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排洪溝(歐陽杏蓬)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挖排洪溝》是中國當代作家歐陽杏蓬的散文。
作品欣賞
挖排洪溝
我是我,歐陽杏蓬是掛在我臉上的符號。想來想去,只有挖排洪溝的那些日子,我和歐陽杏蓬是一致的。
趕了兩千里路到了潮陽——我的遠方,朋友介紹了一個工作,不是挖排洪溝,這在朋友的意料之外。他的本意,是介紹我進廠的。老闆是他的朋友,我是他的朋友,朋友的朋友,未必是朋友。潮陽剛經歷七月的第一場颱風。工廠被颱風肆虐,亂七八糟,車間還進了水。女工收拾車間,老闆派我和鄧剛去廠房外挖排洪溝。除了這個,估計老闆也沒想好安排我和鄧剛做什麼。假如再來一次颱風,山上的洪水傾瀉下來造成的損失,估計會比颱風造成的損失更大。廠房的圍牆、車間的圍牆都是泥磚,潮汕人相信的「塗殼仔」,估計也擋不住山洪。
鄧剛是貴州來的,人形小,走路喜歡張着兩隻胳膊,像鴨子划水。
這不是重點,讓我記憶深刻的是他的金魚眼和關不緊的翻起來的厚嘴唇。金魚眼仿佛看什麼都看不清楚,他也沒有執意要看清楚,但執意地看着不調眼,這讓被看的人和旁邊一起的人都不好意思。厚嘴唇也沒什麼,我家鄰居德爺的嘴唇也肥如豬大腸,但不會向外面淌哈喇子。工廠的伙食還可以,三菜四湯,飯不限量,也沒拯救鄧剛的臉和頭髮,臉瘦得像個逃荒的人,頭髮支棱起來,還是黃的。
當然,工廠除了我和鄧剛,還有個做飯的本地大叔,四十來歲,一直弓着腰,臉和腳丫子一樣黑。
還有女工,四川的,都是半老的婆娘,除了肥肥的腰,看不到身材。
本地工只有一個惠來妹子,小巧玲瓏,手腳利索,人也年輕,可她除了幹活,還是幹活,不愛搭理我們這幫外省人。在潮汕,外省人是低一檔的存在,和要飯乞討的一個檔次。
雙鳳工業區是和平鎮最大最現代化的工業區,就在我們的腳下面——我們的工廠在山坡上,旁邊一條馬路,下接廣汕公路,通廣州和汕頭,上達銅盂、谷饒。然而馬路那邊是一個小山峰,山腳的和平鎮、流波蕩漾的練江、田野里高低起伏的銅盂鎮的鄉村厝屋,都看不到,別說隱在山裡竹林里的谷饒了。
排洪溝在廠房的東邊,旁邊是一塊種着落花生的沙土地。上面,就是一座圓錐體的山,山上長着人工種着的樅樹——行距間距清楚,樹齡也不大,飯碗粗的樹幹,毛刺刺的。山腳下有水泥砂漿糊弄的引水溝,引到廠房上頭,原本有泄洪溝,過了廠房,泄到坡下面的潮州柑園地里分銷。洪水從山上帶着砂石雜物,未幾就把泄洪溝占領了,發出了它們自己的氣息。
老闆弄來了很長的繩子,然後還是不夠長,打結,不斷增加繩子,在廠房圍牆外一米遠的緩坡上,用兩條繩子,固定了排洪溝的位置和寬度。
我和鄧剛的工具只有三樣:一把鍬,一把月掛,一個畚箕。
早上八點,我們按着工廠的上班時間,我背月掛,鄧剛用鐵鍬把頂着畚箕,輕手輕腳,提溜着到工廠外。由於是個緩坡,剛開始,土不高,我挖泥,扒進畚箕,鄧剛貓腰拎上畚箕耳朵,把泥倒進積污納垢的泄洪溝。挖進不到一米,鄧剛就蹲下來,抬頭茫然盯着我,再挖幾畚箕,揮汗如雨,我脫了紗衣背心,光着背,毫不費勁地刨土。這是我在家就干過的活,沒有新意,但感覺不一樣,因為挖一天,就有一天的工錢。在老家地里幹活,種莊稼,養豬,賣豬,繞一個大圈,才能得到錢。現在不用,干一天活,就有一天的工錢,比養豬省事多了。而且,不用動腦子,不用花心思,人就像個挖土機,照着線路往前推進,這樣干兩年,就能回家蓋房子,或者娶媳婦。嘿,這就是價值。現在,挖土、取泥、曬太陽,流汗,喘息,做夢,一切都正常,我就是歐陽杏蓬,歐陽杏蓬就是我,充滿活力。
掘到太陽從曬屁股到曬肩膀了,一身汗巴水流。
太陽很大,把身邊的草葉曬得卷了起來自衛。
鄧剛直腰望了一下四周,說:莫挖了,痞娃兒,休息抽顆煙。
鄧剛這話,是我最樂意聽到的。我沒煙,我已經想抽煙了。鄧剛有煙,紅梅,香香的。我的煙,南海,聞起來就是腳煙葉子的糊味,而且,都抽沒了。鄧剛抖抖索索的遞來一支煙,又抖抖索索滑動大拇指打亮打火機,不知道是天熱,還是閥門開太大,火苗子竄出來都要舔我的頭髮了。鄧剛說了一句「不得行」,縮回手偏着頭點上自己嘴上叼着的煙,猛吸兩口,遞過來對煙。
鄧剛兩口子都在工廠上班,他老婆在車間,他在高爐。颱風來之前,他老婆請假回貴州了。我聽四川的婆娘和他打情罵俏說過他老婆回來,廠長就搶過去了。他老婆很漂亮,我怎麼敢相信?鄧剛能找到老婆,有女人跟他,都是他前八輩子都燒了高香,或者,那個女人前世就是該他的。
我沒有說。
我們靠着溝壁,土坷垃粗造不粗造,已經不重要,汗水和着土已經在我們身上造了一副盔甲。我們兩兩相對,鄧剛問我:「那天送你來的,是你的朋友?」我點頭。他又茫然問:「本地人?」我點頭。鄧剛又自問自答:「沒有本地人介紹,是進不來的」。
我有點詫異,問他:你是哪個介紹進來的?
