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同舟歲月流年——記我的父親母親(龐宇真)
作品欣賞
風雨同舟歲月流年——記我的父親母親
父母都已經七十幾歲,相扶相伴五十多年。
結婚
父親家的成分高,家庭背景有些不同於普通人。我的祖父生活在民國時的北京,在天安門南邊煤市街,開了一家私人診療所。在一次運動中,我的祖父去世於河北某座監獄。此時,父親才六歲。生活的困窘,迫使祖母帶着年幼的父親姐弟三人,回到了河北老家。家裡好賴有幾畝薄田,可以勉強度日。但父親的「資本家的崽子」的大帽子,欲要摘下卻遙遙無期。
父親初中畢業,便再也無緣踏入高中的校門了。也許是那時土地貧瘠,許多人家都不能保證一家人的一日三餐,父親家更甚。父親正值長身體,卻要時時餓着肚子,跟隨全村的壯勞力一同幹活。當初回來時,便立誓「早晚有一天要回北京」的父親,絲毫沒有放鬆學習。好在祖母此時正在離家十幾里的一所小學教書。利用教書的便利,及時為父親借到別人讀高中的書籍,祖母盡力而為。
眼看父親長大成人,因為家庭成分高,大多數人家都不願意把女兒嫁過來。此時,有媒人上門,把曾是祖母學生的母親介紹給父親。母親家同樣成分高。只是因為外祖父家曾經救助八路軍,得到了十幾塊袁大頭,就被定為了富農。兩家人同病相憐,很快也就成為了親家。
母親初中畢業,在那個年代,也算得上是有文化的人了。父親在地里幹活,勞動的間隙就看書學習,母親從來沒有反對過。雖然那時他們都看不到讀書的希望,不知道父親的學習有什麼意義,更看不到父親讀書會改變什麼。他們倆心照不宣地努力着。隨着三個孩子的相繼出生,父母更加拚命地勞作,多掙工分,好給嗷嗷待哺的我們解決溫飽。
浩劫
他們結婚沒有幾年,十年浩劫便開始了。祖母因為是老師,是文化大革命中的「臭老九」,被紅衛兵們批鬥,遊街、掛牌子,都成為了家常便飯。聽母親說,祖母因為受傷害嚴重,一度身體癱瘓。後經醫生精心治療,才恢復健康。父親作為「臭老九」的兒子,被捆綁,被毒打,時代的悲劇不斷上演。母親心疼父親,從父親血肉模糊的背上,一點一點地揭下血衣......母親的眼淚不斷流下,卻也對這個世事混亂的時代無計可施。不離不棄,是母親堅定的抉擇;艱難度日,是父母不見天日時,無奈的選擇。
相扶相攜中,父母與祖母一起度過了人生中最為黑暗的歲月。1976年,「文化大革命」結束了。
1977年,國家恢復了高考制度,這個消息如同春風一般,吹走了籠罩在父母心頭十幾年的陰霾。意志頑強的父親,立刻再次找來高中課本,沒日沒夜地勤奮學習。對於只有初中文化的父親來說,每個知識點都是嶄新的,都需要自己一點一點去摳,自己分析,自己鑽研,自己克服。身邊沒有可以問的人,讀高中的同村年輕人,忙於當紅衛兵,沒有誰會去努力學習,兩年寶貴的高中時間是白白浪費掉的。
哥哥姐姐的記憶中,飯做好了,喊父親吃飯,幾次過後,父親才會來到桌前。廁所,更是成了父親的專屬用地。我們小孩子等不及了,就站在外面大聲喊。往往嘶啞了嗓子,父親才肯出來,邊走還嘟囔着:「這個題還沒有做好呢,你們就催我。」原來,父親如廁的事情早已解決,他忙着解題,已經忘記自己身處何地了。
父親如此「不務正業」,母親從來沒有怨言。她帶着我們三個,辛苦地生活着。一家人的衣食住行,母親默默地操持着。白天和父親一樣干農活,甚至比父親幹得更多。晚上,明亮的月光下,和鄰居大娘邊聊天,邊紡花、織布、做衣服。
高考
1978年,恢復高考的第二年,父親因為都是自學的高中課程,感覺沒有把握,依然只是看書、學習。閉口不談考試之事。母親沉不住氣了,她隨着村里一幫小年輕,跑到鄉里招生辦,偷偷給父親報了名。准考證拿到手裡,父親才知道自己即將參加高考。對於已經35歲的父親來說,此次高考,必定是一次不小的考驗。父親更加沒日沒夜地讀、寫、背、算,沒有一刻的時間可以浪費。我們三個在母親的訓導下,絕不去父親跟前搗亂,或隨母親下地幹活,或出門找夥伴玩耍。
考完回家,鄉里,村里,正在組織壯勞力去挖海河。父親的名字自然也在名單上。幾天後,父親隨大隊人馬,一同奔赴千里外的海河工地,為祖國的經濟恢復出力效勞。
一段時間以後,就在父親快要淡忘自己曾經參加了高考這件事時,工地上,郵遞員高喊着父親的名字,高舉着父親的錄取通知書,衝着着父親,奔跑而來。瞬間,整個巨鹿片場轟動了,轟動於身邊的一個泥腿子考上了大學!轟動於一個沒有讀過高中的考上了大學!轟動於一個三十五歲高齡的考上了大學!
