來;以前他可是沒有這個念頭的。有時他居然成功了,象幾道電光似的一閃,使他心中一亮。但那是要幾小時的等待,熬着幾小時的黑暗才能得到的。

「可憐的薩皮納!"他想道。"他們都把你忘了,只有我愛着你,永遠把你存在心裡,噢!我的寶貝!我占有你,抓着你,決不讓你逃掉的!……」

他這樣說着,因為她已經逃掉了:她在他的思想里隱去,好似水在手裡漏掉一樣。他老是回到那裡去赴她的約會。他要想念她,便閉上眼睛。過了半小時,一小時,甚至兩小時,他發覺自己一無所思。山谷里的聲響,閘口下面潺潺的水聲,在坡上齧草的兩頭山羊的鈴聲,在他頭上的小樹間的風聲,一切都滲進他軟綿綿的思想,好似浸透一塊海綿那樣。他對着自己的思想發氣,硬要它服從意志,釘住那個死者的形象;但過了一忽,他疲倦不堪,嘆了口氣,又讓思想被外來的感覺催眠了。

他振作精神,在田野里跑來跑去,尋訪薩皮納的印象。他到鏡子裡去找,那是映射過她的笑容的。他到河邊去找,那是她的手曾經在水中浸過的。但鏡子和水只反射出他自己的影子。走路的刺激,清新的空氣,奔騰活躍的血,喚起了他心中的音樂。他想既然找不到她,就換個方向吧。

「唉!薩皮納!……"他嘆了一聲。

他把這些歌曲題贈給她,努力要使他的愛情與苦惱在其中再現……可是沒用:愛情與苦惱固然是重現了,可完全沒有薩皮納的分。愛情與痛苦是望着前面而不是回顧以往的。克利斯朵夫沒法抵抗他的青春。生命的元氣又挾着新的威勢在他胸中迸發了。他的悲傷,他的悔恨,他的貞潔的火熾的愛情,他壓在心裡的肉慾,把他的狂熱煽動起來了。雖然哀痛,他的心卻是跳得那麼輕快激昂,興奮的歌曲按着如醉如狂的韻律響亮起來;一切都在慶祝生命,連悲哀也帶着慶祝的意味。克利斯朵夫太坦白了,不能老是憑着自己;他承認自己並不在想念愛人,就瞧不起自己。可是生命在那裡鼓動他;精神上充滿着死氣而肉體充滿着生氣,他只能很悲哀的聽憑那再生的精力,和生活的盲目的狂歡把他擺布;痛苦,憐憫,絕望,無可補救的損失的創傷,一切關於死的苦悶,對於強者無異是猛烈的鞭撻,把求生的力量刺激得更活潑了。

克利斯朵夫也知道,在他心靈深處有一個不受攻擊的隱秘的地方,牢牢的保存着薩皮納的影子。那是生命的狂流沖不掉的。每個人的心底都有一座埋藏愛人的墳墓。他們在其中成年累月的睡着,什麼也不來驚醒他們。可是早晚有一天,——我們知道的,——墓穴會重新打開。死者會從墳墓里出來,用她褪色的嘴唇向愛人微笑;她們原來潛伏在愛人胸中,象兒童睡在母腹里一樣。[2]

作者簡介

羅曼·羅蘭(Romain Rolland,1866年1月29日~1944年12月30日),1866年1月29日生於法國克拉姆西,思想家,文學家,批判現實主義作家,音樂評論家社會活動家,1915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是20世紀上半葉法國著名的人道主義作家。他的小說特點被人們歸納為「用音樂寫小說」。此外,羅曼·羅蘭一生為爭取人類自由、民主與光明而進行不屈的鬥爭,積極投身進步的政治活動,聲援西班牙人民的反法西斯鬥爭,並出席巴黎保衛和平大會,對人類進步事業做出了一定的貢獻]。[3]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