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始股(畢淑敏散文)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原始股》是中國當代作家畢淑敏寫的散文作品。
作品欣賞
一
借錢。
只有借錢的時候,你才知道朋友是多麼的少!沈展平在腦海里疾速勾勒了一張社會關係及主要親屬一覽表。姓名像篩子裡的水一樣漏光了。
父母?山鄉里,貧困的農戶。為了供養他們唯一的兒子讀書,把骨髓里的精華都蒸餾出來了。兒子讀完了經濟系的研究生,留在了京城的一個部。父親的骨髓真的出了毛病,不造血了。父親萎黃得像冬天掛在樹梢的最後一片黃葉,只有隔月輸一次血,才能在短時間內將他油飾一新。沈展平把所有的錢都寄回家了,已經三年不曾回去探親。他抑制住自己想見他們的渴望,節省下的盤纏夠給父親輸幾回血的。你愛他們嗎?你就別見他們,給他們錢,他們就能活下去,活到兒子能夠衣錦還鄉光耀門庭的那一天。
同學?一些他很看不起的人現在富了,在這辦的公司或是很有背景的合資企業里。他們有錢,區區幾千元對他們來說,不過是酒囊飯袋裡的一個零頭。沈展平不會去求他們,他永遠以當年在學業上的名次傲視他們。
也有幾個志同道合的朋友,但他們都窮。他們都在搞學問,搞學問的人註定要受窮,這幾乎顛撲不破。
沈展平在輝煌的國家機構里搞學問,但他不甘心受窮。現在,組織上把一個集體致富的機會推到大家面前,猶如掉進牛頓懷裡的那個金蘋果。
錢。3000元,也許更多,6000元,或是9000元,或是12000元……這個數字尚守未知之中,但至少要3000元。
春種一粒粟,秋收萬石糧。
還有誰呢?
沈展平這撥卓越的青年知識分子,就該捧着自己的金腦袋瓜子,永遠受窮嗎?
有一個人。在沈展平認識的人里,惟有她,可能有一大筆錢,但她卻是極難萌動側隱之心的……
「我來晚了!真對不起,地鐵停電了?」一個脆脆的女音,像冰糖葫蘆又酸又甜一串串抖動在辦公室莊重的空氣中。
極大的辦公室。因為安裝中央空調的管道,房間高度很矮,好像扁火柴匣又被人橫踩一腳。辦公桌像火車座椅似的緊密相連,辦公人員端端正正地坐着,仿佛一間教室。
把眾多職員聚集在一起辦公的經驗,是從海外引進的。好處諸多:無法背後議論人,不能幹私活,誰勤勉誰懶惰,一目了然。愛吃零食的女士們,不能肆無忌憚地往嘴裡填九制陳皮或夾心巧克力。
安琪娘又遲到了。
她總是遲到,她總有理由。所有的天災人禍總是讓她在上班的路上遇到。遲到就遲到了唄,若是別人,像鼴鼠一樣溜進來就是。那一瞬所有的職員都會表示自己在埋頭工作,無所察覺,遲到這件事也就等於不存在了。遲到了不扣獎金,幾乎是國家機關唯一的優越性了。誰也不能保證偌大的京城總是風調雨順,上班族的征途上充滿艱難險阻。不論在國家大事上認識怎樣分崩離析,在這一點上大家具有驚人的共識,結成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統一戰線。
但安琪娘總要把遲到嚷嚷得每一個人都知道。
她是那種像麵包皮一樣鬆軟而香甜的女人,有很動聽的名字。但大家都忘記了,大家都叫她「安琪娘」。她一口一個「安琪如何如何」——我們安琪兒生病了;安琪兒長高了;安琪兒學會說謊了……安琪兒的一舉一動都由她美麗的娘發布公報。母以子貴,幼小的安琪兒便使她的媽媽失去了名字,遂成為安琪娘。
安琪娘非常喜歡人們這樣稱呼她,說免去了許多不知底細的追求者。
同這樣一個育雛期的女性共居同一個房頂下,真是一大災難。沈展平初來時,憤憤不已。但只要見過安琪兒,你就會原諒她的媽媽。安琪兒實在是一個非常可愛的女嬰。
怎麼才能從她手裡借出錢呢?
沈展平茫然地注視着牆壁。米黃色噴塗場面布滿不規則的斑點,局部看來,雜亂無章。整體顯示出隨意的自然美。
沈展平突然從那些隨意噴塗的斑點中,看出一條彎彎曲曲的路徑,它那麼鮮明地蜿蜒在垂直的牆上,沈展平奇怪自己剛才怎麼熟視無睹!
「安琪娘,我是小沈。不要回頭,靜靜聽我說。我想同你商量一件事情。」沈展平抓起桌上的電話,急急地說。
每個職員寫字檯上,都有一架通話性能極佳的電話。只有聲勢顯赫的大機關,才有這種氣派。只要把嘴對準送話器,對方能聽到最細微的音響。辦公室人員眾多,要求任何人不得大聲喧譁,因此所有的人都用港台歌星般的氣聲打電話,倍顯親熱。
沈展平說這些話時,很沒有膽量,手心窩了一把汗。安琪娘畢業於著名大學中文系,年紀比他大,資格比他老,平日交往又不多。但她是最合適的人選。
決定了,就要付諸實施。不同意,另換別人!天下女人還不多的是!
他看見安琪娘漫不經心扶起話筒。大機關的女職員都有這種慵懶婀娜的風姿。他看見她的右臂像骨折了似的垂在耳畔,強直地僵持在很不優雅的位置上。他知道自己的話像彈弓一樣擊中了她,她的脖子緩緩地像生了銹的轉軸向後擰動……
「別回頭?」沈展平惡狠狠地說。他只有使用命令式,才能固定住她那柔若無骨的脖子。
「這件事很重要。我想同你單獨談。」沈展平緩了緩口氣,很親切地對着話筒說。
現代高科技真好,生活中,你不可能在沒有任何親呢關係的背景下,湊在一個美麗女人的耳邊說話。電話幫了沈展平一個大忙。
安琪娘根本沒理他的恫嚇,猛地回過頭來,給了全辦公室的人一個燦若雲霞的微笑,所有的人都沒有感覺到異常,女人常常有莫名其妙的舉動。但沈展平感覺到安琪娘審視地觀察了他。
他聽到了輕微的笑聲:「噢,是你呀,我還以為是黑手黨呢?什麼事?這麼神秘,像地下工作者。現在說不行麼?下了班我就要去幼兒園接安琪兒,沒有空的。」
「我同你一起去接安琪兒。」沈展平果斷地放下了聽筒。
安琪兒很愜意地伏在沈展平肩上。這個叔叔個很高,使安琪兒看到的世界與平日不同。
因為安琪兒高興,安琪娘也就樂意與這個平日很高傲的年輕人交談。
「小沈,有什麼事你只管說好了,不用一直抱着安琪兒,好討我歡心。沒抱慣孩子的人,胳膊挺累的。」
「我想借錢。」沈展平單刀直入。
安琪娘不管安琪兒是否樂意,一把把她攬回來:「小沈,我們雖然平日不大說話,畢竟同事一場。你既然張了口,我不能駁你的面子。你打算借多少呢!」
「最低3000,多多益善。」沈展平原想迂迴曲折地先套近乎,然後再伺機提出要求。但在這個聰明到近乎敏感的女人面前,只有撕掉一切偽裝。
「那就是說,這次買股票的錢,你是一分也拿不出來了!」安琪娘審視着沈展平,「我看你這套西服挺排場,是雷蒙的吧!」
「是的。」沈展平簡潔地回答。
「是什麼?你並沒有說清楚。是西服還是一分錢也沒有!」
「都是,西服是上次出國考察時公費做的,僅此一套,不知您發現沒有,我總是穿同樣顏色的衣服,錢說一分錢沒有,是誇張。我身上現在就揣着今天發的季度獎金,66元。」沈展平說。
「我沒有那麼多錢,每個女人都有點自己的私房體己,可那個數目基本上只夠給自己買一件漂亮的衣服,或是給娘家添置點什麼。要真存了你說的那個數目的錢,就一定是打了跟丈夫分家另過的主意,那不是好女人幹的事。若是動用我們家的集體財產,得和安琪爹商量。況且,在付了我那份3000元之後,我家也沒有那麼多流動資金了……」安琪娘喋喋不休地解釋着。她說的都是真話,因為拒絕了沈展平而不安,臉卻紅起來。
「我並沒有說想跟您借錢。我只是想跟您借一個人。通過這個人,再借到錢。說穿了,這是一個計策。」
「借人?借誰?」安琪娘吃驚地問。
沈展平把安琪兒抱過來,然後對安琪娘說:「借您。」
二
呂不離跨進電梯,剛想按關閉鍵。有個穿柔軟皮茄克的身影,像旋風似的卷了進來:「老呂,想把我拒之門外!」
日本三菱公司的電梯內壁均為錫亮的鋁合金,人站在其中,有一種鑽進暖水瓶膽的感覺。雖說只有他們兩個人,四周反射回的人影,倒把小小的空間擠得擁塞。
呂不離真希望能擠上第三個人,這樣在短暫的升梯過程中,就不會太尷尬。對面是部領導的智囊——法規司司長欒德。
呂不離是圖書館的負責人,他喜歡默默地被書包皮圍着。在書中間要比在人中間愜意得多,安全得多。有時他也好笑自己:書是人寫的。在潛意識裡,他怕人,尤其是怕聲名顯赫的人,但他不怕書。哪怕是很兇惡的人寫的書,比如希特勒的《我的奮鬥》,他也沒有絲毫害怕。結論只有一個:壞書你可以隨時合上,壞人體可未必躲得開!
「最近你在忙些什麼!」欒德司長很親切地問。他是個嚴厲的人,嚴厲的人若對你很和藹,一般是有求於你或自家心情特別好。
「忙書。再有就是去『北圖』。」呂不離有個外號,就叫「北圖」。
「我需要一些有關股份制、股票方面的奇聞逸事。注意,不是有關的正式知識,那些我都已了如指掌。我的一部有關股份制的書正在付印……」
「我們已經預訂了……」呂不離以為欒德司長是為了提醒他這件事。
「不,我那本書很快會再版的……我是說這次一定要搜集生動活潑的事例……」欒德司長叮嚀。
「好?」北圖一口答應,只要是有關書籍的事,他都充滿興趣充滿感情地去做。
10樓圖書館到了。北圖像鑽出禁閉室一般離開電梯。欒德司長將繼續上行,同部長們討論股份制的問題。
在旖旎的海南島,將矗立起兩座夢幻般的五星級酒店。部屬的一家很有實力的公司承建了這座宏大工程,決定採用股份制的方法集資,每股1元,溢價發行,每股實收人民幣1.5元。除了向他們本公司的員工們發行這種股票,還將一部分原始股像貢品似的呈送北京部里。均分到每人頭上,可買購2000股,共需現金人民幣3000元整。
平靜的咖啡色大樓,被這張小小的股票,攪得顛簸起來。
股票是什麼樣子?有多少人真正見過股票?
呂不離從書架里把茅盾的《子夜》找出來,仔細拜讀一遍,他讀過許多遍《子夜》了,找藝術感覺,找思想意義,找中國民族資產階級的兩面性,找工人階級是革命的主力軍……他都駕輕就熟,倒背如流。這一回,他仔細研讀了所有關於股票的章節,依舊對多頭、空頭似懂非懂,他斗膽判斷偉大的文學家沈雁冰先生,對股票也是似懂非懂,才導致這般撲朔迷離。呂不離悲哀地想到:中國絕大多數知識分子普及股票知識的最初讀本,就是《子夜》。在《子夜》里,股票是同色情緊密地聯繫在一起的……
部曾經是一個輝煌的王國。下屬的單位,經常給部里上貢。比如庫爾勒梨、河套蜜瓜、黃山雲霧茶等。在計劃經濟巔峰時期,甚至運來整列火車的啤酒和活魚。其實,北京的啤酒名震遐邇,此舉頗有班門弄斧之嫌。但臣屬的誠意可嘉。如今,部已經衰落了,隨着市場經濟的勃起,一些廠礦已經像春秋時期的諸侯,開始離心離德,與部同床異夢了,但恰在此時,南方這家公司呈上了這種聞所未聞的貢物——股票。
股票是內部的,同那種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可公開上市的股票,還有所不同,也就是說,只能在有限範圍內轉讓,市場有限。但據說南方這家公司的總裁很有活動力,幾管齊下地在爭取他的股票早日上市,只是具體時間還說不準,也許幾日,也許幾年……這份貢品是西洋景,讓吃慣了老祖宗傳統的部的職員們,一時判斷不出是酸是甜。
部領導為此討論了三天。三天後得出的結論與三天前幾乎完全一樣。老革命們遇到了新問題,第一個意見是不知道怎麼辦,各部委似乎都沒有先例可循;最後一個意見是形勢風起雲湧,新生事物層出不窮,只要不違法,就由群眾自從購買,完全放開。
為防分配不均,規定了最高份額為2000股。款額一周內以現金交齊,登記身份證號碼,由部統一造冊,交付南方公司。
股票?股票!股票……
股票在部里引起了比前不久蘇聯解體還要大的波瀾。莫斯科畢竟與我們隔着遙遠的貝加爾湖,而此刻是吉凶難測地要從諸位的口袋裡往外掏血汗錢,去滋潤南國那陌生土地上大廈的地基。
你買股票嗎?
見面時。這句後代替了中國人永恆的「吃了嗎」。
人們都沉默着,潛藏着自己的真實意圖。股票像只大老鼠,在深圳和上海這兩座今日和往日的冒險家樂園裡,亂跑亂竄。堂堂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一個部,到了下面氣指頤使的國家公務員們,現在也要下海炒股,心中總有莫名的失落感。
呂不離開始為欒德司長收集資料,他才發現所有關於股票股市證券方面的書刊,都被借光了。他一方面很高興,自己管理的書就像女兒,都老死閨中才是悲哀。另一方面他可利用的資料就只剩下報紙了,這要下海里撈針的功夫。幸好這是近來的輿論熱點,眾說紛壇,可供採擷的不少。
他收集到了股民自殺的種種實例:有懸頸的,有服毒的,有溺海的,有割腕的。有單刀赴會的……真是不收集不知道,一搜集嚇一跳,呂不離覺得自己的腦袋裡充滿了因股票而死的冤魂,股市真是除了癌症和交通事故之外,人類社會的第三殺手!
「北圖』,你買股票嗎!」
又有人問他。
「還沒有同內人商量好,你們知道,我可是怕老婆的。」呂不離謙和地回答。他從來不認為怕老婆是一個人弱點,而認為是社會文明的一種高尚表現,他常常以怕老婆自詡,以掩飾自己在一些需要立時決定的重大問題上延宕。假如事後被證明錯了,可以很方便地推卸到夫人身上,婦人之見麼!對了,則老婆的賢明更可能烘托出男人的偉大與寬容。實際上,他也衷心渴望有一個老婆可供害怕,只是他的夫人溫順得像綿糖,恨鐵不成鋼。當初只想挑一個老實的,怕自己這個鄉下人受城裡姑娘的氣。如今氣倒是一點不曾受,但事事都要自己拿主意,也很累很煩。
父母極敦厚,女兒呂犀卻極潑辣。已經上大二了。但這件事,小孩子懂得什麼?
何去何從,得呂不離自己拿這個大主意。
洗個澡去吧!呂不離不喜音樂,不喜運動,甚至連睡覺也不喜歡,唯一能鬆懈讀書疲憊了的腦袋的辦法,就是洗澡。
來公共澡堂的多是小人物,有身分的人家中多安有煤氣熱水器或者乾脆就有熱水供應。蒸汽像牛奶一樣遮擋住人們的面龐,不近在咫尺,分不清是誰給了發議論的演說家以很大安全感。
「我是要買的!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不就是3000塊錢嗎?留在手心攥出老鼠尿,也成不了富翁!存在銀行里,利率像蝸牛似的往上爬,通貨膨脹那顆酸葡萄可早就熟了……」
「把錢投到股票。萬一發了,將來上市時,翻它個六、八、十來個浪,咱們知識分子,也算翻身求了解放………」
「我隨大流……既然是部里號召買……」
「你可說清楚嘍,沒人號召你,是自願,完全的自覺自愿、咎由自取……」
「我買股票,權當把這錢丟了,或是生了場大病,然後就把這股票找個旮旯藏起來。等我兒子長大了,我快合眼時,就對他說,孩子這是你小時候爹給你買下的,快到股市上去兌兌,沒準成了天文數字了………」
「我不買。沒錢。公家沒發給我買股票的錢。我為什麼要把錢扔到天涯海角那個地方?那座五星級飯店我一輩子也住不上一分鐘,在那兒享有一條床腿一塊玻璃碴有什麼意思?求個心理滿足,過過當股東的癮?積多少年的經驗,錢還是放在自己兜里最保險……這可是名人名言……」
「這是哪位偉人說的!」呂不離問離自己最近的這位演說家,他滿臉都是洗髮香波的泡沫。
「魯迅。不是原話,意思絕不會差。嗨,老呂,都什麼年頭了,你還用這玩藝洗頭!用我的!你為什麼不用『飄柔』?」演說家持了一下臉,泡沫中紅潤的嘴唇大聲嚷叫,遞過來一瓶精裝的帶顏色的水,學着廣告中的聲調。
「我用慣了這個。」呂不離有禮貌地推開了。
他把一些白色的粉未撲在掌心,接了一點熱水,用手指畫着圈,均勻地將它們化成稠漿,敷在業已斑白的短髮上,用手撓撓。有碩大的泡沫像螃蟹葉泡似的吐出來。
「老呂,別用洗衣粉洗頭哇!燒頭髮!」又一位目睹者大叫。
「用了多少年,我這頭髮也沒見掉。挺好。」呂不離心平氣和地答道。
人們的很多決定,是在很偶然的一刻做出來的。就在洗衣粉水順着呂不離的眼角皺紋浸漬他的眼球,又麻又辣時,他決定了——回家去扔鋼鏰。
洗衣粉還要用,一袋可洗一百次頭。
三
「把你的陰謀詭計詳細講給我聽聽。」安琪娘又接過已經入睡的安琪兒。
「她的錢存在那裡,一點用處也沒有,拿出錢來救我之急,利人利己。我是知恩必報的,一定會感謝她。她孤身一人,最怕的是孤獨,我會常去看她。總之,滴水之恩,我當湧泉相報,關鍵是時機。你要知道,時機對我太重要了。也許將來哪一天,她死了,在遺產中說把1萬元贈予我,也遠沒有現在的3000來得頂用。這好比給一個在沙漠中的旅人一杯水和給一個在游泳池中的人一杯水,意義肯定不同。」沈展平的面部稜角,在薄暮中顯得很堅毅。
「游泳池裡的人也需要喝水。游泳池裡的水是不能喝的。」安琪娘說。
「那是你渴得不冒煙。」
「我們不要爭論喝水的事了,快到安琪兒看卡通電視片的時間了,她是誰?」
「軍長奶奶。」
「噢!小沈,看不出你還有這一份家系!那你也算是高幹的子孫了。」安琪娘平民出身,話語中便有了幾分揶揄。
「不。她不是我的親奶奶,這只是一個綽號,一個我家鄉的百姓送她的尊稱。她剛嫁給一個扛長工的窮漢,那漢子就當八路走了。她一個人守活寡在家,受了不少罪,吃了不少苦,總是熬過來了。解放後才知道窮漢已經做到了軍長。軍長爺爺並不像別的老革命,進了城就蹬了糟糠之妻,另娶城裡的女學生。軍長爺爺把軍長奶奶接出來,一塊享福,只可惜軍長奶奶沒生養孩子。軍長奶奶脾氣很怪,一個小山村,出了軍長爺爺這麼個大人物,窮鄉親誰不想沾點光。大夥有人進了京,都來投奔,軍長奶奶一律不見。頭些年,給兩塊錢,一斤糧票,叫鄉親到街上住店吃飯。這幾年,物價上漲,軍長奶奶也很通情達理,給十塊錢,一斤糧票。可你說她小氣吧,有時又出奇地大方。凡是三村五里能考進京城的學生,她都把他們當兒子似的管起來。星期天只要你來看她,都大魚大肉地管飯,不怕你笑話,我讀大學那陣,常常來,真的只是為的那一頓開葷的牙祭。要是沒錢買書,只要你張口,她都是有求必應,結婚時,她還送一份豐厚的禮品。她是一個怪物。儘管有這許多優惠待遇,學子們一旦成家立業,就極少上她那兒去了。你可以說大家都是忘恩負義的白眼狼,但她那個家,實在讓人壓抑。前兩年,軍長爺爺一去世,她就更孤寂了。」沈展平緩緩地說。
「好可憐的老女人!你就是想從她手裡借出錢來?」
「有錢的女人就不能算太可憐。」沈展平突然想起自己的母親。這樣的傍晚,她會痴痴地望着遠方的小路,等待自己出門在外的兒子。在每一封信里,他都說很快就會回家。
「是的。需要你幫助。請你扮作我的未婚妻。只有說結婚,我才可能從軍長奶奶那裡借來這麼大數目的錢……」沈展平考慮了許久的計劃,終於說了出來。他原以為自己一定會很窘逼,沒想到聲音平穩,很老練的樣子。
「噢!小沈!沈展平!真是蔫人出豹子,想不到你竟然這麼狡詐!你這個主意大膽到近乎荒謬。但正是這種荒謬使我發生興趣,但是我問你:部里的漂亮女孩多得很,你為什麼不去找她們扮演?」安琪娘因為興趣盎然,不由自主摟緊了安琪兒,安琪兒不舒服地哼嘰了幾聲。
「我怕她們會以為我真的在追求她們。或者說我耍流氓。我有時很自尊,有時很自卑。」
「但是,我可是……可是比你整整大了五歲,這幾乎要算是隔輩人了。」安琪娘有些緊張地說。
「不。您一點也不顯得比我年紀大。雖然我尊稱您為大姐,但實際上,恕我說句不禮貌的話,我們倆是很般配的。正好。」沈展平揚着劍眉,瞪着亮晶晶的瞳仁說。
安琪娘明顯地鬆了一口氣,當女人們自謙說自己衰老的時候,其實是格外希望人家承認她年輕。
坦白地講,安琪娘已不再年輕。面龐雖說秀麗,韶華已去的滄桑感仍舊像魔網一樣,罩牢了她。沈展平正是因為這一點,才選中了安滇娘。他這樣不負責任地恭維一個女人,心中有些忐忑。但幸好女人,在年齡問題上一貫愚蠢,安琪娘相信並且快活。
「我們什麼時候實施這個陰謀?」安琪娘問。
「星期天。」
「借3000元或是它的倍數?」
「是的。」
「那你將來可能雙份受益,也可能承擔雙份的風險。你用借來的錢做這種危險的投資勾當,可要慎重。我隨大流,黨號召的沒有錯,我不想當暴發戶。也不想大家都發財單把我甩下。我是中庸之道。」安琪娘認為該給這個小伙子一點忠告。
「我是流氓無產者。要麼一無所有,要麼發個大財。作為青年知識分子,我除了利用知識,把握機遇,再無先富起來的門路。」沈展平坦率地說。
「那這麼大的投資項目,也得和誰商量商量。比如我們家的事,就是我丈夫拿主意。」
「你有一個丈夫的話可聽,真是一種幸福。」
「那你也可以找一個女強人的妻子的話來聽。」安琪娘關切地說。這個大男孩挺有意思,有時很狡黠,有時又很單純。
「為什麼一定要聽別人的話?我只聽我自己的話。你們是城裡人,在這座五百年的都城裡,有盤根錯節的根。我沒有。我是孤零零被人從鄉下扔進城裡的……」
「噢,不要把自己形容得那麼悲慘無辜。能進部可是不容易,除了衙內就得有真本事,就算你是第二種人,也得有運氣。北京城市人口膨脹,我們的人口提前跨入二十一世紀了……」
「有人說發達要憑着一雙手和一顆頭腦,在廣義上來講,當然是正確的。在狹義上,對我來說,手沒有用,只有用頭腦。我從小就干不得重活,營養不良,也掌握不了那些複雜農活手工操作的要領。歸根結蒂一句話,我怕苦。我覺得怕苦真是人類的美德之一。因為怕曬太陽,我們發明了草帽、電扇,才有了空調,才有了旅遊避暑,才有了冰淇淋和地下城堡……假如人們一味地不怕熱,除了個個黑得像包皮公,這些偉大的進步偉大的發明,就都被扼殺了。我是學經濟的,我的知識就是背在身上的田地。這次發售股票,好像一個技藝高超的工匠找到一塊水膽瑪瑙,我怎麼能不摩拳擦掌呢?」
沈展平談得很投入。在部里,人與人之間難得這樣不隔心,他既然向一個女人提出,要她扮作未婚妻,便在感情上同這個女人很親近了。
「我覺得世界上有一種職業比學經濟更適合你。」
「什麼職業?」
「當律師。你這麼雄辯,沒理也能攪三分。」
「你說錯了。我最喜歡學經濟了。人類創造了巨大的財富,如何分配它,消耗它,用它做酵母,釀造出更雄厚的資產,這是一種駕馭財富和機遇的技術。它需要具備數學家的智慧,哲學家的思辨,軍事家的果斷,藝術家的靈感,也要有一點像傻女人……」
「像傻女人?為什麼不像一個聰明女人?」安琪娘莫名其妙。
「聰明女人所具有的,男人都具有。傻女人有時只靠直覺。經濟學家有時也只靠直覺。」沈展平很嚴肅地說。
「瞧你把經濟學家夸的!照你這樣說,我也想做個經濟學家了。」安琪娘半開玩笑地說。
「你做不了。你知道你最適合於的職業是什麼?」
「是什麼?這我還真沒想過。想不到你小小年紀,一天挺愛琢磨人。說吧,是什麼?」安琪娘的好奇心被強烈地引逗起來。
「當家庭婦女。只靠丈夫養着,當然這個丈夫必須愛你,還要有足夠的錢。要有一個美麗的孩子,自己還需愛好文學和音樂……」沈展平沉吟着說。
「噢,你是在諷刺我!」安琪娘警覺地叫喚起來。
「不敢,我現在緊着巴結你還怕來不及呢!我只是運用一個經濟學家的眼光,對你做了一個粗淺的分析。牛刀小試而已。」
別以為對一個知識女性說當家庭婦女是侮辱。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安琪娘太渴望能在家中全心全意照料美麗女兒。這實在是一種恭維。
「謝謝你說出了我的心裡話。」安琪娘垂下了眼帘。就是丈夫,也不曾這樣深刻地洞穿過她的心扉。
作為感情投資,沈展平覺得今晚耗費的時間已經足夠了。「那咱們就這樣說好了,星期天您同我一道去軍長奶奶家。」
「噢!我並沒有答應你啊!這件事我還要回去問我丈夫。你知道,我是一個好女人。」
四
上班的路上,呂不離碰到了沈展平。呂不離熱情地招呼沈展平。
「車來了,趕幾步吧!」沈展平說着,不待回答,撒腿就跑。
車站在車與他們之間。雙方都緊張地向車站逼近。沈展平年輕的雙腿像剪刀一樣疾迅張合,把堅實的水泥路面夯得微微顫動。
車沒到站牌就停了,這給沈展平的追趕增加了困難,但他與車的距離也在迅速縮短,他已經看得清司機鐵青的下頜。
就在沈展平的長腿剛要插進車門的時候,車門像一本厚厚的書,響亮地合攏了。車踉蹌着,發出老爺子咳嗽般的聲響,緩慢地但是無可挽救地向前駛去……不知是感覺還是幻覺,沈展平看到鐵青臉的下巴扭動了一下嘴角,現出一個很冷漠很殘忍的微笑。
機關真是慘害人機體的劊子手。也許是在沒有任何準備動作的情況下,突然加速跑,沈展平覺得心臟變得大而薄,像一個空水囊,懸掛在西服的鈕扣
待喘息稍平,他才想起尋找呂不離。
呂不離正沿着林蔭道,穩定而悠閒地向他踱來。
「那麼遠,跑是肯定趕不上的。怎麼樣,年輕人?對任何事情都要有明確的判斷。我剛參加工作時,也曾這樣不顧死活地追車,後來才發現,得不償失。它引起的身體功能紊亂,至少要一個小時才能平復,這是一本外國刊物上說的。人何必要同自己過不去?早出來幾分鐘,什麼都有了。現在時間還很早。完全不必這樣倉皇。再說,就是遲到了,又能把我們怎麼樣?順便說一句,這麼多年來,我還真是一次沒遲過到。最關鍵的是;公共汽車過幾分鐘就會來下一趟,這是雷打不動的,是事情的基本規律,所以,跑是一種謬誤。」呂不離說着,友好地拍了一下沈展平的肩膀。他很少對人敞開心扉,這小伙子終日泡圖書館,感動了呂不離,才使他覺得孺子可教。
因為怕人分心,呂不離另一手中托的飯盒啪地掉在地上。帶飯盒上班是件很麻煩的事,翻了,灑湯,到吃飯時間找地方熱,萬一臨時外出飯就得餿……帶飯族越來越少,但呂不離始終不渝。飯盒有無可比擬的長處——省錢。隨着通脹,(這是報刊上新近出現的對於通貨膨脹一伺的縮略語)飯盒創造的價值越來越大。
飯盒平展展地躺在地上,這在顛覆事故中要算大幸運,什麼都沒有溢撤,只是蓋子顛掉了。於是喘息平定的沈展平看到有些凹凸的鋁飯盒裡,鋪着僵硬如棍的白皮面,其上晨星般地綴着一些肉未。
「小肉麵。我就是愛吃家常飯。」呂不離解釋說。
這沒有什麼可解釋的。沈展平不無悲哀地想,老呂的今天是否就是自己的明天?他也是畢業於名牌大學的圖書館系。沈展平俯身撈遠飯盒。
「涼吧?剛從電冰箱裡取出來。雙開門,大冷凍室。」老呂自豪地說。
「您大約是在什麼時候開始不追汽車的?」沈展平托着飯盒問。
「大約……有十年了吧?或許……十多年了吧?」呂不離眯起眼睛,仿佛遠處有一個答案。
「那麼,我想對您說:從您不追車的那天起,您的心靈就開始衰老了。」飯盒確實很涼,沈展平的指骨感到針砭般的寒意。
「你怎能把好心當作惡意!好,我未老先衰,不,是未衰先老。我並不怕老,我們這個國度,是講究尊老的。能夠提前得到別人的尊重,未必不是一件幸事。我尊重事實。這輛車,你追了,我沒有追。結果還不是一樣,咱倆現在都乖乖等在車站上。」
「不,不一樣。」沈展平倔強地昂起頭,城市清晨藏有汽油昧的風,吹起他柔軟的額發,「我追趕了。雖然沒坐上車,但我存在過希望。但您可是一點希望也沒有。況且,只要有希望,就可能變成現實。假如我跑得更快一點,假如車上再多下來一位乘客,假如司機多一點同情心,假如……」
「好了好了。我們不爭啦。」呂不離接過飯盒,很有涵養地擺擺手指,「希望並不都是好東西,希望發財的人,買了股票,結果財沒發成,命卻丟了,正是不切實際的希望害了他們……」
車來了。女司機開的車。如果你等了半天車才來,一般都是女人開的。沈展平擠出一條血路,護着呂不離,不單因為老呂年紀大,還因為他手裡的飯盒,還有呂不離的話里讓他看到一個縫隙。
兩人站定,沈展平說:「這麼說,您對股票不抱希望?」
「是的。」呂不離很肯定地說,「我是個務實的人。」
「我是個務虛的人。」沈展平很想平靜地笑笑,但他的內功修煉得還不到家,緊張而又小心翼翼地問,「您的話,我是否可以做這樣的理解:您不打算購買這次的股票了?」
呂不離昨夜丟鋼鏰,心中暗定:國徽面為不買,他喜歡那精密細巧的圖案,並且象徵着一種神聖。幣值面規定為買,他用的是一個伍分的鏰,嶄新,像玻璃一樣耀眼。他把鏰兒高高拋起。幹這種事的時候,緊鎖房門,他不能讓妻子女兒窺見宿命的他。鋼鏰在空中漂亮地旋身,好像優秀的跳水隊員,濺落在桌面上。呂不離清楚地看到端莊的國徽面對着日光燈閃耀……但鋼鏰從堅硬的桌面獲得了動力,重新像撐杆運動員似的躍起……最後死心塌地以「伍分」的嘴臉對着呂不離。
不算!重扔!
