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老歪的年夜飯(王延忠)
作品欣賞
追高老歪的年夜飯
老歪的年夜飯,是一包耗子藥!
村里人卻說,這不應該算什麼新聞。老貓房中睡,一輩留一輩,兒子們的不孝心都是跟他高老歪學來的。
高老歪是父親的晚來子。他出生那年,父親已經四十八歲了。他的前邊是四個姐姐,所以他一生下來,就成了父母的心肝寶貝。他讓蒼蠅蚊子踢一腳,或是有個頭疼腦熱的,父母也心疼得直哆嗦。
四個姐姐也都讓着他,家裡有一口好東西,都進了他的嘴。
高老歪會說話,就會罵人。他一罵人,父母就樂,說這個小東西罵人比唱歌還好聽。他的胳膊長粗了,就會舉手打人。他把小姐姐的嘴巴打得叭叭響。姐姐到父母那裡去告狀,父母總是把姐姐罵上一頓,說她們不知道讓着小弟弟。還說,罵你們幾句,能少疙瘩肉咋的!天長日久,姐姐們就不告狀了,就怕着他,躲着他。他成了這個家裡的小霸王。
高老歪長大一點兒,常常和小夥伴們在一起玩。玩着玩着,就吵起架來,有時甚至拳腳相加。高老歪占了便宜,父母就哈哈地笑,說我的兒子長大能是一條漢子!他要是吃一點虧,父母就找上家門,到那家大吵大鬧一頓。有一回,高老歪的鼻子讓小朋友打出了幾滴血,父親就領着高老歪,躺在那家的炕頭上不走,說是要在那家養傷。後來好說歹說,那家孩子的母親賠了一隻下蛋的大母雞才算完事。
高老歪上學了,三天兩頭就曠課。他從來不交作業。老師找上門來,都是讓高老歪的父親給攆了出去。有一次,他還罵了老師幾句十分難聽的話。老師賭氣,就不管這個學生了。就這樣,他長成了路邊的歪脖柳,隨彎兒就彎兒地任性長,人們就叫他高老歪。
他好歹算是念了五年書,就下來打鳥套兔子玩了。父親不但不責備,反而還支持他。他的鳥夾子兔套子就有好幾十盤。
玩着玩着,他就玩到了十七八歲。四個姐姐陸續都出嫁了。父親就用嫁姑娘要來的彩禮給他張羅娶媳婦。
看一個,高老歪相不中;再看一個,他還是相不中。不是說這個姑娘的眼睛小,就是說那個姑娘的鼻子歪,再不就說那個姑娘的臉不白。他像皇帝選妃子那樣,不知道看了多少個女孩。挑來挑去,他看中了後山頭趙大和的姑娘。姑娘身條好,模樣也俊俏,就是要的彩禮特高,比正常的人家高三倍。原因很簡單,趙大和的三個光棍兒子,就等着這份聘禮娶媳婦呢。
父親一咬牙,答應了趙大和的條件,吹吹打打,把那個俊俏的姑娘娶進了家門。
沒有想到,高老歪娶來的是條美女蛇。這個小媳婦,心裡才毒辣呢,過門三個月就張羅分家,而且還要公婆淨身出戶,自己獨占這三間大草房。
公婆當然不能同意,小媳婦就哭就鬧,哭鬧都不頂事,就夾個小包回到了娘家,說是要離婚。
高老歪就「作」自己的父母,今天要跳井,明天要上吊,後天要喝耗子藥的。喝醉了酒,他還揚言說,媳婦要是和我離了婚,我就宰了那兩個老東西!
母親膽小,又怕兒子死,又怕自己死,哭了兩場,就和老頭子搬了出來,住在村頭的一間小草房裡。人們責怪高老歪,說他喪良心。高老歪卻歪着腦袋說,我不願意來到這個世界,是哭着喊着來的,他們就應該對我終生負責!有人講,不管咋說,那是你爹。高老歪又歪着脖子說,誰是誰爹,他不過比我早出來幾天!
高老歪媳婦連續生了四個兒子。生完了孩子,她就算有功,把孩子往公婆家一送,就沒自己的事情了,整天和幾個婦女看紙牌。人們說起話來,她還滿是自豪,拍着自己肚子說,我對老高家都是貢獻!
家裡有活,高老歪就找自己的父親過去幫忙,連一頓飯也不供。平常日子,他一個人影都不見。年年節節,這個當兒子的一分錢東西不拿,還厚着臉皮去蹭幾頓飯。有一年父母家殺年豬,高老歪沒等父母說話,自己就把半拉豬肉瓣子搬回了家裡,像拿冤家的一樣。
高老歪在生產隊也不正經幹活,今天腦袋疼明天屁股疼的,編個理由就歇一天工。隊裡忙鏟忙割,高老歪也是變着法的歇花工。喝二兩小酒,蒙着被在炕上一躺。所以,年年冬天生產隊結算,他家都是漲肚(透支)戶,欠的錢都得掛在父親的賬上。父親幹不了力氣活了,就給生產隊當飼養員,白天黑夜都守在馬槽邊。
四個姐姐都恨高老歪,也和父母生氣。說你們從小慣着他,長大還管着他,到底誰是爹!
