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和她的魔籃(李學民)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奶奶和她的魔籃是中國當代作家李學民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奶奶和她的魔籃
每當看到,那些被奶奶牽着、抱着、疼愛着的孩子們,我就企羨得了不得,而從書本上讀到小時候圍坐着聽奶奶講那些有趣的神話故事的記述,更是嚮往無比,哪是一種怎樣的場景呢——夏夜裡滿天的繁星,奶奶扇着蒲扇當門坐了,有幾個小孩子偎依着奶奶講故事:說是從前有戶人家,家裡很窮,有一天窮小子上山打柴,把路迷了,三轉兩轉的,後來就遇到一位美麗的仙女……
幻想總歸於幻想罷了,這一些對於我的童年來說,永遠是一個充滿遺憾和奢望的空白。我還沒出生,奶奶的兩眼就失明了,一直到她95歲高齡去世,奶奶在黑暗中生活了將近60年。俗話說,奶奶疼孫子,隔輩親。這話攤在我們身上,完全就不是那麼回事。我的奶奶是大戶人家的閨女,祖上有車有地,騾馬成群;奶奶大高個子,白生生、細相相的模樣,因為臉上有麻子數枚,才委委屈屈嫁到我們這個中產家庭來。我們家經營到爺爺這一輩子,家境就敗落下來,加上後來鬧兵荒,大伯被匪徒綁票,爺爺賣了宅基賣了地把大伯贖出來,日子就更加清苦起來。我記事的時候,大伯、父親早已經分家,劃成分那年還是給我們家定性了個中農。我記得後來家裡就剩下一輛沒車軲輪的木頭大車,橫臥在大門口西側,當了我們孩子爬上爬下的玩物。
奶奶從小在娘家風吹不着、雨淋不到,衣食無憂,嬌生慣養慣了,嫁娶到爺爺家來,也是大門不出二門不到的,當個甩手掌柜的,請吃待穿,動嘴說話。娘說她自從進了李家門,奶奶就沒下過一次坡。後來奶奶眼睛看不見了,那更是動嘴不動手,又有爺爺上邊寵着,大、小兩個兒子下邊孝敬着,奶奶簡直悠然天堂。奶奶骨子裡,是自私的,無論什麼事情,都是先盡着她個人,平時大伯、父親給她買了好吃的東西,也是捨不得分給我們這些小孩子一點點,一直把點心、餅乾、糖塊、果子什麼的放爛、放霉、放臭。
我記事的時候,奶奶就住着一處獨院,四間正房,三間南屋,三間東屋,西邊是間大敞棚,邊上有一棵很粗的老槐樹,槐樹下有盤石頭磨。我們家人口多,基本上每天傍晚都要點上小提燈,娘就率領着我們抱着磨棍,一圈一圈地推磨子,害得我們小孩子發困犯迷怔。奶奶呢,基本上從來不管不問。有時推着磨子,聞到奶奶屋裡有肉香味飄出來,口饞得直流口水,實在饞極了,也不顧母親的斥責,放下磨棍就跑過去,又被奶奶攆出來。
我記得那個時候,奶奶西邊裡間里的鏤花門扇似乎永遠是閉着的,常見用一把圓頭鐵鎖掛着。奶奶平時就在門前蒲團上坐着,昂着頭,眨巴着一雙看不見人的眼睛,很像個守家的老巫婆,到院子裡去的時候,就把屋門鎖了。雖然那扇門不常開,但我還是知道了那屋子裡面有一個圓圓的竹籃筐,從房頂檁樑上吊下一把鐵鈎子,籃筐就掛在高高的鈎子上。有幾次,我親眼看到奶奶雙手摸索着摘下來,拿出東西自己吃。奶奶也有給我們吃點的時候,不是東西放爛了,就是糕點着了卟。為此母親責罵過我多次,可是我仍然吃得津津有味。
那個時候,我對奶奶那個高高的籃筐,充滿了神秘和無上的嚮往,不止千萬次地想象那裡面到底有多少好吃的東西?後來我長大了點,人也生了心眼,就開始謀劃着要去摘下那個籃筐。但奶奶看管的很緊,防範甚是嚴密。奶奶雖然眼睛不能視物,但耳朵及其靈敏,稍有風吹草動,立馬就有警覺,先是喊兩聲:「誰?」然後就會立起身來,用拄棍子過去敲敲裡屋門扇,等確信沒有人進去的時候,再重新坐了下來。