呂不離把扔址選到了地面,把伍分硬幣換成了一角,然後三局兩勝、五局三勝……然而,不知是被施了魔法,還是自然界確實存在這樣的概率,呂不離的硬幣總是幣值面朝上。
這是一種天意。
所有的中國人,骨子裡都信命。
呂不離決定購買股票。
這時附近正有一個美麗的女郎注視着他們。汽車內非凡地擁擠,使陌生的人們挨得比情侶還緊密。呂不離清晰地感覺到女孩耳邊第三根長發,刮在了自己的下頜上。
股票?這話題太新穎太詭譎了。股票在上海在深圳炒得冒煙,但對於五百年皇都的北京來說,上海、深圳算什麼呢?南邊的兩個小地方!股票是裝在魔瓶中的怪物。
假如沒有這個女孩充滿探究的目光,事情也許完全是另外的樣子。但有了這個素不相識的女孩,有了這個女孩明亮專注如礦泉水一般寒徹的目光——呂不離常常在翻字典的學子們眼中看過這種目光——呂不離突然有了一種反潮流的勇氣和眾人皆醉我獨醒的睿智,他像嚼鐵蠶豆一樣等候有力地說:「我不買我可以買的那份股票。」
「2000股,都不要?全都不要?」沈展平緊追不捨。
「是的。2000原始股,都不要。」呂不離口齒清晰若中央電視台的播音員。他如期地看到了女孩的驚愕。
「那麼,假如我說,我要了您名下的那份股票,您,不會不同意吧?」沈展平舔了一下嘴唇。頃刻之間,他的嘴唇像住了上甘嶺似的爆皮。
「可以嘛!我全送給你。」呂不離粲然一笑。
「君子一言,覆水難收。」沈展平施展出置人於死地的果決,「您現在反悔。還來得及。這畢竟是一件大事,您在出讓一份可能帶來好運的權利。我勸您三思而後行,而且這不單關係到您,還關係到您全家的經濟利益。回去問問夫人吧,再把結果通知我。在這種事上,女人的感覺往往比男人更精確,比如在香港,玩股票的多是退休的老阿婆。」
沈展平設身處地為呂不離着想,同時也是為自己着想,他不願勞而無功。瞎忙活一場實際上大前提根本就沒確定。凡事設想得越周全,越光明正大,它的可靠程度就越高。倘若這是一個玩笑,就儘快結束它。
「小伙子,我的女兒今年已經上大二了。雖然我不好說我們已經算隔輩人了,但我不會在這種事上糊弄你。小伙子,準備你的錢吧,一共要6000塊,這不是鬧着玩的,且要張羅一陣子呢!」呂不離突然感到一種輕鬆,自得知要購買股票時,就有一種濕布似的壓抑裹緊胸肋,在硬幣墜落國徽面呈上的片刻,他曾享受過這種鬆快,但像羽毛似的一閃而過。這一次,紮實地放鬆了。
「老呂,假如有一天,您讓給我的這一份原始股,變成了3萬甚至30萬,您也不後悔嗎?」沈展平的雙眼灼灼發光,愈逼近目標他愈冷漠。
「不會。大丈夫做事,說一不二,況且你我還是國家幹部,怎會幹出出爾反爾的事情?我倒要善意地提醒你一句:假如有一天,這3000元的股票變成了300或者30,或者乾脆就成了零蛋,廢紙一張,你可不要後悔!我不買,並不一定非要你買,又不像前些年買國庫券。」呂不離很正規地將券讀作「勸」,而不像潦草的人們讀作「國庫捐」,「要同覺悟問題掛鈎。這一次是姜太公釣魚……」
兩個男子漢目光對峙着,都坦蕩而堅決。在同一個時間突然都莞爾一笑,並異口同聲:「我不後悔。」
那個女孩下車了。
五
安琪娘如約出現,沈展平倒吸一口涼氣。
她化了淡妝,穿一套湖綠色的套裙。湖綠色是女人的陷餅,沒有極高雅的儀容,駕馭不了這種危險的色澤,極易顯出鄉氣。
安琪娘是個好馭手,湖綠色拜倒在她裊娜的身姿面前,把她映襯得生機勃勃。
幸好幸好!歲月之河流淌的痕跡是任何人工雕鑿也粉飾不了的。無論安琪娘微笑時顯得多麼純真,極細碎的皺紋仍舊像爬山虎的觸鬚依稀可見。
不用戴老花鏡,也能看得見,沈展平勸慰自己。
軍隊干休所。
一座座水泥小摟,像一座座森林深處的古堡。沈展平不願意到這裡來。這裡活着的老人一年比一年少,到處充溢着靜謐的死亡的氣息,像一灣沒有活水補充的深潭。無論怎樣幽綠,水還是無可遏制地一點一滴地蒸騰了泄漏了,消失在歲月的傍晚。
為了埋下伏筆,沈展平已來過一次。
衰草萋萋。厚厚的黃葉像金屬碎片簇擁着庭院,有幾串晚熟的葡萄懸在架上沒有人摘,已經風乾成紫黑色的葡萄乾,好像一種莫名其妙的花。
安琪娘突然怯怯地,有了當姑娘時的那種感覺。不知這蜷縮於水泥構件中的老太婆,將如何相看自己。
她不由自主偎近了沈展平。沈展平卻絲毫沒有接觸異性時的悸動。等待他的,將是一場艱苦的戰鬥。
「這就是你說的那個姑娘啊?好。好。」軍長奶奶盤腿坐在沙發上,點着她花白的頭顱,好像一隻老而彌堅的刺蝟。
「是的。奶奶。」沈展平恭恭敬敬地回答。
「這就對啦!快30歲的人啦,總挑挑揀揀,又要挑長相,又要挑學歷,還要挑家庭,還要挑賢惠……哪一條都是不錯的,但要合在一處,都全,哪那麼可丁可卯?不容易,不容易哇!依我看,第一是賢惠,後面的幾條可按個人喜好排徘隊,但都不如一個女人賢惠那麼重要………」
安琪娘文文靜靜地聆聽着,心想軍長奶奶應該稱軍政委更合適。沈展平對她的指示是:基本上不要主動說話。問到什麼說什麼,除了已婚外,餘下的皆可徑直說。
軍長奶奶伸直一條腿,輕輕捶着。安琪娘突發奇想:在沙發里安上遠紅外設施,就更像一盤土炕了。不知可否申請個專利?
「結婚的事都安頓下了嗎?」軍長奶奶問。
「別的都好說。只是房子……」沈展平裝作很為難的樣子。
「房子?」軍長奶奶的眼光突然像焰花一樣絢爛了,「你們沒有房子?那你們願意住到我這兒來嗎?我有許許多多房子,它們都空在那裡……如果是在咱們老家,可以做糧倉,做磨房,做女人們繡花的棚子……搬到我這兒來吧!」
安琪娘暗暗叫苦。沈展平哇沈展平,你這把戲可有點南轅北轍了。她決定火力支援。
「奶奶,單位里正賣房,分期付款,先要交一筆錢。我和展平畢業沒幾年,看電影、去公園又花費了不少,這都怪我沒管好展平。奶奶說得很對,妻賢夫禍少。以後我一定勤儉持家,只是現在這燃眉之急……」安琪娘有意垂下像銀杏葉一樣濃密的睫毛。她知道自己這時的表情很像小女安琪兒,天真無邪而又孤苦無助,會叫人頓生憐愛。
軍長奶奶像老刺蝟咕嚕咕嚕地喘着氣說:「安姑娘,多大啦?」
安琪娘清清亮亮地答道:「與展平同歲。」
沈展平叫苦不迭:安琪娘啊安琪娘,叫你直說你就直說,為什麼要說謊呢?
安琪娘得意地朝他甩了個眼色:多虧我給你補了窟窿,要不非漏湯!
「老刺蝟」撲動花白的頭:「安姑娘,到院裡去摘串葡萄吃吧,甜。」
安琪娘順從地出去了。好女人第一要賢惠嘛!
「我看你這個小安,牙幫骨後面還有一張嘴!」軍長奶奶很決斷地說。
這是一句家鄉土話,意即扯謊。沈展平一驚:今天的事要糟!奶奶要是對誰第一眼沒了好印象,想扳回來,幾乎不可能。
「你看她的脖子,你看她手上的皮膚,這兩處是最不禁老的肉了。安姑娘雖極力打扮,但女人可以騙過男人,女人卻騙不過女人。她在年齡上騙了你!再有,莫怪奶奶想得多,你到京城來,你媽也是把你託付給我的。這個女人是生養過的!對她的身世,你都摸了底嗎?要通過組織,去查她的檔案……」軍長奶奶的腿坐得重了,她索性脆在沙發上,居高臨下地對沈展平施以教誨,像一隻教小貓騰躍的老貓。
「奶扔的眼睛真是厲害。」沈展平索性破斧沉舟,因勢利導,「小安與我一個單位。若說生養過,那是絕沒有的。只是在年齡上,她沒有騙我,卻是騙了奶奶的。她不是與我同歲,而是比我大。」沈展平顯出很尷尬的神色。
「大多少?」軍長奶奶極關切地問。
「大五歲。」在沈展平今天的回話里,惟有這一句完全真實。
「大就大唄!有什麼不可以見人的!」奶奶大不以為然。
好極了!一切按照預訂方案進行。
沈展平極誠懇而哀切地說:「是的。女大三抱金磚。女大五,賽老母。她怕奶奶嫌棄她比我年長,而不喜歡她。如若奶奶不願借錢給我們,就買不起房,只有四處流浪,婚期就會無限期地拖下去。她是女人,拖不起的。又害怕我……」沈展平看了一眼奶奶,奶奶正像發現獵物般炯炯有神地瞄着他。
「你真的不嫌棄她比你大五歲,你真的會一輩子對她好麼?」軍長奶奶像個神父似的問。
「是的,奶奶。您說過賢惠是女人最好的品德,我正是喜愛她這一點。女人比男人活得更長久,我年紀小些,正好與她白頭偕老。我們就同歲啦!」沈展平改成很真摯的模樣。
「好吧。看在你去世的爺爺面上,我借給你們這筆錢。」軍長奶奶長嘆了一口氣,閉上了眼睛。有渾濁的淚水像樹木的汁液一般滲出。
安琪娘正好此時進屋,不知這件事為何又驚擾爺爺的英魂。
步出這座陰郁得化不開的宅院後,安琪娘不安地說:「假如有一天我領着安琪兒散步,被軍長奶奶撞見了,怎麼辦?」
「軍長奶奶有極嚴重的類風濕,一輩子也走不出那座小院了。」沈展平幽幽地說。
「叫你這麼一說,我真有拿了死人錢的感覺。」安琪娘緊緊湖綠色的衣衫,「假如過些日子她問起你結婚了沒有,你該如何回答?沈展平我告訴你,我先生可說了,這種遊戲可以玩一次,但不可有再,更不可有三。我們到此為止。」
「你放心。我絕不侖再裹脅您捲土重來。」
「但你並沒有回答我,老太太問起來怎麼辦呀?挺孤獨的一個老人,你不該欺騙她。」
「我認為欺騙有時也是一種幸福。至於回答,就說是你欺騙了我,遺棄了我,辜負了我。」
「沈展平,欒德司長經常在背後誇你,說你有經濟頭腦十分幹練,果然名不虛傳,而且還要加上不擇手段。」安琪娘喟嘆。
「怎麼能說不擇手段呢?我很重視手段的,比如借用閣下的力量。」沈展平叫屈。
「按照商品交換的原則,您是否要為工具支付報酬?」安琪娘開玩笑。
「大姐,您應該再沉着一點,這樣我下面發出的共進晚餐的邀請,就蒙上了一層溫情脈脈的面紗。現在,只剩下赤裸裸的利害關係了。」因為旗開得勝,沈展平也詼諧起來。
「去哪吃?」
「肯德基吧。」沈展平說。
「檔次太低啦!這哪像一個腰裡揣着6000元的大款的派頭!」安琪娘委屈得大叫。
「那就麥當勞吧。」沈展平咬咬牙。
「除了快餐店,你就不能找個正餐店嗎?作為未來的股市大亨,你這個發家史的第一頁,總該光彩奪目些!」
「進正餐店有一種進無底洞的感覺,你不知道將被宰殺多少。快餐店有一個好處,你確切地知道自己將流多少血。要不咱們去……」沈展平決定要好好謝謝安琪娘。
「得了吧,未來的百萬富翁!等你真發了財,再補請我好啦!現在,我要去看安琪兒。」安滇娘款款而去,湖綠色的連衣裙飄然盪起,仿佛一片漾開的新茶。
「嘿,還忘了問你,你是憑什麼理由把軍長奶奶的錢包皮撬開的?」安琪娘好奇地轉回身。
「我們家鄉的人都知道,軍長奶奶比軍長爺爺大五歲。」沈展平沉鬱地講,他的思緒在倏忽之間,像受傷的鴿子,墜落在遙遠的家鄉。
安玫娘的裙裾又像荷葉般地搖曳而去,但又旋轉而回。
「怎麼啦?三進山城?」沈展平好生奇怪。
「忘了告訴你,」安琪娘一臉鄭重,「我認識的一位在四局工作的校友,算是師弟吧,也不打算要股票。聽說你似乎對收購這玩藝感興趣,他托我問你,他的那份你要不要?」
「要!」沈展平不假思索,唾地有釘。
「但是,請你注意,喬致高——就是那個人的名字,不像北圖呂不離白白贈予你這份權利,而是賣給你,每股1元。也就是說,總共要5000元,你才能買下這2000股。我想你不會願意的,所以也沒當回事。」安琪娘捋了一下鬢邊的亂髮,這個動作暴露出她是經過滄桑的女人。
「我願意要。」
一分鐘後,沈展平說。
七
明天就是交股票款的最後期限了。
真夠黑的!轉手之間就要賺取普通職員一年的工資!沈展平暗暗罵道:這簡直是資本主義原始積累時期血腥盤剝!但骨子裡,沈展平佩服喬致高這小子的勇氣和厚顏,敢要這個價,就是裊雄的表現,假如真像北圖呂不離,雖說沈展平省了錢,但在膽識謀略這個層面上,沈展平蔑視他、憐憫他。
只是,再到哪裡去搞到錢?
再找軍長奶奶借?
不,這不可能了。
但是現在怎麼辦?去偷?去搶?為了今後不可知的財富,沈展平此時把自己逼得走投無路。
深秋的寒意,像春日的楊花,四處飛騰。城市的秋天,是最豁然開朗的季節。那些夏天裡像毒章一樣滋生的冷飲攤大幅度地減少,樹木抖落了累贅的綠葉,裸出簡練的樹幹,使馬路上的人得到比夏季更多的陽光。
秋天的城市更接近自然。女人們雖然還穿裙子,但質地高雅厚重起來,顯出城市的富貴。男人們不再袒胸露臂地穿T恤,而是系起領帶,西服的後開氣疾速地扇動,大家都在忙。
沈展乎很久沒有這樣靜靜地在馬路上走了。他總是急急忙忙地趕着去做事,一個又一個主意像沼澤中的氣泡奔涌而出。但現在,腦屏幕上一片雪花和噪音,什麼圖像也沒有,思索的無線蜷縮着,任雙腿機械地馱着自己前行。
能想的辦法都已窮盡。
散散步吧。據說許多偉大作家、哲學家的靈感都產生於曲折的小路。
不知在路上可否揀到錢包皮?
走過一座橋頭。很擁擠。很古老的擁擠,是人群而不是車群扼住路的咽喉。北京這種脖子式的橋是愈來愈少了,都被複雜若盤陀路的立交橋取代。
酥而彌堅的石欄杆上,單腿蹬坐着一些身材瘦小的漢子,他們面前擺着各種顏色很光滑的小木片,表示自己的職業和水準。沈展平不明白這些從大工業標準成品上裁下的片斷,怎麼能證明你這個野木匠的製作工藝呢?又想,也許這只是一種幌子,如同理髮店前旋轉的燈柱,已經不再同古時的醫療有任何關聯。
每一行都有自己的規矩。
木匠們的僱工市場,理直氣壯地擁塞着狹窄的路面,紅綠燈無助地變幻色彩,沒有人理會它的眼神。沒有後門只憑血汗錢又想把小巢裝飾得差強人意的底層城市居民,激烈地與僱工們爭執價錢,為自己節省着每一個銅板。
聲濤像臘八粥一樣,五色翻滾。
突然,沈展平像被人迎面揚了一把沙子,淚眼淒迷。
那是他的家鄉話!
只有同一塊熱土滋潤中的人,才能區分極細微的不同。
「每平方米二元,還要管飯!都是這個規矩,不信你可以打聽!」鄉音說。
「就是的!就是的!」僱工們異口同聲,很像當年的工人罷工。
沈展平看清了那名僱工,僱工也看清了他。他們的神經辨識速度驚人一致,在同一個百分之一秒,大叫一聲「呃哈——」
這是鄉黨們的土語。在故鄉的山坳上,隔着很遠要打招呼,絕不是城裡人那種軟綿綿的「哎——」,更不是南方人故作驚訝的「哇——」,哎和哇跑不了多遠,就會被山咽到肚裡去。只有深遠厚重綿長蒼涼的「呃哈——」,才會像蒼鷹一樣久久翱翔。
如今這鷹瓴像霧一樣自天而墜,無盡的鄉情又熱又辣地填在沈展平胸臆之間。
「展哥,早聽說你在京里混出了名堂,老想去找你,我有你寫回家去的信封……」那精瘦漢子嘴咧成長方狀。「可咱這個模樣,總怕去了你那大機關給你丟人,總想混出個成色,最起碼也得套上西服才能去看你……」他用軍綠褂子的下擺抹了把汗,像甲殼一樣光亮的軍衣扣子,硌了他的臉。
舊軍裝是電娃子三塊錢一件買的,這是件官服。
他們是一個村的,小時常在一起耍。電娃子的家境要好些,他爹就是手藝人。在點煤油的年代裡,走過南闖過北的匠人就給自己的小兒子起名「電」,心眼的活絡由此可見。
「喂,小師傅,你到底是干呢還是不干?」換了別人,早另投明主了,唯有鼻樑粘膠布的教授,還一往情深地等着他們拉家常,具有從一而終的堅貞。
「干!干!展哥,咱們以後再聊。把你的名片給我一張,藍條、金邊、香的那種……你媽給鑲鏡框裡了……」電娃子忙不迭地朝膠布點頭,交叉着對沈展平說話。
「我同你一起去。」沈展平太喜歡電娃子的鄉音了。只為聽這聲音,也為拉拉家常他願意耗費寶貴的時間。
教授家是一套陳舊的兩居室,走廊要開電燈。牆壁的舊油漆斑駁陸離,沈展平注意到有一塊像北美的地形圖,另一塊則像焦圈。
「請把舊的刮掉,再刷上新油漆。請做工精緻一些,結婚用。」膠布教授鄭重宣告。
電娃子開始幹活,用刨刃刮去舊漆。
茄藍色的舊漆片像蟬蛻皮似的被剝下,屋裡騰起嗆人的灰霧。
沈展平脫去西服,只穿一件襯衣,「我來干第一道工序,你當大工我當小工。」他對電娃子說,小心地把西服掛進教授家唯一的窄小壁櫥。
很久沒有干體力活了。三角肌大幅度的運動,使沈展平有萬物復甦的感覺。體力勞動有不可比擬的優越性與魅力:單純、簡約、明快,而且能按摩人的神經。疲備是所有煩惱和憂愁最好的稀釋劑。
「刷這麼兩間屋子,能收入多麼錢?」雖有漆皮嗆人,但沈展平忍不住要逗電娃子說話。
「幾百塊錢吧。」
「這麼多?這間大房子最多十三平方米。」城裡人都有目測居室面積的好功力。沈展平初學乍練,自認為也八九有譜。
「我的大哥!您讀了那麼多書怎麼倒還勺了?」
「勺」是一句土話,意即「傻」。真親切呀!
「我哪樣勺了?」沈展平很欣喜地對話。
「勺在講刷房不是掃地。屋有多大,那指的是地的面積。屋可是一個箱子,有五個面需要拾掇,你算算,是多少?」
沈展平啞然失笑:覺得自己是勺。
「那麼你多長時間幹完?」
「少則五天,多則一周。」
「喲!這麼快!這麼說,周薪數百元,月薪近千,快達到中等發達國家,一年下來就是小萬元戶,提前進入小康了!」沈展平不由對電娃子刮目相看。
「話是那麼說,賬不能那麼算。有時三五天沒僱主,還得租房子……再說,這哪是人幹的活……」
黃豆大的漆片在厚濁的空氣中飛舞,粉塵像冰霰似的撲滿他們眉宇,仿佛兩個極骯髒的快融化的雪人。
膠布教授把一罐子炸醬和一塑料袋切面遞進烏煙瘴氣的房間:「不知你們做工在別人家吃的什麼,教授反正是窮,只能拿這個款待你們了。不過我們自家吃的也是這個,國人不患寡而患不均。只要都是炸醬麵,也就好說了。我還有課,講康德,失陪了。」
「要說同這種城裡人比,我們這些不識多少字的人,也就該知足。我出來一年多,積的錢,夠娶老婆夠蓋房的了。」
一個主意恰在此時,突兀而起。
「電娃子,你的錢能否借我用一下?三幾個月就還你,耽誤不了娶媳婦。」只要救了眼前的急,沈展平堅信自己會有辦法。
「展哥,你是享盡榮華富貴的人,能跟我這種小工借錢?莫耍莫耍。」電娃子專心對付一塊形似蛙皮貼粘很牢的舊漆。
沈展平過去幫忙,用鑿子摳青蛙皮的頭部。
「這是真的。我像教授一樣窮,甚至比教授還要窮,我還嬌氣,幹不了你這種活。我現在有個機會,需要本錢。這個機會講起來挺麻煩,不容易懂,但我是有把握的。你能借給我5000塊錢嗎?」
沈展平焦灼地等待着,時間仿佛被圖釘按死在青蛙皮上。
「能!展哥!莫為難!」電娃子爽快地說,「我有存摺,活期的。」電娃子說着,就用刨刃去挑褲腰上粗大的針腳。
鄉親!我質樸、坦誠而又古道熱腸的鄉親啊!
