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算情書(丁玲)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不算情書》是中國現代作家丁玲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我這兩天都心不離開你,都想着你。我以為你今天會來,又以為會接到你的信,但是到現在五點半鐘了。這證明了我的失望。
我近來的確是換了一個人,這個我應該告訴你,我還是喜歡什麼都告訴你,把你當一個我最靠得住的朋友,你自然高興我這樣,我知道你「永遠」不會離棄我的,因為我們是太好,我們的相互的理解和默契,是超過了我們的說話,超過了一般人所能理解的地位,其實我不告訴你,你也知道,你已經感覺到,你當然高興我能變,能夠變得好一點,不過也許你覺得我是在對你冷淡了,你或者會有點不是你願意承認的些微的難過,就是這個使得你不敢在我面前任意說話,使你常常想從我這裡逃掉。你是希望能同我痛痛快快談一次天的,我也希望我們把什麼都說出,你當然是更願意聽我的意見的,所以我無妨在這裡多說一點我自己,和你。但是我希望得聽你詳細的回答。好些人都說我,我知道有許多人背地裡把我作談話的資料的時候是這樣批評,他們不會有好的批評的,他們一定總以為丁玲是一個浪漫(這完全是罵人的意思)的人,是以為好用感情(與熱情不同)的人,是一個把男女關係看做有趣和隨便(是撤爛污意思)的人;然而我自己知道,從我的心上,在過去的歷史中,我真真的只追過一個男人,只有這個男人燃燒過我的心,使我起過一些狂熾的(注意:並不是那末機械的可怕的說法)慾念,我曾把許多大的生活的幻想放在這裡過,我也把極小的極平凡的俗念放在這裡過,我痛苦了好幾年,我總是壓制我。我用夢幻做過安慰,夢幻也使我的血沸騰,使我只想跳,只想捶打什麼,我不扯謊,我應該告訴你,我現在可以告訴你了(可憐我在過去幾年中,我是多麼只想告訴你而不能),這個男人是你,是叫着「××」的男人。也許你不會十分相信我這些話,覺得說過了火,不過我可以向你再加解釋:易加說我的那句話有一部分理由,別人愛我,我不會怎樣的,蓬子說我冷酷,也是對的。我真的從不尊視別人的感情,所以我們過去的有許多事我們不必說它,我們只說我和也頻的關係,我不否認,我是愛他的,不過我們開始,那時我們真太小,我們像一切小孩般好像用愛情做遊戲,我們造作出一些苦惱,我們非常高興的就玩在一起了。我們什麼也不怕,也不想,我們日裡牽着手一塊玩,夜裡抱着一塊睡。我們常常在笑里,我們另外有一個天地。我們不想到一切俗事,我們真像是神話中的孩子們過了一陣。到後來,大半年過去了,我們才慢慢地落到實際上來,才看出我們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是被一般人認為夫妻關係的,當然我們好笑這些,不過我們卻更相愛了,一直到後來看到你,使我不能離開他的,也是因為我們過去純潔無疵的天真,一直到後來,使我同你斷絕,寧肯讓我只有我一個人知道,我是把苦痛秘密在心頭,也是因為我們過去純潔無疵的天真,和也頻逐漸對於我的熱愛——可怕的男性的熱愛。總之,後來不必多說他,雖說我自己也是一天一天對他好起來,總之,我和他相愛得太自然太容易了,我沒有不安過,我沒有幻想過,我沒有苦痛過。然而對於你,真真是追求,真有過寧肯失去一切而只要聽到你一句話,就是說「我愛你」!你不難想着我的過去,我曾有過的瘋狂,你想,我的眼睛,我不肯失去一個時間不望你,我的手,我一得機會我就要放在你的掌握中,我的接吻。我想過,我想過(我到現在才不願騙自己說出老實話)同你到上海去,我想過同你到日本去,我做過那樣的幻想。假使不是也頻我一定走了。假使你是另外的一付性格,像也頻那樣的人,你能夠更鼓動我一點,說不定我也許走了。