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角,令人傷感的風景(孫建平)
作品欣賞
街角,令人傷感的風景
這條曾叫做中大街的街,是這座城市古老的商業街,幾幢上世紀初建造的哥特式、羅馬式洋樓,殘存着中大街曾經的燈紅酒綠聲色犬馬珠光寶氣。它與滕王閣、八大山人館、杏花樓、繩金塔,以及現代名聲顯赫的八一起義紀念館一樣,是這座千年古城的標籤。五十多年前,衣衫襤褸的解放大軍的赤腳片,威猛地踏着這條街攻占了這座城市,中大街才改成了勝利路這個新名稱。
由於中山路的崛起,作為商業街的勝利路風光不在了,退位成了市井小民的生息所在。這個街角原本是勝利路的尾巴,雖近年來開了幾家店鋪,但人氣還是旺不起來。街角那幾株蒼老的法國梧桐樹還在,樹幹隆起的老皮龜裂成網狀,醜陋得讓人心碎,每到春夏,老樹枝還在努力地萌發出巴掌大的葉片,哆哆嗦嗦撒給馬路一大片綠蔭。老樹下是幾幢醜陋的老房子,一律矮墩墩的四層樓。灰灰的水泥牆面生不出古雅的藤蔓苔蘚,卻用一道道污濁的陳年水漬,訴說着它的辛勞。二至四層是住家,住了些平民百姓,陽台上總是零零亂亂,晾了些花花綠綠長長短短的衣褲;一層臨街做了店鋪,前年是包子鋪,去年是茶葉店,今年卻裝修成一派簇新的「書香」氣,賣起古玩字畫來了。
第一次走過這個街角,是十年前的初冬。午後的陽光柔和地當頭照着,慷慨地賜給人間縷縷暖意。走過十字路口,陡然間見到老房子前的那群人,我不由得倒吸一口氣——就在街角連着人行道的空地上,有幾十位,不!起碼有上百位的老頭老太擠擠挨挨坐在自帶的小木椅小板凳上,無所事事地享受陽光。
從沒看過這麼多老人聚集在一起,平日裡看上去慈祥的皺紋、睿智的淚囊、以及閃爍着歲月之光的白髮,猛然間成堆成片地橫在眼前,確實有點觸目驚心的意思。
這些老人肯定是市井小民,陳舊低廉的衣着,透出股子捉襟見肘的寒酸。老人們分男女聚成兩大塊,老爺子或幾人聚成一團,下棋,打撲克,大聲咳痰,高聲罵娘;或一字排開,眯着眼讓陽光溫暖着一把老骨頭,隨意聊些陳芝麻爛穀子的舊事,聊電視裡小報上披露的新聞;老太太們則斯文安靜多了,你握我的手,我撫你的肩,竊竊私語促膝談心,說些兒孫瑣事或家裡那本難念的經。還有一些老人要麼是性情孤僻不擅言辭,心甘情願充當街市的看客;要麼就是遇上什麼麻煩事兒又不想家醜外揚,把小凳稍稍挪開靠邊坐下,兩眼呆呆地看着大街上的人來車往,心卻揣着老大一團沮喪。
他們肯定住在附近,也許就是大街兩旁巷子裡的老住戶。他們在陰暗潮濕的老房子裡呱呱落地;在麻石巷道上蹣跚嬉戲;長大後跟着爹娘、師傅,或學門手藝養家糊口,或引車賣漿走街串巷討生活。他們一輩子最風光的時刻,也許是披紅掛彩迎娶新娘時,或身穿錦袍蒙着紅頭巾哭哭啼啼上花轎。然後便安分守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含辛茹苦撫老哺幼,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把自己熬成了老態龍鍾風燭殘年。
哪年哪月這個街角成了老人的集散地?說不清楚了。也許是一位在家受兒孫之氣的老爺子;或者是一位被媳婦嫌棄的老婆子;或者是一位獨守老屋的孤寡老人,在一個冬陽熠熠的午後,搬了小凳來到空場,藉助街市的熱鬧,排遣一肚皮的煩惱委屈與寂寞。閒逛回來的老哥們、買菜回家的老姐們見了他(或她),停下來陪着嘮幾句嗑,嘮的貼心遂意了,索性一屁股擠着坐下,或回家也拎了小凳來陪着,邊曬太陽邊奉獻自己的惺惺相惜古道熱腸。於是,街角便有了磁力,它將年老體衰終日悶在屋裡牢騷滿腹給兒子添亂讓兒媳側目的「老厭物」,通通吸了過來擠做一團,成了繁華大街一道令人傷感的風景。