「電娃子,謝謝你,謝謝你哇!」沈展平抑制住喉頭的熱潮,溫暖的鄉情,像柔軟的蚤絲,纏繞住他那顆孤寂的心。
電娃子把幾張被酸汗濡濕的存摺交到沈展平手裡:「展哥,給了你,我也不怕丟了。」看沈展平鄭重收起後,他又問,「帶着筆嗎?」
「帶着呢。什麼事?」沈展平從西服兜里掏出極精美的簽字筆,同事出國歸來送的小禮物。
「給我立個字據吧。」電娃子隨手從牆上扯下一張舊年曆,郎世寧的宮廷畫。嫌紙太大又撕了兩下,成為一塊不規則的三角形。
沈展平會意地一笑。這也是鄉下人的規則,彼此金錢往來,都要立個存照,雙方簽字畫押,走遍天下賬不爛。他知道5000元錢對於電娃子是怎樣的生死攸關,不敢怠慢,完全仿照兒時在家中看到的格式,書寫一紙借據。
原裝簽字筆,進口銅版紙,極清晰規整的正楷字,使這份借據無比莊嚴。沈展平寫明了三個月內一定歸還。那時候快過春節了,他知道鄉下人多麼看重這個節日。到時侯無論怎樣東拆西借,甚至可以把剛到手的股票拋出一部分,也要把電娃子的血汗錢還上。
粗通文墨的電娃子將借據仔細看了看,憨厚地對沈展平說:「哥,你看是不是還缺點什麼?」
缺點什麼呢?
沈展平努力回憶,終於悟到了還缺一個鮮紅的指印。他笑着說:「也沒印油,這就不好辦了。電娃子你放心,這上面有我的簽名,同指印一樣管用。你沒看電視上國家級的重大項目簽約,都是筆一甩簽字。你還信不過我嗎?就是找不到我,我們家也在。」
「看展哥說到哪裡去了!信不過誰我也信展哥!你是咱那一方水土的榮耀!」電娃子的嘴又樂成長方形。
「那還缺什麼?」沈展平大惑不解。
「缺利息。別人都是月息二分,這是規矩。對展哥,我只要一分五。」電娃子很仗義地說。
沈展平一時沒醒過神來。
當經濟系的研究生終於明白電娃子借給他的是一筆高利貸時,看着那憨厚的笑容,他竟一點火氣都沒有。
他知道電娃子比他更懂得短缺經濟,他相信電娃子對他實行了減息優惠,他明白電娃子絕不是要乘人危難……
寒意像血跡一樣,從腳底向頭的方向洇開。只緣那溫柔的絲已一層層剝去。心,無論在城市還是農村,都無所依傍地暴露在沒有加濕器的空氣中。
問題已經很簡單:沈展平,你對股票前景預測的堤壩,是否能經受高利貸的洪水衝擊?
沈展平又從掛曆上撕下一張。是8月,最炎熱的那個月,他裁下一張,方方正正。工工整整地重新寫就,規規矩矩地填了諸項規矩,很平靜地遞給電娃子,「三個月後的今天,我還到那個橋頭找你。」
「展哥,莫走哇!吃了再走。」電娃子支上鍋,開始煮麵。用手晃晃裝醬的玻璃瓶,又舉到齊眉處看了看,「教授人挺厚道,醬里肉丁不少,比個體戶家給吃得還好。」
「電娃子,好好刷房,別糊弄他。教授不容易。」沈展平最後叮嚀。
十
今天是交股票款的最後截止期。
假如小偷得知這個信息,是可以有所作為的。部里的職員們捂着自己的上衣兜、屁股袋,女士們把玲瓏的蛇皮包皮捂在小肚子處,好像那些部位負了致命的傷,正在汩汩出血。
這都是人們的血汗錢。國家機關名氣大,牌子硬,說起來好聽。但除了底下部門的進貢外,其它進項就很有限的。作欽差大臣到下麵廠礦視察時可以耀武揚威,回來後又回歸到無足輕重的小人物。這一次,是大家從肋條串上取下的錢啊!
安琪娘行雲流水般地走過來,與沈展平相視一笑。既然彼此共同享有一個秘密,關係就不比往常。
「我們安琪兒……」
沈展平打斷她:「別的人,我一眼就能看出他們把錢掖在哪,卻看不出你。」
「我的錢昨天就交了。我家先生說了,遲痛不如早痛。可是,我也看不出你的萬貫家財藏在何處?」
「我是有多少錢也不會露相的人。」沈展平安安靜靜地說。錢已交割,剩下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等待。等待原始股上市後攀升到美妙的高度。
「欒司長找你。」安琪娘通知他,並給了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
欒司長的辦公室高貴而簡潔。簡潔並不總同樸素為伴。高貴的簡潔,更有一種威懾力。
欒德司長說:「坐。」
沈展平有些窘迫,覺得自己的西服散發出一股白灰油漆味。
真應該再買一套西服。
等着股票的紅息吧。
身份證已經交驗,號碼已經登記在簿,股票正在發放過程中,沈展平現在實際上已是遙遠南國一座五星級酒店的享有6000原始股的股東了。6000股究竟意味着什麼?那座豪華飯店的一架電動窗簾、一個席夢思床墊或是衛生問的一套潔具的所有權,也就屬於你了。這些物件在今後的歲月里掙了錢,將去那些法律上規定的不屬於你的以外,也都屬於你了。假如那家酒店終於團種種天災人禍而坍塌,你就也只能分到這些殘骸所能換回的極少量的錢,甚至一無所有。
「小伙子,明天我要講課,講講股票和股份制。在部機關掃掃股盲。我很想聽聽你的意見。」欒德司長隔着巨大的寫字檯問沈展平。
墨綠色的台氈像一片深不可測的海峽,沈展平像孤懸海外的小島。
他與司長之間還隔着處長。處長們好像層層疊疊的山脈。官場裡最膩味最反感的是越級上訴。你是一個低級職員,你前面有許多級台階。不是那種像繁華鬧市區的綢布莊,很高很陡的木梯,迅速地把你舉到能俯瞰平房屋脊的
司長隔着處長、業務主管、業務主辦這許多丘陵徵詢他的意見,應該使一般的小職員受寵若驚,但沈展平很鎮定,甚至有點隱隱的憂鬱——債務的陰影籠罩着他的思緒。
欒司長雖然享有部里的蘭德之稱,沈展平並不怵。他知道若是講計謀策略講社交公關講處世為人,自己尚處在初級階段,但若講學問,他胸有成竹。司長再雄辯,未必比碩士論文答辯席上的教授們更刁鑽古怪。你問一個樵夫怎樣吃西餐,他可能手足無措,若是問如何打柴,不是手到擒來的事嗎?!
「股份制現在是社會上的熱點,海外輿論甚至把這看作是中國改革開放的寒暑表。對這個新事物,或者說是舊事物,或者說是老瓶裝新酒,總之它橫刀立馬擺在我們面前了,你怎麼着?這幾天,我聽說你在大量收購股票,我很想知道一下你的想法。」欒德司長很親切地問。
沈展平的眉頭,像被人針刺了眼睛保健操的「攢竹」穴,輕微地跳蕩了一下。聽說安琪娘同欒德司長私交很好,經常有熱線往來,看來屬實。他並不像地下黨那樣秘密活動,但也不願大張旗鼓路人皆知。既然司長查問起來,不論對方何種動機,他都必須把事情說清楚。
「司長,首先允許我訂正您的一個術語——我並沒有大量收購股票。迄今為止,只購買了區區6000股。我並不是缺乏大量收購的勇氣和魄力,而是沒有這個經濟實力。」
「噢?你對金鳥公司的股票這樣看好嗎?作為那個公司的顧問之一,我是很高興的。也許將來召開股東大會董事大會的時候,我們會以另外一種身份見面。」
「我還不知道您是金鳥公司的顧問。假如知道了,更會增添我的購買興趣。這條信息的傳布,也許會使金鳥公司的股票指數上升若干個百分點。」
「我的腦袋就那麼值錢嗎?」欒德司長表示驚訝,這既是對年輕的研究生直抒己見的鼓勵,也有隱隱的自得。他習慣性地掏出小梳子,梳理他那稀疏而一絲不亂的頭髮。
欒德司長有列寧那種型號的遼闊的額頭,三類苗似的植被更令人覺得大腦奪取了豐富的營養,而顧不得滋養表層。
梳子是蘇州貢梳,紫玉般油潤,仿佛從梳齒向外浸透髮蠟。
只有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才能使男人這麼瀟灑自如地不分場合地梳頭。沈展平悲哀地想。他現在想劇烈地咳嗽一聲清清嗓子的某一處癢點,卻一直隱忍着。
「您本人的存在,就是一種資源。您的社會關係,您的學識,您的聲望,還有您的……」沈展平略為停頓了一下。
「還有什麼?」司長把小木梳停在半空。
沈展平知道司長會追問。他並不想隱瞞自己的觀點。恰相反,停頓是希望受話人引起足夠的注意,做好精神準備。
「還有您此時所處的角色。您對部領導的思維決策具有某種導向作用,這是一個人所共知的事實,您作為顧問,金鳥公司在重大問題的抉擇上,將具有同部里同步操作的可能性。毋容諱言,這是極有經濟價值的。。」
短暫的沉默。
沈展平很大膽,甚至可以說放肆。
他有些忐忑地等待反響。
沈展平知道,當所有官場上的人都奉行唯唯諾諾馬首是瞻的時候,你桀騖不馴童言無忌,有時會收到料想不到的好效果。看看歷史上那些脫穎而出的門人謀士,哪個不是先發一通振聾發聵的高論。當然,你必須遇到一位明主,而且,有一個「度」的問題。
你掌握得是否適量?
「小伙子,你很有稜角,很鋒利。繼續說下去。」
司長的話,並沒有多少親切褒揚的口氣。但沈展平鬆了一口氣。彼此像剝掉了殼的煮(又鳥)蛋,感情上細膩光滑了許多。
「我買股票,從大前提上講,是對中國的改革開放充滿了信心。只要這個歷史的大趨勢不發生逆轉,剩下的就是股票操作上的技術性處理了。沒有人比股民更關心世界風雲,更渴望國家的安定團結了,只有國富民強,股票才會穩定地走向攀升。具體到金鳥公司,是做房地產生意,時至今日,人們才發現最值錢最亘古不變更流芳百世的,還是我們腳下這顆星球的泥土。什麼都會貶值,但土地的價格若鯤鵬般扶搖直上。寸土寸金,成為顛撲不破的真理,具體到中國,買房子置地,是最古老最傳統的安居樂業標誌,酒店股票風險甚小。其三,我們購買的是原始股。原始股是一個神話。在現今中國,擁有原始股,就是擁有了一筆(又鳥)生蛋、蛋生(又鳥)不斷增值的財富。當然,增多增少,還取決於公司的業績和我們的運氣。有人說中國的股市風波是一個黑海洋,毫無運行軌跡可尋。我認為,幼稚與不成熟,也是一種軌跡,如同你不能說小孩就不是人。中國人的從眾、輕信、眾人拾柴火焰高、牆倒眾人推……等國民素質,並不是無濟可循的白駒,作為優秀的經濟金融學家,必須把這種人文社會學因素考慮進去,否則就是實踐上的跛腳。第四,股票使我擁有一種成就感。當我想到在我的足跡所未曾到的地方,我是一家五星級酒店部分財產的所有者,我新奇而快樂。當然,這個角落可能很渺小,只是夠放一個臉盆或者乾脆就是一個肥皂盒的地方,但它是屬於我的。至於破產的危險,在這個改革的年代,在南風窗這個黃金地帶,雖然不能說一點沒有,但若跌到一文不值清理債權債務,概率幾乎是不存在的。我這個小小的股東,對此充滿信心。最後一點,不登大雅之堂,甚至也不宜擺到桌面上來,但卻是極為重要的一點……」
欒德司長把小木梳裝到西服內袋裡去了。
「這就是作為國務院的一個部的幾乎全體職員,都購買了這家公司的股票,這是實為重要的信息。在某些時候,它會像鋼筋鐵骨一樣,堅挺地支撐住股價。這並不是說部里會使用行政干預的手段,而是一種心理。心理是股市運作強大而潛在的潮流,具有翻江倒海的效力………
侃侃而談!後生可畏!
欒德司長專注地看着他的談話對象,不時地輕輕點一下頭。他的頭點得非常是地方,都是在話眼或是論點激烈展開的關頭。點頭並不表示他贊同你,只是證明他在深思熟慮地跟蹤你的思維軌跡。這本身就是巨大的鼓勵,引導對方把觀點完臻到登峰造極。這是一種傾聽的藝術。欒德司長之所以被稱為蘭德,經常在高級會議的場合,抖出既新鮮活潑又蘊含濃烈理論色彩的決策高論,不能說與此沒有關係。他信奉群眾是真正的英雄,五行八作,廣交朋友。像勤勞的工蜂,把許多花粉聚集在一起,加上唾液,製造成蜂王漿。當他發現哪個對象是個思維庫時,會像水蛭一樣叮上他,讓他的頭腦高速運轉,釀造出精華。
思想是無法申報專利的。誰的職務高,思想就屬於誰了。
「我很喜歡同年輕人聊天。你使我覺得自己也年輕了。」欒司長真誠地說。
「只要司長願意同我談話,在我是十分榮幸的。」沈展平講的是肺腑之言。
司長含笑點頭,示意沈展平可以退下。
恰在此時,電話鈴響了。
像所有的領導一樣,司長桌上有三部電話,鳴叫的是市區電話。
「我是欒德。」司長很有威嚴地自報家門。
「你好。請找沈展平。」很嗲的女孩子的聲音。
司長明顯地將自己的臉門帘似的下掛。作為他的部下,是不應該把首長的直撥機號碼告訴自己的狐朋狗友。電話打來了,司長若不給找,顯得很沒有無產階級感情。若給找了,豈不成了老傳達?
「小沈,你的電話。以後,最好不要這樣。」司長把白色話筒遞給沈展平。
沈展平好不冤枉。他並沒有把上司的電話號碼告知給任何一個社會關係。這是誰?怎麼會把電話打到這裡來,讓他代人受過?不行,得把這件事洗擇清楚。
在接話筒的瞬間,沈展平順手將電話音量控制開關旋至最大。電話機質量原來就極好,此時在房間的任何一個角落,都可以聽清對話。
因為欒德司長的指責很響亮,對方抱歉地解釋:「對不起,沈展平。因為打你的分機無人,我又問了我父親,他說司長正在找您談話。因為事情很緊急,我就問了他號碼,直接把電話打到這裡來了……」
什麼亂七八糟的!沈展平千真萬確不認識這位嬌嗲女性,還有她的什麼父親!而且這位父親就在附近臥底,情報還挺及時準確!
「請問,您是誰?」
不管怎樣,沈展平先把自身上的嫌疑抖擻乾淨了。
「我是呂犀。呂不離的女兒。」
「我們素不相識,你有什麼事情?」
「我想同您談談股票的事情。」
又是股票。很有意思。欒司長不再發怒,在沙發上悠閒地坐下,掏出小木梳。
「股票的事情是我同你父親之間的事情。我們在一座樓里辦公,幾乎天天見面,讓你父親同我談就是了。為什麼要我們兩個從未見過面的人,用這種方式談話呢?」沈展平感到窩火,他站在明亮的陽光下,對方卻在不知哪個街頭的公用電話亭,隱蔽地同他較量。況且,對方是不是呂不離的女兒也無法確認,雖然估計不是假冒商品。他原想讓司長聽,現在又不想讓他聽了,但司長的耳朵可不是水龍頭,想關就關。
只有聽天由命,不過一切也沒什麼了不起。
「您說得很對,沈展平先生。」對方的嗲氣收斂了一些,多了少女激越的清脆,「您是我父親的同事,我父親讓我管您叫叔叔。但其實我的心理年齡比我父親意識到的,要蒼老得多。我想我同您之間的差距,要比您同他之間的差距,要小得多。我當然很希望同您面談,但我父親執意不讓。他怕我同您吵起來,他說他以後還要同您共在一個屋檐下做事。他不能讓事情毀在我手裡。買賣不在仁義在。您說,會嗎?」
「您指的是什麼事『會嗎』?我沒聽清楚。」沈展平已經觸到那件事情毛茸茸的羽毛了,他需要用反問爭取時間,調整思路。
「吵架。會嗎?」
「不會。」沈展平很肯定地說,「吵架只會使問題複雜化。我崇尚五講四美。」
對方傳來笑聲,像樹掛上的冰凌在春風裡融化,滴落到湖冰上,湖冰中已經有了一方暖暖春水時的聲音,使你確信銀線那端是位純情少女。
「就是嘛,我想我們是買賣不在仁義在。」
「我同你父親之間並無什麼買賣。」沈展平正色道。
「沒有買賣在就更好了!」對方好像輕輕跳了一下腳,「那我爸是把股票購買權贈予你嘍!現在,他想要收回。」女孩說。
白色話筒與沈展平的「簸箕」與「斗」之間,有液體滲出。
「這是您的意見還是他的意見?」
「這是我們全家的意見。當然,主要是我。」
「當初我可是跟你父親說得好好的,我一再同他講明利害關係,他也再三表示絕不翻悔,現在怎麼能這樣出爾反爾?!」沈展平的額頭也有液體滲出。
「隨您怎麼說他都可以。言而無信、背信棄義、朝秦暮楚、朝三暮四、食言而肥…潑出去的水又收回來,拉出來的屎又坐回去……等等,沈展平先生,您儘管罵,出出氣,都不過分,都是應該的,是他自找。但這份權利我們要收回,就像1997收復香港,不容置疑。有首現代城市民謠,叫『我的1997』,您是否喜歡?」
到底是女孩子,可以在這種嚴峻的探討中突然岔道。好像千軍萬馬摧枯拉朽的行軍中,突然有人去采路邊的野花。
「我只看京劇。很對不起。」沈展平冷淡地應付了一句,「請接下去談。」
「這是一個機遇。我父親在完全不懂這個機遇的價值時,將它拱手相送於您。他沒有徵詢我們的意見——我和我媽。當他無意中談到此事,就是昨天晚上,我立刻對他說,你犯了你一生中最大的一個錯誤,比當年險些當上右派的錯誤還要大……」
欒德司長顯著地搖了搖頭。小姑娘,你太年輕,你的心理年齡在這個問題上,相當於幼稚園。
欒德司長當過右派,那種不堪回首的經歷,奠定了他機敏、雄辯、百折不回的性格。從這個角度講,當右派也許不是錯誤。
「只是這個錯誤還來得及改正。父親說家裡還是拿得出這筆現錢的,每一分當然都是他和媽媽的血汗。他說這筆錢要留着給我結婚或是假若將來有機會出國,給我訂一張飛往大洋彼岸的機票。我說,請你們放心,憑我的容貌學識,絕不是嫁不出去的灰姑娘,將來肯定會有白馬王子駕着金馬車來娶我!」
好個大言不慚的丫頭!沈展平仔細回憶了一下『北圖』呂不離的相貌,似乎並無國色天香的坯子。又一想其夫人可能是絕色,但大凡女兒,像父親的多。
欒司長安詳地倚靠在皮沙發上,什麼時候要見見老呂的這個女兒。老呂那麼老實,女兒卻這麼猖獗。也許這正是事物發展的辯證法:父母無約束力,子女便自由自在地瘋長,放任不羈。假若父母很嚴厲,子女反倒鼠避貓似的懦弱畏葸。隔代遺傳。
銀線那邊的女孩可不在乎這兩個不同年齡段的男人如何評判她的談話,兀自說下去:「我說,那麼這筆錢你們是準備作為遺產交付我了。作為你們遺產的法定第一序列繼承人,我準備提前確定一下它們的投資方向。我詳細地向他們講解了有關股票的知識,他們終於意識到了決策上的重大失誤……」
素以唇槍舌劍見長的沈展平,出奇地沉默。他突然有一個奇怪的感覺,好像自己在同自己辯駁,猶如一場模擬演講,一會扮正方,一會扮反方。如果他是呂不離的後代……想到這兒沈展平苦笑了一下,論戰中是不宜將心比心的……他也會搶險救災,挽狂瀾於……
想遠了。如今你在被告席上,還是先想想自己充當一個什麼角色吧。
「好的,呂犀。你的意見我已經明白。但這件事,畢竟是在我與你父親之間進行的。作為當事雙方,還是我們直接談為好。」沈展平已恢復平靜。
「那好吧,沈展平先生。我這就用此架電話通知我父親,讓他立即到您那裡去。」對方好像一個運籌帷幄的小軍官,很利索地把電話扣死。
聽筒里是雷雨前蛙鳴一般聒噪的雜音。沈展平像放石膽一樣緩緩把聽筒安妥。
「電話要是可視性的就好了。」欒德司長伸了一個懶腰,昨夜熬寫股票知識的講座,困意開始撫摸他微禿的頭頂。
沈展平向屋外走去。
「做什麼?」司長問。
「和老呂另找個地方去協商。在您的辦公室里,聊了這半天,很抱歉。請您原諒。」
「假如不保密的話,是否允許我旁聽?」欒德司長的微笑中,有屬於孩子般的好奇。
「當然可以。」沈展平坐下。剛才打電話的全過程,一直站着,此刻感到深深的疲憊。人逢窩囊事,格外不禁累。
門開了。
是一寸一寸像鐘錶時針緩慢地然而不動聲色地移開了。到了剛夠進半個人的寬度,便靜止了,好像病榻上的老嫗精疲力盡。
呂不離將身體帶魚似的扁扁順了進來。
「司長,小沈。」老呂聲音暗啞,好像從早上起來剛說第一句話。
沈展平站起來,握住他的手。呂不離的手像塑料鞋底一樣硬而涼:「老呂,您這是幹嗎呀!不就是您想把股票留着自己買嗎?我如數退你就是了。」
石破天驚。
沈展平被自己所感動,有了幾分悲壯。他知道這句慷慨的話後,自己苦心營造的大廈便地基下沉,還有幾多的善後事宜……
欒司長淡如秋水,靜觀侍變。
「真的嗎?小沈!」呂不離像搖晃棗樹一樣搖着沈展平的手,沈展平清楚地感覺到呂不離中指食指執筆處,有兩塊堅硬的繭皮。
「那真太感謝你啦,小沈!我一輩子從來沒幹過這種沒名堂的事情,當初我答應你好好的,板上釘釘……要依我的脾氣,是怎麼也不能翻侮的。可呂犀偏不於,聯合她媽,形成統一戰線,整夜跟我鬧,說我是腐敗的清政府,把錦繡山河拱手相送,說是要不回來就同我劃清界限……還說了你許多難聽的話,什麼趁人之危啊,巧取豪奪啊,我直個勁說,你絕不是那種人。她一口咬定,若真是這樣,事態就尚可挽回。她非要找你親自談,我這個當爹的沒權威,攔也攔不住……你也別怪她,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她也是從小跟着我們過苦日子,窮怕了。現在有這麼一個機會,能不能發財還不一定,先在自己窩裡紅了眼……小沈,你人厚道,別跟她小孩子一般見識……我真得謝謝你,不單是錢財上的事,你給了我面子,你保住了我們家的安定團結……如今的年輕人,像你這樣的是越來越少了,像呂犀那樣的,是越來越多了……」呂不離的眼角有了些液體。
沈展平挺平靜:「老呂,別這麼說。給有給的理由,還有還的理由,你的難處我體諒,咱們該怎麼樣還怎麼樣。股票不過是些紙,情感比它重要。人們不是憑紙過活,而是憑心過活。順便跟您說一句,呂犀挺出色,有理有力有節,真是青出於藍也勝於藍。」
「是嗎?是嗎?」對於沈展平的最後一句話,呂不離連連追問,希望之火烘乾了眼角殘存的液體,這是比奪回股票更令他興奮的消息。
「是真話,老呂。您又不是官,我沒有義務奉承您。」沈展平說完覺得略有不妥,好在欒德司長似不在意。
老呂喏喏告退。司長說:「沈展平同志,難得你既有經濟頭腦,又有我們中華民族古老的道德風範,年輕人里,這不容易。」
這一次,沈展平有些受寵若驚。「謝謝司長誇獎。」他略有侷促。
「不是誇獎,是實事求是。我也沒有義務奉承你,你也不是官。」
欒德司長是極少同人開玩笑的。他要同你開玩笑,說明極欣賞你。
八
現在,你只剩下4000股了。
沈展平覺得自己的心像一扇豬肉,一半被鈎子懸在半空,一半泡在冰水當中,很不妥貼,很不舒服。
但他沒有其它選擇。無論在商業法庭還是道德法庭,他都只能這樣做。
也許,當初應該立個字據?或者乾脆到公證處去公證一下?沈展平是那種摔了一跤並不馬上爬起的人,他躺在那裡,靜靜品嘗自己的疼痛,像錄相慢放鏡頭重複自己傾斜的一剎那。他要伏在地上,找到那塊絆倒他的石頭,留作終生紀念。
假如那天從公共汽車走下來,就去辦理一個手續呢?
