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離枝(黎樂)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鳳凰離枝》是中國當代作家黎樂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鳳凰離枝
四年後的同學聚會,也是離開大學後大家第一次見。
我看到的朝雲,是不想說話依然帥氣,酷得我不敢和他說話,快要形同路人的那種。他的家世在同學中屬於上好的那種,也隱約聽得他離校後經商,如何如魚得水,大約啥都好。我認為他有點蔫。然而我的手握進他的手裡,對視上他,那雙眼依然是滿天繁星數不盡時,一瞬間我們與青春,呼嘯而回。
那些往昔,大學生活一半在學校一半在社會,我們站着做人跪着做事。再說下去,自然說到鳳凰。
每每聽到鳳凰的訊息,都是各種驚嘆與讚美,從來沒有人詫異過。朝雲也是沒啥表情地對那些討論鳳凰近況的同學說:「她是鳳凰嘛!」是啊,她是鳳凰。再困再難的境地也能找出正確的那條路,微笑走到天闊雲高的鳳凰 。
我們的鳳凰,從來是七十二行干盡、又樣樣出色的那一種。事實上,那樣旺盛的精力,用在所有事情方面都覺得熱情,也不知道她為啥那樣活力,好像不用睡覺的?一隻停不下來的鳳凰,又覺得確實是她。每當人們還在哀嘆,時間過得太快,她的歲月她只管自己跳開去,忙着考學家教論文和種種只要能攢錢又自由一點的事情之中。
見着她在校園裡飛來飛去,連帶着身邊的人們會不由自主地走路不是走路,都在跑。她那種一縱千里的亡命之徒之感,明明纖纖細細的不起眼,等到你感受到她的力量了,就好像雪落盡了,空曠的白茫茫里,有潔淨的懸崖與空明的大海那樣,好像只有你和她一起處於那一片莽原,才懂得無限讚嘆。
朝雲,是能夠左右學校藍球風雲的一號人物,足夠炫目。在許多次的比賽或者練習里,場外匯聚的一眾女生,尖叫喝彩揮肢扭腰擺臂,儘可能發揮着各類的殷勤與仰慕,遞飲料送紙巾疊毛巾拿衣服煽煽情吹吹風。朝雲自然是有條件來者不拒的,喝完用完支使完,揚聲那麼一甩手:「鳳凰,鳳凰......」
我們的鳳凰,就會從很遠的地方跑過來,滿臉汗意小跟班似的,笑着接過朝雲的包,往身上一掛,不用說話直接往前走就是。我們的朝雲,將毛巾外套什麼的往肩上一搭,螃蟹似的在人群走過去,遠遠跟着。
很多次,我都會想到武俠劇本,他們兩的關係。他們兩個都是那浪跡天涯的人,一個扛刀橫跨一個拿戩;一個玉樹臨風只管往前沖,一個拿着裝備,走在龐大的沙漠,是要去拯救整個江湖似的,永遠看不穿誰是主誰是仆。
鳳凰總會將朝雲的衣服洗、熨好,用那個背包乾乾淨淨地送回去。送回去時,朝雲又會叫:「我的盒飯你也幫我拿了吧,我的鞋子在哪個店門口。我的那個課義,你忙得過來也幫我寫了吧」。
朝雲的室友會追出去小聲地:「去食堂打飯時,也幫我帶上吧。」
鳳凰無一例外笑呵呵:「好」。只須片刻功夫,她的手上就是大盒子小盒子一堆亂七八的物件,掛在肚子上脖子上手上身上,活得一個金牌快遞,旋風似地來回。
一會兒鳳凰不見了,朝雲也不找。朝雲叫着鳳凰的時候,鳳凰又總能從不知道哪個角落裡,冒出來。有些神奇,那是一種怎樣的默契。
鳳凰在的地方,朝雲喜歡跟着。一圈兒圍着朝雲的女子,也奇怪為什麼有朝雲的地方就有鳳凰。鳳凰太一般了,要長相不出彩,要家世那當然更沒有,朝雲也不像是在和鳳凰談戀愛的樣子。
好像事態又不是朝着大家想的那樣在發展着,看不出任何問題來的女子們,也就當她不存在,繼續和朝雲擠眉弄眼搔首弄姿。她們來學校,讀一點兒能用在一個金飯碗上的情詩艷詞,就為了跟朝雲這樣的人兒站在一塊兒一樣,飛蛾似地想去撲朝雲這塊明亮的火。
鳳凰總是夾着一本書,來來往往的人流像一面牆,將她堵在她想要呆着的角落裡。
