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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趙中和老師(王雲洲)

記趙中和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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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趙中和老師》中國當代作家王雲洲寫的散文。

目錄

作品欣賞

記趙中和老師

很小的時候,就聽說河堤村的趙中和是個傳奇人物,修公路、修大渠,搞大型定向爆破,非他莫屬,說他指揮打多深的炮眼,打什麼角度,什麼炸藥裝多少,都經過計算,能精確控制。安窩村西黃河沿上那個老虎咀,據說就是他炸開的,那刀切似的平面,是他的傑作,不多不少不說,還能使爆破後石壁平展如削。神了!

他的傳奇是因為他的身份:朱德總司令的翻譯;與他父親倆,一個是反革命分子,一個是右派分子;都從工作單位被遣送回家,接受管制,勞動改造。

1976年春,我到河堤上高中,學校離趙家百十來米,有幸認識了他們父子。其父趙廷襄,身材較魁梧,好像是山西大學歷史系畢業。印象中,常年穿一件深色中山裝,領袖和下擺都有磨爛的線頭。他不多與人說話,總是踽踽獨行。他原是垣曲一中教師,聽他當年的學生說,趙老師對學生就像一位慈祥的父親甚或母親,而且特別風趣幽默,愛給學生開玩笑。一次課堂上講怎樣寫尋物啟事,他舉例說,咱班某某同學家的一頭小花豬走丟了,大家以此為題寫個尋物啟事。話音剛落,這位同學馬上站起來,翻臉抗議,說你侮辱我們回民。原來他忘了這位同學是回族,急忙賠情道歉。大煉鋼鐵那年,他帶學生在窯頭山上勞動,學生們為了尋開心,從山頂往溝底放擂石,石頭哐當哐當碰撞下去,有學生興奮地高喊"衛星滾下去了",趙老師也跟着起鬨,也說"衛星滾下去了"。就因為這句話,讓他餘生遭難。當時全國都在競相放衛星,報上今天說哪裡小麥畝產幾萬斤,明天說哪裡煉鋼多少噸,所以趙老師因這一句話立馬受到批鬥,劃為反革命分子,又被遣回老家,經常被開會批鬥。經過發動,有人揭發出他還有別的反動言論,比如修關家大渠時,他從學校回河堤老家,見工地上熱火朝天,就戲謔說,政府就是厲害,想在哪裡修渠就在哪裡修渠,想從你鼻臉凹里過就從你鼻臉凹里過。這些話被翻曬出來,都成了反動言論,加上他是知識分子,人們按照知識越多越反動的時代邏輯,篤信知識分子的腦子裡有陰謀,肚子裡儘是壞水,因而大家有權有理由懷疑他這是心懷不滿、心懷不軌。經過一次次無休止地批鬥,他整個兒變了,變得沉默寡言,再也幽默不起來了。他不知道自己是該懺悔呢,還是該怨恨。二十年後,文革結束,他獲平反,到縣文化館與幾個倖存的遺老寫回憶錄,整理文史資料。老漢自然心情愉悅,而且依他本性,又興奮起來。但命運無常,他不幸又患腦血管病,很快就去世了,就這樣結束了人生。

趙廷襄先生的兒子趙中和,更是個有性格有故事的人。他在北京工作時,找個對象是某省委書記處書記的千金,他犯事前還領着回過一次老家。他老家在河堤東北高坡上的柴火莊,千金穿高跟皮鞋,從柴火莊到河堤,一路下陡坡,心驚膽戰,只能蹲下去一步一挪。後來,他不知為何被定為右派,先是發配到山東淄博中學當俄語老師,後來也被遣送回鄉,與父親和繼母一起生活。剛回到村,沒個正經地方住,他就自己動手蓋房子。他父親年事已高,幹不了這活,蓋房的檁、椽都是他一人從很遠的山上砍伐背回來的。這種重體力的勞動,農村好小伙都發怵。誰家裡要蓋房子,這些活肯定是要找人幫忙的,而他誰也不找,還拒絕別人幫忙,只是趁晚上或農閒,堅持自己一人干,磨破鞋和衣服,磨破肩膀磨出厚繭,而且隨處停宿,天黑看不見路了,就地躺下,不管是路邊還是山上。除了備木料,還要拉石頭打房基,打土坯砌牆,這些活都是自己干,老父親打下手。當時,人們除了嘆服其膽量和能吃苦,還認為這人很怪。現在想想,不要人幫忙絕不是逞強,須知央人幫你幹活,雖說不用出錢,但飯不能不管,而且飯不能太稀,饃不能太黑。所以誰家要建房,就得先攢糧食,糧食才是建房的資本。這叫兵馬未動,糧草先行,與打仗打的是經濟一個道理。可當年的趙老師,家裡有多少隔夜之糧?他上山背木頭,所帶的充飢之物,基本上就是柿疙瘩和紅薯。所以,他不是不請人,而是請不起。