父親是村子裡報名考學的幾十人中,唯一一個考上的,他不光是我們家的驕傲,也是全村的驕傲。父親,開啟了十里八鄉的新紀元。
上學
父親不去管自己可以考什麼樣的大學,也沒有聽從別人的好言相勸,選擇了離家最近的師範學校。他知道,自己家裡上有老下有小。他這個頂樑柱,不可以像個小年輕,義無反顧地去飛翔,去可以看海看星空的遠方。
母親默默地收拾父親的行囊,母親無言,父親也無言。他們知道,上學的這幾年,生活的重擔,責無旁貸地落在母親柔弱的肩上。一百多里的路程,不算遠,但那個貧窮的年代,連柏油馬路都沒有。這段路程,依然成為父親想要經常回家的難以逾越的鴻溝。父親騎着祖母的自行車,那個年代的奢侈品,來到了大學校園。
父親的同學都很年輕,最小的只有十五,比我的姐姐大不了幾歲。父親特別照顧初次離家求學的同學,似乎除了學習,照顧好他們,也是自己的責任似的。初相識,大家都以為父親是他們班的哪一門課的老師。一段時間之後,同學們認識了父親,了解了父親,都親切地叫他「老大哥」。有什麼需要都來找老大哥,父親有什麼不懂,也會毫不羞澀地向年輕的同學請教。用他的話說,有些時候,高中知識的短缺,讓他對有些問題的理解,遠不如年輕的同學透徹。友好中,父親愉快地享受着大學生活。
父親的勤奮是出了名的。家裡沒有的書籍,父親一本接一本地讀。多年後,我的大學老師,在一次講課中,還提及了我的父親。老師是教漢語語言文學的。他激動地回顧:「當年剛剛恢復高考,我們班來了一個年齡很大的巨鹿學生。他在別人出去玩耍的時候,自己一個人在教室的角落,靜靜地背誦《現代漢語大詞典》。他姓龐,我至今都記得他的名字。」我課下和老師交流,確定老師口中的學生,就是我的父親。老師對父親的敬佩之情溢於言表。我知道,父親在極力彌補自己自學知識的不足,他貪婪地吮吸着來自大學校園、大學老師的知識甘露。
父親差不多一個月回一趟家,他把時間都用在了學習知識上。母親一個人,照管着開始上學的姐姐、哥哥,看着幼小的我,還要耕種着四畝田地。一個女人的艱辛可想而知。但倔強的母親,從來沒有耽誤過哥哥姐姐的功課,從來不讓他們停學幫助她干農活。祖母此時已經退休,在家看着我和叔父家的幾個孩子。哥哥姐姐放學後,也會去地里幫母親的忙。他們力氣不大,還是為母親有些許的分擔。
工作
作為恢復高考後的大學畢業生,國家各個地方都急需這樣的人才。美麗的新疆可以去,邢台一中(本地最好的高中)可以去,威縣師範(緊急培養師範人才的院校)可以去。父親放棄了老師給他提供的一個又一個的絕佳的機會,毅然決然地選擇了回去教學。他的年幼的兒女,他的辛苦的妻,他的年邁的母親,都是他心頭不舍的牽掛。
1980年,父親畢業回鄉,到了隔壁鄉中學教學。漢語言是他的專業,自然要教語文。無論是專業知識、思想人品,還是教學能力,教學效果,父親都是最優秀的。接下來的幾年,哥哥和我相繼開始在父親任教的學校讀中學。我們的吃住,牽扯住了父親回家的腳步。父親周末回家,或者在需要耕種的那幾天,晚上放學,安排好我們的事情後才能回去,盡力幫助一下母親。那時的周末,僅僅一天的時間。
此時,我的弟弟已經出生。帶小兒子,干應該幾個人幹的農活,母親依然辛苦。姐姐在縣城讀高中,哥哥跟着父親讀初中,我讀小學。誰都沒有時間幫助母親。母親依然用她更加柔弱的肩,扛起一家人的生活。
後來,姐姐外出讀大學。創造了第二條爆炸性新聞——村子裡的第一個女大學生。再後來,我和哥哥考上學,外出求學。零幾年,弟弟也大學畢業,開始了工作。一家幾個孩子,全部考學出去,這立刻成為鄉里、縣裡的典型。更成為鄰居們學習效仿的對象。隨後,村里不斷地有考上大學的孩子,他們大人可能沒有文化,但是他們知道讓自己的孩子學習老龐家。父親必是喜見讀書人的,母親也從來不反對孩子們讀書學習。初中的文化水平,足以開闊了母親的視野,讓她堅持讀書有用的原則。默契中,他們的孩子飛向了高空。
退休