你為什麼在那時不更愛我一點,為什麼不想獲得我?你走了,我們在上海又遇着,我知道我的幻想只能成為一種幻想,我感到我不能離開也頻,我感到你沒有勇氣,不過我對你一點也沒有變,一直到你離開杭州,你可以回想,我都是一種態度,一種願意屬於你的態度,一種把你看得最願信託的人看,我對你幾多坦白,幾多順從,我從來沒有對人那樣過,你又走了,我沒有因為隔離便冷淡下我對你的情感,我覺得每天在一早醒來,那些伴着鳥聲來到我心中的你的影子,是使我幾多覺得幸福的事,每每當我不得不因為也頻而將你的信燒去時,我心中填滿的也還是滿足,我只要想着這世界上有那末一個人,我愛着他,而他愛着我,雖說不見面,我也覺得是快樂,是有生活的勇氣,是有生下去的必要的。而且我也痛苦過,這裡面而不缺少矛盾,我常常想你,我常常感到不夠,在和也頻的許多接吻中,我常常想着要有一個是你的就好了。我常常想能再睡在你懷裡一次,你的手放在我心上。我尤其當有着月亮的夜晚,我在那些大樹的林中走着,我睡在石欄上從葉子中去望着星星。我的心跑到很遠很遠,一種完全空的境界,那裡只有你的幻影,「唉。怎麼得再來個會晤呢?我要見他,只要一分鐘就夠了。」這種念頭常常抓住我,唉,××!為什麼你不來一趟!你是愛我的,你不必賴,你沒有從我這裡跑開過一次,然而你,你沒有勇氣和熱情,你沒來,沒有在我要你的時候來,你來遲了一點,你來在我願意不見你了的時候。所以只給了你一個不愉快的陳跡。從這時起,我們形式上一天一天的遠了。你難過我,你又願意忘記我,你同另外的女人好了。我呢,我仍舊不變,我對你取着絕對的相信,我還是想你,忍着一切,多少次只想再給你一封信,多少次只想我們再相見,可是忍耐過去了。我總以為你還是愛我的,我永遠是愛着你,依靠着你,我想着你愛我,不斷的,你一定關心我得利害。我就更高興,更想向上,更感覺得不孤單,更感覺充實而願意好好做人下去,這些話我同你說過,同昭說過,同乃超也說過,你不十分注意,他們也不理解,可是我是真的這樣生活了幾年,只有蓬子知道我不扯謊,我過去同他說到這上面,講到我的幾年的隱忍在心頭的痛苦。講到你給我的永生的不可磨滅的難堪。後來我們又遇着了,自然,我們終會碰在一塊兒,我們的確永遠都要在一塊兒的,你沒有理我,每次我們的遇見,你都在我的心上投下了一塊巨石,使我有幾天不安,而且不僅是遇見,每次當也頻出去,預知了他又要見着你時,我仿佛也就不安的又站在你的面前了。我不願擾亂你,我也不願擾亂也頻,我不願因為我是女人,我來用愛情擾亂別人的工作,我還是願意我一人吃苦,所以在這一期間是沒有人可以看到我的心境的。一直到最近的前一些日子,在北四川路看到你,看到你昂然的從我身後大踏步的跑到我的前面去,你不理我,你把我當一個不相識者,你把我當一個不足道者的那樣子,使我的心為你的後影劇烈的跳着,又為你的態度傷心着,我恨你,我常常氣憤的想:「哼,你以為我還在愛你嗎?」但是我永遠不介意你所給我的不尊敬,我最會原諒你,我只想再在馬路上一次看見你,看你怎麼樣,而且我常在你住的那一帶跑起來。你總是那末不睬我的,實際上,假如我不願離開你們,我又得常常和你見面,這事非常使我不如意,我只好好好的向你做一次解釋,希望你把我當一個男人,不要以為所以我常常有點難過,我不知應該怎樣來對你說出我新有的夢幻。這是,我最近的過去是這樣的,一直到寫信以前都這樣。
而我現在呢,我稍稍有點變更,因為我看見你那末無主意,我願意——我不想苦惱人,我願意我們都平平靜靜的生活,都做事,不再做清談了。
這封信本來預備寫得很長的,可是今天在見你之後,心緒又亂了起來,我不能續下去了。有許多話覺得不願說下去了,覺得這信也不必給你,我真是一個不中用的人,希望你能幹,你強,這樣我可以慚愧,可以痛苦,可以一切都不管,可以只知好好做人了。勉勵我,像我所期望於你的那樣,幫助我,因為我的心總是向上的。我這時心亂得很。好,祝你好,我永遠的朋友!