呂老兄也許當時就收回饋贈……他會被這個儀式嚇住……
沒辦法,認倒霉吧!你命中沒有這筆財富。
剩下的便尤其寶貴。
閉路電視屏幕上,正在放欒德司長的講課錄相。人們端正地坐在每間辦公室里,半張着嘴,聽得很專注。
司長看了很多書,搜集了很多資料,觀點新穎,例證翔實,融匯貫通,妙語連珠。從股票的誕生髮展一直講到股市買賣交易的規則,滔滔不絕。
「關於東印度公司,我們知道些什麼?不錯,他們向中國倒賣鴉片,瘋狂地攫取軟弱腐敗的清王朝的銀兩。林則徐虎門銷煙,主要就是焚毀他們的貨色。但各位是否知道,東印度公司是世界上最早和最成功的股份制企業之一。公元16世紀的最後一天,經英國女王特許,東印度公司募集到股份資本6.8萬英鎊,入股者100人。17年後,公司股本達到162萬英鎊,股東達954人。一個世紀以後,它的股東又增加了50倍。從1757年至1815年,東印度公司共搜颳了東南亞與印度的財富共計10億英鎊……
「世界上第一個股份制公司誕生於俄國,名叫『莫斯科』公司,時間是1553年……
「我們的老祖宗馬克思,還是一位炒股高手。他買過美國證券,也買過英國股票。他認為股票是大量的機智加少量的金錢賺錢的好武器。他對他的舅舅說:搞這種事情占去時間不多,而且只要稍微冒一點風險,就可以從自己的對手那裡把錢奪回來。馬克思的運氣挺好,600英鎊變成了1000英鎊……英鎊對人民幣的外匯牌價是多少?」
欒德司長講課時,不尊常例,喜歡直視攝相機鏡頭。達到的效果就是:在各房間超大電視屏幕上,他炯炯有神,目光睿智。每一個注視電視機的人,都仿佛欒德司長居高臨下地在與自己交談,容不得半點走神與怠慢。
「那時候是19世紀中期,英鎊比現在還要值錢得多……
「預備買股票的人,神經必須堅強。當你把錢放進這個漏水的竹籃子裡時,必須像啄木烏似的敲敲自己的神經……」屏幕上的欒德司長真的伸出骨骼圓潤的手指,彈了彈自己智慧的頭顱,於是整個走廊迴蕩起圍棋子落地般的短促聲響。
「看看它是否有足夠的承受力。不單是指承受痛苦——失敗的時候不會自殺,而且包皮括承受狂喜的力度。大家別笑,樂極生悲。比如范進,反倒瘋了。外報載一窮苦婦人,股市大利大發,淨賺15萬美金,15萬就成了殺人兇手,老太太一高興,心肌梗塞辭世,我們這次發行的原始股,賺的可能性極大,大家要做好兩手準備。當你涉足股市的時候,就權當這錢已經丟了,才能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當你真的牛市沖天時,也榮辱不驚,作一個有遠見的長線投資者………」
老生常談,都是老生常談。沈展平不屑於聽,全都瞭然在胸。但沈展平必須做出全神貫注的樣子,因為他發現欒德司長不知何時潛入大辦公室,正在觀察聽眾反應。
大家都未曾察覺,興趣盎然地聽課,這是自身攸關的熱門課題。
凡講課,欒德司長都不直播,而採取事先錄相的方法,比較穩妥,錯漏之處也可更正。
身前一位欒德司長,身後一位欒德司長,挺有趣。也許應該向欒司長建議,租一座大劇院,面向社會講講課。深入淺出,大家都愛聽……沈展平不着邊際地遐想。
「誰是沈展平?」
突然,一股強勁的氣流沖刷過來,一個小伙子矯健的長腿,把自己的身體橡足球似的射入門內。
所有的面龐像葵花向陽一般,聚焦於沈展平。
沈展平想,如果自己是地下黨員,一定被這種目光出賣。
小伙子留兩撇像撲克牌中「J」似的小鬍子,除了身材,有東洋人的韻味。
「我是。你是誰?」沈展平懶洋洋地站起來。真叫邪了,儘是不認識的人打上門來叫號。
「喂喂!你想要做什麼?你有什麼事同我說嘛,為什麼要直接找沈展平?」安琪娘突然從廈門蹦到了鄭州。辦公室大門正對着中原大地的位置。
這是誰?這麼氣急敗壞?看安琪娘極力阻擋的陣勢,莫非是安琪兒的父親?難道要決鬥?真滑稽,我同安琪娘有什麼?什麼也沒有,只是比較要好的朋友就是了。安琪娘為什麼要攔着他,讓他走過來好了……
沈展平胡亂拼着七巧板似的念頭,索性站起來,越過祁連山,向中州挺進。
「我同你談不頂用,你做不了主。我要直接與沈展平對話。」來人氣急敗壞地解釋給安琪娘。
沈展平猛然意識到自己的判斷出了絕大的誤差:這是喬致高——就是那個把認股權賣給他的人。
機關很大,並不是所有的人都認識。以前的信息都是通過安琪娘交換,彼此間只聞其名,並未謀面。
喬致高在一樓一司,沈展平在十樓,尤如參商。
沈展平敏銳地意識到:他註定要為他的股票受盡磨難。
「沈展平,我改變主意了。這是你委託安琪娘交給我的2000元人民幣,現完壁歸趙。購股權我收回。這是3000元人民幣,為股票本金,也一併給你。這樣,發放股票的正式憑證時,我就把我那一份領走了,恕不再打擾。共計5000元,請點一下。」
不愧是學中文的,直奔主題,斷水抽刀。
確實是完壁。那沓2000元錢的每一張都是新的。沈展平用電娃子鹽漬漬的存摺從銀行提出後,原封不動交與安琪娘。
「數一數,看是不是多了?」他當時說。「多了就是小費。」安琪娘回答。這些聲波的顆粒恐怕還在空中飄蕩,2000元錢已經完成了一圈世道輪迴。
沈展平全身一陣輕微的肌肉收縮:又一位食言而肥者光臨。
人們一見這陣勢,圍攏過來。只剩下欒德司長在電視裡聲嘶力竭地獨白。
「我不點。因為這是你的錢。」沈展平強硬地說,用尺子將錢沓推得離自己遠些,很不屑的樣子。
「這怎麼是我的錢?分明是你的。股票才是我的。」喬致高原想速戰速決,首戰未能告捷,索性冷靜下來對答。
「你把認股權賣給我,我把錢付給你。買賣行為已經完結。現在,認股權在我手裡,我已經憑藉它買了股票,這筆錢當然是你的了。天經地義的事。」鬱積已久的積怨,使沈展平有淋漓盡致演說的欲望。
「我把錢退給你,就把認股權贖回來了!」喬致高並不示弱。
「但是我並沒有同意!我又不是開當鋪的,為你代存銀票。你我都是有自主能力的成人,又都受過高等教育,應該懂得這個道理。你在農貿市場買了一把韭菜,一轉眼你不想要了,小販都絕不會讓你退換,況且我們是這麼嚴肅的事情。喬致高,我們初次見面,認識你很高興。但這件事,是沒有什麼可商量的。」沈展平盡力把語調放得平緩。他現在站的位置,相當於中嶽嵩山的所在,周圍的同事們都高山仰止,他必須要維護自身的形象。大辯論的時候,民心的所向很重要。況且,不必側頭,他知道在人所不注意的角落,有一雙審視冷靜的目光正在掃描。
「安琪娘,你說說這算怎麼回事?」喬致高繃不住勁,氣急敗壞地說,「我剛聽了欒德司長的講座,如醍醐灌頂,大徹大悟,這才算知道股票是什麼東西。咱們學中文的,實在是比不了人家學經濟的。甘拜下風。股票還沒有正式發下來,還不算木已成舟。就算成了舟也可以把釘子拔下來再卸成木板。不知者不為怪,應該允許別人犯錯誤也允許別人改正錯誤。安琪娘,煩請您給這位學長再通融斡旋一下,大家都是拿低薪的階層,屬於在貧困線上徘徊的人,都有脫貧致富的願望。現在好容易逢到這樣一個天上掉餡餅的機會,因我矇昧無知,幾乎陰差陽錯地弄丟了。請沈兄慈悲為懷,每個人都有一份,排排坐,分果果,您又何必一定非要霸住我那份不還呢?將來上市後若股價騰飛,您發大財,就真忍心看我喬致高一文不名,在這座共同的大樓里,造成新的兩極分化嗎?請學長三思!」
喬致高的年齡比沈展平小不了多少,一口一個學長,便把自己擺到了有利地形。哀兵動人。聽眾們像散漫的黃豆,從秤盤上沈展平一側紛紛倒向喬致高,大家誰也不容易,不要逼人太甚嘛!
欒德司長挺得意:立竿見影。有哪一位大學教授的課能講得這樣具有指點迷津、撥亂反正的功能?就是他自己,以往所講的理論也不曾這樣迅捷地被學主落實在行動上,溶化在血液中。
為人師者有這樣的經歷,足堪自慰自豪!
「喬致高,我並非像你說得那樣寡義薄情。」沈展平要迅速澄清事實,豈容黑白顛倒!他將話題稍稍盪開,拳頭縮回來是為了更有力的出擊。
他矜持地微笑了一下,稜角分明英俊的臉上便有了某種居高臨下的寬容:「你了解的情況並不全面。我不單是購買了你的認股權。我不單是你知道的4000股認股權並且已經憑它們做了股票的所有者,而且,我還曾經擁有過6000股認股權。只是我已經把2000股無償地還給了它的主人……」沈展平約略說明了情況,隱去了呂不離的名字。
眾人啼噓,看不出小伙子還這樣仁義!
「你既然這樣厚道,索性好事成雙,收下錢,把我的還我。」喬致高看到了黎明的曙光,小鬍子翹了起來。
「厚道不厚道,你無權評論,那是另一個範疇的事情。我還給他,是因為那是他贈予我的,這裡面只有友情,不摻金錢。而喬致高,您則不同。」沈展平迅疾逼近問題的核心,他不想同這中文系的才子經濟場上的低能兒再玩語言遊戲了。
「在友誼的圈子裡,我們可以按古老的道德準則行事。但正是你,率先把認股權當作商品,踏進了商品交易的黑海洋。這個海域,自有它的航行規則。你為認股權出了價,每股1元,我認可了這個價,還有中人。交割清楚,錢貨兩訖,彼此的關係就已經終結。這又不是大件電器,還有什麼保修期。你一隻腳踩在商品交易的小船上,一隻腳又留在淳重風情的籬笆里,需要什麼就揮舞什麼,這不是一個實用主義的悖論嗎?假如你有良知,你應該感到一種二律背反撕裂的苦惱。恕我個別地方可能冒犯,言辭偏激,但我想這裡有個學術上的問題。」
傾斜的黃豆又開始向回滾動。已經沒有人注意屏幕了,碩大扁平的欒德司長孤獨地神采飛揚。
「沈展平,這件事是我考慮不周,是我錯了,是我想占小便宜結果吃了大虧……你剛才說得對,是我率先把認股權當作了商品。但就是生意場上,也沒有不可挽回的錯誤。既然是商品,我把它交給了您,那我現在要從你手裡重新買回來,總是可以的吧!」喬致高以守為攻,挑釁地望着沈展平。
喬致高算是把沈展平送進了一條死胡同。黃豆們散亂地滾動起來,大珠小珠落玉盤。沈展平已經顧不上民眾心理了,又不是竟選美國總統,隨大家怎麼認為吧!他現在要捍衛的,是屬於自己的尊嚴和屬於父親的錢!
他必須要讓真理的旗幟在自己頭上飄揚!
至於錢,都是屬於父親的。錢可以買血,血將灌溉父親枯萎的生命。他不遺餘力處心積慮地借債買股,不就是要用智慧換來家人以及自己的幸福嗎?這是投機,勇敢地投入一次機會。那些坐享其成等待觀望的人,在一次顯露端倪的時候,跳出來摘桃子,晚了!生意場上,打的是短平快,爭取的是時間差。如今道貌岸然地博引古今,只不過是想把別人已裝進口袋裡的錢,巧取豪奪而出……
沈展平仿佛看見父親的臉像沙漠般蒼黃,老眼迷離地企盼着……
「你當然可以買回去。」沈展平冷冷地說。
「那我買回來。這是錢。」喬致高像推土機似的用四個手指齊刷刷推錢。
「少了。」沈展平斬釘截鐵地說。
「不少,我一張張數過。不信你重點。」
「我是說這個錢數不夠。」
「什麼?」所有的人同喬致高一起詫異。
「漲價了。」沈展平淡淡宣布。
「漲到多少?」喬致高迫不及待發問。
「翻番。你拿4000元來,我就把認股權再賣給你。」
「這才幾天,就翻番,提前進入2000年了?」喬致高駭怪地高叫,眼球向四處逡巡,以求輿論聲援。
黃豆們在烈焰烘烤下,輕微地爆裂着:看不出平時穩重瀟灑的小伙子,出手這麼毒辣!
「對。童叟無欺,言無二價。拿得出錢來,你就再來。否則,恕我再不接待!」沈展平傲慢地說。
啪!啪!喬致高義憤填膺地跺着腳,一摔門,揚長而去。
「你等着!利慾薰心的沈展平!」他的咆哮在走廊的噴塗牆壁上撞來撞去。
「我,時刻準備着。」沈展平說完,經河西走廊,回到玉門關外天山腳下,按部就班地開始於自己的事。
欒德司長一直關注着事態的進展,偶爾也分心觀察熒光屏上的自己的音容笑貌,挑剔地檢驗表情手勢形體語言。對於一個蒸蒸日上的經濟家政治家改革家,演說的技巧與形象十分重要。
他無聲無息地離去了。
電話鈴響了。
「小沈,為什麼要這樣?不這樣不行嗎?」安琪娘焦灼的聲音。
「不行。謝謝。」沈展平我行我索地掛上了電話。
九
沈展平在機關餐廳吃晚飯。
人員很零落,像一盤象棋殘局。因為人少,大師傅便把中午的剩飯菜熱一熱,搪塞大家的肚子,這樣吃飯的人就更少了。一個惡性循環。除了單幹戶,沒有人留下來吃這最後的晚餐。
他端着一碗棒子麵粥,一碟子熬白菜,往自己慣常的小桌走去。白萊上疊着的饅頭下半部,已被菜湯漬成暗褐色,像塌方似的陷落。
有人招呼他:「到這兒來吃。」
是欒德司長,稀客。
沈展平十分不情願。在經歷了這許多事以後,他極想孤獨一下。
他落座於欒德司長對面,而不是像通常情形下坐成90度直角以示親密。
「小伙子,別這麼無精打采。可以說,我是特意在這兒吃飯,以創造一個咱們倆單獨談話的機會。」奕德司長彈彈筷子。
沈展平感動了。他看到司長正在翻弄一塊方正的熬白菜幫子。菜餚厚厚的邊緣被稀薄的醬油湯,鍍成污濁的黃褐。
「您有什麼指示,叫我去您的辦公室聆聽就是了。」沈展平有些無措。
「你今天下午成了叱咤風雲的人物,我叫你,必然會引起大家的注意。這對我倒沒有什麼;但對你,恐怕會引起不必要的猜測。我想,現在這種場合談話,效果可能會更好一些。親切、融洽,有家庭氣氛……」
「一個窮家。」沈展平難得地調侃了一下。司長的話,像燭光一樣,溫暖而明亮。
「今天下午的事,我都知道了。但是若有人問起來,我就說我不知道。玩一個小小的陰謀詭計。」欒德司長調皮地眨眨眼。
五十歲人的調皮,使他的官氣遁去。
「為什麼?」沈展平不解。
「裝聾作啞,一旦上面查問起你的問題時,我好為你說話。聽說一樓的那個小伙子,已經把問題反映上去了,說你牟取暴利……」
「隨他。」沈展平咬白菜,一股鹹水滋進咽喉。
「我之所以在這個地點這個時間來找你,不是因為我是你的司長,而是因為我是你的朋友。我以一個年長者的身份送你兩句忠告:無論你多麼自恃有理,你必須停止現在的作法。放棄對那2000元額外漲價的要求,收下他退回來的2000元,把認股權還他,再由他自行購買股票。懸崖勒馬,猶未晚也。」欒德司長諄諄告誡。
沈展平洗耳恭聽,末了說:「不。」
「司長,那2000元我並不是憑空要的。那共計5000元的款項,我籌措得太艱難了!我借了高……」他把「利貸」二字吞了回去,這太丟人了,改成:「我借了高姓朋友的錢。人家原是存的五年期,差幾個月就要到期,現在作為活期取出來,利息就差了千元,這是要我補償的……」
沈展平奇怪自己的謊話怎麼來得這麼快,扯得這麼圓。也許因為並不完全是謊話,起碼大前提真實。高利貸確定使他憂心忡忡。為了不動用電娃子汗漬的存摺,他也曾向一位同學求緩。人家掏出電子計算器,為他演算了一遍利息遭受的損失,沈展平知趣地退縮了。倘若真成沙上建塔,那他殫精竭慮欠下的人情債、利息和身心所遭受的摧殘,區區2000元絕不算過分。
「好了,小沈,我是為你好。不要以為一搞市場經濟,舊的規範就沒有約束力了。我們是政府的一個部,不是交易所!你玩股票,能掙多少錢?部里的處長可以分到三居室,這套房子值你多少原始股?按說,我不應該把底透給你:部里很快要提拔一批青年幹部,你在其中。你聰明,有見解,對呂不離股票一事的處理,也很有分寸感。一句話,你是大有希望的。我估計,假如你不安撫住喬致高,事情就會超出我們所能控制的範圍。一旦上面對你有了惟利是圖的看法,你將一輩子不得翻身!除非你決然離開這座大樓,到交易所去做穿馬褂的經紀人!」
欒德司長何時走的,沈展平不知道。而他是被炊事員惡聲叱喝喚醒:「怎麼啦哥兒們?還有完沒完?幾口剩湯值得這麼咂摸嗎?八成失戀了吧?」
是失戀。原始股之戀。
魚和熊掌不可兼得。
官場是銷蝕一切的王水。甭管多麼堅硬的物件,在官場淋漓一遭,就形銷骨立。
股份制是多麼活躍跳蕩鼓譟的精靈,天賦平等,布朗運動……誕生之初,規則即遭Yan割……
假如不理他們呢?駱駝隊依然前進?
沈展平回到一樓正廳,旋轉門忠於職守地自動着,好像一架橫睡的風車。
他機械地踏進玻璃門扇。不管你動與不動,門像渦輪片似的攪拌着你,簇擁着你,撥動你向前。
一股寒意像謠言般襲來,變天了,雨加雪。
細小的粉汁被燈火染成黃色,桔汁似的粘稠地滴落着,帶來一股冬天的芬芳。
遠處有人撐一把鵝黃色的綢傘,在橙色的背景上更加明亮溫暖地黃着,好像沙漠中的金屬。那是個女人。
「雨雪交加之中,有這種女人等待的男人,是一種幸福。」沈展平漫無邊際地想着。
「沈展平,你好能吃啊!就是吃一頭牛,也用不了這麼長時間!」
當他經過鵝黃傘時,傘柄一歪,雨滴便霎時粉碎為香霧,安琪娘笑盈盈地對他說。
「我把安琪兒送回家,破天荒地對先生撒了一個謊,就跑回來等你。想不到你是一個饕餮之徒。」安琪娘顯得比平日還快活饒舌。
有一種柔弱的女人,卻常常想着幫助實際上比她堅強得多的男人,還挺令人感動。
「謝謝你。」沈展平低沉地說。
「有什麼可謝的?你並不知道我要做什麼,大男孩。」
「不管你說什麼話,不管你做什麼事,你在這個時候來看我,我就會永遠記得這個雨夾雪的晚上。」
雪的成分漸漸多起來。霰珠落在伸在傘外的臂上,被體溫暖成水,便有了沁骨的爽涼。
「小沈,給你。」安琪娘從提包皮中掏出一卷東西。
「什麼?」
「錢。一千元。你不必數,不會錯的。我討厭熟人之間一張張數錢。」
「我……」沈展平一時間不知說什麼好。
「我知道你沒錢,別解釋……或者說你會突然收到人家退回的錢,但這更糟……那都不是你的錢,你得一一還回去……錢在這種流通里會有磨損,精神更是飽受折磨,而且你還需付息……這是我的私房錢,借給你,什麼時候還都可以,而且絕不要提息的事。我既然化妝成一次你的未婚妻,我們就算有了一種緣分,請不要拒絕。喬致高的事,你怎麼處理都可以,不要傷了自己為上策。你現在是拿了你的人品你的前途在同一個小人較量,我覺得你不值得。好啦,我走啦,安琪兒等我呢……」
鵝黃色的傘融人底色之中,像一顆巨大的雨滴。
沈展平把那捲東西揣進兜里。無論他做出怎樣的決定,錢總是需要的。
十
32開大小。銅版紙。淡綠色網紋。透過「公爵王」車內明亮的燈光欒德司長透視到紙質中蘊含的眾多五角星形的水印。
這就是金鳥公司的原始股票。
原始股,多麼富於神秘色彩的名字!莽莽蒼蒼,鬱鬱蔥蔥,刀耕火種,茹毛飲血,劍拔弩張,斗轉星移……這就是原始,蒼涼之中有一份悲壯。
欒德司長把股票放進金利來公文包皮。當沈展平與人唇槍舌劍的時候,他已經拿到了在香港印製的金鳥公司股票。
金利來鼓鼓囊囊的。每一張原始股都會演繹出一段悲歡離合的故事。
原始股一張為500元面值。按正常標準,每個部職員,可分到4張。已經做了內部規定,處以上幹部,將按照職務遞增可以購股的數量作為舉足輕重的智囊,欒德司長有許多張可供支配的股票。但願那個瀟灑的男孩,能夠經受住考驗。
部里為欒德司長配備的汽車,像子彈頭一樣,駛向他的家。
1993年1月10日晨3時
(本文純屬虛構)
天衣無縫
作者:畢淑敏
鄒安回娘家吃晚飯,一推房門,異香撲鼻而來。
「媽媽,是什麼這麼香啊?」鄒安已為人婦,而且是見過世面的白領小姐,但一回到家裡,就立即在感覺中將自己縮小,十分自然地幼稚起來。
「你嘗嘗看。」媽媽把湯缽的蓋子掀開。雖說家裡通常是聚餐,而且講究的是讓父親動第一筷子,但媽媽常常提前從鍋里揀出精華的部分,以飼她最疼愛的兒女。
滿滿一缽肉。鄒安嚼了一塊,好吃極了。她從小就愛吃肉,媽總說她不是猴子變的,是老虎變的。
「到底是什麼肉呢?象是(又鳥),又不是。」鄒安擺弄着那塊精緻的小骨頭。
「是雪兔肉。別人送的。聽說這種兔子是吃雪長大的,消災祛病益壽延年。只是肉太少,我把它和(又鳥)燉在一起了。」媽媽熱心傳布關於動物的神話。
吃飯的時候,鄒安很仔細地避開(又鳥)肉,專挑雪兔肉吃。雪兔比母(又鳥)更容易吸收醬油,顯出玻泊樣的紅光。
雪兔一定還有別的藥用價值。鄒安回到自家的小巢時,已經很晚了,還是推醒丈夫造愛。
以後的日子很平和。他們結婚的時間不長,沒有特別地想要孩子,也沒有特別地不想要孩子。雖然年輕,卻很推崇古典的順其自然。這年頭,順其自然是一種時髦。過去是境遇不好的人喜悅這話,藉以自勉自娛。現在卻是混得光彩的人如此說。
鄒安懷孕了,她一點都不驚奇,用醫院的陽性化驗單通知了丈夫。她歷來鄙夷電影電視裡的鏡頭:到了妻子縫製小孩衣服的時候,丈夫才恍然大悟。
她交化驗單時的神情,鎮定得如同遞一張電影票。
丈大很仔細地看了單子,然後說:「好事啊。不過你要多受苦了。」
「沒什麼。對女人來講,這是很正常很自然的事。」鄒安平靜地說。覺得自己是一隻精美的空箱子,該裝一些寶貴的東西在裡面了。
「我們的孩子該集合我們倆的優點,比如我的眼睛、你的嘴唇……你的嘴唇最好看,象紅沙漠上平緩起伏的沙丘……你知道嗎?」夜裡,丈夫這樣說。
鄒安笑了,說:「關於嘴唇的話,你說過1000遍了。關於優點的話,所有的孕婦家裡都進行過這種討論。集合優點,要服從概率。咱們倆的基因,就象一副打亂了的撲克牌,怎麼能保證抓到手的都是一色紅桃呢?」
丈夫說:「就算不都是紅桃,咱們倆這樣能幹,孩子也該集中了大小王和幾個尖兒吧?」
鄒安就把這話學給公司里的同事聽。大家表面上不說什麼,暗地憋着勁,等着看美麗的鄒安生個什麼樣的寧馨兒出來。
日子漸漸沉重,鄒安象注滿了水的茶壺,臃腫不堪。在最後一次產前檢查的時候,她聽到一個膨着袋鼠樣肚子的孕婦對另一個小肚子的孕婦說:「你吃了兔肉沒有?」
小肚子說:「沒有。誰敢吃那東西?吃了孩子三瓣嘴。」
袋鼠說:「這是迷信呢。不過,還是躲着點好。我是中國的外國的迷信都信。」
鄒安突然想到了雪兔,心裡打了一個寒戰。但她很快對自己說,這都是沒有文化的人無稽之談。她不斷重複着:雪兔不是兔。
她知道孕婦在臨產前都有一種對怪胎的恐懼。但自己這樣青春健康,沒有受過核輻射和病毒感染,整個孕期幾乎連一片藥都沒吃過,孩子怎麼會有毛病呢!
鄒安躺在產床上的時候,非常寧靜。她甚至為這種寧靜感到羞澀。所有的病人都在鬼哭狼嚎,產房是一座放肆的演奏生命搖滾的大廳。鄒安在這裡顯得格格不入,只有生過許多孩子的老婦才這樣無動於衷,孩子順產。嬰兒頭一接觸到冰冷的空氣,沒有絲毫的停頓,就象獵豹樣兇猛地啼叫起來。鄒安知道那不是哭,哭是人類悲痛的表示,一個剛降生的孩子,快樂還來不及呢,他是在以哭為樂。
助產士擺弄着孩子。鄒安抑制着疲倦,仄着身子看了一眼。嬰兒的頭攏在助產士手掌中,長相沒看清,只見到那是一個男孩。
助產士把孩子對着醫生說:「怎麼辦?」
醫生說:「她的丈夫在嗎?」
助產士說:「不在。」
醫生說:「其他的親人呢?」
「也不在。」助產士回答。
醫生說:「那就只有同本人談了。她的情況好嗎?」
助產士說:「還好。各方面都很正常。」
醫生說:「那好吧。我來談這件事。」
鄒安很清楚,聽到了所有的對話,不知道這同自己有什麼關係。她躺在產床上,象一條悠閒的白鯨,等着人們把她的產品呈上來,讓她過目。
助產士小心地托着孩子走過來,好象那是一柄重劍。
醫生接過來,因為新生兒柔若無骨,便用前臂墊着他的脊椎骨,讓孩子的屁服坐落在自己的肘中。這樣嬰兒就站起來了,突兀地矗立在鄒安眼前。
丈夫本來是要陪着鄒安的,但她把他轟走了。「你忙你的。生孩子是我自己的事,不喜歡旁人參觀或是多手多腳。」她這樣說。也不讓媽媽操心。
醫生舉着浮雕般的孩子說:「一個男孩。我們大致檢查了一下,其它還好。但是個兔唇,抱給你看看……」
醫生還沒說完話,那小小的嬰兒打了一個哈欠。他的小唇的確很象鄒安,輪廓輕柔。但唇中央象峽谷一般地開裂了,暴露出粉紅色的小膛和黑洞洞的咽部。
鄒安立即被旋轉的粉紅色和黑色湮沒……
當她醒來的時候,聽見丈夫憤怒地對醫生說:「你們怎麼能這樣殘忍?她剛生完孩子,身體虛弱,你們卻要把這麼刺激的消息告訴她,還一定要她親眼看……」
醫生很溫和地說:「按照保護性醫療制度,我們不應該給產婦這樣的惡性刺激,但是醫院常常為這種事吃官司,我們只好當場驗明正身。不然出了產房,有人就不認帳,說我們是狸貓換太子。我們有我們的苦衷,沒想到她的反應這麼強烈,其實兔唇是最輕微的畸形,可以修補得天衣無縫。」
鄒安始終沒有睜眼。不知道睜開眼之後說什麼。她只記住了一句話:天衣無縫。
鄒安帶着孩子出院之後,沒等同事們來看她,就立即遷往丈大的家鄉——一個小城做月子。同事們誰也不知道兔唇的事,都說:「你看,鄒安的運氣多好,有婆婆侍候。6個月產假後,就帶着白白胖胖的大兒子回來了。到那時,我們去給她賀喜,還要吃紅皮(又鳥)蛋。」其實很多人現在已經不吃(又鳥)蛋了,嫌膽固醇高。但大家都願意助興。
鄒安生了孩子5個月之後,悄悄地潛回娘家。媽媽看了嚇一跳,說:「你怎麼這麼瘦?哪裡象個月婆子的樣?是不是婆婆待你不好?讓媽好好給你補一補。」
鄒安苦笑着說:「婆婆倒是挺好的。是我自己吃不下。」
媽媽說:「她沒有嫌你生了個兔子嘴的孩子吧?要是說了,你就說我們這邊從來沒有這個根的,一定是他們家遺傳。」
鄒安說:「婆婆沒說什麼。還一個勁地勸我不要放在心上,說鄉下這樣的孩子多的很,只要腦子聰明,是一樣的。還說,越是這樣的孩子,越是要對他好一點。」
媽媽說:「嗯,親家母還挺明事理。」又說:「既然是這樣好,那你還愁什麼呢?」
鄒安不由得哭了,說:「愁孩子啊。在鄉下當然是好養活的,可我們是在城裡。這個孩子長大了,會多麼自卑!現在賓館裡招一個看大門的,都要標緻得象羅密歐。我生出的是一個廢品,別人不說什麼,我心裡也永遠不能原諒自己。」
媽媽說:「那可怎麼辦?又不能再生一個!」
鄒安不說話了。在那些憂鬱的夜晚,她不止一次想過,這個孩子要是死了就好了。鋒利的念頭一閃,她就立即開始掐自己,擰自己,兇猛地懲罰自己。在常人看不到的隱秘處,她把自己虐侍得瘀血瘢瘢,這樣做了以後,她的心境就會有幾天的平靜。但那個殘酷的念頭也因受到了應有的處罰,變得堂而皇之,愈加頻繁地冒起來。鄒安恨透了自己的殺機,但沒有辦法。她是一個很理智而且要強的女孩,從小就事事爭第一。沒想到在這樣一件最蠢的女人都能幹好的事情上,自己失敗得如此悽慘。這是一道做錯了的題,沒有橡皮,不許你修改。
她急急地趕回家,是想從這種瘋狂的想象中解脫出來,市里有很好的整容醫院,她要趕快把孩子修補得天衣無縫,讓一切恢復正常。
鄒安依舊保持着很好的身段,因為她不給孩子餵奶。在分娩以前,鄒安是力主母乳餵養的。她對丈夫說:「哪怕我的體形變成了一個拿破崙酒桶,也要用自己的乳汁哺育我們的嬰兒。我不能讓他喝牛奶,要知道牛奶是餵牛的,而我們是人!」
丈大吻着她說:「你真是一個英雄母親。」
丈夫現在到國外去了,一切的擔子都落到鄒安一人身上。
鄒安沒能給孩子餵成奶的原因,不是鄒安。兔唇的孩子根本就無法吮吸母親的乳汁。他們的嘴是一個破爛的漏斗。面對糧倉,餓得啼哭不止。
產後淤積的乳汁象兩顆手雷,緊邦邦地墜在鄒安的前胸,使她行走時有一種撲倒的感覺。她為兒子沏好了進口的奶粉,但這個畸形的孩子仍無法進食。牛奶在嘴裡四溢,泡沫溢滿了臉頰。偶爾流進咽喉的乳汁引起劇烈的嗆咳,小小的孩子憋得象要爆炸的栗子。
鄒安把孩子往床上一丟,好象小時扔一個破布娃娃。這樣的孩子有什麼用呢?他的存在,不但是父母的恥辱,更是自身的苦難啊!