父親退休回家後,才和母親開始了「夫妻雙雙把家還」的正常生活。很快,他們便驚異的發現,村子裡的年輕人在種地,現代化的農具都已經使用。多年的子女上學,只是花銷,沒有家底可言。別人家的孩子早早打工掙錢,家裡過的有滋有味,我們家,依然只是解決了溫飽。孩子們的工資,都顧了各自的小家。
而後幾年,父母不斷地幫我家、哥哥家、弟弟家看孩子,土地只好出讓給他人耕種。我們的孩子也都開始長大,父母才真正退休,過起了賦閒生活。
幾年前,年近七十的父親,決意要在老家蓋樓房。我們姐弟幾個都強烈反對,我們理由也很充分:孩子們在城裡都有大房子,足以住得下老兩口;蓋了樓房,也沒有哪個子女長期在家住,工作繁忙,都是單位的頂樑柱。父親不聽,任憑你磨破了嘴皮,說破了大天。讓母親勸說父親,母親卻說,她也想讓父親蓋。別人家裡都四周蓋房,院子嚴嚴實實,就咱家破破爛爛沒個門戶。
我們四個商量,在縣城給父母買套房子,住在離弟弟最近的地方。父母一致反對,堅持自己的想法。我們無力回天,只好聽之任之。二層小樓蓋起來了,父親不讓我們出一分錢,他們倆就靠父親的工資積攢。父親說,有多少錢辦多少事,不用我們幾個費心。
父親自己設計,找人施工,自己跟着買料,算計着每一分錢怎麼花,花在哪裡利益最大化。父母考慮十分周全,我們幾個,每人都有自己的房間。但其實,弟弟一家十分鐘的車程,他們不在家裡住。我和姐姐,也多是周末當天打來回。哥哥太遠,一年回不了幾趟家,侄女臨近高考也沒有時間回來小住。家裡的房子多是閒着的。
每年的春夏秋,天氣好,父母便堅持回老家居住。冬天冷了,做過手術的母親無法待在寒冷的地方。父母才會出來,在弟弟家,或者我家過冬。我們買了二套房,想讓他們常年居住,二人堅決不肯。說生活在鄉下慣了,鄰里鄰居都熟悉,你拿一把菜,他喝一瓢水,大家相處的融洽。
生活
晚上,附近的年輕女人們,拿着喇叭、錄音機,聚在我家門口,在明亮的燈光下,大家跳跳健身操,聊聊家長里短。母親說過得很幸福。
父親前幾年和人下棋,這幾年變成了打麻將。或找人來家,或前去別人家。雖然輸得多贏得少,但是父親每天很樂呵。他小聲告訴我:「我一個月幾千塊錢,每天輸個幾塊錢,不算個啥。農民掙錢不容易,很多老頭都是孩子給錢,輸了難過。再說了,我不輸錢反而贏人家的,誰還和我玩?」我一聽還挺有理。其實,我知道,論打麻將,父親是半路出家,不是專長,技術肯定不行。再加上父親宅心仁厚,不加設防,被人糊弄贏走的概率是非常大的。
院子夠大,父母親就把大院分成兩塊,一塊種菜,一塊種花。菜園裡,茄子、豆角、西紅柿、生菜、黃瓜、韭菜......樣樣有。母親說,沒事種點菜,省得鄉親們都給菜。自己沒得給別人,心裡不落忍。
每次回去,我總要買一堆東西,桔子、小包裝袋的零食等。到門口,叔叔嬸子嫂子的,一通呼喚,邊叫邊往他們手裡塞。我知道,人家不嫌我父母的耳背打岔,也不嫌棄他們沒有年輕人的乾淨利索,就是因為他們的幾個孩子還算有出息。尤其是弟弟,縣醫院裡的主治醫生,鄉親們離不開的人物。農村,孤獨終老、無人搭理的老人多了,人家憑什麼對自己的老人好?
花園裡,是鄰居嫂子們給的花種,大力菊、太陽花、鳳仙花等,也有姐姐帶回的草莓秧苗,我買回的櫻花、月季、芍藥等。春天開始,直到入冬,小院裡鮮花不斷。尤其是月季,花開完,剪除敗枝枯花,很快便生出新的枝葉、花苞,不久,新的花朵又會怒放。
種花,看花,養花,母親樂此不疲。父親明明也高興,嘴裡卻小聲嘟噥:「明知道我對花過敏,還買花。」又說,「誰誰家孩子買回來的櫻花樹,開花了,真是好看。」說來說去,怕我胡亂花錢是真。我不理會父親,繼續買花、種花。母親不滿足於院裡有花。她在房前屋後,撒了不少的花籽。花開時節,走到家外,南邊、北邊、西邊,都有花色撲面而來,都有花香撲鼻而來。
父母相扶相攜五十多年,他們的默契繼續,他們的愛情繼續,他們的生活也在繼續。
作者簡介
龐宇真,河北邢台市小學語文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