漸漸地,過年過節,四個女兒也很少來了,因為她們孝敬老人的錢,都讓高老歪五花六花地借走了。(當然,他是一分錢也沒有還過)姑娘們拿來的東西,父母捨不得吃,都讓高老歪嬉皮笑臉地拿走了。還冠冕堂皇地說,我給你們的四個孫子營養營養。 只有狠心的兒女,沒有狠心的爹娘。兩個老人還是護着高老歪管着高老歪一家,說這是他們的香火,傳承了高家的血脈。
血脈是傳承下來了,不良的家風也傳導下來了。高老歪的四個兒子長大以後,跟高老歪的處事方式一模一樣。人們當着高老歪的面兒就說,不用做DNA,你的兒子也是你的兒子。
父母過世,高老歪常常去父母的墳頭坐着,有時候還掉幾個眼淚疙瘩。他是懺悔呢,還是想把父母哭活,再幫助他出幾年力氣? 高老歪的頭髮漸漸地白了,腰也彎了。
村里人都說,高老歪的晚年比他的父母還慘。父母年老生病的時候,高老歪不管不問,門檻都不進。但是,父母還有四個姑娘。姑娘是父母的小棉襖,關鍵的時候,送來的滿是溫暖。父母沒遭什麼大罪,安詳地離開了這個世界。
高老歪就不同了,他是四個兒子。四個媳婦,一個比一個不是物兒,對公公婆婆半拉眼珠也看不上。兒子偷偷地給父母送一點東西,媳婦知道了,兩口子也要打上一仗。現在的農村,多數都是女人當家,想一想,高老歪的晚年能有好果子吃嗎?
其實,高老歪也有他的毛病。四個兒子結婚時,彩禮就不一樣,一碗水就沒有端平。土地承包以後,他把老兩口的責任田都給了高三兒種,指望靠三兒子養老。那高三兒就是只白眼狼,啃父母的瘦骨頭不怕塞牙。年年秋收以後,他就象徵性地給父母一點糧食,其餘就什麼也不管了。
高老歪的老伴年輕時很厲害,但到了這個時候,嚇唬家雀都不飛了。她去三兒子家找了兩回,都讓兒媳婦給罵了出來。
那三個兒子都找到了不孝心的藉口,都拿這一垧地說事兒,連父母的院子都繞着走。
老伴死了。治病錢和喪葬費讓四個兒子均攤。但誰也不肯掏錢,逼得高老歪嗚嗚地哭。舅舅是個有錢戶,把四個外甥狠狠地罵了一頓,欠的賬他還了。
別看高老歪年輕時沒出什麼苦大力,但到晚年什麼毛病都找上他了,腰疼腿疼肝疼胃疼,止痛片一把一把地吃。沒有錢,他就挨家挨戶地到四個兒子家去要。誰家不給,他就躺在那家的炕上不走。兒媳婦都怕他死在自己家,罵着難聽的話,還是把錢給了他。
六十六歲那年,高老歪得了個腦血栓,生活自理有困難。四個兒子誰也不管。
舅舅來了,給四個外甥開個小會,決定四家輪養,每家三個月,大小月不分,趕到哪算哪。可是輪了三圈,四個媳婦都煩了。老三媳婦提出,把老人送到養老院,費用由四家均攤。那三家當然樂意,決議很快形成,高老歪被送到全市收費最低的養老院裡。就是這樣住得最差吃得最差的養老院,高老歪也就住了一年半。因為兒子的住院費拿不上來,他就被養老院攆出來了。
哪個兒子家也不缺錢,四個媳婦都比賽穿貂戴着金戒指。
正是大冬天,高老歪的屋裡像冰窖一樣。大兒子送來半袋煤,二兒子送來幾塊木頭柈子,四兒子送來一些米麵,就再也沒人來了。
一碗水放在窗台上,第二天早晨都凍絕了底。
除夕的早晨,四個兒子都來了。有人送來了凍餃子,有人送來了凍饅頭,有人送來了凍梨凍柿子,就是沒有人接他去過年。
外面鞭炮噼噼啪啪地響,高老歪越聽越震心,越聽越寒心。
新年鐘聲響起來的時候,高老歪喝下了那包早就準備好的耗子藥。
蹬噠蹬噠腿,他就去見閻王爺了。
大年初一沒人來。初二的早晨,老大來了,一扒拉父親,身子已經硬了。
高老歪就像一條死狗,拖出去就進了煉人爐。
兒子媳婦,一個眼淚疙瘩都沒掉。村里人都說,高老歪真是死得可憐,一個給他哭道的人也沒有。[1]
作者簡介
王延忠,1946年出生,黑龍江省望奎縣人,中國戲劇家協會會員,退休前為綏化市北林區戲劇創評室專業編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