至於農業生產勞動,多少也是有些技術含量的,都要從頭學起。比如夏收擔麥,捆不好或扁擔插不好都不行,這一課就讓他學了差不多一夏,才勉強過關。一次,擔到半路又嬎蛋了,一擔麥落地,不知這已是多少回了,讓人憤然而尷尬,費勁不說,還讓人笑話。他索性打起了垣曲鑔:「我綽號喚一吊眼狼,擔麥半路打頭場。」(他眼袋大,故自稱吊眼狼。碾頭場麥叫頭場)。傳得外村人都知道了。不過也有他能幹好而別人幹不了的活。最讓人佩服的一件事,是那年冬天,正是小麥冬澆的時候,上河電灌站的吸水龍頭壞了,大隊派他去打撈。之所以派他去,既是因為他水性最好,也有不用言明的理由。水池邊,寒風中,他仰頭灌下半瓶白酒,脫下衣服,甩在地上,縱身潛入水中。他用一根粗鐵絲,在八九米深的水底,搜索尋找。終於找到了,再用鐵絲綁住機器拖出來。據說,這過程持續了大約七八分鐘!出水後,他渾身打冷顫,身體已忍耐到極限,身上還有幾道滲血的劃痕。大家趕緊為他擦乾身子,讓他穿上棉衣棉褲,讓他在兩堆大火中向着。在場的人,許是有所愧疚,不住地說他「厲害」。而他稍緩了緩,又開始談笑風生。但畢竟對身體傷害太甚,回去後睡了幾天,不過生產隊還是按出工為他記工分。

儘管他有這樣的英勇事跡和貢獻 ,但他仍然是被管制對象,該批鬥還是要批鬥。當時,河堤村的「四類分子」好像有八九個,他家就占了倆,開批鬥大會,父子倆雙雙到場,低頭認罪。就這樣,一天天熬着。

趙老師是有名的孝子,對繼母恭敬有加。他常講在課堂上講「有父不顯子」之類的倫理孝道。大概其父也不善理財,他家的錢由他媽掌管着,估計平時也就是個幾塊幾毛的,而他自己有一分就交給母親,花一分都要向母親伸手,而且畢恭畢敬:「媽,給我幾毛錢,我去買燈油。」然而,他卻不通農村人情世故,去親戚家總是兩手空空。也許他是不屑俗俗套套的,親戚們也不和他見怪,畢竟他從小不在農村生活。

夏日的一天,午休時,幾個同學在學校院裡打乒乓球。趙老師背一扁擔,扁擔的一頭挑着一副繩,拿一把鐮刀,去收割小麥。因還不到上工時間,就踅進校門,從一個同學手中拿過球拍打了起來。他打球的動作很瀟灑,水平也不低。沒打幾下,就汗流浹背了,他放下拍子,脫去白粗布褂子,這時我們愕然看見,他的腰帶是一條牛皮繩,就是農村捆麥或用作牛拉犁上的那種,三股合起來的,又粗又硬。這繩維繫着的,是他的中式褲子。見狀,我們不禁鬨笑起來,而他卻一點也不難為情,對我們的笑,似乎根本沒有聽見,只說"來",便又開始打起來。後來,我們見他在校園操場倒立、上單雙槓,就更加佩服。他還是游泳健將,在黃河斗浪潛水,能游出各種花樣。河堤村瀕臨黃河,男人們從小都學會了游泳,而且不乏高手,但誰也比不了他。當時他已經四十四五歲了,雖說和同齡人一樣,已是滿臉皺紋,但他這些體育技能無人能比。那年,大隊搞民兵訓練,準備去參加公社的大比賽。他路過訓練場,看那些人松松垮垮、扭三拐四的樣子,就很生氣,也很不客氣地大聲批評斥責,並親自示範,喊口令,做立正、正步走、刺殺、擲彈等整套動作,極標準的軍人姿勢。現場被他一個人的氣場震懾了,讓這些民兵們開了眼。