猛烈的震盪救了豁豁嘴的孩子,嗆進氣管的乳汁彈了出來,呼吸歡暢了,飢餓的哭聲十分嘹亮。
婆婆忍不住了,說:「你抱抱他。」媳婦是從大地方來的,自有一套養孩子的理論,鄉下的老太太原不敢多嘴的。但孫兒的哭聲使她勇敢起來。
鄒安只好抱起孩子。嬰兒的哭聲由於身體位置的變換,暫停了一下。但根本問題沒解決,他繼續用所有的力量向世界表達不休的憤懣。
「你一個當娘的,不能老叫孩子這樣哭啊!」奶奶實在聽不下去了,顧不得城裡媳婦的面子,擺出婆婆的威嚴。
「可是這能怪我嗎?他的嘴根本就不是人嘴,是兔子嘴。我總不能餵他青草吧!」鄒安也哭起來了。
婆婆這才明白,雖然世界上的人已經能把自己送到月亮里當嫦娥,可並沒有發明出給豁豁嘴的孩子專用的吃食。還得用鄉下的老法子,把麵糊糊一勺勺地填進小嬰兒的嗓子眼,才能既餵飽他,又嗆不着他……
姥姥看鄒安給孩子餵奶糊,笨手笨腳的,就說:「孩子挺胖的,要是不看臉,根本就不知道有毛病。你帶的不錯,怎麼幹起活來這麼不在行?」
鄒安手忙腳亂地說:「在那兒,都是他奶奶給餵的。我不能看見這張有殘疾的臉。看着看着,只覺得自己的嘴唇也豁開了。畢竟他和我太象了。」
姥姥就嘆了一口氣,接過小勺說:「我來吧。」
麵糊糊里攙了雀巢奶粉,挺香。
鄒安抱着孩子進了整容醫院。
「醫生,求求您,請給我的孩子做手術吧!」她對外科醫生說。
醫生看了一眼,僅一眼,他就什麼都明白了。有經驗的醫生就象屠宰商人,張口就能說出殺了一口豬,可出多少淨肉。
孩子包皮在名貴的褪褓之中,臉上覆着淡金色的絨毛,象一顆新鮮的芒果。感覺到有人在注視他,嬰兒微笑了。這就把他的缺陷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
「我們這裡作這個手術是有把握的。只是,他多大了?」醫生迅速登記着。
「5個月零3天。」鄒安說。她記得很清楚,這就是她在痛苦中煎熬的時間。
「哦,真對不起。我們現在沒法收他住院手術。」醫生遺憾地放下了薪水鋼筆。
「是不是……」鄒安想起了有關醫生紅包皮的種種傳聞。但是她不知道怎麼說才合適。歇了5個月的產假,仿佛進了空難的黑匣子,外界的事一概隔膜了。
「我們還是比較寬裕的,為了這個孩子,只要能治好他的嘴,我們很願意謝謝醫生……」她笨掘地說着,臉上繃得象塗滿了面膜,心中充溢怨恨。都是懷中的這個醜陋嬰兒,使她從高貴的地位跌下來,低三下四地求人!
「不不。你想到哪裡去了?我的意思是這個孩子太小了。按照我們的經驗,要在孩子18個月以後,成功的把握才比較大……」醫生解釋。
「但是,我看了有關的書,上面說國外現在已經把這個界限提到了6個月。」鄒安試探地說。她耍了一個小小的花招,那書上說的是1歲,鄒安把它萎縮了一半。她看了那本資料的出版時間,已經過時了。她想科學在日新月異地發展,這樣一個小小的修補木,對於已經能嫁接基因的醫學來說,該是易如反掌的事。
禿頂的醫生什麼也沒說。也許他識破了鄒安的謊言,可是他還是點了頭。「從理論上說,手術是越早越好,有利於恢復得象正常孩子,但是,太早了,孩子太小,手術的麻醉風險太大。」過了一會兒,他補充道。
鄒安誤會了醫生的話。假如他說的是「危險太大」,她就會慎重地考慮。但醫生說的是「風險」,鄒安就以為是指醫務上的麻煩多。她就使勁說服醫生,為她的小嬰兒開一個綠燈。
「我相信您。我們會讓孩子一輩子記着您,感謝您的。是您讓他成為一個正常的孩子的。真的,我希望越早越好,現在鄰居和別的人,都不知道他是一個兔唇,修好了,就永遠不會有人知道這個秘密了。不然,就是補得天衣無縫,人們還會指着他的後背說,他以前是個豁豁嘴……」她把醫生當成自家的親人,充滿祈望地說。
醫生頻頻地點頭,,說:「既然你這樣強烈地要求,我們可以一試。有許多很小的嬰兒,作過比這更複雜的手術,國外甚至還有給胎兒做心臟手術的先例。不過,因為於常規不符,所以你得寫一份書面的文字材料,說明這是你的要求。萬一出了什麼意外,與醫院無關。當然,你要是不願意,就此作罷。」
這其實是鄒安挽回孩子生命的最後一次機會。但人們常為醫生的坦誠所迷惑,以為他既預料到了事物的最壞環境,必是有了相應的準備。後果自然也就不會那樣悲慘了。人們總以為醫生在嚇唬人,醫生也樂意人們這樣以為。我們就可以有恃無恐地干許多事了。
鄒安簽了手術委託書,她的簽名很瀟灑。醫生說,你的字很漂亮。
多麼微不足道的一句活!從小到大,有許多人誇過鄒安的字,鄒安已經對這方面的誇獎無動於衷,但是醫生的隨口的話仍是叫她好歡喜,覺得這是一個好兆頭。醫生既然注意到了她的字,就證明注意到了她對醫生的信任。醫生會對她的兒子格外認真的。
「孩子除了先天性唇裂以外,其餘非常正常。」醫生滿意地說。這是一塊結實的石頭,在上面是可以雕出好花樣的。
「是啊。他是個非常健壯的男孩。」鄒安驕傲地說。她從未能為自己的孩子驕傲過,這一次,在這個外科醫生面前,她知道了做一個完美孩子的母親是多麼愜意!
「如果你最後的決定了,就把孩子留在我們這兒。」醫生說。
「為什麼?」鄒安沒想到她抱着孩子來,卻要空手回去。作手術也象修電視機一樣,需要放下東西回家靜等嗎?
「假如決定手術,就由我們的hushi負責餵養,以建立感情。你想,在手術恢復的過程中,孩子是不能哭的。一哭,縫好的嘴唇就裂開了。假如直到手術前孩子才離媽媽,手術後都是陌生人,孩子怎麼能不哭呢?假如是大一點的孩子,還可以做思想政治工作,或者乾脆嚇唬他們。但對這么小的嬰兒,只有讓他暫且忘記你的臉,記住hushi的面孔……」醫生娓娓解釋着。在醫生的邏輯面前,你往往有一種被催眠的感覺,說不出反駁的話。
鄒安就兩手空空地回家了。
鄒安源源本本向媽媽學了醫生的話。媽沉吟了半天說:「孩子是你的。他那么小,自己又決定不了自己的事。可不就由你說了算。你可要慎重。」
鄒安說:「媽,可我是您的。您說了算。」
媽說:「我沒碰見這樣的事。你們生下來的時候,零件都好好的。」
鄒安說:「媽!連您都譏諷我。我更要讓孩子早早把手術做了,成為一個完整的人。」
媽撫摸着鄒安的頭髮說:「媽不是那個意思。媽只是想說,這麼急着做手術,是為了孩子,還是為了你自己?」=
鄒安聽出了媽的意思,就說:「是為了我。但更是為了孩子。我不斷地想,如果我小時候是個豁豁嘴,一定希望在我還不懂事的時候,把它治好。等長大以後,疼也忘了,丑也忘了,完全和正常人一樣。假如我的父母推卸了這份責壓,非要等我長大了,自己做主,看似仁慈,實則殘忍。」
媽還不死心,說:「你不和他的爸爸商量商量?」
鄒安說:「這是我製造出的產品,我說了算。」
媽就有點生氣了,說:「那你還是我造的呢,我說了怎麼不算?」
鄒安就惱羞成怒,說:「要是你不給我吃兔子肉,這些事就都沒有了!」
她明知兔子和這事沒關係,還是要狠狠地說。
媽就再也不答話了。
在等待手術的日子裡,鄒安焦的不安。好多次她想跑到醫院,抱回自己的孩子。她想對醫生說:「我們不做了。我們就這樣也挺好。或者等他大些再說吧。」這句話象洪水中的圓木,不停地人思緒中翻滾。直到在睡夢中都流利地說了出來。
媽趕忙爬起來說:「我的兒!你終於想通了,這多好。我們天一亮就到醫院去,把孩子抱回來。」
鄒安揉着眼,面無表情地說:「剛才的話不算數。」
媽就噎在那裡,覺得自己的脖子立時長出一個包皮。
終於到了手術的日子。鄒安早上穿了自己最好的衣服,到醫院裡去。為了什麼要穿漂亮的衣服呢?兒子還認識媽媽嗎?是不是要在孩子的眼裡留下最好的模樣?她想了半天,才模模糊糊地覺得自己是膽怯了。女人在膽怯的時候,要麼藉助食物,要麼藉助衣物,才覺得自己有所依傍。
媽媽說:「我跟你一塊去吧?」
鄒安頑強地說:「不用。這是一個很小的手術。」其實她的心裡太渴望媽媽和自己一道去了。只要媽媽再堅持一下,她就答應媽媽同去。但是媽媽再沒說什麼。鄒安等了一會兒,見媽媽不會有新的言語了,就毅然決然的出了門。在出門的一剎那,那突然明白了:其實媽媽的心裡也害怕醫院裡漫長的等待。
當鄒安真的站在醫院的時候,心情反倒平靜了。許多重病的人都生機勃勃地活着,她的小兒子一定會被修補得天衣無縫。到那時候,她一定全心全意地愛他。
她看到禿頭醫生,真想對他說點什麼。說什麼呢?無非是拜託了,您多辛苦這類的話,她覺得很俗套。但是不說這些,又說什麼呢?她還沒來得及想出得體的措辭,禿頭醫生就先開了口:「看看你的兒子吧。看比你自己帶的時候是胖了還是瘦了?」
鄒安趕緊說:「在您這兒,我很放心。」
禿頭醫生面無表情地讓hushi把孩子抱過來。幾天不見,孩子好象長大了,除了他的嘴,實在是個英俊的男孩。鄒安突然對他充滿了憐愛之情,緊抱在胸前。感覺到他小小的心臟,象一面小鼓,快速而勻稱地跳動着……
那個孩子哭了,不安地掙扎着,向四處尋覓……鄒安一下有些慌,雖然她以前不是常抱孩子,但小傢伙跟她還是挺熟的。這是怎麼了?
hushi接過去,孩子就好了。
醫生滿意地說:「這就好了。我們在手術前,都要做這樣一次試驗。要是孩子還捨不得媽媽,手術就得推遲,現在很好,我們可以開始了。」
鄒安最後看到她的孩子,小傢伙已經被冬眠了,寧靜地躺在手術車上,就要進入手術室。他是那麼的小,躺在漂白的手術單子下面,象一木折皺的書。hushi輕快地推動着,好象那是一輛空車。
鄒安目送着車,她看到那個小小的人兒,很香甜地咀嚼了一下。而且睜了那笑容象春天的一隻小鴨子,調皮地浮動在嬰兒的臉上。
鄒安一會兒坐下一會兒站起。醫院手術室外的座椅,被無數親人的肌膚,磨出油亮的木紋。鄒安想,這些椅子將來就是朽了,被人揀去當柴燒,火焰都得是黑色的。
她看過許多這方面手術的書、因此可以穿透牆壁看到裡面的情景。
他們給他施行全身麻醉……他們切開皮膚……他們用頭髮做的絲線開始一層層細密地縫合豁口……他們……
真是無比痛苦的煎熬。鄒安覺得自己的雙肩象乘坐翻滾過山車一樣,被堅硬的鋼箍扣死。心臟想衝破皮膚,在光天化日下跳動。流動的血變成了渣滓、晦澀地貼在咽喉。眼球變大,身體溫度不斷地升高……
隨着時間推移,鄒安漸漸麻木下來。她知道手術就要結束了,可怕的過程已走到盡頭。
鄒安對自己說,等兒子長成翩翩美少年時,我一定要告訴他,今天心靈受到的折磨。
一個hushi急匆匆地跑出來,說:「誰是鄒安子的母親?」
鄒安一時沒聽明白,楞了一下才反應過來。
當初孩子住院的時候,登記處問這孩子叫什麼名字?鄒安說:「還沒有給他起大名呢。等手術成功了,起個好名字。」
登記處說,那也得有個名字啊,不然怎麼寫病歷?
於是鄒安慌忙站起來,說:「我就是。」
hushi說:「快進去看看你的孩子吧。」
鄒安說:「手術成功了?」
hushi說:「手術倒是成功了,只是孩子不行了。麻醉太深了,孩子醒不過來了。」
這一次,鄒安沒暈倒。她象夢幻一般地跟着hushi進了潔白的手術室,輕盈地仿佛在太空中穿行。
她的小兒子寧靜地躺在手術床上,無聲無息,象一半已融化成水的雪花。
他的臉是出奇的完美,父母雙方的優點全顯現出來了。尤其是他的嘴唇,修補得天衣無縫,曲線柔和得如同沙漠上最優美的沙丘。
一座白沙丘。
孩子,我為什麼打你
作者:畢淑敏
有一天與朋友聊天,我說,就是在文化大革命中當紅衛兵,我也沒打過人。我還說,我這一輩子,從沒打過人……你突然插嘴說:媽媽,你經常打一個人,那就是我……
那一瞬屋裡很靜很靜。那一天我繼續同客人談了很多的話,但所有的話都心不在焉。孩子,你那固執的一問,仿佛爬山虎無數細小的卷鬚,攀滿我的整個心靈。面對你純正無瑕的眼睛,我要承認:在這個世界上,我只打過一個人。不是偶然,而是經常,不是輕描淡寫,而是刻骨銘心。這個人就是你。
在你最小最小的時候,我不曾打你。你那麼幼嫩,好像一粒包皮在莢中的青豌豆。我生怕任何一點兒輕微地碰撞,將你稚弱的生命擦傷。我為你無日無夜地操勞,無怨無悔。面對你熟睡中像合歡一樣靜謐的額頭,我向上蒼髮誓:我要盡一個母親所有的力量保護你,直到我從這顆星球上離開的那一天。
你像竹筍一樣開始長大。你開始淘氣,開始惡作劇……對你摔破的盆碗、拆毀的玩具、遺失的錢幣、污髒的衣着……我都不曾打過你。我想這對於一個正常而活潑的兒童,都像走路會跌跤一樣應該原諒。
第一次打你的起因,已經記不清了。人們對於痛苦的記憶,總是趨向於忘記。總而言之那時你已漸漸懂事,初步具備童年人的智慧;它混沌天真又我行我素,它狡黠異常又漏洞百出。你像一匹頑皮的小獸,放任無羈地奔向你嚮往中的草原,而我則要你接受人類社會公認的法則……為了讓你記住並終生遵守它們,在所有的苦口婆心都宣告失效,在所有的誇獎、批評、恐嚇以及獎賞都無以建樹之後,我被迫拿出最後一件武器——這就是毆打。
假如你去摸火,火焰灼痛你的手指,這種體驗將使你一生不會再去撫摸這種橙紅色抖動如綢的精靈。孩子,我希望虛偽、懦弱、殘忍、狡詐這些最骯髒的品質,當你初次與它們接觸時,就感到切膚的疼痛,從此與它們永遠隔絕。
我知道打人犯法,但這個世界給了為人父母者一項特殊的赦免——打是愛。世人將這一份特權賦於母親,當我行使它的時候臂系千鈞。
我謹慎地使用毆打,猶如一個窮人使用他最後的金錢。每當打你的時候,我的心都在輕輕顫抖。我一次又一次問自己:是不是到了非打不可的時候?不打他我還有沒有其它的辦法?只有當所有的努力都歸於失敗,孩子,我才會舉起我的手……每一次打過你之後,我都要深深地自責。假如懲罰我自身可以使你汲取教訓,孩子,我寧願自罰,那怕它將苛烈10倍。但我知道,責罰不可以替代也無法轉讓,它如同饑饉中的食品,只有你自己嚼碎了咽下去,才會成為你生命體驗中的一部分。這道理可能有些深奧,也許要到你也為人父母時,才會理解。
打人是個重體力活兒,它使人肩酸腕痛,好像徒手將一千塊蜂窩煤搬上五樓。於是人們便發明了打人的工具:戒尺、鞋底、(又鳥)毛撣子……
我從不用那些工具。打人的人用了多大的力,便是遭受到同樣的反作用力,這是一條力學定律。我願在打你的同時,我的手指親自承受力的反彈,遭受與你相等的苦痛。這樣我才可以精確地掌握數量,不致於失手將你打得太重。
我幾乎毫不猶豫地認為:每打你一次,我感到的痛楚都要比你更為久遠而悠長。因為,重要的不是身累,而是心累……
孩子,聽了你的話,我終於決定不再打你了。因為你已經長大,因為你已經懂了很多的道理。毫不懂道理的嬰孩和已經很懂道理的成人,我以為都不必打,因為打是沒有用的。唯有對半懂不懂、自以為懂其實不甚懂道理的孩童,才可以打,以助他們快快長大。孩子,打與不打都是愛,你可懂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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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飛北飛
作者:畢淑敏
「你想飛嗎?
——是鐵血男兒,為驅除寇盜,當空軍去!」
巨大的招貼畫,像一面峭壁,矗立在四川江津一所陰沉的宅院之前。畫上的飛行員全套美式裝備,巨型轟炸機挾雷霆萬鈞之力,遮天蔽日而來,日本的膏藥旗狼藉一地。
招貼畫下,萬頭攢動。國民黨空軍軍官學校在此招生。西裝革履的小伙子們在爭執畫上那架飛機的型號,農村來的考生抓緊最後時間往嘴裡塞(又鳥)蛋。
一個衣衫襤褸的小個子黑臉青年,把皮帶往裡剎了剎。他沒有航空知識也沒有(又鳥)蛋,皮帶只是根草繩。路過河南黃泛區時,他用皮帶換了兩個玉米餅子。餅子黃得像迎春花一樣燦爛,掰開後才發現裡面餡着野菜。他後悔沒把腳上的膠鞋也一道換了餅,以至後來被土匪白白搶去。
輪到他面試了。
屋子雕樑畫棟,像是小姐的繡樓。正襟危坐三位考官,兩側各有出口。
小伙子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觀察空軍。他完全沒有注意到考官們的臉,只記住了軍服是那樣威嚴整肅,帶着藍天浩翰神秘的氣息。他還記住了中間那位考官額髮霜白。考官的大檐帽隨手擱在桌上,顯示出了身份非同一般。
頭髮這麼白了還能當空軍,我當然更能飛了!小伙子想。
「家裡是幹什麼的?」左側的軍人問。
「鄉村醫生。」小伙子答道。
「文化水平?」右側的軍人問。
「高中畢業。」小伙子回答。其實他還差一年才畢業,但他堅信自己能以優異的成績通過高中水平的測試。這要感謝「滿洲國」的日本式嚴酷教育。
「好了。你可以走了。」中間雪白額發的軍人毫無表情地說。
一切似乎很順利。小伙子順從地從教官示意的側門走出,突然記起他們並沒有告知他複試的時間。想轉身去問,門已經虛掩,他不想給考官們留下丟三落四不牢靠的印象,見不遠處還有一個踟躕獨行的學子,便去問同道。
「複試?想得倒美!要複試的就不會從這個門出來了!」牙縫裡還膩着蛋黃醬的考生,見有人與己同路,沮喪的臉上竟顯出些活躍。
小個子青年這才頓悟:自己叫雪白頭髮給淘汰了!
「為什麼不要咱們?」小個子憤憤不平。他叫江唯遠。
「你給考官送金條了嗎?聽說初試入圍者,都在底下打點過考官!」那個考生悻悻地說,「想不到打小日本也要走門子!你想掏出這一罐子血,人家還嫌你的血髒……」
江唯遠顧不得聽完,轉身一拳,擊開了他剛走出來的那扇門。
「……是辦實業的,上海有名的毛巾大王。」屋內一個身材高大的黑髮青年,在回答考官的例行問話。他的臉上流露出躊躇滿志的自信,牙齒顯得很白,渾身透着黑豹一樣敏捷的風度。
「你叫什麼名字?」白髮軍人問。
「林白駒。」黑髮青年答道。
江唯遠這才發現了自己致命的悲哀:他們根本就沒問你的名字!
白髮軍人示意上海毛巾大王之子——林白駒,從另一扇旁門出去。門外有工作人員向他交待覆試的一應事項。
一切就這麼簡單,毫無道理可講,江唯遠毫不猶豫地相信了金條之說。朝綱腐敗,官場黑暗,已是見怪不怪。但殺敵報國的熱血,也因了金錢,而分為三六九等嗎!
他不能回去,不能再做亡國奴!
他是瞞着家裡,從東北逃出來的。一路上千辛萬苦,九死一生。到河南商丘後,火車不通,他風餐露宿,還被土匪幾次搶劫。日本人層層設防,發現了要投奔抗日的青年學生,二話不說就餵狼狗。好不容易捱到西安。為招兵買馬,西安戰區救學輔導處和八路軍駐陝辦事處,都廣散簡章。江唯遠先到八路軍那兒看了看。郵票大的一張門臉。門口有個滿臉菜色的小兵在站崗,扛着一杆仿佛是他爺爺傳給他的槍。憑這號裝備這號人,就能打敗日本鬼子嗎?!他是從日本人的皮鞭下來的,知道日本人的堅船利炮,知道日本人的森嚴軍法。沒有西洋武器,你休想打敗日本人!他跋涉上萬里跑出來,可不是為了當草寇,要當擁有最新武器的正規軍!聞說空軍在四川廣元招生,他星夜趕到廣元。不想招生已經結束,下一輪遷往江津。他又馬不停蹄趕到江津。誰想到人家連你的名字都不問,揮手就趕你走!
江唯遠悲憤不已,怒火直指元兇——那個雪白額發的軍人:「你為什麼不錄取我?」
旁邊兩人明顯一驚,從來沒見過這樣蠻野的考生,唯有白髮軍人穩若磐石:「錄取與否,尚要經過一系列嚴格測試。迄今為止,我並不曾通知任何一位考生,說空軍軍官學校錄取了他。」
白髮軍人名叫嚴森然,是負責此次招生的空軍教官。
「但是您毫無理由地淘汰了我!」江唯遠強硬地爭辯。
「錄取的比例為千里挑一。你被淘汰,我深表同情。」嚴森然冷漠地講完官面話,話鋒一轉:「但是,空軍自有空軍的法度。我無能為力。」
窗外考生鼎沸。時已近午,仍不斷有人趕來報考,本是極迅捷的面試考場,許久未見放人,便嘈雜不安。
考官們頗不耐煩。
江唯遠唰地扯開破爛衣衫,從懷裡掏出半把污濁的梳子,砸在考官們面前的案几上。當的一聲,清脆如金石相擊。
「我有金子!給你們金子!讓我當空軍,讓我殺敵吧!」江唯遠撲上前去,用烏黑的長指甲剔刮着梳齒間的發垢。一道道金光閃爍的亮帶像小溪似地流淌出來——這是半隻金梳子!