我妹夫。
你妹夫是和平的?
不是的,是司馬的。
有一個本地妹夫,我突然覺得鄧剛很強大了。但為什麼會到這個廠里來?男的干高爐,高溫又危險,雙鳳工業區有那麼多現代化工廠——我打住了,我也來了,「薦頭」推薦什麼工作,就是什麼工作,有了工作,就是幸福的事。人在外頭,經不起挑剔,也不能寄望於等待。工作,無論什麼工作,對流落他鄉的人,都是最好的安排,是我和歐陽杏蓬一致需要的。
抽了一杆煙,我們自覺的開始幹活。
我們最想聽到的聲音,就是廚房那位中年大叔的叫聲「喝開水了」。滾燙的開水,摻一半涼水進去——未必是涼開水,或是井裡剛取上來的井水,摻進去,中年大叔詭異的說這是「陰陽水,喝了好」。我和鄧剛也不懷疑,取了碗,裝一碗,還是喝不下,燙嘴,放在一邊,繼續幹活,興奮勁兒耗盡了,停下來喝水,碗裡灑了幾小塊土坷垃,鄧剛說「清火」,我卻喝出了開水的甜味。
中午,收工,我和鄧剛沿着老闆釘的線路踩了一下,大約200米。
兩個人一天挖8米,大約要一個月。
越往山邊挖,土越後,溝越深,挖泥、取泥、倒泥都要費功夫。
我們挖到人頭與地面齊高的時候,旁邊的落花生地來了一幫戴着草帽的男女,鄧剛豎起耳朵,靜下來,然後告訴我:「痞娃兒,那幫人是四川的。」我踮起腳尖,看了一眼落花生地那邊,花生苗長得真好,我還猜是我種過的「海花」。那幫人到了地緣山壁,用手的用手,用鍬的用鍬,把落花生地四周的雜草藤蔓灌木收拾了。到了我們挖的排洪溝附近,我們乾脆從排洪溝里爬出來,坐在草地上,一邊抽煙,一邊看他們,鄧剛迷朦着眼睛自信地和他們搭話:「老鄉,這裡要搞哪樣嘛?」
一個敞着衣襟胸口上淌汗的大哥回話說:老闆要在這裡蓋廠房。
啥子廠嘛?
不曉得。
你們是四川的嗎?
四川自貢的。
鄧剛招呼完那頭,又問我:「這裡要蓋新廠,你要不要進廠嘛?」
我反問他:「我們這個廠不是廠嗎?」
鄧剛眼睛鼓了出來,說:「你個痞娃兒,燒高爐,不是你娃兒想的那麼輕鬆的!」
我確實沒有想過,我進廠了,這是我一路奔波後最大的收穫。我爹教過我「這山不要望到那山高」的道理。現在,我只想挖排洪溝,高爐不修好,天天挖排洪溝我也願意。挖排洪溝使我快樂,使我單純,使我發揮了每一份力氣,我每一鐵鍬下去,都代表着我對生活的熱愛。我沒有想法,除了挖排洪溝,除了對這一片陌生大地的好奇,我是我自己,我是歐陽杏蓬,名字和人融合在一起,哪怕鄧剛有時候招呼我只說一句 「痞娃兒」,無所謂,而且覺得親切,從來沒有想過我會迷失,我們會分別,會失去聯繫,會彼此忘記。
潮汕的天是高天,瓦藍藍無邊無際,海風裹着淡淡的腥味,不怕太陽,一個季節都在呼呼地吹。排洪溝坡下面的潮州柑桔園,柑桔踩着季節的節奏,綠油油的,在太陽下爆發出淡淡的醋味。雙鳳工業區白色的廠房,陵園般莊嚴。四野無人,即使風聲喧譁,我也感覺到了我的堅實存在和歐陽杏蓬的真實存在,這是多麼美妙的存在啊。
排洪溝越挖越深,我和鄧剛每天都做一次泥人。
是的,那是我們,我們時常聽到自己的心跳,嘗到自己臉上、脖頸上的汗水是什麼滋味。我和他,鄧剛和歐陽杏蓬,人和名,身和心,完全互換都無二致。面前新鮮發潮的泥土隱藏了故事,一切都變得親密、簡單、有趣,生活如此簡單、樸素、純淨、樂觀!我喜歡我們這種艱苦、身心合一的勞動,覺得自己已經成了生活的門徒。
八月初,鄧剛老婆從貴州出來了,這個放在鏡頭裡,也讓男人驚艷的女人,她時不時出現在排洪溝邊,破壞了我和鄧剛的關係,我再也不像以前那樣從鄧剛那裡獲得免費的煙捲,鄧剛也開郎不起來了,成了另外一個人,哎,我要失去我自己了…… [1]
作者簡介
歐陽杏蓬,湖南人,現居廣州,經商,散文領域自由寫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