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無盡的閱讀3(簡貞)
作品欣賞
雪夜,無盡的閱讀3
我覺得有塊墨在我雪白無垠的腦中磨開,黑汪汪的一池,來惡意的野貓在裡頭泡爪子,到處跳逗,那雪白活活地被玷污了。
半夜了吧,只有一兩輛疾駛而過,擾亂秋夜涼爽的氣流,復歸安靜。我大約走了三小時,從東區某家旅館開始,無目的行走,遇天橋則上,逢地下道則入,哪邊綠燈就往那兒走,一切隨緣。在城市混跡十年來年,難得像今晚這麼放心大膽,完全不理會單身女子走夜路會招致危險。事實上,我雖然看起來像個夜遊者,然而心裡只有自己,好像這麼走着走着,可以走進自己溫熱的體內,尋覓失落甚久的某樣東西或只是放鬆下來好好地歇息。正因為如此專神,日光燈閃滅的地下道內一名亢奮的暴露狂並沒有令我卻步,天橋是邀我做愛的穿西裝無聊男子也沒有使我不悅,我甚至跨過倒臥街角的流浪漢並且讓路給幾隻從墳域奔竄而來的老鼠,就這樣走到新舊交雜、死生共處的南區邊界。腳酸了,找把椅子坐下來,旁邊是一棵傾斜的黃槐,被不遠處的路燈照得鬼里鬼氣。暗夜闃寂,眼前的黑暗因摻了路燈的幽光而顯示出層次感,但一層比一層荒涼,像沉默的冢,新新舊舊躺的都是孤獨人;聲聲蟲唧、檫過樹葉的風,把寂靜拉得天寬地闊,使我倏然暈眩,恍如在海洋沉浮又被擲回陸地旋轉。腳是真酸了,隱隱抽痛,憑着這一點知覺,我總算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但意識仍像孤魂野鬼又盪出去了,時而在海洋,時而在陸地,意識雜?斷裂且零碎。蝴蝶跟風私奔。魚在火爐上寫傳記。盯着地上的黃槐落花,「從街葉的敗葉里/清道夫掃出去了/一張少女的小影」不知怎地,想起卞之琳的詩,一隻腳晃啊黃,踢着椅邊的雜草。也許我只配幻想死亡的甜蜜。
原來這麼走會走到南區。我笑起來,好久沒這麼笑過,算是暗夜裡唯一的肯定句,要是有人恰巧經過,一定以為我瘋了;然而,什麼叫痴瘋?只要我自己不覺得,當然可以放心大膽地笑下去。畢竟別人不能理解這種感覺,好像小學時代試卷上有一道題不會做,悶了大半輩子,今晚終於想明白了,當然值得高興。否則,我應該哭才對,又不知道從哪裡哭起?要不是累倦到一定程度,我不會沒頭沒腦地走三小時只為了得到「會走到哪裡」的結論;然而,笑的紋路僵在臉上以至於更換表情,但我真是倦極了,把頭埋如雙掌,覺得無依無靠,而黑夜是惟一肯擁抱我、拍拍我肩膀的。
那人呢/我相信他已在旅館了睡得滾瓜爛熟,做着夢。此刻,我坐在荒郊野外的黑夜裡回想起他,一股奇異的感觸慢慢涌升,仿佛人浮在空中,可以俯瞰他、窺視他,進而把兩人亂麻私的事情理出個形狀,這是過去多年來從未有過的感覺。我想,過去太耽溺在兩人構築的井裡,雖然現實上分隔南北,自己的神魂卻與他同占一個時間、空間,從來不想跳出深井,探頭審視井內的景致。我並非不明白耽溺的危險,但放縱自己規避,並且幾近狂暴地說服自己繼續這個實驗,證明聖潔的愛情跟體制無關。
對面馬路上,散這一頂布帽子,不遠處還有一隻鞋,是男人的。隔一段距離看着被丟棄的帽子與鞋,仿佛看懂了流離世間種種不得已的事。這段路常出車禍,那些東西說不定是某位出事者遺下的;那麼事後,他的親人摯友到現場來也只能找到一帽一鞋而已。人呢?如果人走了,他最親的人如何透過遺物重塑完整的他?我想世間的繾綣事情,是不是到最後也只能得到衣冠冢而已?無所謂不朽的誓言,無所謂完整的愛,無所謂三世一生。
一輛巡警車經過,頂燈像旋轉的紅花,沒看見坐在路邊的我。索性把鞋脫了,我盤腿坐在椅子上,如僧。秋夜的涼法想陌生人的搭訕,我覺得有個鬼搭在我背後,害羞地,想找人聊聊天。呼吸着秋夜清新的空氣,諦聽遠遠近近的天籟,我想,人也是可以走到跟神、人、鬼都無冤無仇的地步的。