1976年10月,粉碎了四人幫,中國人從噩夢中驚醒,過去的時代現在看來是多麼荒唐!河堤村的人們,也覺得愧對趙氏父子。本來嘛,他們之所以成為鬥爭對象,那是上面定的,老百姓哪懂這些!現在,帽子雖然還沒有摘去,但好像已沒什麼懸念,就是最普通的人,包括農民都能感受到開放的氣息,都認為為他們這些人平反理所當然,勢在必然。這麼多年,勞改歸勞改,批鬥歸批鬥,但大家心裡明白,他們是好人,是有大本事的人。

很快,學校聘趙中和為我們的老師。

我們這個所謂的高中,其實只有一個班,三間教室,無灶無宿舍,學生食宿自理。那些日子裡,趙老師每天早早吃飯,踏着歌聲到校,有時高聲唱歌,有時朗誦"大快人心事,揪出四人幫""世上無難事,只要肯登攀"。他宏亮的聲音,迴蕩在校園,讓我好生仰慕,那種激情也讓我年輕的血液沸騰。他為我們代數學課,老愛拿如何準確發射大炮做比喻,要不講着講着就講到文學上,或者用他那中氣十足的渾厚男中音唱伏爾加縴夫曲,我們倒也樂意開心。

當時,我們沒有正經的數理化老師,學校和大隊協商從回鄉的高中畢業生中簡拔,充任教師。有一次公開講課選拔數學老師,河堤大隊黨支部書記也坐到教室聽課,他不識字,高中數學當然更聽不懂,只是拿一根長長的煙袋桿,吞雲吐霧,一鍋接一鍋抽旱煙,直到結束才離開,這足以說明他對我們的重視和關心。但很無奈,確實找不下讓人滿意的。

我們學的數學課,有些內容是剛從大學下放的,記得有優選法和概率。趙老師也沒學過,要現炒先賣,所以講得比較費勁,我們學起來也很吃力。一次,遇到一道例題,他認為這道例題的解法是錯誤的,但又無人可與討論,就在課堂上對我們說出他的看法,但有一個同學說書上沒錯。那天晚飯後,趙老師誰也沒說,在初冬的寒風中,踏着殘雪,獨自一人跑到十里外的縣立解峪中學,找人請教。對方也說書上沒錯,但其講解沒能讓他滿意。於是他又連夜到離解中二十里外的古城中學找人請教,終於使他信服了。完後他又走二十里夜路返回,早上第一節數學課準時走進教室,說那道題課本上沒錯,等於說是他弄錯了。並說,就是要這樣子,這樣子你們才能印象深刻,才能記住。但我始終糊裡糊塗,沒弄明白這道題的對錯到底是怎麼回事。這並不是說趙老師教得不好,而是我們的基礎太差了,大部分同學對數學喪失信心,乾脆就徹底放棄不學。但趙老師並不因此也放棄我們,也不願意自己糊塗下去。可見其敬業和較真的勁頭。

大概是1977年初夏,一天,我們奉命到安窩公社參加群眾大會。大會宣布了對一批管制人員的平反決定,其中就 趙中和老師。趙老師代表這夥人作表態發言。他的發言稿只有一頁紙,我清楚地記得開頭兩句:"我是趙中和。感謝華主席,感謝黨中央......",他不說我叫趙中和,而是說我是趙中和。我第一次聽人這樣介紹自己,一字不同,顯露出自信。他相信這一天會來的,相信自己不會像一粒塵埃,就這樣老去,歸入塵煙,更自信這大會台上台下場裡場外沒幾個不認識自己,即使不認識也聽說過,今天就讓大家看看,我就是趙中和。這口氣,儼然透出在中央大機關工作過的派頭。安窩公社機關在黃河北岸一個坳地里,背後靠山,左青龍右白虎,對面是聞名的百丈懸崖雕窩崖。會場大喇叭聲音本來就很大,有雕窩崖擋住聲波,回聲更加雄壯。趙老師發言嗓音洪亮,簡短有力,充滿激情,加上他用的是洋氣的普通話,就更顯得水平高、有氣勢。會場中有人說伢就是家火!當地土話,家火就是厲害。他的發言,與其說是表態,不如說是宣言。青山黃河作證,噩夢結束了,一個新的時代開始了。參會眾人情緒很好,也很放鬆,這是一種從未有過的體驗,在人們的記憶中,像這樣的大會,都要拉兩個像趙中和這樣的「壞人」批鬥一番的,或者在大會上宣布誰誰誰反對、破壞什麼,要毫不留情,堅決鬥爭,火藥味都很濃,眾人心情緊張,充滿恐懼。這次為這些人平反,就是變天了,中央順應民意,順應潮流,社會回歸到理性和正常的生活中來,不再打打殺殺,百姓們心情舒暢了。但會場裡,也有些人好像怪怪的,心有不甘的樣子。你放心,這肯定是那些運動紅人。