金梳子是那個破碎的家最後的財產。是姥姥給媽媽的陪嫁。媽媽用它梳理日見稀疏灰白的頭髮,金梳子便把媽媽枯瘦的臉映出奕奕神采。屋外稍有響動,媽就趕緊把金梳子掖進懷:「兒啊!日後你成了親,媽親手把這梳子別在媳婦的頭上,也就對得起你屈死的爹了……」媽說着去看牆上,牆上有一把舊傘,一盞孤燈。那是父親的遺物。無論多大的風雨,多麼寒冷的深夜,只要有人來請,父親總是立時出診。據點裡的日本少佐病了,遍吃西藥無效,聞得父親的名聲,用華貴的馬車和帶槍的士兵將父親請走。父親細心診察,連下三劑藥。少佐讓照方雙份抓齊,煎在一鍋里,分成兩碗。父親先喝,少佐後喝。幾天過後,少佐的病十去七八。最後一劑藥喝下去,少佐七竅流血而死,父親比少佐先喝的藥,卻掙扎着死在了少佐之後,據收屍的人說,滿面笑容。
媽媽領着江唯遠逃難,把金梳子一個齒一個齒地掰着花了,供他讀書,希望他長大後繼承父業。
「也不知媳婦將來嫌不嫌,只剩下半把金梳子了……」媽媽悠長的嘆息,像一縷花白的頭髮,無風也顫抖。
江唯遠偷走半把金梳子,走上了尋找的道路。他不知自己要到哪裡去,不知自己究竟要走多遠。他什麼都沒有對母親講,認為這是最大的孝心。
他不像娘天天用紅綢子裹着金梳子。他用金梳子梳頭,梳子裹上厚厚的發垢。梳完頭,隨隨便便丟在半袋牙粉旁,再用魚網似的破毛巾纏起。所有的土匪都認定這是窮學生最後的窮酸,不屑動他的牙缸。無論怎樣啼飢號寒,半截金梳子一直完整。直到為了火速趕到江津,搭高價的黃魚車,他才毫不遲疑地撅斷了兩根梳齒。
現在,金梳子安安穩穩地臥在陌生的條几上,像一條鱗甲斑駁的魚。最新的斷齒處,發出熟杏一般溫暖的光。
「你給我把它收起來!」嚴森然怒不可遏地拍案而起:「你受了妖言蠱惑,竟敢在光大化日之下,侮辱政府官員!念你年輕氣盛愛國心切,饒過你這一次。趕快離開這裡!」
江唯遠完全絕望了,孤苦伶仃一個窮學生,飄泊異鄉,還能有什麼辦法報國!
他不甘心,強咽悲苦作出恭謹的姿態:「先生,我想知道被淘汰的緣由,然後襯偏救弊,下期再來報考!」
左右兩人面面相覷,最後把目光集聚到嚴教官臉上。他的臉像一塊板結的土地:「這一點,無可奉告。」
江唯遠抓起半截金梳子;「你們不要我,我投延安去!」他想起那個郵票似的小門臉,在那裡該沒有這樣的倔傲與冷漠。
屋內一時很靜很靜。儘管國共兩黨表面合作抗日,但在大後方高呼上延安去,這小子不要命了!
果然,嚴森然厲聲叫道:「你回來!」
江唯遠站住了,卻不肯回頭。他的臉上滿面淚水。
「你真的想知道為什麼要淘汰你嗎?」嚴森然緩緩地對着江唯遠的背影說。口氣倒比剛才溫和多了。
「我不知道有沒有人收了考生的金條,但是,我沒有!」嚴森然唾地有釘地說,「既然你一定想知道原因,我就告訴你,我看你是條血性男兒,也不會為這區區小事想不開。淘汰你的原因,是因為——」
江唯遠車轉身,瞪大存着過多水分的眼睛。
「你太醜,個子也太矮。」嚴森然不動聲色地講下去,「你已年近二十,身量面相都不可能有大改觀。所以,也不必想什麼彌救之術,做其它職業就是了。只是空軍不可能錄取你。」
江唯遠瞠目結舌。他沒想了自己落第的一百條理由,沒想到自己竟敗在「色」上!
「這……這是招考空軍,還是招考電影明星?什麼航空救國,原來是專騙人錢財的戲班子!這樣的空軍,還想打日本嗎?這樣的空軍,請我當,我都不當!」江唯遠全然不顧這是考場,大聲嚷起來。
「這樣的空軍,將天下無敵!」嚴森然斬釘截鐵地說。他站在那裡,體面而威嚴。白髮飄拂,有一種落落寡合的軍人氣質,包皮含着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冰冷。江唯遠頂撞了他,他卻對這個執拗的東北青年產生了好感,索性明確告訴江唯遠:「太平洋戰爭已經爆發,美國同意在本土為中國訓練高級飛行人員。此次招收的學員,將飄洋過海,全部赴美受訓。為此,特定內部標準,錄取學員除需體檢合格,還需身材魁偉,儀表堂堂,以一展我華夏古國地傑人靈之風采。不然,美國公眾同仁中的華人,總是長袍馬褂,小腳翹辮子,有飛機都不願賣給我們。此批學員孤懸海外,身系國運,因此不得不格外苛刻。」
江唯遠第一次怨恨起含辛茹苦將他撫養成人的父母,為什麼給了他這麼一副上不得席面的身像!他知道自己長得不好看,方頭,五短身材,皮膚像攙了火藥末子一樣黧黑而有雀斑。他常常搶先告訴別人自己不好看,拿自己長相的疵點開幾句無傷大雅的玩笑。別人以為這是曠達,是男兒的胸懷。殊不知這是一種軟弱的自衛:我已經自己說了這弱點,就請你們不要再說了。國難當頭,他對自己的容貌已漸漸淡忘,只要血是熱的,誰還管皮囊怎樣!可今天,這副皮囊要毀了他的事業。
他無力為自己的容貌辯解,這正是他心胸中最軟弱的地方。但他絕不會就此罷休,話一挑明,知道了原委,反而鎮定下來:「先生,您要是在為自家挑女婿,完全可以因為這緣由,將我趕出門去,我不敢有絲毫怨言。可您是在為國家挑選抗日人才,不該以相貌放在第一位。我人雖醜陋,血卻是滾燙,骨頭卻是最硬的。再者,即使是到美國受訓,我也絕不會給中國人丟臉。據我所知,美國人是最講究真才實學的,戰時總統羅斯福,就是拄着雙拐發表竟選演說,坐着輪椅指揮作戰的。我若當了空軍,到了美國,一定會刻苦學習飛行。美國人也會從我這樣一個相貌平平、普普通通的中國青年身上,看到中國人守土抗戰的信心和勇氣。我一定會為國爭光!」
嚴森然的眉頭輕輕跳動,顯示着眉骨後的腦髓里,正在進行緊張思考。
江唯遠又從貼身衣兜——他剛才掏出金梳子的地方,摸出一張皺縮得像地瓜干樣的糙紙,「您看抗大的招生簡章,絕沒有這種要求。」
嚴森然很認真地翻閱着。
「凡決心抵抗日本帝國主義和獻身於民族事業的人,不分階級出身或社會背景,年齡16~28歲,不分性別,均可報名。必須身體健康,不患傳染病,不染一切惡習……」
嚴森然挑剔地想:「不染一切惡習?你怎麼檢測?真是大而無當!」但除了這一款,其它的話卻很有號召力。飛行是需要天才的。在空中生活的人,需要極端頑強的意志,無堅不摧的精神和一種靈貓一樣的機警。很悲慘,這個其貌不揚的年輕人,恰好具備這種成為優秀飛行人員的素質。他以在英國皇家空軍服役的全部經驗,毋容置疑地下了這個判斷。飛行天才是稀有礦藏,它比會聽音樂的耳朵和會分辨光影的眼睛,要稀少得多!中國是一個大國,四萬萬人口,只要耐心去找,漂亮而又具備飛行天才的青年,終是找得到的。這就是嚴森然雖然對選拔美男不甚贊同,但也並不堅決反對的原因。
在會議桌前擬定標準是一回事,面對着這樣一塊優良璞玉,一個訓練有素的飛行教官的心情,又是另一回事。他技癢難熬,特別是這塊璞玉又說出如果他們不要他,他就要去投奔延安時,嚴森然幾乎怒不可遏了!
「你叫什麼名字?」嚴森然把抗大的招生簡章猛擲於地,狠狠地問。
「江唯遠。」江唯遠答道。他知道自己犯了彌天大錯。在國統區腹地,哪能如此為共產黨張目!況且他對共產黨又懂得多少?真真一個冤死鬼!可他並不怕,事已至此,無可挽回了!
「你從這個門出去吧!」嚴森然指了一下林白駒走過的門。
有一瞬間,江唯遠僵立未動,他不敢相信巨大的幸運已經降臨。他看了一眼嚴森然,將那霜白的額發和鷹隼一樣的眼神,銘刻在心。
他機械地推開門。院子裡站着並未走遠的林白駒,屋內的大聲喧譁,他都聽得一清二楚。他一拳砸在江唯遠結實的肩膀上,發出敲門板一樣的聲響:「真有你的!我們做個好朋友!」
江唯遠冷冷地看着毛巾大王的兒子,馬不停蹄開始思忖:面試通過了,僅僅是開始。後面還有繁複無比的身體檢查,聽說連全身的汗毛有多少根,都有統一的規定。你這副吃高粱米黑豆長大的骨架,能跟人家吃奶油麵包皮的闊少爺比嗎?對!別的不管,先找個好住處,美美吃幾頓飽飯,才能經得住那些精密儀器的檢測。他不無遺憾地想到:金梳子又要撅斷幾根齒了。
江唯遠的金梳子卻一直保存下來。毛巾大王的兒子熱情地邀江唯遠同吃同住。江唯遠心安理得地接受了這一番好意。他的半截金梳子,誰知還要派多少神鬼難測的用處,毛巾大王的錢,不用白不用!
江唯遠和林白駒都順利地通過了所有檢查。
在昆明進行了政審,凡同共產黨稍有瓜葛的都被清洗。然後,飛赴印度的拉合爾,開始了初級飛行訓練。結束後,在加爾各答坐船,經印度洋,紅海,蘇伊士運河,地中海,直布羅陀,大西洋,到達美國東海岸。在那裡完成了極嚴格的中、高級飛行訓練教程。
他們卻終於沒能趕上打日本。學成回國之際,正是抗日戰爭進入全面反攻之時。養兵千日,成敗在此一舉。年輕的鷹們扇動着鋼鐵的翅膀,焦躁不安地在印度孟買一再待命。
「為什麼不讓我們回國?」江唯遠恨透了周圍美麗的熱帶風光,他渴望東北那廣袤無垠的白雪黑土。
「我們已經勝券在握。沒有你們回去,日本鬼子也一定會被趕出中國去!」前來接應他們的空軍大隊長嚴森然胸有成竹地說。
「難道我們學的這一身本領,就只能去開民航嗎?!」飛行員們摩拳擦掌,手心徒勞地滾燙。
「有用得着你們的時候。」嚴大隊長意味深長地說。
江唯遠覺得自己成熟多了,大隊長卻未見其老。他屬於那種你無法想象他小時候模樣的人,仿佛生下來就是這個樣子。頭髮依舊雪白。白是有極限的,全白之後便不再顯示蒼老,而平添儒雅風度。
終於,他們等到了抗戰勝利,內戰爆發。他們駕着「鐵馬」飛回了中國本土。
「鐵馬」是性能最新、最優異的飛機。飛行員愛他的鐵馬,無異於一個寡女人愛她唯一的兒子。上峰一聲令下,「鐵馬」收疆,江唯遠被調去開運輸機。運軍火,運炮灰,運接收大員,運太太小姐,像一個忙碌的車夫。他與林白駒同屬嚴森然的大隊,平日也極少碰面。
1947年早春,乍暖還寒的西安城。
己晉升為上尉的江唯遠,漫無目的地在機場邊閒逛。他自北平運送通訊器材到這兒,原定下午返回,不想飛機故障。機械師擺弄了半天,兩手一攤,表示今天修不好,明天也不一定,後天才有把握。
那就等吧!飛行員四海為家,就像長途汽車司機,車拋了錨,你有什麼辦法?
一架運輸機正在裝運物資。一片片豬肉扇一筐筐新鮮蔬菜,還有水果魚蝦,正絡繹不絕地往機倉里填塞。
江唯遠想,不知又要犒勞何處的美國顧問。都說中國人重吃,其實美國人到了中國,才是真正的饕餮之徒。
突然,他看見全身飛行裝束的駕駛員走了過來,飛行帽下散落的白髮分外觸目,是嚴森然大隊長!
空軍的官銜值錢,比之陸海軍,大隊長已是很顯赫的職務。他親自飛這架運輸機,必有特殊使命。
「大隊長,您這是飛哪?」行過師生與上下級的雙重禮節,江唯遠忍不住問。
嚴森然略微頓了一下。飛行紀律,不該你知道的絕對不應打聽,這是他一再訓誡學生的。但今天,他正要執行一項委員長親授的飛行任務,很得意。江唯遠又是他最喜愛的弟子之一。
嚴森然微笑着說:「飛延安!」
飛延安!這不啻在江唯遠頭頂上扔了一顆重磅炸彈,新舊記憶騰空而起,碎片紛紛落下。西安延安,共同一個平安的安字,卻爭鬥不息,冤冤不解。同是中國人,這到底是為什麼?江唯遠是黨國軍人,黨國告訴他,延安是青面獠牙的魔鬼,延安有嗜血成性的共黨。壁壘森嚴,他聽不到延安說什麼,強烈的好奇心,使延安成為一個巨大的謎,3月19日,胡宗南的第一師第一旅攻入延安,「陝西大捷」的戰報頻頻傳來,這謎不但未見揭破,反而更籠上了撲朔迷離的煙塵。傳說延安有一座異常豪華的舞廳,菲律賓紅木地板,共黨頭目擁有如雲的艷姬,終日歌舞不休……江唯遠雖未去過延安,但他飛過黃土高原。在飛機上鳥瞰,溝壑縱橫如占卜的龜板。他無法想象在那黃土中,會有一座美妙絕倫的舞廳!更有說共軍雖已在陝北被全殲,但至今不見一個活的俘虜兵運回。當地所設的俘虜營,都是胡長官自己的兵士裝扮的……
謠言像兆豐年的瑞雪一般紛飛。
「您這是……」江唯遠不敢貿然追問,便半吞半吐地看着屁股上打了紫印的豬肉扇說。
「胡長官從延安給委員長發報,要求送些給養。」嚴森然回答。
機場外傳來噼噼啪啪的鞭炮聲,像粗野的農婦在抽打犯了過失的孩童,脆而狠。為慶祝陝西大捷,當局明令西安所有商店居民均懸掛青天白日滿地紅旗,並燃放爆竹煙花。
空氣中彌散着淡淡的硝味。
「我的飛機需要維修,呆着也是呆着。大雁塔小雁塔早玩膩了,我想跟您到延安去玩玩。」也許是靈機一動,也許是蓄謀已久,江唯遠故作突兀地冒出此話,仿佛完全是興之所至,口無遮攔。心卻從腔子裡浮游到太陽穴,在眼睛後面砰然作響。
嚴森然驀地想起了那個腰裡扎草繩的青年。「你們不收我,我投延安去!」他收下了他,這就改變了這小伙子的一生。現在,延安被徹底征服了,讓這隻黨國氣字軒昂的鷹,去看看延安吧!就知道他當年幾乎犯下一個多麼不可饒恕的錯誤,就知道他的恩師怎樣將他從懸崖邊拉上坦途,而成為他一生精神上的教父!
嚴森然的下頷微微點了一下,算做答覆。
江唯遠竭力抑制住歡喜,顛顛地跑上飛機,與蔬菜魚蝦為伍。
運輸機挾着巨大的轟鳴,在黃土高原上空平穩的飛翔。無盡的峰巒像薑黃色的駱駝群,呆滯地蹲踞在蒼涼的大地上。
這是黃土高原的早春。向陽的坡坎上問或出現若有若無的綠茸,瞬息之間就被甩到浩森的天穹。飛機極平穩,仿佛神話中的魔毯,除了青菜葉羽毛似的輕微顫抖,幾乎覺察不出飛機在飛行,江唯遠深切地感覺到了高超飛行技術後面的性格——沉穩老辣果決。就像從人的筆跡能判斷出人的品性一樣,飛行是駕駛員留在藍色天幕上的書法。
猩紅的豬肉柔軟地耷拉着,脂肪潔白而有光澤,散發出輕淡的牲畜氣息。
豬的屍體倒比人的屍體要幸運得多……江唯遠聯想到北平街頭的餓浮,一具壓一具壘在屍車上,車夫拉着飛快地走,好像那是一車葦席……
運輸機經黃河、潼川,直抵延安。咸榆公路上,僵蠶一般蠕動着車隊,也是給胡長官搶送給養彈藥的。延安位於深谷之間,清冽的延河甩在一旁,像一段悠遠的信天游。延安機場十分簡陋,原是為毛澤東去重慶談判時搶修的簡易跑道,只宜起降小飛機。
飛機也像風箏,在起飛和降落時最見操縱者的手藝。嚴森然先是像繼子一樣盤旋通場,將地形爛熟於心。然後作了一個狹長的下降線。機場兩側都是山岩,跑道又短,只有飛遠些才能優雅安全地降落下來。江唯遠細心地揣摸着。
一切都很順利,飛機就要平穩着陸,突然幾個昏黃的身影,鬼魅一般跳到跑道中間,手舞足蹈。
糟了!江唯遠啊呀一聲。想必是胡長官的部下想看新鮮,以為飛機輪子只要一點地,就像吆喝大車一樣,可以立馬止住,他們就能瞅瞅大飛機了。
飛機到了此時,已無任何辦法,只能像火車頭似地撞過去。鋼鐵機身自然毫髮無損,這幾個士兵可就撞成了沙拉醬,成為機翼下的冤魂。江唯遠在正規機場,從未目睹過此類慘象不由別過臉去。飛行員在任何時候,都不許閉上眼睛。
猛然,他感到機身一顫,隨之高飄而起,機肚蹭着那幾個不要命的傻瓜頭皮掠了過去,他們雜亂的頭髮像蒿草似地直立起來。
大隊長真好身手!
這幾個傻瓜蛋是撿了一條命,機頭前卻險象環生。跑道原本就短得像根鞋帶,現在更無端廢用一截,剩下的已不夠把飛機停下來。又不可能復飛,寶塔山像一座銅影壁,巋然堵在前面。
怎麼辦?江唯遠仿佛看到嚴森然怎樣鎮定地關電門,踩剎車,想挽狂瀾於既倒,但飛機仍像一顆碩大無朋的滾珠,轟然滑動。看來只有採取緊急處置了。打開尾輪鎖,讓飛機「打地轉」,強行停機。可胡宗南那幫沒見過世面的兵,已經像蝗蟲似地圍了上來,不論往哪面轉,都得傷人。再者就是收落架,讓飛機肚皮蹭地,滑行幾十米硬停下來,只是這架飛機可就慘了。
江唯遠電光石火地為老師設計着方案,但飛機仍舊不可遏制地向前滑動。嚴森然既不打開尾輪鎖——他剛才連三幾個弟兄都不願傷害,何況現在已越聚越多!也不收起落架,用肚皮蹭地,傷了飛機,無異於美女被人破了相,是飛行員的奇恥大辱!
江唯遠已經絕望:大隊長啊大隊長!您就真要把我們都送進延河裡去餵王八嗎?
突然,飛機像被一隻巨掌拍進地里,穩穩噹噹地停在了跑道盡頭。
江唯遠夢幻般地從機艙跳出,這才看到跑道盡頭有條一米高的土坡,嚴森然鬼斧神工,憑藉余速讓飛機呼地衝上土坎,然後用全力猛地向後抱杆,飛機就像個三條腿的小板凳,溫馴地釘在那了。
多麼精巧的降落!
江唯遠跑到嚴森然面前,激動地說:「大隊長,您技藝絕倫,又有一顆博大的慈愛之心!」
嚴森然平淡地隨手褪下飛行手套:「哪裡是什麼博愛!飛機是黨國的財產,本當珍惜。將士應該死在殺敵的疆場上。如此而已!」
一輛美式吉普卷着黃塵而來。車門一開,跳下一個窩窩囊囊穿士兵棉軍服的矮個,軍帽皺縮得如同風乾了的油餅。
江唯遠想:胡長官饞得夠嗆,直接派伙頭軍到機場取貨,想必中午就想吃上了。不料嚴森然很恭敬地給伙頭軍行了一個軍禮:「報告胡長官,奉委員長之令,將您所需部分給養,空運而來。」
伙頭軍矜持地頷首:「你們辛苦了。機場跑道短,害得你們衝到了椅角旮旯。」
嚴森然小幅度地擺擺手,未做任何解釋。除了江唯遠,沒人體察到他曾經臨危不懼挽救了胡長官士兵的生命。
江唯遠打量着這位威震西北聲名顯赫的黃埔一期畢業生,蔣委員長的嫡系。胡宗南全無他想象中的驕奢,而顯得疲憊不堪。由於連日風沙漫漫,面色萎黃,特別是那套伙頭軍的行頭,更給他雪上加霜。全身上下唯有那雙經歷過無數沙場官場血戰的眼睛,雖然裹在濃重的血絲里,仍然不失一種大將的威嚴。
也許,真正的前線真正的將帥,就是這個樣子。江唯遠為自己的楚楚衣冠赧然。
「胡長官一身布衣打扮,令人欽佩。詩曰:『豈曰無衣,與子同袍。』胡長官身體力行,難怪功勳卓著!」嚴森然以前就認識胡宗南,雖說官階要低,因是奉御旨送慰問品的特使,講話也就很隨便。
「哪裡是什麼與子同袍!」胡宗南苦笑一聲,「我這是化裝出行。」
「此話怎麼講?」嚴森然不解。江唯遠也儘量挪得近些。
胡宗南的雙手從兜里掏出來,又塞進去,顯得心神不定:「外面怎麼說都可以,為了黨國的利益嘛!但實際戰況是,延安是一座空城。共軍偌大的武裝力量,不知潛藏何處。我到機場來接你們,路上怕遭遇共軍伏擊的冷槍,所以特地換了這套衣服。」
他又把手從衣兜里掏了出來。他的呢制大氅口袋不在這個角度上,伙頭軍的衣兜使他很不舒服。
江唯遠愕然。各報的大字通欄標題,在他眼前此起彼伏:陝西大捷徹底摧毀中共首腦機構;共軍已成流寇。是役俘敵5萬餘,繳獲武器彈藥無數……
這些都是假的嗎?!
如果說其它所有的傳聞都可以說是謠言或是共黨的赤色宣傳,那麼這些活,是西北軍政長官公署副長官兼西安綏靖公署主任——委員長的嫡傳弟子——胡宗南,在距江唯遠不足一米之遙的延安土地上講的話。
江唯遠該信誰的呢?
嚴森然和胡長官對視了一眼。他們什麼都知道,什麼都清楚。洞若觀火,心照不宣,但他們絕不會動搖自己的信念,漠風蒼涼,便有了悲壯的意味。
「不管怎麼講,昔日共黨首府延安,現在是踩在你我腳下了。這就是彪炳史冊的功績!」嚴森然朗聲說道。
「對!」胡宗南也一掃委頓之氣,「到我的司令部去,我設便宴為你們接風!不過,用的還是你們拉來的這些東西,沒有土特產,無法盡地主之誼。共產黨的堅壁清野搞得真徹底,實話說,要是沒有這條延河,真是連口水也喝不上。」胡宗南終於還是把手從衣袋裡抽出來,那個位置令他的胳膊很不舒服。
江唯遠沒興趣吃與自己一路為伍的豬肉扇,說想自己單獨轉轉。嚴森然批准了他,胡宗南再三叮嚀:不要到遠處去。城內相對安全。
江唯遠在空無一人的延安街道上走,心中升騰起奇異的感覺。到處都很潔淨,是那種根深蒂固深入到骨髓里的清潔,街上自然沒有水泥路和柏油路,無所不在的黃土構成了這座小城最顯著的特色。靠近牆角軍人靴鞋未及踐踏之處,有笤帚清掃過的宛若梳齒般的印痕。它是那樣從容不迫,有條不紊,一帚覆壓着一帚,綿無盡頭。江唯遠甚至可以區分出那把笤帚在某一特定部位,有一縷特別長的掃帚苗,每隔不遠就留下一道特殊的印痕……這絕不會是胡長官的士兵們掃的。江唯遠大知道陸軍弟兄們攻占一處城池之後的劣跡了。
江唯遠想不通,大兵壓境的危急時刻,延安人怎麼能有這份安適的心情和閒暇的時間。想隨便找個人問問,街上除了站崗的守軍,別無他人。
牆上刷着標準隸書揮寫的口號:敵軍到前,埋藏糧食,掩蓋水井,趕走牲畜。
不知為什麼,他走到這排字面前,比量了一下。沒有事先打好格線的痕跡,字是一揮而就,卻極有法度。寫字的人個子比他高,看這些字他需微微仰視。最後嘆號的那個圓點,有淋漓的墨跡下滑,透出輕微的急迫。
作為軍人,江唯遠知道答案只有一個:這裡的主人是懷着必勝的信念離開的,而且堅信自己必將回來!
延安是一座空城,但它分明又被一種強硬的飽滿充填着,令江唯遠感到無法排解的驚懼。
江唯遠問一個持槍的士兵:「哪裡有一座豪華絢麗的大廳?地板是桃花心木或是菲律賓紅木?」各報眾說紛壇,他也記不清地板的具體質地了,只記得很名貴。
士兵呆滯的眼珠子很緩慢地移動着:「桃花還沒開哩!菲律賓在哪搭?哪有啥地板,不過是些白茬木柴禾條條。」
江唯遠迷惘了。當他遠離戰區的時候,從報紙上,他什麼都知道,真正到了戰爭腹地,從將軍到士兵,一律使他糊塗。
他終於還是找到了。這是一座同窯洞相比較為正規的房間。地上確實鋪着地板。那個面容呆滯的陝甘籍士兵,這一點描繪得很準確,地板是陝北安塞山里燒木炭的那種樹材所制,多疤癤,像柴禾。另一點說得不確實。地板並不是白茬木,而是曾經刷過某種劣質的紅色顏料。年代久遠,紅色剝脫,只留下豬血般的點點痕跡,粗心的人便誤為原木色。
江唯遠在地板上轉了兩圈。很澀。所有的飛行員都是舞會上的王子,江唯遠在拼嵌為「人」字形的真正紅木地板上跳過雄健的美國土風舞,旋轉如飛……那是空軍俱樂部,還是長官行轅?