左看右看沒什麼,朝雲依然蜂飛蝶舞,鳳凰還是鳳凰,朝雲召之即來不召就去忙她的那些個七十二行。大家眼見鳳凰好脾氣,學校就流傳開了,有事鳳凰無事朝雲。那些女子纏着朝雲時,也鳳凰鳳凰地使喚,朝雲叫囂起來:「你們有枝也成不了鳳凰。要做什麼事自己做,不准叫鳳凰!」
梧桐有枝棲鳳凰。完全忽略了鳳凰的名字,叫孟枝。鳳凰在學校拿全額獎學金時,也沒人想,原來孟枝是鳳凰啊。這樣的名字,該一個上好的家世,一個父母雙在的家庭,沒有人會去關心鳳凰來自哪裡。
也是我們聚會的這一次,才知道鳳凰出生在大中國一個極平常的山村。那裡有貧瘠的大地可以給予的一切:稻田,兩季分明,春種夏收和夏種秋收。該搶收的短短三周內,不是熱就是急,積蓄了一年的成年人的體力,在那幾天也能夠全花光。她的家,她娘體質不好成年病體怏怏頂多半個勞動力,還有兩個年幼的弟弟。她黑黑瘦瘦,隨便塞在哪個田裡都找不着,也忘了她有沒有十歲,就挺直腰板撐起了家。
那是一個怎樣的撐呢?田裡地里只要有,春上從灌溉地流下來的小魚、夏天的泥鰍、秋天的田螺、冬天的泥水裡一直搗騰,用家裡僅有的一個桶子、小袋子,收集抓捕各種新鮮野味,再放到小鎮上賣;漫山遍野的花,省油省料,加點鹽就美味可口。吃不完的,又經過一點小加工,拿到集市里賣;山上的枯枝樹葉當柴火四季不斷,整齊漂亮的一擔一擔拿去,當然也是賣......
她嚮往那背個書包甩個辮子讀書的好時光,到底是和她的兩弟弟,一起入了學堂,這時,那個叫解雲的老師,讓她記住一生的那個女老師,正式給她取了一個名:孟枝。孟是那個村裡的大姓,老師說:「你終會飛上枝子做鳳凰的」。她跟着解雲老師,在那個那麼遠的小小山村唯一的小學裡,用了三年時間讀完小學,中學就去了更遠的小鎮,直至她考上大學。
她一直忙,或者是更忙了。
朝雲與解雲,我甚至想過,那些無言的感激,是不是也因為這名字的相近,才讓鳳凰更親近於朝雲呢?可我們不見鳳凰和朝雲的卿卿我我,甚至不見他們單獨相處的片斷,朝雲的身邊也從來不缺夥伴和女子,只有鳳凰,獨來獨往,忙忙碌碌。
為了畢業能有個好單位,為了能留在好找工作的城市裡,為了能有更好的出路,想盡所有的法子與心血,什麼都無暇顧及,哪裡會去管鳳凰和朝雲的關係與感情走向呢?
直到一切該挽回的與該失去的都來臨,也算是一份對自己的留與不留,有了塵埃落定的結果後,才隱約聽到我們的鳳凰,有了更高的志願與動向。
同學們互相贈送留言,鳳凰工工整整寫下了:「終會回見。」朝雲順手拿過別人手中的本,撕過那一頁,用筆亂七八的塗改:「不說話的鳳凰,像佛前一樽淨瓶,只看眾生拈花。」
齊聲起鬨里,大家都有了那種前途漫漫的悲壯與狂歡,聲聲慫恿應該寫些附和着的文字,或者直接表白,應該說出口的是:「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啊」。
朝雲又去撕,鳳凰在人群里,隔山隔海似的看着,微微笑。人們以為他們會像兩棵藤蔓一樣,一起生長,雖彼此依附,也會有各自的脈絡。而朝雲,在眾目睽睽之下走過去,一把擁住了一堆的同學,也擁住了鳳凰:「撮一頓去,慶祝我們四年的美妙時光。」
後來,聽說鳳凰拼着托福出國的努力和各種費用的累積,而我們的朝雲,西裝革履帶着公司秘書光鮮地走在商場。他與她,已經是兩片流動的雲,有着各自飄蕩的歸宿。但鳳凰,沒有得到愛情,她都會得到最真誠的尊重。
再次相聚,回國探親的華裔外籍公司女高管孟枝來了。她穿一襲真絲長裙,藍得像朝雲眼裡那些流星似的眼神,腕間配簡單的細手鍊,那是我一直夢寐以求的款式,我總覺得自己還不夠那樣的氣場,始終沒有勇氣佩帶出來,而孟枝,妝容清簡。她唇邊浮動的嫵媚,只用那麼嫣然一笑,喧囂聲片刻微啞。
朝雲面露怔忡,眼睛裡原本的流光溢彩,都掉落在一瞬不瞬里。原來,那些滿懷希望的「來日方長」,真的一轉眼就成了過往。我終於明白了朝雲的蔫,他此刻耷拉下的眼神,掩住了璀璨的星光,像那種傷及了靈魂的人,只等着鳳凰的救贖。
大家天天忙得沒時間的人,到底是一起正襟危坐煮了一壺茶。窗台明淨,瀰漫在心間的餘韻隱沒在暗香中。孟枝同大家打招呼,聲音溫柔,舉止靜雅。朝雲站在人群間,到底是笑笑地叫了一聲:「鳳凰。」