一個夏日上午,我與兩位女友從榕門路回報社,不得不從老人陣中穿行而過。時令燠暑,老爺子們一律赤腳趿着塑料拖鞋,講究些的穿汗衫長褲,隨便些的穿背心加寬肥的大褲衩;老太太們就五花八門了,穿斜襟舊布褂子的有,穿汗衫圓領衫婆婆衫的也有,還有的顯然是揀女兒或兒媳扔掉的舊衣穿,不是緊巴巴如裹棕子,便是晃晃蕩盪像只衣服架子。褪了色的各式舊時裝奼紫嫣紅,襯着一頭白髮一張溝豁縱橫的老臉,讓人在陡然的忍俊不禁之後漸生悲涼。
穿行在老人堆中,感覺一股陳舊的氣息撲鼻而來。《爾雅•釋詁》曰:「黃皮、兒齒、鮐背,老,壽也。」壽雖是壽,但終歸是丑。我儘量不去看那禿鷲似的頭顱,枯瘠如臘的肢體,或腫脹如鼓的大腹便便,屏息斂聲。他們大多數人對我們視而不見,下棋打牌閒侃爭吵,繼續着自己的興趣所在。只有少數沉默寡言獨自坐着的老爺子老太太,以冷冷的目光護送,我感覺背脊一片冰涼。終於走出老人圈,我長吁一口氣脫口而出:「這麼多等死的人!」兩位女友嚇了一跳,回望一下擊我一掌:「小心他們聽見,追上來撕碎你!」
衰老之後便是死亡。我的失言,不過是下意識的反映,就像看見墳墓就會想起「列祖列宗」「先考先妣」,儘管墳墓里埋的不盡然全是老人。有史以來,人所做的數不清的傻事之一,便是渴求福如東海壽比南山。最著名最聲勢浩大的,要數秦始皇派三千童男童女泛舟東海,尋找蓬萊仙島為其尋仙草以求長生不老。三千童男童女杳如黃鶴一去不復返,始皇帝無比遺憾的死了;一代又一代祈神拜佛吞丹練氣修身養性求醫問藥的人也死了;即便是參透生死,顯示了屢屢神跡的佛祖與耶酥,也得經過肉身的死亡,才能魂歸佛界天堂。
幼時懵懂,以為外婆生來就是外婆,我生來便是我。看着外婆花白的頭髮起皺的麵皮,我無比地慶幸:「還好媽媽沒把我生成您這個樣子。」外婆張開豁牙的嘴笑得咯咯的:「傻女仔,你會長大,長大後會變老,老了就像我這樣了。」我駭然,於是再不急着要長大,因為怕變老。
從小就知道太陽是圓的,月亮是圓的,星星是個小圓點,天穹像一隻圓圓的倒扣着的大鐵鍋。後來學了天文地理,才知道地球也是圓的。地球會自轉,還會公轉,太陽升起與落下,月亮圓盈與缺損,都是地球旋轉的結果。地球自轉一圈是一天,公轉一圈為一年,附着在地球上的花草樹木生靈萬物便隨着地球過了一天或一年。我發現原來上帝是個出色的制陶工,一團濕泥巴,放到轉盤上旋轉,隨意揉捏,就成了日月星辰峰迴水轉,成了水陸空千變萬化鬼斧神工的生靈萬物。哈!一切都因為旋轉。旋轉創造了春夏秋冬風霜雨雪,旋轉創造了生命、藝術和靈魂,旋轉也是使所有人所有物事漸漸生長漸漸衰老死亡漸漸煙飛灰滅的時間!
外婆也曾是天真爛漫的幼兒,如花似玉的少女。悠悠歲月,少女變成了雞皮鶴髮的老太婆。老太婆偶爾遙想起自己的青春年少,雖感嘆光陰似箭,卻無半點委屈與悲憤,這便是造物主「漸變」的狡黠了。一大團厚重的生命之線,軸一絲一絲地轉,慢得如鐘錶上的時針巋然不動。時間的滴答聲掩去了,事物變遷的痕跡隱蔽了,令人心存了恆久的錯覺。於是,人喜歡說「永遠」,永遠的人生便有了肯定有了意義有了拼搏有了憧憬有了喜怒哀樂有了爾虞我詐的理由。
記得十七歲時,醫生為我拔去一顆蟲牙,醫生說,這顆牙可惜死了。我無動於衷,花骨朵在陽光下徐徐綻放的妙齡,春光無限,既不懂得可惜,也不理會死亡。漸漸地,死去的牙愈來愈多,當身體中的病變被一刀一剪剔除,放在盤中遞給我看時,心驚肉跳之際,我窺見了衰老以及衰老帶來的死亡。卻原來衰老與死亡早就來了,身體的一部分正在一點一點棄我而去。難怪四十周歲那天,透過耀眼的生日蠟燭火光,悲涼之意如驚鴻掠過。潛意識中的我,已瞥見生命之軸的線團,隨着時光愈抽愈薄了,一旦軸飛快地轉動,線條便逶迤到盡頭了。
街角那群風燭殘年的老人,自發地抱成一團,有沒有抵禦死神的意思?當這個群體有新面孔出現時,他們是否越發感受到生命之軸的加速?當群體中的老面孔一夜之間消失了,萬劫不復了,他們是否看見了「漸變」的猙獰面目?老人群中寥寥無幾的三兩張若有所思的面容,讓我躊躇再三,很想駐足其間與他或她聊聊這座城這條街的滄海桑田,聊聊一個人的衰老與死亡。仔細一想,既不忍又不敢。