即使這樣,我還是自有我的辦法,在爺爺上園澆水侍弄花菜的當兒,我往往一個人躡手躡腳繞過門檻盤腿打坐的奶奶,扛了個小凳溜過去,然後心怦怦亂跳着,不時回頭看看奶奶的反應,悄悄推開鏤花門扇,走進去跐了矮凳,踮起腳尖,伸進手去,在竹籃筐里摸,有時摸出一塊、兩塊糖果或半塊餅乾、點心,有時是一個栗子、一把菱角什麼的,也來不及細看,隨即又悄悄退出房門,從奶奶身旁溜之大吉。但這樣做風險實在太大,也從不敢多拿。有一次我略微發出了一點輕響,奶奶立即起身,摸了拐杖急急而來,那利索勁根本就不像一位盲人;奶奶揮起手杖四下亂抽,邊抽邊罵:「小兔崽子,滾出來!我知道你藏在哪裡的?」嚇得我大氣不敢喘半下,多虧裡屋有大缸、甏子擋着,我人又小,蹲在家什縫隙里,總算沒有挨了棍子;奶奶胡亂打過一陣後,確信自己聽訛了,這才緩緩退出房外,關閉了門扇再到當門或不遠處的棗樹下重新盤腿打坐。所幸的是,奶奶幾次都沒有把門上鎖。我在裡屋往往等了好大的工夫,等奶奶放鬆警惕,困懨懨瞌睡的時候,我才屏氣斂息賊一樣的逃了出來。
奶奶眼盲,但聽力異常精確,分辨能力極強。我們家人眾,雖然父親只有兄妹3個,但我的堂叔兄妹就12口之多,後來個個成家立業後,都有了自己的孩子,這時我們家只奶奶的重孫子、孫女、外孫們就有20多個,雖然奶奶沒見過他們的模樣,但奶奶還是能從每個人的說話聲里,準確地叫出他們的名字來。這個階段的奶奶,已經發生了質的變化,她就會把自己收藏在竹籃筐的好東西,盡數拿出來分發給孩子們吃。然而,生活日子早已與往昔不能同日而語的孩子們,哪裡還看得不上奶奶收藏的那些「好東西」呢。當年被我奉為「魔籃」的而無限嚮往的那個竹籃筐,也早已失去了昔日它的神秘和光彩,其實,現在看,那裡面也不過就是稀鬆平常的一些東西罷了,倒是我們經常給奶奶帶回來很多像荔枝、芒果、草莓、扒雞等從前沒見過的新鮮物品,奶奶還是把這些東西儲存在那個圓圓的竹籃筐里。
長大以後,我離開了故里,到外地去求學,我也沒有多麼的想念我的奶奶;倒是每次假期回家,一走村子裡的房台的時候,就看見奶奶一個人獨自坐在院牆傾圮的棗樹下面,黃昏中,或正午里,我喊一聲奶奶,奶奶馬上就有了反應,隨即就說小民嗎?是小民回來了!那個時候,爺爺已然去世多年,望着孤零零的祖母,我鼻子就會陣陣發酸,小時候的關於奶奶吝嗇的一切,早已忘得一乾二淨。但離開家後,旋即又會想不起她來。
畢業後參加了工作,又成了家,有了自己的孩子。孩子小的時候在鄉下的老家長大,土裡滾泥里爬,兒子長得結實胖大;後來接兒子城裡上學,但不管相隔多久,只要回家就喊一聲老奶奶,奶奶也立時就能喊出兒子的小名來,這讓我驚訝不已。
我36歲的那年冬日,95歲的奶奶去世了,奶奶在爺爺離開她後,又在這個「黑暗」塵世間頑強生活了10多年。母親說是在一個早晨給奶奶送飯的時候,發現奶奶過世的,事前沒有一點的徵兆和跡象,平平靜靜,就像平常日子一個樣子。村人都說,奶奶是老死的,奶奶活這麼大歲數就在於她的心大胸寬。
奶奶一生沒有下過力,沒有干過農活,也沒有什麼值得人們記憶的業績。但是,奶奶一生有大半生時光都是在黑暗世界裡度過的,這需要恁麼大的勇氣和力量啊?!奶奶雖然沒有什麼特別值得稱道的地方,但她為我們這個家族貢獻了這麼一幫孫男嫡女,光憑這一點,奶奶也是貢獻極大的,值得自豪和驕傲的!而且,奶奶一生自強獨立,雖然眼睛瞎了,但她自己摸索着洗衣服,摸索着院中的鐵絲繩一個人去外面上廁所,直到臨終的前一年,還是一個人解手,很少用人幫忙。
這就是我的奶奶,一個在黑暗中生活接近60年的奶奶,一個在我心目中有着神秘「魔籃」子的奶奶!60年的無光明的日月,這需要怎樣的勇氣和信念的支撐啊?!其實,奶奶也教會了我很多,譬如:信念和剛強。
奶奶過世以後,我也斷斷續續回了幾次老家;每次走到房台下,不見了奶奶在那棵又粗又老的歪脖子棗樹下坐了,我每次張口想再喊一聲奶奶,卻空空渺渺沒有了人影,那風吹拂枯葉打着旋兒沙沙作響,我心裡就生髮出一種無限酸酸的痛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