後來,我再看到武俠小說里,形容最頂級的刀客,刀客殺人如虹,卻整個兒從身心到精神,寂靜、空靈,刀下那些即刻抽離的生命,在血色如畫中,往事如煙。我們的朝雲和鳳凰,朝雲原本就是那高枝,鳳凰卻飛向了不同的天空。
朝雲從來知道,她是一隻花枝上的鳳鳥,一朝展開翅膀,便擁有無盡天空。他想過做那個花枝的,他想過給這隻心存飛翔的鳳鳥,生命中的一場相遇。只是,他們莫名其妙就跟着學校跟着這個世間的離散而離散。
鳳凰,是他愛而不得的人。談不上辜負,也沒有無可挽留,面對鳳凰的時候,連我都看出來了,所有的一切,只是一場摧心折肺的平淡無奇。我們也好,朝雲也好,都不過是一場促喚着鳳凰飛翔的契機。這姑娘,無論怎樣,都值得別人給她點一千一萬個贊。
後來的朝雲,喝得不清不楚,口齒卻反而清淅。他抓着當年同學的手:「誰也不能說,過去那個人與日後那個人,是同一個人。我是幼年時和父母一起去的那個小鎮。只是那麼一眼,就一眼,真的一眼啊,看到了在路邊攤上賣餅的鳳凰。我的鳳凰啊,左手掛着個毛線袋子,右手飛針走線,織着一雙冬鞋;一邊的腳上不知道弄了個什麼裝置,對,那也叫裝置,那明明就是個線纏着的筐,後來有人說那是背簍,反正那個裝置連着那個筐,筐打倒着,有一個小男孩子在裡面睡覺;當有人問那餅怎麼賣時,她還會簡潔回答:那是花兒餅啊。有什麼花什麼花啊,也不見唱歌似的說話,也不見多麼好看,我就是看着她一邊着這個一邊着那個,好像還有一邊一邊什麼的,那么小的姑娘,她的世界,完成着許多人一時根本都干不來的活,她輕鬆協調不說,要命的是,是什麼來着?對,好像一幅國畫。一幅滿屏開着的滿天空的梅花的國畫。」
又喝了一口的朝雲,好像進入了許久以前想要的世界:「我就在那個小鎮,那個角落看到鳳凰的時候起,就掙脫了所有與富貴相關的那些自以為是。後來,我在學校再遇上鳳凰的時候,我是真的有意的,走近她。也是那時候,我才想要那份學識或者是知識,對,反正是水平,想去形容她。知道那個汪士慎吧,汪士慎啊,畫梅花的,他煮茶,不是天然的山泉水,是花枝水,必是清晨花枝上的露水,耐心等待露珠順着花須滴入瓶中。他更喜歡和大觀園裡的妙玉如出一轍的雪水,落在花枝上的雪。你知道不,花枝上的雪啊,就為了煮杯茶。」
「花枝雪,花枝上的鳳凰,她就是那一滴晶瑩的雪,我求不到的鳳凰。這樣也好,是吧,你看,沒有我的世界,她飛得多高啊!」
......
年輕時的春風得意,是上帝給的禮物。那付出一生所收穫的,是自己給自己的禮物。我們與青春,就這樣相互遇見。我們的年少情懷,將好壞簡單歸類,秋風掃過這個世界,不好的化成落葉,都成了最好的祭奠。
燈光走起時,我們的鳳凰啊,整個世界都是她的。我這時候看到酒醉的朝雲,就是一個浪漫主義的刀客,在自以為鳳凰會棲於枝結果卻在自信滿滿里弄得支離破碎的悲傷後,卻真心真意地為鳳凰奏起了明亮的花火。
「鳳凰,鳳凰,你有沒有想過愛我?」
我們的鳳凰,那個飛翔起來的鳳凰,優雅地端着杯,「我來,就是想說,這正是關於愛情的,鳳凰在這裡的愛情。當年,我看到的你,如同夜幕下仰望的星光。我想用自己的雙手擁有你有的生活,所以,我只能在你看不見的地方,努力擷取光芒照亮自己,只為有朝一日能與你,立於同一片天地,自信抵首,相視而笑。」
孟枝終於停頓:「鳳凰于飛,也是你督促我的。」
命運從來不曾告訴我們,也不會告訴那時的她,當她終於能夠站在高處美麗綻放的時候,我們和他們早已不是從前的彼此。我們雖然也有我們的故事,卻極少有人會用盡全力成全最好的自己,也沒有盡全力地努力,去愛恨去生活去將故事弄成最好。
人間的音符那麼多,而他們的故事裡,最終造就了一曲物是人非的離歌。最終離場的孟枝,掠過我們的目光里,分分明明,是關於這裡,最終謝幕的珍重與極淡的哀傷。[1]
作者簡介
黎樂(澳門),自由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