江唯遠在一塊有着魚眼一樣癤疤的地板條上站定了,心裡覺得很悲哀。共產黨也是人,他們也跳舞,這沒什麼奇怪的。為什麼要在這麼一件平常的小事上造這種謠言呢?為了煽起仇恨,但結果卻使人失去了最起碼的信任。
江唯遠抬起頭,心靈受到強烈的震撼。牆上掛着一塊巨大的匾額,海藍色為地,金絲線繡字,上書「共產黨是人民的大救星」十個大字。字體並不是很有功底,仿佛出自偏遠的私塾先生之手,繡工卻是一絲不苟,滿屋為之生輝。
江唯遠感到被重物壓抑的窘逼。海藍色漫浸開來,無所不在地籠罩着整個房間,連看守房屋的大鬍子士兵,面孔也藍瑩瑩的。
「這是共產黨的宣傳品,胡長官為什麼不下令除掉?」江唯遠並非與共產黨不共戴天,只是覺得如此完整地保存着對方的遺物,不可理解。
看守舞廳的大鬍子士兵,嘟嘟囔囔地說:「胡長官哪裡顧得上啊!空軍長官,您給評評理!我們90師一直衝在頭裡,叫共軍打死了多少弟兄!眼看快到寶塔山了,胡長官卻叫我們去打楊家嶺。叫一直躲在我們後頭的第一師第一旅從正面攻延安。這不,頭功成了他們的。胡長官早就懸了賞啦,誰先攻入延安,賞銀1000萬!1000萬哪!第一旅是胡長官親生,我們就是帶的犢子了!」
爭功一事,江唯遠也早有耳聞,現在姑且放在一邊:「胡長官顧不上,你們也可以把它毀了呀!這並不難。」他窮迫不舍地問,感到其中藏有蹊蹺。
「是不難。」大鬍子的兩片薄嘴唇在鬍子叢中翻動,「燒了也成。砍了也成。喏,這是槍,你對着它瞄準,想打哪個字就打哪個字。」他很信任地把槍遞了過來。
江唯遠沒接槍。槍的準星也藍瑩瑩的。
「看!草(又鳥)了不是!」大鬍子是個很老的兵油子了,把頭湊過來神秘地說,「實話對你說吧,沒人敢毀這匾。共產黨沒槍沒炮沒美援,愣是在這兒守了這麼多年,這回又使了一個空城計,這事透着邪乎!當初李闖王也是先在陝北安營紮寨,後來還坐了金鑾殿呢!共產黨跟咱沒冤沒仇,聽說只是對有錢人不饒。這匾也許還是個神物呢,得罪不得。」
原來是這樣!但這道理說服不了江唯遠。
「毛澤東的窖洞在哪?」江唯遠向大鬍子打聽。
「往前,再拐彎就到了。」大鬍子貪婪地抽着江唯遠甩給他的香煙,含糊答道。
江唯遠還是走錯了。因為這一座窖洞與其它的窖洞太相似,而他則頑固地認為應有所不同。
有一個實槍荷彈的兵在附近轉悠,江唯遠恐不確鑿,又打聽了一遍。
「對!這就是他們最大的官官住的地方。」
這句話像強有力的雕塑刀,將江唯遠固定在原處。
無論你懷有多少偏見,只要你是一個承認事實的人,你都要在這種驚人的儉樸面前,感到震顫。毛澤東的窯洞,沒有一絲奢華,沒有一絲偽飾,溫暖潔淨地泊在陝北高原薄寒淺冷的黃土之上,給人以悠遠的深沉之感。
江唯遠輕輕走進去,仿佛怕驚動了什麼人。
首先是光,暖洋洋的乾燥的陽光,毛茸茸地趴在他的身上。發酵於心底的記憶,冒着泡地翻滾而上。典型的北方農舍的氣息拂面而來,一霎時竟恍惚使江唯遠想起了童年時的家……
這是怎麼回事?江唯遠用手指抵住微微發暈的太陽穴,仔細打量着周圍的陳設。木桌木椅,幾根蚊帳杆,地面很光滑,想必是被無數思索的腳步磨礪而成。牆上有幾粒圖釘楔過的圓斑,從相距的幅度推測,那裡曾懸掛過碩大的圖表……
這同江唯遠那個牆上掛着馬燈和桐油傘的家,的確是完全不同的。但家的感覺,始終像盤旋轟炸的機群,在他頭頂縈繞。
也許是這裡的氣味吧!江唯遠狠狠聳動了一下鼻翅,新鮮的黃土陰涼的氣息,像小蛇似地鑽進肺腑。有些像,所有的農舍都有這種屬於土地的味道。但不完全是。江唯遠家有更為濃烈的中藥苦寒之氣。
到底是什麼,使他在如此陌生的地方,在共產黨最高首腦毛澤東的房間裡,刻骨銘心想起了童年,想起了家!
江唯遠焦躁起來。
原來是它!
窗欞上糊着潔白的窗紙,很平整,像一面素潔的帆。陽光透照進來,紙便顯出如緻密的土布一般的紋路。
透過紙的陽光,依舊溫暖柔和,帶着乳汁樣的朦朧。江唯遠住過雪亮的玻璃窗屋,光線像透明荊棘般刺人。江唯遠往過咖啡色果綠色寶石藍色的玻璃窗屋,太陽被過濾為一個奇異的光斑,整個世界變得虛偽。
久違了,家鄉的窗戶紙!
想到被黨國要人無數次切齒咒罵,調集數百萬大軍為之圍追堵截,項上人頭值幾十萬大洋的毛澤東,幾天前就曾安安靜靜地生活在這扇窗戶之下,江唯遠感到了輕微的恐懼。
這土紙是他們自己造的。
江唯遠見過奢華。中國的奢華,日本國的奢華,美國的奢華……奢華從來沒有震懾過他就像死亡不能震懾住他一樣。但他被這驚人的儉樸震懾了。它那麼坦蕩,毫無遮攔,同這古老而貧瘠的黃色土地統一和諧地粘附在一起,便有了神話中安泰的力量。
江唯遠不由自主地輕輕地呼吸,仿佛這屋裡端坐着一位巨人。是的,無論是90師還是第一師,都絕非主人,包皮括他自己。他們不過是偶然闖入的勿匆過客,雖說扛着槍,自由地出出進進,只是一團稀薄的影子。真正的主人,正在人所不知的高遠之巔,以睿智的目光注視着這裡發生的一切,嘴角浮動着微笑。
江唯遠不寒而慄,感覺自己如同白晝幽靈。他終於明白誰也不敢擅動延安的秘密了。這種無所不在的儉樸與清廉,產生了巨大的威嚴,有一股來自天意的力量。
他走到院子裡。在中午日見熾烈的陽光下,靠牆擺着一排小木凳。也是安塞山里燒炭的白木製成的,矮墩墩卻很結實,像是篤厚的小象,擠靠在一起。
「這是幹什麼用的?」江唯遠問。
「誰知道是幹什麼用的!」守衛看了一眼,隨口道,「坐的唄!」
於是江唯遠知道了,這是屬於毛澤東的財產。預備這麼多,想必是與高級將領聚會時的坐席。那麼周恩來、朱德、劉少奇……這些赫赫有名的人物,也都曾坐在這白茬木凳子上了。想到這裡,江唯遠也試着坐了上去。
小板凳很牢靠,穩穩噹噹地立在黃土地上,仿佛它是從那裡長出來的。
「我想帶一個小凳子走。」江唯遠很堅決地對哨兵說。這個念頭冒出來很突然,卻牢不可破。江唯遠知道黨國的士兵信奉官大一級壓死人,因此口氣如命令。
哨兵臉上困惑不解。他甚至對自己的任務困惑不解。看守這座同別的土窖一模一樣的土窯,有什麼意義?是不讓外面的人進去還是不讓裡面的人跑出來?當然裡面沒有人,共產黨的東西也絕沒有流傳萬代的道理。面前是個官,還是個空軍,口氣很橫。不就是白茬木小凳子嗎?那裡有一大排,而且隨便哪個老鄉家,也都能翻出它三五隻!他的頭點得很爽快。
江唯遠托着小凳子,登上了回程的飛機。
「這是什麼?」嚴森然問。
「收穫的土特產。」江唯遠答道。他望着嚴森然因了胡長官的宴請而很有些容光煥發的臉說,」大隊長,您看如果毛澤東投到委員長麾下,會給他一個多大的官?」
「怎麼還不給他個行政院副院長乾乾!」嚴森然望着江唯遠聚起紋路的額頭說,「怎麼樣?不虛此行吧?共產黨是一群草寇,亡命之徒!」
江唯遠恭謹地垂下眼帘:「謝謝大隊長帶我到延安來。」
江唯遠摟着小木凳,坐在機艙里。豬肉扇全已卸去,地上遺有粉色的血水。飛機空載,江唯遠卻覺雍塞異常。為解惑而來,卻帶着更多疑惑歸去。
「快來看快來買!廣島炸過原子彈,我這兒賣原子筆!」
北平街頭的小販,聳人聽聞地招徠顧客。
江唯遠今日停飛,難得地在街上閒逛。他雖是行伍出身,卻極愛文墨書籍,心想從未聽說過原子筆這種物件,莫非是用原子彈爆炸殘骸所制?不由停下腳步。
小販頭戴一頂瓜皮小帽,西服上衣,眼睛像用挖耳勺摳出來的,小而聚光,轉得很歡。原子筆是高價進的新貨色,銷路不暢,要是放過這位空軍教官,更難尋買主。他抖擻精神:「原子筆是為英國皇家空軍特製的,能在水底下寫字。」
說着,啪的把一旁的金魚缸扳了過來。金魚們正把臉貼在橢圓形的缸壁上養神,受了驚嚇,魚眼便出奇地大。小販扯下懸掛的女式玻璃絲襪,剔下商標紙,反扣在魚缸里。商標紙上的女人腿,在水中不屈地舞動,小販用名震遐邇的原子筆尖,壓住它們。隔着玻璃、水和金魚,江唯遠看到筆尖留下了一行清晰的字跡:
「空軍武士」
這小販很會做生意,四周圍上了不少人,江唯遠是個好面子的人,不買也得買了。
「多少錢?」江唯遠問。
小販說了一個令收入不低的空軍軍官也為之咋舌的數字:「在倫敦要賣3英鎊一支!從大不列顛搗騰到皇城根,你就不讓人賺個腳錢嗎?」小販挖耳勺大小的眼睛,作出無辜而可憐的神色。
江唯遠見不得可憐,雖然有時明知是假。付錢,買下這隻與原子彈同名的筆。
「歡迎您再來!我這兒什麼都有。別看買賣不大,東西可全。」挖耳勺眼裡盛滿盈盈笑意,隨手扯出一件國籍不明的吊帶女胸衣,膨隆的前胸掛着日本軍曹的護身神璽……
「江唯遠,怎麼有工夫在這下里巴人的地方走動?」一個厚而瓷的聲音,在江唯遠上方響起。
原來是林白駒。許久不見,兩人分外親熱。都是長翅膀的人,今天都不飛,多難得!
「我早就想同你好好聊聊。從春等到夏,從夏等到秋,眼看要飄雪花了。」江唯遠急切地說。他同林白駒在美國受訓時同住一間宿舍,談得十分投機。回國後,反倒相見時難。到處都是黨國的政治細胞,人與人之間像隔着厚厚的機翼。再想交林白駒這樣的朋友,不容易。
「咱們找個僻靜地方談吧!」林白駒說。
兩雙美式皮靴在古城的青石板路上,踏着記憶,鏗鏘走去。
江唯遠退後半步。林白駒英姿勃發,光彩照人。像歐陽詢的唐楷,鋒棱突出而又高貴典雅。他有着岩石一般陡峭的額頭和像嬰兒一樣睫毛很長的黑眼睛。當他注意看你的時候,你有一種被深思熟慮的獵豹盯視的感覺。
難怪嚴大隊長那時候不願要我了。江唯遠自嘲地想。
突然,從斜刺里橫出一隻筷子般細弱的胳膊,提着一根污濁的(又鳥)毛撣子,就往他倆身上亂彈。蓬亂而骯髒的公(又鳥)尾巴毛,把打鳴時的沙礫和都市的塵土,撲粉一樣抖在了他們光潔如明鏡般的美式飛行夾克上。兩人嗆得直咳嗽。
「老爺——行行好——我給您撣灰,您賞我幾個飯錢,老爺——」一個蒼蠅般細小的聲音哆哆嗦嗦地乞討道。不知是何方的饑民,竟將老爺叫成「撈夜」。
這是一個瘦得像餅乾一樣的女孩。臉尖峭而小,眼睛大得幾乎要掉出臉外。她一眼瞅見自己辛勤勞作的結果是把兩位空軍丘八的官服印得一塌糊塗,嚇傻了,(又鳥)毛撣子也摔在了地上。
江唯遠一陣氣惱。天之驕子的空軍身份,使他自視甚高。相貌先天不足,便極注意儀表,仿照勤能補拙笨鳥先飛一樣。現在可好,所有風采,都被小叫化殲滅殆盡。看這孩子可憐,他儘量隱忍喝斥,不耐煩地揮了揮手。
毛巾大王的兒子關切地俯下(禁止):「小妹妹,你家裡人呢?」
「媽媽餓死了……爸爸打仗死了……」小姑娘顫顫抖抖地說。
原來是抗日遺孤!江唯遠安慰女孩:「你爸爸為國而死,大家是不會忘記他的。」
「不是早就死的。是剛死……」小女孩哽咽。
內戰!
林白駒把衣袋內所有的零錢掏給女孩。江唯遠買完原子筆後囊中已無零錢,便解嘲地說:「我比不了你——毛巾大王的兒子。」
林白駒正色道:「我已經不是毛巾大王的兒子了。我父親在敵後做了漢奸,這我都無怨無悔,他走他的,我干我的。沒想到抗戰勝利了,他用10萬法市化險為夷,又用10萬法幣買了個黨國的官兒當上了。老百姓講『無法無天』有了法(市)就有了天。我不當這個有法有天的兒子了。」
林白駒那雙像深思熟慮的獵豹一樣的眼睛,貯滿憤怒和痛苦。
「我們到這家小酒館裡聊吧。」江唯遠提議。錢夾里還有一張大票。為寄錢贍養母親,他平日極儉省。多少年來,只要是與林白駒同行,他從不掏自己腰包皮,並不是因為小氣。
今天,他要請林白駒。
「不。跟我走。」林白駒機警地說。
深秋的游泳池,真是一個談話的好地方。
無水的坡形池底,沐在秋陽中,像是一片海灘。四周的池壁毫無表情地肅立着,衛護池中心的談話者。假若從空中俯瞰,這像古羅馬廢棄的競技場,周圍高聳而中心凹陷,別有一番淒涼寂寞。
他們漫步在荒蕪的池底。水泥池面裂出難解難分的龜紋,不知在兆示着怎樣的命運。隨着內戰不斷深入,國民黨在各戰場開始節節敗退。如果說步兵對於戰爭的勝負,要在自己的陣地前展開肉搏的時候才見分曉,空軍則在很早的時候,就了如指掌了。他們飛遍整個中國,解放區在不斷擴大,國民黨軍已轉入守勢。
但空軍內部的統治,十分森嚴。負有特殊使命的政治細胞,嗅覺極靈,動不動就給人扣上赤化的帽子,投入監獄。江唯遠自延安歸來後的滿腹心裡話,憋得長了毛,今天才得以在秋陽下晾曬。
「告訴你,我到延安去過了!」江唯遠神秘又略帶炫耀地說。
「咱們到池子中央去。」林白駒拽他走。夏日人聲鼎沸的游泳池,此刻朗無一人,秋風蕭索,然而林白駒還是十分小心。
現在好了。幾百平方米內他們形影相弔,只要池壁不是回音壁,什麼耳朵也不害怕。
「那是聖地啊!」林白駒激動得幾乎跳起來。
江唯遠吃了一驚。林白駒會很感興趣,這他預料到了。但把那兒稱為「聖地」,這可是信徒的語言。
江唯遠一五一十地述說。他有着鏡面一樣優良的記憶。但他靈機一動,沒有講小白木凳子。他覺出那凳子的傳奇,生怕林白駒知道了會向他要,那樣他就只好給他。索性昧下不說。
「我想不到毛澤東會那樣樸素清廉。我真不明白是什麼力量在支撐着他們。」江唯遠百思不得其解,「也許,因為他們是窮人的政黨,窮人反正一無所有,把這世界砸爛了均分,共產共妻,人人一份,他們就有生路了。」
「不。共產黨是一種信仰,一種科學的產物,你不該這樣揣測。」林白駒正色道。
「不知從哪裡能得知共產黨的真赤?我對黨國,也許是目睹了太多的黑暗,已毫無信心,但很難說共產黨就一定好。我這個人,最怕猜謎。」
「我想,只要用心去找,就一定找得到答案。」林白駒肯定地說。
「我們一起找。找到了,互相通個信兒。」江唯遠說。
「如今白色恐怖這樣嚴重,我想真正的共產黨人一定很慎重,沒有十分把握,不會跟你我這種佩戴飛鷹證章的人交往,不妨先看看他們的書。」
「你說的有道理。只是不知哪裡能搞到共產黨的『聖經』?」
「找吧。也許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我在小攤上,影影綽綽好像見過。」林白駒很肯定地說。
「快借我看看!」
「我哪裡敢買!嚴大隊長一日三查,抽屜里除了委員長的《剿共手冊》,其它的都是非法,你要千萬小心!」林白駒叮囑。
秋天的湛涼的鳳,將遠處的落葉,悠閒地送到他們腳下。北平深秋,天像一塊無暇的水晶鑲嵌在污郁的城市上空,在高遠的天際,有幾個移動的黑點,那是無拘無束的鷹。
「祝你早日找到你想要的東西。」林白駒伸出手。明日,他們又要各奔東西。
「又要去炸解放區!一想到槍口之下都是中國人,手指就哆嗦。」江唯遠如願以償,復飛鐵馬,但這使他心靈更痛苦。
「那你就不要開槍開炮!」林白駒很果決地說。
「哪裡瞞得過嚴大隊長!他叫人在槍炮口都糊了紙,說是為了避免進灰塵,其實專門是檢查你是否開過火。」江唯遠沮喪地說。
「那就往江河裡射擊,炸死幾條魚。」林白駒很快想出對策。
「對!」他們相視一笑,分頭走出。
江唯遠在街上循環地走,不知該向哪家小販詢問自己想要的東西。事情還沒開始,心就忐忑,嘗到被追捕的滋味。但他無法停下自己的腳步。
「您買點什麼?」挖耳勺招呼他。
看來不是江唯遠在選擇攤販,而是攤販在選擇他了。挖耳勺不是說過他什麼都有嗎?就這個攤吧!
「你……這兒……」江唯遠吞吞吐吐,不知這種危險的話題怎樣開頭。
挖耳勺是何等精明之人,馬上湊過來:「您是要蒙古的駱駝,還是雲南的老虎,我都淘換得到……您放心,我是認錢不認人,咱一手交錢,一手交貨,貨款兩訖,我就是被抓到憲兵隊壓槓子,灌辣椒水,也絕不會咬出您……」
天色暗了。路燈亮了。黑暗給了人以勇氣。
「先生可是要白的。」
江唯遠知道這是指毒品,連連搖頭。
「那一定是黃的了?」小販一臉猥瑣的笑容。
「不不!」江唯遠急得用手去推。「我只想找幾本別處沒有的書……」
「那就是紅的了?」小販的臉像假面一樣僵滯不動,「紅」字根本沒有出聲。只做了一個口形。
「對。」江唯遠決心挺而走險。
「先生的意思我明白了。這可不是件簡單的活。」耳勺眼眨巴得飛快,「提着腦袋的事,我可要大價錢。」
江唯遠此刻只想早日取到真經,咬咬牙說:「你只需儘快將書找來。」
第二天,第三天傍晚,江唯遠裝作漫步,從小販攤前走過,小販只顧招徠顧客,對他毫無例外,果然是一副素不相識的樣子。江唯遠也做好了萬一的準備,小販若布下圈套,他就說自己並未有一字提到赤化讀物,不過是想找點刺激大的閒書,縱是有傷風化,也無大罪。
第四天夜裡,陰風慘澹,隨時都要篩下雨加雪。江唯遠覺得這氣氛極相宜,急匆勿趕了去,小販正欲收攤。
「請問,有了嗎?」江唯遠把玩一件做成威士忌酒瓶式樣的鑰匙墜,仿佛在問它的價錢。
耳勺眼一覷四周無人,倏地收起生意人的和氣嘴臉:「我說您是不是布下陷阱,想叫我腦袋搬家哇!我天天掖帶禁書,大街面上,不定什麼時候過來個警官要搜搜身解個悶,我可就王八做月子——完了蛋啦!」
臉上潮濕,江唯遠以為下了雨,原來是耳勺眼的唾沫星子。江唯遠非但不生氣,倒安了心。看他氣急敗壞的樣子,不像是裝的。小販此刻擔的風險,比自己還大。書在他身上嗎!
「真對不起,我這幾天很忙。」江唯遠連連道歉。
「哼!你連着兩天從我攤前過,以為我沒長眼?你信不過我,我還信不過你呢!」小販不依不饒。
江唯遠作揖打躬,只差沒行一個美國式的軍禮。他今晚穿着便衣。
「喏!」小販井底撈月,從萬花筒一般凌亂的貨堆中,挖出一本書。
想象中這書該是紅的,,紅有暴烈和挑釁的意味。不想黯黃破敗如《大小八義》,且是古舊線裝封面。,江唯遠想小販斷不會搞錯,迫不及待打開。翻的過甚,將書名越過了,徑直看到正文:「一個幽靈,共產主義的幽靈,在歐洲徘徊」
這很像一部文學作品的開頭,但有一種磅礴的氣勢,先聲奪人。他飛快翻回扉頁,一行粗大的黑體字,排着隊躍入眼中:《共產黨宣言》。
江唯遠像捧着紅炭,見四周沓無一人,忙不迭地要往懷裡揣,被小販一把拖住。
「咱百家姓不念第一個字,開口就是錢。」小販竟不怕,讓這本火焰般的禁書暴露在空氣之中。
「你說吧,要多少錢?」江唯遠真怕這書在空氣中風化或燃起熊熊大火。「你自己拿。」江唯遠掏出厚厚一沓鈔票。
「不要紙幣。」耳勺眼斷然拒收。
「那我給你銀元。」
「銀元也不要。」耳勺眼毫無商榷地說。
「好吧。給美元。」江唯遠打出最後的王牌,飛行員有時可以搞到外匯。耳勺眼肯定是要狠狠敲他一槓。
「美元我也不要。」小販依舊不屈不撓拒絕。
「那你要什麼?」江唯遠當真不知所措。
「要金條。」夜幕中,耳勺眼聲冷如鐵。
江唯遠從懷中摸索出金梳子。母親近日去世,這是父母和家鄉留給他唯一的紀念了。黯晦的路燈下,金梳子熠熠閃光,像半彎殘月。為投考空軍折斷的斷齒處,由於無數次摩擦,已潤滑如金珠。當年,為了求索真理,他偷走了這把金梳子。如今,為了同樣的目的,他將永遠失去它。
金梳子接住了一顆水珠……又一顆水珠……下雨了。
小販揪過金梳子,仔細地掂了掂,又伸出舌頭來舔了舔,最後用門牙嗑了嗑,大約江唯遠的胸膛將梳子炙得過於濕熱,感動了小販:「是足赤金。我是公買公賣,這本書值不了這麼多金子。這又沒家什將這金梳子兌開,這樣吧,這種書,你還要嗎?」
江唯遠連連點頭。
江唯遠把美制軍服、領帶、皮靴,像拆散的稻草人服裝,扔的滿屋都是。只穿一套潔白的襯衣,端坐在白茬木小凳子上,湊着手電筒光,徹夜讀着共產黨宣言。同屋的飛行員外出了,只剩他一個人。按說難得有人半夜三更闖進軍官宿舍,但他不得不防,這是性命攸關的事情。躺在床上,用被子蒙着頭,也許更保險更舒適一些。江唯遠也說不清,為什麼一定要坐在這張小凳子上,讀這本共產黨人的聖經。他熱血澎湃,心胸被一種從未有過的大希冀充滿着。他不知道世界上有如此宏大精深的真理,以鋼鐵的邏輯,證明着一種黑暗的必然瓦解和一種輝煌的必然誕生。
一個通宵未眠的黎明到了。江唯遠覺得這個黎明同以往任何一個黎明都不同。仿佛過去的一切都遮擋在霧障之後,而今一夜秋雨,將天地清洗得纖毫畢現,壁壘分明。
小販又給了他兩本赤色讀物,之後便悄然消失了。
頹勢愈加明顯,空軍開始南撤。從北平到濟南,從濟南又到青島。戰事越來越吃緊,黨國要人已經在操心搬家了。
「你到四川去一下,有一批幼年空軍學校的學員,要先期遷往台灣。上面要挑一個技術高超的飛行員,我選定了你。注意,到了那兒,要服從調度,讓你運什麼,你就運什麼。」嚴大隊長說。
「是。」江唯遠願意飛運輸機。
「知道我為什麼要挑你嗎?你是我的得意門生,此次到台灣,你先去看看行情,探探風向。也許,我們也有認他鄉為故鄉的一天。」嚴森然屬于越老越顯英俊的軍人,軍服依舊筆挺,白髮絲毫不亂。只有眉頭,泄露出他的內心。
「此次往返時間長,你把個人行李也隨身帶上。完成任務後,再找我們。近期,我們就要轉場。」大隊長為江唯遠設想的很周到。
軍人只有最必需的東西。江唯遠除了黨國的軍用品,就是小木凳了。那幾部價格高昂的書,他考慮再三,還是將它們焚毀。字跡在火焰中騰起,跳進他的腦扉。
飛抵四川,才知飛行學員僅兩三個,不過是商標。正宗貨物是一位珠光寶氣的太太和她車載船裝的輜重。江唯遠明白了「要服從調度」。
行李艙、座艙全都鼓脹得要爆裂,闊太太還指揮着挑夫將成筐的臘肉、柑桔往機上裝。
「這麼多東西,飛機要超載了!」江唯遠抗議。
胖太太穿着剪裁極考究的絲絨旗袍,渾身的贅肉從衣服的輪廓里漫溢出來:「你不會把別人東西丟掉哇?」
飛行學員每人只讓帶20公斤行李。除了書,剩餘分量只夠帶襯衣。連牙膏都是幾個學生合用一支,實無潛力可挖。
江唯遠很可憐學員,覺得像許多年前的自己。單純,熱血沸騰。他曾以為自己已飛出很遠,其實不過是在兜圈子,又回到了原地。
「這是飛機,不是馬車!揀貼身細軟帶走些就是了。」江唯遠強壓焦躁說。
「你講得好聽!你們這幫無能的蠢貨,將國家都丟給共產黨了,倒來跟我們婦道人家過不去!破家值萬貫,就是一根燈芯芯草也要帶過海!」
飛機超載,無法起飛。
「這麼多桔子,扔下一筐吧!台灣也有桔子。」江唯遠索性不急了。飛不了,就住在這兒。
「誰敢動我的桔子?連一粒桔子核也不能丟下!」胖太太的手在空中歇斯底里地保衛着。
她居然不辭勞苦,親自清倉。學員們的毛衣丟下去了,牙缸丟下去了……
飛機終於蹣跚而起。
台灣到了。
江唯遠仿佛跋涉沙漠的駱駝,疲憊不堪爬出座艙。氣候不好,航線又生,身心交瘁。
他去提自己的行李,突然發現那隻白茬木小凳子沒有了。心中一驚,又強自安慰,一定是壓在哪處柑桔臘肉之下了。用力去翻一個柑桔筐,誰知根本搬不動。他招呼馬弁幫忙。
「你要幹什麼?」馬弁懶洋洋地看守着東西。
「我要找我的個人財產。」江唯遠沒好氣地說。心想飛機剛才真應該在空中故障,反正自己和飛行學員都會跳傘,讓這幫狐假虎威的傢伙在空中折筋斗才好。
「這都是我們司令和太太的財產,哪有你的份!」馬弁不理不睬。
江唯遠恨不能給他頭上丟顆炸彈,但小木凳實在找不到,只好佯作笑臉:「見沒見到一個小木凳,白木的,只有這麼高。」他用手比量。
「是不是自家打的,手藝好糙?」馬弁突然來了興趣。
「對!對!原來就放在這筐柑桔的位置上。煩你搭個手,抬起筐我找找。」江唯遠忙不迭說。
「我說飛機司機,你一路拉我們,也不是外人,我把真情告訴你。這筐柑桔咱們倆是抬不動的。桔子裡是金磚,臘肉裹的是金條。」
江唯遠這才恍然大悟為什麼翅膀那樣沉重!