現在,隔着距離,我可以閱讀他的猛。
一個中年男子的夢能跑多遠?以前,我以為再怎麼天高地厚,愛可以讓人背上長出結實的翅膀,飛到無人能夠追輯的國度,在山顛水湄砌築兩人的石屋。我靠着等這一天而撐下來,不斷在等待中反芻內心世界的亮光——從幻想中一幢用堅固岩塊砌成的石屋窗戶透出來的。漸漸,我知道一旦青春被沒收了,人只剩做夢的欲望,喪失踐夢的能力;一個中年男子就像厚海棉裁製的鳥,在池塘內泡了幾天幾夜,好不容易掙紮上岸,嘴巴說要御風而行,無奈全身被水分拖累,一舉步還涎着泥巴漿,註定是拖泥帶水的。我到現在才願意承認,這麼多年來等着他風乾,一起乘風遨遊,是平白無故自己哄自己而已。實則,沒有人承諾我,是我對他的愛過量了,超過現實所能負荷的,以至於不得不造夢來儲放;夢幻中,我自己替他做承諾,讓夢得以穿透時間阻力繼續往前綿延。現在,我看清這一點,更加啞口無言。
而此刻,在旅館酣眠的他,如果有夢,也許只是夢回南部的家吧!我閉眼仿佛侵入他的夢境,站在他背後看着:寬敞的客廳、意大利藍皮沙發、裝飾用壁爐上掛一幀年輕時代參加攝影比賽獲得冠軍名為《端流》的作品,他對我描述過的——以前,我老喜歡叫他描述室內的擺設,尤其在做愛之後,我膩在他身上半清醒半虛脫地要他從大門說起,帶我走一遍;空間、位置、光線、色彩、氣味、聲音......我記得很仔細,連哪裡最後會長塵灰都知道,要隨時修訂實況,包括下茶几上一隻花瓶打破之後換上一盞燈。在肉體極盡奔騰、神遊夢幻之際,我隨着他的聲音「回家」脫離那張孽生病菌、無數塵世男女在上面分泌液體館床,回到「我們」的家,一起在松木雙人床入夢。是的,上樓左轉第一道門就是臥室。
臥室門口牆上,掛一盞少女雙手捧月似的燈,圓形燈罩流出黃黃的光,我知道的,我知道的。
現在,我看着他進臥室。長期婚姻使人長出新本能,一個酩酊的男人閉着眼睛也能摸進臥室,姿勢無誤地挨着妻子躺下。他說過他缺乏安全感,那個家固然有種種瑕疵,但置身其中沒有困惑不必狐疑自己是誰,他清楚明白自己的角色、妻子的習慣、兒女的個性,雖然每天有不可預測的爭執,但彼此交纏的根須已扎滿尚未到來的時間。而我是什麼?我是他一兩個月北上出差時固定會晤的旅館情人,是他生命中意外的訪客罷了。當我無數次尾隨他的聲音,自以為像希臘神話中,善彈七弦琴的奧費斯以撼動鬼神的音樂自冥府帶回他的愛妻般,我尾隨他的聲音脫離狼狽且焦躁的現實,回到綠樹濃蔭的花園。現在我弄懂了,他不厭其煩地描述自己的家,並非為了在無限自由的精神曾面攜我返家、視我為妻,只是只是一個創業有成但嚴重缺乏安全感的中年男子,在激越的官能活動後為了處置愧疚,乖乖地躺回妻子的身邊而已。
夜涼了,仿佛百足蜈蚣在我脖子上散步不。我倉皇地從他的夢境推出,不能承受自己竟然花了那麼多時間依附在他的生活上,像一個躲在後面的乞丐,撿拾別人家廚房拋出的剩菜殘羹,還沾沾自喜今日的菜色比昨日豐盛。我在這一刻被自己擊潰,男人可以不懂我的心,不懂我何等企盼完整的愛,但我怎麼可以蓄意自己吞咽破碎的愛是何等割喉,轉而依照他所剩無幾的生活空間,活生生削砍自己對的夢想,以便能夠塞入他的生活。小腿的抽痛延伸到心臟來,隱隱絞着,我不禁放聲吼嘯,像暗夜裡遺失幼雛的母獸,我遺失了尊嚴,在愛的聖壇原應被供奉起來的尊嚴。
而如今,少女老了,少女老了。
作者簡介
簡貞,生於民國五十年十月二十日,宜蘭縣冬山鄉人,家中務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