有位從境外旅居回來的大姐,年屆七十尚筆耕不輟。閒聊中她告訴我,在歐洲的各大城市中,從沒見到這麼多不修邊幅的老年人紮成堆,聚集在街頭巷尾打牌下棋搓麻將罵娘聊大天,或抹紅了老臉蛋敲鑼打鼓扭秧歌,如一堆堆喧騰的「垃圾」。歐洲老人們無論窮富,都很安詳,衣着得體,舉止端莊。老夫婦倆一道、或獨自一人隱在草坪一隅樹蔭下坐着,輕輕耳語,靜靜沉思,成為大千世界的看客。
我驚訝大姐的極端用詞,「沉思」與「看客」,更激起我無限的遐想。早在公元前五百多年,古希臘有一位名叫畢達哥拉斯的哲學家就讚美過沉思生活。他宣稱:現世生活中有三種人,正如到奧林匹克運動會上來的也有三種人一樣。來做買賣的人屬最低一等,比他們高的是那些來競賽的人,最高一等的乃是那些只是來觀賽的人。因為,一切中最偉大的淨化便是無所為而為的科學,唯有獻身於這種事業的人——亦真正的哲學家,才真能使自己擺脫「生之巨輪」。
兩百多年後,亞里士多德也宣稱:「靜觀」要比戰爭、政治或任何其他的實際功業更可貴,因為靜觀帶來理性,而理性就是人。他總結說:「超乎一切其它福祉之上的神的活動必然是靜觀的。」
無論是西方的畢達哥拉斯的「熱情的動人的沉思」,還是亞里士多德的「靜觀」,或是東方的釋迦牟尼菩提樹下的苦思冥想,都是為了把紛亂的世象複雜的人生條分縷析理理清楚,從而探索人生的意義,探索宇宙潛在的、主宰一切的、至高無上的美麗秩序。畢達哥拉斯理清了嗎?釋迦牟尼發現了嗎?不知道。只知道畢達哥拉斯發現並證明了具有演釋推論意義上的數學,才有了今天神奇的數碼世界;而釋迦牟尼的理論,則成了數億人頂禮膜拜企圖超脫輪迴苦海的宗教。
世事至今,佛祖金裝法相,已為眾多信徒乞討今生榮華富貴的煙火所繚繞;愛智慧者畢達哥拉斯和亞里士多德無論如何也沒有料到,現代文明的巨輪,把他們的道德觀價值觀碾得粉碎——商人成了精英,球員成了明星,而台上的看客則成了微不足道的蟻民;政治家獲得了極大的權力與崇拜,哲學家的沉思卻成了形而上學虛無飄渺的浮雲。人們為了求得現代價值觀認定的榮耀,一個個或自願或被迫萌發雄圖大念,勇敢的冒險,慷慨地犧牲,熱烈的追求,切齒地詛咒,發狂地歡喜,刻骨的怨毒;歡呼跳躍、涕淚交加、沉迷陶醉、歌之舞之,循環往復,總以為來日方長永遠如此,卻不料一日醒來,步履蹣跚垂垂老矣!那些個形成生命的爛漫與欣喜、生命的狂暴與洶湧、生命的充實與完成的全部所有,如晨霧暮雲,即將風捲殘雲不留痕跡了。
天意難違呵!無論是甘心或不甘心,終將從舞台上退場。
退亦退罷,只要還有悟性,只要肯退隱在一個冷僻的境界充當世界的看客,看熙熙攘攘聲色貨利痴嗔愛欲的種種表演,沉思之下便感覺方寸之中渣滓漸去,清風徐來,回首往事,大夢方覺,桎梏譁然鬆開,身心自由之至。欣喜之餘,遙想以往患得患失的窘態,倒覺得現代人真真可憐了——直至古稀之年,才有可能返璞歸真,體驗到沉思生活的奧妙,領略兩千多年前畢達哥拉斯描繪的上等人境界,享受亞里士多德吹噓的完美幸福麼?
今天,這條古老的街道舊貌換新顏,老樓粉飾一新,張燈結彩,鋪上了光滑的大理石板路,成了一條商業休閒步行街。血肉之軀的確不敵僵死的石頭,石頭只需塗抹一層油彩,便能返老還童。去年,街角東面的空地上,聳起一幢證券公司的摩天大廈,深藍色的玻璃牆流光溢彩,旋轉門外兩隻威猛的石獅子張牙舞爪,極盡新貴之氣派。太陽照舊每天從東方升起,但它新鮮的光已不再塗抹在老房子的衰敗上,證券大廈已將老房子以及老房子下那群老人罩在了深長的陰影中,愈發襯托出他們的衰老和萎靡。
秋去冬來,這群聚集一團相濡以沫的老人,將到何處去尋找溫暖身心的陽光?這條悠長的、任俊男靚女熙熙攘攘昂首闊步的步行街,有沒有僻靜的一隅,讓退出舞台的人成為安詳的看客?(此文刊載於2003年《散文》11期並收入本年度《散文精品集》)[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