「那我的小凳呢?」他強壓住對貪官污吏的憤懣,追問道。
「早被太太一隻手拎着甩出去,離這兒十萬八千里嘍!」馬弁打着哈欠。
江唯遠立時像被人拽了心肺。那隻綴滿了金戒指的白手,毀了他刻骨銘心的紀念。
「你們太太在哪?我找她算賬去!」江唯遠的飛行靴跺地喀喀響。
馬弁一把挽住他:「飛機司機,你不要小命了?太太一個枕頭風,能叫你作了鬼還不知誰使的刀!叫人再打一個小凳就是了。」
他漫無目的地遊蕩在台灣街頭,洶湧的人流簇擁着他,仿佛他是一個空洞的氣泡。台灣除了樹木常綠以外,同大陸一樣,充滿喧囂與飢謹……美國兵、大煙土、娼妓、政客……人聲鼎沸,他卻仿佛傷惶在無邊的曠野。民族的希望何在?他的理想墜落在污濁的歲月里,至今,飄不起來。四周堆滿碎片,沒到了腳踝,沒到了膝蓋,像紛紛揚揚的大雪,那是破碎的希望,幻想的虹……
江唯遠歸隊時,大隊已飛赴南京。
南京,老巢到了。
廣播裡傳來勝利的捷報:「徐蚌前線,我國軍將士鬥志昂揚。昨日又殲滅共軍5萬。黃伯韜、黃維兩將軍正在揮軍合圍,戮力清剿。國軍防線固若金湯
空軍的給養待遇現在是前所未有的好。加官進爵,每人晉升一級,過幾天就發一批優待券,舞會票和免費的美國軍援物資,以確保國軍最後精粹的忠誠。飛行員們用黃油抹着麵包皮,大嚼着果仁朱古力,嚼着巴西咖啡,心裡卻膩得像土豆泥。
胡長官已經教會了江唯遠如何聽捷報。
飛行人員,緊急集合。大家以為又要發犒勞,嘻嘻哈哈跑進禮堂。兩道條幅,若垂天之翼,披掛在主席台兩側,靈堂般肅殺。
下俯雲漢上接虹霓唯我空軍嶽嶽英姿
宏爾造詣用志不歧驅除寇盜鵬程萬里
嚴森然走上講台,頭上的白髮燦若霜雪,剃得精光的下巴泛着青色,像被太陽曬過的土豆。
「今天,我同所有飛行同僚,來審判黨國的叛徒,空軍的敗類!」嚴森然暗啞地宣布。
叛徒被押上來了。
江唯遠心中一悸:是林白駒!已是寒冬,他臉色蠟黃,只穿一件襯衣,身上並無明顯血跡,人卻整個地被摧殘了。江唯遠知道空軍有很多進口刑具,絕不會放過叛逆者。唯一不變的是林白駒的眼睛,有着嬰兒般的長睫毛和獵豹般的機敏。
「林白駒是共軍潛入的奸細,居然想駕機叛逃。不料早已在我嚴密監視之下,一舉擒獲。立即移交軍事法庭,處以極刑。今天,召開這個會,就是殺一儆百,讓你們知道叛徒的下場!」
江唯遠身上滾過一層(又鳥)皮疙瘩,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冷。身穿加拿大制海虎絨飛行夾克,保暖性能極佳。他的肌膚仿佛同林白駒的神經粘連在一起,感到徹骨的寒意。
林白駒鎮定自若地聽着,在黑沉沉的大幕映襯下,仿佛一尊高貴而潔白的半身胸像。
「……黨國為培養造就諸位,所費黃金,與各位體重相仿。如今黨國困難,如生背主之心,為天下之大不匙!你們知道出賣恩主,在但丁的《神曲》里,是要下到哪一層地獄!」嚴森然雙時支着講台。
飛行員自然有讀過《神曲》的,但無人敢回答。「第九層!最深重最黑暗的一層!外國如此,中國更是這樣!我們這個民族,自古好女不嫁二夫,忠臣不事二主。知道丁公嗎?就是丁固,項羽的大將。只差一步抓住劉邦,劉邦懇求丁公放了他。丁公後撤。劉邦稱帝後,丁公喜氣洋洋前去領賞,劉邦一刀就把他殺了。他說為使後世做人臣子者,無效丁公!還有彭越,也是做了貳臣,劉邦把他剁成了肉醬……」嚴森然雙臂撐在講台上,鷹隼似的目光冷冷下望。好像底下就是第九層地獄和彭越的肉醬。
江唯遠不看嚴森然,也不看林白駒。他對大隊長的狠毒感到憤怒,為林白駒感到撕心裂肺的痛楚。他的目光呆滯地停在條幅上……驅除冠盜……這四個字很熟識。當年它曾氣字軒昂地出現在空軍的招貼畫上。誰是寇盜?日本鬼子!今天,它又像靈幡似地飄揚在面前。誰是寇盜?像林白駒這樣優秀的青年被殺戮,民族的希望何在?何在!
嚴森然覺察到會場氣氛過於獰厲,他緩和口氣:「你們都是我手把手教授的飛行,是我的弟子,也如同我的骨肉。」坐在最後一排的飛行員,都可以清楚地看到大隊長那雙洞察風雲的老教官的眼睛裡,洇滿水氣。
「飛行,是一種豪邁而神勇的事業,是人類最雄奇的幻想。儘管它危險而孤獨,充滿了不可知的命運,但我以一個老飛行員的資格對你們說,一旦你飛上過藍天,你就成為鯤鵬,而絕不能再做螻蟻!」
飛行員席上起了小小的騷動。嚴大隊長講的很動情,點破了飛行員們的渴望。就像賽車手逃脫不掉賽車,飛行員的心永遠飛翔。
江唯遠想:大隊長講這些幹什麼?
嚴森然沒讓他納悶太久:「我設身處地為你們想過。要是飛機到了共區,沒有航油,沒有器材,甚至連加油的漏斗都找不到一隻,飛機就會銹成一堆鐵疙瘩。停止了飛行,你們就斷送了事業上的生命!」
嚴森然被自己披肝瀝膽的說教所感動。他看到諸如江唯遠等目光黯然,他斷定他們也被感動。他雍容大度,知道這幫受過西方現代文明薰陶的天之驕子們,壓是壓不服的。成竹在胸,他對林白駒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你有什麼要對你過去的兄弟,現在的敵人講嗎?」滿含倨傲的調侃。
高大的黑髮青年,向前跨了一步,幾乎要跳進他的兄弟們中間。他微微昂着頭,目光輕輕掃過禮堂里的每一個人。江唯遠分明感到那目光像鴿羽似地撫摸着他的臉頰,但是決不停留,反而更疾速地掠過去。
「我是一名中國共產黨黨員。」林白駒開口的第一句話,像一陣無形的狂飆,震撼全場!
「我曾經是一個毛巾大王的兒子,我之所以選擇了信仰共產主義,絕不是出於狹隘的私利,而是對人類最高真理的探索。這是一個啼飢號寒的世界,在累累白骨之上,修築了極少數人的樂園。這個不公正的社會,一定要被砸得粉碎。朋友們,為了幾個金融寡頭的獨裁統治,中國人殘殺不已。我們拿了美國人的槍炮去槍殺自己的人民。我們是空軍,我們飛越美麗的祖國,它在列強欺侮之下,滿目瘡痍。內戰不止,民族何日才能富強?我們這裡,塵沙蔽日,妖霧橫行。重臣不如家臣,家臣不如外戚,外戚不如血親……」
「林白駒,你閉嘴!不許妖言惑眾!」嚴森然惱羞成怒。如果不是當着眾人之面,他恨不能一槍斃了這個共產黨!
江唯遠真想撲上去抱住林白駒,用自己的胸膛溫暖他。他和他曾經面對面地坐在一起,卻並不真正相知。如今,隔了生與死的溝壑,卻肝膽相照,唇齒相依。他想:當年自己為什麼不把小凳子送給林白駒,那樣他會多高興!
林白駒聽話地閉了嘴。他很滿意啦!能在這座講台上,公開宣揚我黨的真理,真是千載難逢!他那雙像嬰兒一樣的圓眼睛,快活地眯了起來。他還要最後爭取一下,不賺白不賺!
「嚴大隊長!」他恭恭敬敬地叫道:「聽了您博古通今的講話,我想起了一個希臘故事。能否讓我講完這個故事後,引頸就戮?」
嚴森然面臨兩難:他已經看透林白駒,絕不會立地成佛。若拒絕他,便在氣量上輸他一籌。罷!不就是希臘神話嗎?若作赤色宣傳,共產黨言而無信便昭示於眾。
「古希臘有一位能工巧匠,名叫代達洛斯。」林白駒有板有眼開講。眾多的國民黨飛行員,在黨國陰沉沉的大禮堂里,聽一個真正的共產黨員,講一個古老而神秘的傳說。
江唯遠不知道他的朋友在這生命的最後時刻,為什麼想到希臘。單是這份從容,就令他景仰萬分。
嚴森然敏銳地感到這是一個陰謀,但他沒有理由打斷。
「代達洛斯為女王修建了一座精美絕倫的迷宮。女王卻將他和他的兒子伊卡羅斯囚禁在迷宮之中。他們渴望自由,就用蜂蠟和羽毛粘結了雙翼,騰空而起。他們向着太陽,向着光明飛去。途中,伊卡羅斯由于飛得太高,他的翅膀融化了,墜落在海中,成為今天的伊卡里亞島。代達洛斯勝利地飛出了重圍,找到了光明和幸福……」
大家若有所悟,嚴森然厲聲喝道:「把他押下去!」
林白駒知道最後的時刻到了,他的黑眼睛燃起火焰,雙手伸向台下,仿佛要給人們手中送去一個嬰兒:「弟兄們!伊卡羅斯的翅膀是羽毛的,而我們的翅膀是鋼鐵的!讓我們去追逐太陽吧!中國的太陽在北方,它就要光芒萬丈地普照整個中華。讓我們北飛!北飛!」
林白駒永遠地走了。但他那充滿號召力的呼喚,在僵若岩石的空軍飛行員身上,激盪起連綿的迴響。
「誰要北飛,我請他下閻羅殿!」嚴森然做了一個刀砍斧劈的手勢。
江唯遠眼球乾澀得像粒橡實。這是他極端悲痛時的反應。政治細胞正陰險地注視着大家。
江唯遠非常準確地記得,正是在這一瞬,伴隨着嚴森然那個殘忍的手勢,他開始考慮北飛……
徐蚌會戰已到最後關頭。
邱清泉李彌兵團真正地「固若金湯」了,龜縮在一個極小的鐵桶似的包皮圍圈裡。飛行員們天天出任務,每天幾十架次甚至上百架次飛赴淮海戰場。
「大隊長,具體炸哪?」江唯遠例行公事。
「問什麼問!哪裡有共軍就往哪裡扔炸彈!炸啊!掃射啊!用共軍的血,為數十萬國軍弟兄打開一條生路!」嚴森然已失去儒將風度,拍着桌子大叫。
江唯遠低着頭,默默退出。將炸彈丟在荒墳之上。
連日降雪,陸軍已慘不忍睹,凍餓斃命無數。雪後初霧,恢復空投。嚴森然發下來的竟是《烈士紀念冊》和《救國日報》。
「大隊長,給他們空投些大餅和被服吧!」江唯遠實在忍不住了。前線餓殍遍野。
「你懂什麼!救國日報登着把委員長列為戰爭罪犯的消息,這種報紙投下去,比投大餅棉衣頂事。黨國弟兄們一看,知道已無遲路。兵法曰『置之死地而後生』,才會有最後的勝利!」嚴森然冷酷地說。
江唯遠硬着頭皮起飛。土黃蘑菇似的士兵聽見了馬達聲,光着腳在雪地上追逐着飛機陰影,野蜂似地糾纏在一起。沉重得很像是大餅的印刷品,墜着污黃色的降落傘,緩緩下沉。士兵們互相瘋狂地踐踏着,恨不能從空中摘走降落傘。江唯遠疾速飛走,不忍再看下去……
嚴森然開始「忠貞大檢查」,凡同林白駒密切接觸者,都在涉嫌之列。又濕又冷的危厄之霧,不動聲色地包皮繞而來。
江唯遠更深地體察到林白駒的苦心。讓他自己找書,看似危險,實則保險。大巧若拙,而且考驗他的真誠。
如今,金梳子沒有了,白木凳沒有了,林白駒也沒有了。但一個如火如荼的信念,破土萌出。
北飛……北飛!
這是一條刀刃排列的路,寒光閃閃。通向太陽也通向地獄。每一步都需極縝密的策劃,宛若(又鳥)脖子的細小椎骨,絲絲入扣,才能俯仰自如。
晚飯後,江唯遠躺在床上,過篩一樣,咀嚼着他的行動方案。
突然,嚴森然走了進來:「明天早上,你隨我飛。準備一下。」
大隊長親自出馬,一定有不同尋常的任務。江唯遠魚躍而起:「飛哪裡?」
「徐州。偵察沿線共軍。」嚴森然消瘦多了,白髮也亂如衰草。徐蚌之役全線崩潰,急需最新情報。
江唯遠心中一喜,正是實施北飛的好機會。只是這個伴侶太不理想,跟誰飛都比跟他好糊弄。儘量保持平靜,畢竟稚嫩,臉不可抑制地紅了。
嚴森然狐疑地看着他。最近政治細胞們報告說江唯遠有「左傾」動向,嚴森然還不以為然,他是親眼看着他長大的。動亂之際,誰都不可輕信,也不能誰都不信。他久經風霜的目光,犀利地注視着江唯遠。
江唯遠窘迫地用手遮掩了一下。真真欲蓋彌彰,嚴森然全部注意力被江唯遠的手指吸引了過去。那是一本luoti(被禁止)女人畫報,兩條竹筍似的長腿正擺弄出常人做不出的姿勢……嚴森然深長地嘆了一口氣,他一向以為,飛行是需要全部身心投入的技藝,飛行員必需潔身自好。但如今國將不國,非常時期,只要效忠黨國,其它,就由他們去吧!
江唯遠捋捋頭上的汗水,着實感謝畫報上的風騷女人。這些天,他一有工夫就打麻將、賭博,黃色畫報到處扔,生怕自己在最後的關頭露出破綻,整個人顯出從未有過的放蕩不羈。
徹夜未眠。
天剛蒙蒙亮,他起身了。頭腦中反倒什麼都不去想了。或者上九霄,或者下閻羅殿,成敗在此一舉。他在貼身的口袋裡,放了一把小手槍。萬一失敗時,就用此槍自危。他沒有林白駒的口才,嚴森然也不會給他機會,唯有用自己青春的熱血證實追求。
南京機場籠罩在貶人肌骨的寒氣之中。偶爾笨重的運輸機像大肚於的孕婦,搖擺起落,為達官貴人們搬家。
江唯遠原想早早地等在候機坪,又怕被一向警覺的大隊長看出他的迫不及待,就閃在一旁。直到嚴森然提着飛行圖囊走過來,才穿過薄霧貼過去。
「你怎麼穿的這麼厚?」嚴森然仍覺出異樣。
江唯遠穿套美式軍制服外套海虎絨夾克。江南的冬季再冷,有三層也足以禦寒。因要北飛,他罩了四層。
江唯遠的萬千設計,沒想到第一眼就被看出紕漏。他支吾着:「我有點……感冒……」
「既然這樣,那就不要飛了!我另派別人。」嚴森然臉色陰沉。
那怎麼成?!千載難逢的機會,今日不飛,更待何時!大機群出動,難以甩脫。單機強行起飛,根本無法成功。時機對於江唯遠,像滴滴鮮血一樣寶貴。他真想奪路而走,跳上飛機,頃刻之間,躍入藍天。但是,不行啊!
跟隨多年,他深知嚴森然的秉性,老辣而陰鷙。此刻,正像鷂鷹在觀察麻雀。江唯遠像真正的傷風病人,抽抽鼻翅:「謝謝大隊長!那我就回去捂汗了。」他轉過身,義無返顧地走了。
嚴森然默默地看着江唯遠的背影,直到他要淹沒在那奶樣的霧靄中,才叫道:「站住。」
江唯遠沒有回頭。
嚴森然提高嗓音,威嚴地叫了第二聲。
江唯遠不情願地站住。
「走吧。我們一起飛。」嚴森然溫和地說。
「這麼大霧,啥也看不情。大隊長,您也多多保重,改日再飛吧!」江唯遠不情願。
「霧後多晴。我們山東老家有句俗話,晨起霧露大,熱死狐狸曬死灌。今天正是偵察的好機會。黨國的事,都壞在報喜不報憂的混蛋們手裡,上峰等着最新情報好下決心,我是一定要去的。時候已經不早,再叫別人恐來不及。你克服一下。」嚴森然還未戴頭盔,一頭白髮雪花樣拂動。
江唯遠心花怒放,急忙垂下眼帘,生怕眼珠暴露了秘密。
兩架P一51野馬式戰鬥機已經備好。薄霧之中,機翼伸展如雲,機頭高昂如峰,恰似兩隻鐵鳥,桀騖不馴。
江唯遠登機檢查,向嚴森然打出「V」的手勢:一切正常。
螺旋槳擺動,發動機怒吼。滑入跑道。加速,拉杆。野馬騰空。
江唯遠俯瞰南京。紙醉金迷,南京還在昏睡之中。別了,南京!
「1010,注意跟上。隨時保持聯繫。」耳機里傳來嚴森然蒼老而威嚴的聲音。
江唯遠故意來回按動無線電通信按鈕,嚴森然耳機里便發出裂帛般的雜音。
「1010,出了什麼故障?」嚴森然問。
假裝檢查,過了一會,江唯遠佯作焦慮地答道:「報告005,無線電有障礙。」
這一切都是江唯遠在暗夜中對着灰黑色的天花板思忖定的。這個不大不小的故障,既不妨礙飛行,只會在他脫離聯絡時起障眼法的妙用。
果然,嚴森然也沒什麼好辦法,只是叮囑他不要落得太遠。
不會落得太遠,我就要超過你去了!江唯遠在心裡說。
「1010,聽我指揮。我在鐵路東側,你在鐵路西側,偵察共軍行蹤。1010,聽見沒有,請回答。」
「005……啪……啪啪……1010明白。啪……徐州上空會合。」江唯遠不想過早暴露自己的行蹤,先穩住他,然後再伺機北飛。
嚴森然的座機在前方作了一個瀟灑的右轉彎,江唯遠隨即作了一個漂亮的左轉彎,兩匹野馬,就此分道揚鑣。
羅盤指向正北。興奮和緊張的顫慄,醍醐灌頂澆了下來。雲霞蒸蔚,霧氣已然消散。江唯遠想,他的大隊長說得對,這是一個難得的晴天。陽光從雲隙中射出一道道絢爛的噴泉,將他的鐵馬踱為金馬。茫茫雲天寥落空曠,霧氣破碎為金色的雨滴,在遙遠的天際逃逸。無垠的長空任憑馳騁,江唯遠感到激盪的自由。
目的地是已被解放軍攻克的濟南。他很熟。
「1010,你在哪裡?請回答。」嚴森然的呼喚雖還鎮定,已透露出包皮裹不住的焦灼。
「我在徐州西南,發現共軍民工隊。準備攻擊,請求支援。」還得迷惑大隊長,不能讓他過早察覺。真在長空打起來,江唯遠不是對手。
「1010,你在哪裡發現民工隊?」嚴森然聲音里有一種嗜血的興奮。他最恨共軍民工支前,簡直是一兵九伕。國軍生生是叫這些伕子推着小車給打敗的。
「徐州西南……」江唯遠需要將嚴森然引到最不易發現自己行蹤的位置
江唯遠像一顆流星,堅定地向北飛去。樹木、村莊、碉堡、戰壕迎面撲來,又瞬忽而去。原野上,到處可以見到被擊毀的國民黨軍卡車、榴彈炮、坦克……一片片廢墟,猶如喪失了眼珠的空眶,冒着縷縷狼煙,漠視着蒼天,這是發生過殊死大戰的沙場。
「1010,你在哪裡?你到底在哪裡?」嚴森然的聲音已滲出獰厲,「報告你的確切位置!」
江唯遠察看儀表,馬上就要進入解放區了。他不再扳動鍵鈕,音色陡的明亮:「我在北飛。」
靜默。很久很久。江唯遠以為嚴森然暴怒之下關閉了通信開關。突然,嚴森然的聲音仿佛在颶尺之內咆哮:「江唯遠,你這個叛徒!」
「叛逆你們是我的光榮,選擇光明是我的權力!」江唯遠義正辭嚴。
「江唯遠,你有什麼委屈,咱們好商量。跟我飛回去,有什麼問題,到地面上慢慢解決。不要一時想不開。你剛才的話,不過是句玩笑,我不會同任何人講的。」嚴森然的口氣轉為慈和,實則在全力追趕,「跟我回去。」他權威地說。
江唯遠愣了一下。「跟我回去。」這是一句命令,最殘酷的刑罰都不能產生軍人由於嚴厲訓練帶來的那種服從。多少年來,他奉嚴森然為師長。抗拒這種近乎本能的服從,需要頑強的毅力。
他在機頭前的光環里,看到林白駒那堅毅而高貴的臉。北飛!他加速。
懷柔無效,嚴森然聲嘶力竭:「唯遠!你跟林白駒不同!他是暗藏的共產黨,當然要飛回去邀功請賞。你是黨國的孩子,你不能做貳臣哪!從來的貳臣都沒有好下場……」
這些惡毒的咒語,像黑色的蝙蝠,扇動着邪惡的翅膀,追逐着年輕的鷹,並把長長的陰影,鋪在北去的道路上。
江唯遠啪地關掉了通信開關。讓大隊長獨自哀鳴去吧,沒有任何威懾可以阻撓他飛向太陽的決心。那裡有一個無限美好無比清潔的世界!
終於到了,下面就是泉城濟南。江唯遠抬起汗漉漉的手腕,美制夜光表準確地告知他:共飛行1小時30分鐘。
這就是從地獄到天堂的旅行時間!
江唯遠下降高度,以優美的曲線大速度通場。當他從機場上空重新拉起,作半筋斗轉彎時,一串曳光彈閃爍着從機頭前吱吱掠過。
濟南機場前幾天遭受過空襲,以為敵機再次來犯,防空炮火簡直是實心的,織成一幅比太陽更為灼亮的光毯。
好險!為消除誤會,江唯遠把空軍專用的白絲巾從頸間解下,甩了出去。
白絲巾在空中柔曼地飛舞,你才知道那裡有無所不在的輕風。它像操縱在一位無形的飛天手中,輕盈地歡快地雪白地抖動着,久久不肯墜落。
地面射擊停止了。
江唯遠迅速放下起落架着陸。解放軍已判斷出這是一架起義飛機,潮水樣湧來。
當江唯遠打開座艙蓋站起來時,跑在最前面的解放軍戰士,尚未到達他身邊。
在北方冬日上午明媚的陽光里,這個短暫的時間中,江唯遠頭腦中一片空白,或者說過多色彩斑駁的畫面擠在一起,當它們像七色光旋轉的時候,同樣形成混濁的白色。,從四川江津那間有3個門的雕樑畫棟的小屋到今天,他的靈魂徘徊了那麼遙遠的歷程……
圍攏過來的解放軍,熱情地接待了江唯遠,握手,寒暄,簇擁着他,弄得江唯遠不知所措。一位解放軍的長者走了過來。解放軍都穿着一模一樣的草黃色布質軍裝,江唯遠不知從何處可以分辨他們的官階。見周圍的人對他十分尊重,江唯遠判斷出這是位德高望重的首長。
「長官……」江唯遠哽咽了,淚水滾滾而下。他不知道該先講哪一句話。他想說,在那暗無天日的魔窟中,有你們的一名優秀黨員叫林白駒,英勇犧牲了。是他用自己的生命,點燃了追求光明的火把。
「小伙子,先吃飯吧!吃完飯,我們好好聊!」首長那雙像老農民一樣粗糙而多棱的手,溫暖地拍擊着江唯遠的肩膀,仿佛他是一個孩子。
江唯遠突然不可遏制地感到自己是多麼地餓!胃液像酸楚的瀑布滾滾而下,沖刷着他的轆轆飢腸。多少天了,他從未感到過餓!
「快去準備飯。」長者揮揮手。一個翹鼻子的小戰士走近來:「報告司令員,是備民主飯?還是同志飯?」
不知司令員是個多大官階,起碼該是兵團一級。這個綠豆一樣圓滾滾的兵娃子,講話這麼隨便!民主飯是什麼?同志飯又是什麼?江唯遠滿腹疑團充填到喉嚨口,又不敢貿然相問。
司令員細長的眼睛眯得像蔑縫,對翹鼻子說:「小鬼,你給咱們這位起義的飛行員講講,什麼叫民主飯,什麼叫同志飯!」
翹鼻子的小傢伙抻抻過長的軍裝,咳嗽了一聲:「嗯,民主飯就是司令員招待民主人士的。民主你懂嗎?要不要我給你解釋?」
江唯遠連連點頭。這才發覺飛行帽上還綴有國民黨軍標記,一把把帽子摜下。
帽子在地上骨碌骨碌滾,好像一個活物。
司令員趕忙把它撿起來,吹吹土,說:「多好的皮子!」
小傢伙鼻子翹得像個喇叭,不滿意司令員打斷了他的話:「聽不聽嗎!要不您給講什麼是同志飯吧!」
司令員趕緊說:「你講你講。」
江唯遠想這娃子兵無非是個馬弁,講話競這麼放肆。興許他爹是個更大的官。不過大官的兒子又幹嗎要當馬弁?
「同志飯就是大鍋飯,跟我們小當兵的在一個馬勺里燴唄。」他朝江唯遠聳聳小鼻子,可惜沒擠出一條老練的皺紋:「我給你出個主意,當然要吃民主飯了,有魚有肉,司令員還能陪着你喝兩盅。」
小警衛員裝得同這位身穿國民黨軍服的駕駛員一見如故,其實不過希望他的首長打打牙祭。
江唯遠空張了張嘴,什麼也沒說出來。不在乎吃什麼,飛行員什麼沒吃過呀!重要的在於這個看起來貌不驚人實則重權在握的老頭將陪着他一起吃!如果在那邊,他起碼是位將軍!
司令員依舊眯着蔑縫一樣狹長的眼睛,等待江唯遠:「小伙子,自己說吧。是吃民主飯還是同志飯?」
江唯遠依舊還是什麼都沒說出來。新來乍到,一切都沒有底,他不知自己屬於什麼人士。同志——這是一個偉大的稱呼,從未有人叫過他。
要是林白駒在就好了。江唯遠的眼眶濕了。
司令員睿智的目光,洞察一切。他粗大的手掌,一拍江唯遠。隔着四層海虎絨夾克,江唯遠感覺到了執掌千軍的力量。
「咱們就這麼決定了!」司令員對翹鼻子的小戰士說,「小鬼,開飯!我們吃同志飯!」[1]
作者簡介
畢淑敏是國家一級作家、內科主治醫師、北京作家協會副主席、北京師範大學文學碩士,心理學博士方向課程結業,註冊心理諮詢師。著有《畢淑敏文集》十二卷,《孝心無價》,處女作《崑崙殤》(《阿里》)長篇小說《紅處方》《血玲瓏》等,中短篇小說集《女人之約》等,散文集《婚姻鞋》等。多篇文章被選入現行新課標中、小學課本。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