八月十一日(一九三一年)
壓了兩天,終於想還是寄給你的好。這沒有說完的一半話,就是說,我改變了,你既是喜歡的,你就不要以為我對你冷淡而心裡難過,又對我疏遠起來。那是要幾多使我灰心的!幫助我,使我好好的做人。希望你今天會來。
十三日上午
一夜來,人總不能睡好;時時從夢中醒來,醒來也還是像在夢中,充滿了的甜蜜,不知說多少東西在心中洶湧,只想能夠告訴人一些什麼,只想能夠大聲的笑,只想做一點什麼天真,愚蠢的動作,然而又都不願意,只願意永遠停留在沉思中,因為這裡是滿占據着你的影子,你的聲音,和一切形態,還和你的愛,我們的愛情,這隻有我們兩人能夠深深體會的好的,沒有俗氣的愛情!我望着牆,白的,我望着天空,藍的,我望着冥冥中,浮動着塵埃,然而這些東西都因為你,因為我們的愛而變得多麼親切於我了呵!今天是一個好天氣,比昨天還好,像三月里的天氣一樣。我想到,我只想能夠再挨在你身邊,不倦的走去,不倦的談話,像我們曾有過的一樣,或我還會和你麻煩(就是說愛你),我們現在純粹是同志,過去的一切不講它,我們像一般的同志們那樣親熱和自然,不要不理我,使我們不方便。我當然解釋得很好,實際上是須要這樣解釋,而且我也已經習慣了忍耐的,所以結果是很好。然而我始終是愛着你,每次和你談後,我就更快樂,更有着要生的需要,只想怎麼好好做人。每次到恨自己的時候,到覺得一切都無希望的時候,只要你一來,我又覺得那些想象太好笑了,我又要做人,到現在我有這樣的穩定,我的無聊的那些空想頭,幾至完全沒有了,實在是因為有你給我的勇氣,××!只有你,只有你的對我的希望,和對於我的個人的計劃,一種向正確路上去的計劃。是在我有最大的幫助的,這都是些不可否認的歷史。我說我的最近吧。
我已經是比較有理性有克制的人,然而我對你還是有欲望,我還是做夢,夢想到我們的生活怎麼能連繫在一起。想着我們在一張桌上寫文章,在一張椅上讀書,在一塊做事,我們可以隨便談什麼,比同其他的人更不拘束些,更真實些,我們因為我們的相愛而更有精神起來,更努力起來,我們對人生更不放鬆了。我連最小的地方也想到了,當想到你的頭髮一定可以洗乾淨(因為有好幾次都看到你的頭髒),想到你的脾氣一定可以好起來,而你對同志間的感情也更可以好起來,我覺得你有些地方是難於使人了解的態度,當然我能了解你那些。而我呢,我一定勤快,因為你喜歡我那樣,我一定要有理性,因為你喜歡我那樣,我一定要做一個最好的人,一點小事都不放鬆,都向着你最喜歡我的那末做去,當然我不是說我是要因為一個男人才肯好好的活,然而事實一定是那樣,因為有了你,我能更好好的做人,我確是可以更好點是無疑的。而且這決不是壞的事,不過,這好像還是些夢想。我覺得不知為什麼我們總不能連繫起來,總不能像一般人平凡的生活下去,這平凡就是你所說的健全。所以我總是常常要對你說,希望你能更愛我一點就好。者比那個更好,然而,不能夠,你為事絆着。你一定有事,我呢,我不敢再擾你,用大的力將自己壓住在這椅上,想好好的寫一點文章,因為我想我能好好寫文章,你會更快樂些,可是文章寫不下去,心遠遠飛走了,飛到那些有亮光的白雲上,和你緊緊抱在一起,身子也為幸福浮着,
本來我有許多話要講給你聽,要告訴你許多關於我們的話,可是,我又不願意寫下去,等着那一天到來,到我可以又長長的躺在你身邊,你抱着我的時候,我們再盡情的說我們的,深埋在心中,永世也無從消滅的我們的愛情吧。
我要告訴你的而且我要你愛我的!
你的「德娃利斯」一月五日(一九三二年)
這不算情書
(原載1933年9月1日《文學》第1卷第4期)[1]
作者簡介
丁玲(1904年10月12日-1986年3月4日),原名蔣偉,字冰之,筆名彬芷、從喧等。湖南臨澧人。中國當代著名的作家、社會活動家。莎菲女士的日記、《太陽照在桑乾河》是丁玲代表作品之一,曾獲斯大林文藝獎金。[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