趙老師畢業於抗日軍政大學,專業是俄語和海軍炮科什麼的。我問他到底當沒當過朱總翻譯,他說當年他在朱總辦公室還是軍委,職責是守一部專與蘇聯聯繫的電話機。另外,還告訴了我一些朱總的軼事。至於他是說了什麼話被打為右派的,我已記不得了,總之是很一般很平常,沒有什麼言詞激烈的過頭話,更沒有什麼猖狂進攻,所以記不得,否則不會忘的。那場運動開始時,反覆動員,鼓勵大家提意見,以示開門整風的誠意。按捺不住的人就暢所欲言了,結果就是後來的結果。而有些人並沒有說什麼,但右派分子有指標,就協商一個,與本人說好,反正都說這沒什麼意思,只是為了完成任務而已,結果呢,與那些真真假假的右派一個下場。趙老師大概屬於此類。

正式平反後,他去北京找到原單位,要求恢復軍籍,答覆是不行,恢復工作要到淄博中學。他很失望。軍籍未能恢復,但不知怎麼穿了一身海軍服裝,戴着軍帽回到了村里,村民們更是刮目相看。路過一個飯場,他又語出驚人:"你們說,我是當一名右派分子好呢,還是當一名人民海軍戰士好?"大家諂笑着:"海軍好海軍好。」

後來,他去了淄博中學,未幾又調回垣曲古城中學代英語。這時的趙老師,已是四十七八歲了,仍舊單身。有人介紹了一個,見面後趙老師問介紹人對方怎麼說?介紹人是趙老師一個本家兄弟,不好意思直說對方從相貌上懷疑他的年齡,便說人家嫌你臉上皺紋太多。趙老師心說,我找你一個村婦,已是放低了多高的身段,反倒嫌棄我了?!他手指自己的額頭,厲聲道:"你告訴她,這裡,曾發生過多麼嚴重的災情!"瞧,與人分手都是這樣,表達得悲壯而浪漫。

工作不能如願,與原來的憧景和雄心反差太大,致使他極度鬱悶,並發展為抑鬱症,不分場合滔滔不絕,高談闊論。我畢業上班後,他經常找我,也沒什麼事,就是大發牢騷。一次,他說着說着,又來了情緒,怒拍桌子,聲淚俱下:"他媽的一個人一輩子有幾個二十年!"是說他那被耽誤受害的二十年。我那時還住縣政府大院公房,只有一間,擺上家具後,空間十分侷促,但這絲毫不妨礙他演講,興致來了,就在屋裡載歌載舞,扭起東北大秧歌來。每當這時,我笑着笑着就鼻子發酸,眼淚汪汪了,心說,我趙老師恓惶哩。他這種狀態,持續了幾年才漸漸恢復正常。

後來,他與一位女工結合,幾年後女方不幸病故了。她患病期間,生活不能自理。趙老師日夜守護,既要清理屎尿,還得洗衣做飯,幾年如一日,從無一句怨言,不給一個臉色。周圍的人都說他真有耐心,真是個善良的人。進入老年後,他與另一女子在一起生活。他們關係很好,出門都是結伴而行。為了女方年輕時一樁案子的賠償問題,他們上訪了很長時間,也去我辦公室徵求我的意見。看他們一天天老去,說話走路都已不利索,我勸他們說,道理是一回事,現實又是另一回事,太較真恐連低賠償都得不到。他們表示會考慮的,但看得出並不想妥脅。趙老師偶爾也會抱怨一些令他不平的事,我知道,他雖然沒了年輕時的鋒芒,但骨子裡仍然是一個較真的人。老年的他,喜歡小酌兩杯,也有些小計較,完全成了一個普普通通的人。我就想,如果,如果他沒有成為右派分子,晚年的他會在哪裡?幹什麼?想些什麼?說些什麼?當然,這沒有如果。

趙老師是哪年去世的,已不記得了。病重時我去醫院看過兩次,他身上插着幾根管子,昏迷不醒,有老伴在伺候。去世後埋葬在華峰鄉河堤村。

二0二三年二月[1]

作者簡介

王雲洲,山西垣曲人,畢業於山西大學中文系,曾任《垣曲縣誌》主編、垣曲縣政協副主席。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