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裡故人歸(慕之)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夢裡故人歸》是中國當代作家慕之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夢裡故人歸
昏黃的燈光潑灑在爺爺灰白的面龐,陰影描摹出每一條皺紋蜿蜒的形狀。爺爺的眼緊緊閉着,眉間僵硬發灰的皮膚依舊保持緊皺的模樣。他還有什麼遺憾嗎?她幾乎快要認不出他來。他的身體異常瘦小,就像一塊被烈日曬乾的海綿。全身乾枯斑駁的皮膚繃緊了用力地貼近細長的骨骼,似乎想用這樣的方式挽留他的靈魂。爺爺的身上隱約傳來血肉腐敗的氣味,不知是久未挪動所生的背瘡腐爛的氣味,還是可怖的癌症使他從內部腐壞了。
她沒能見爺爺最後一面。這突然的噩耗使她的思維有些混沌,在悲戚的哀哭聲中,她無法遏制地想起爺爺生前鮮活的樣子。
年輕時,爺爺親手用一框框紅石與一擔擔青瓦砌成了一間可供全家八口人棲息的土屋,他粗糲的雙手撫摸過老屋每一塊蒼老的岩石。老屋的前門正對着一片繁茂的田野,屋後是一座生長茅草和紅漿果的小山包。白天,爺爺的雞散養在這裡,黃昏時分,雞們就扭着身子不緊不慢地走進老屋休息。老屋裡的空氣常年濕潤清新,瀰漫着植物和泥土淡綠的馨香。她出生時,爺爺的鬢角飛白,腰背彎曲,已經不能再干農活。但老屋中的農具並沒有荒廢,屋旁種上了芬芳的紫蘇薄荷,還有一排鮮紅的鳳仙花。每隔一段時間,在一個天氣晴朗的下午,爺爺會穿上單薄的白布背心,坐在高高的青石門檻上打磨鐮刀和耙鋤。爺爺裸露出肌肉萎縮的細瘦手臂,那長着大點褐色老人斑的蠟黃皮膚耷拉下來,已經有了許多褶皺。爺爺一會兒喘着氣磨得很快,一會兒磨得很慢,一會兒又停下來,眯起眼對着明亮的陽光久久地細看鐮刀鋒利的刀口。那時她還不懂,如今想來,爺爺或許是在追憶青春的崢嶸。
在她小學一年級的某個日子,奶奶突然借鄰居家的電話給做醫生的大伯打了電話。爺爺這幾天連續發着低燒,並且感到腎臟有些疼痛,尿液竟然變成了血紅色。叔伯們馬上把爺爺帶到省醫院檢查,幾天後,結果下來了——癌症。爺爺那年已年逾古稀,醫院建議保守治療。爺爺並不願留在醫院,大半輩子連重話都不曾說過的他罕見地沖大伯發了大火。
「我不回家,還能到哪去!」
爺爺逼着他們讓他回老家。
「人哪,落葉歸根啊!」
他在醫院絕食了三天,滴水未進。醫生無奈,只能為他輸液維持生命。到了第三天傍晚,叔伯被他磨得沒辦法,只好保證明天就帶他回老家,爺爺這才喝了一小碗米粥。
爺爺果然回到老家去。她沒感覺爺爺與以前有什麼不同。爺爺依舊清晨便從那張黑漆斑駁的老木床上起來,洗漱時依舊順便用煤爐燒上一壺開水。爺爺依舊飼養他的小雞,依舊坐在前廳散發竹子清香的躺椅上讀書,依舊挑一個太陽高掛的下午磨磨鐮刀與耙鋤。唯一不同的是,爺爺突然變得更愛散步串門了。爺爺常在周六的清晨步行三四里地到村鎮交界的集市趕集,偶爾買些往常捨不得買的新奇小物件——磨豆子的青色小石磨啦,鋼製的小鋤頭啦,常常給她帶一小袋麥芽糖子或是核桃柿子之類的小零食。就是平時,吃完晚飯後,爺爺也常常拄起一根紅漆剝落的硬木拐杖,慢悠悠地在田埂上漫步,有時遇到還在田間勞作或是聊天的村里人,便親熱地打聲招呼。清晨,爺爺偶爾會順着田間小道往山上走去,邁過層層疊疊的梯田,越過高低起伏的丘陵,爺爺從不用別人攙扶,他已經在這裡生活了七十年,雖然眼睛已經渾濁迷濛,但山中每一條奔騰的溪流,每一塊長滿青苔的岩石,每一片鬱鬱蔥蔥的樹林都牢牢地生長在他的記憶里,恆久不變。走到小山山頂那塊平整土地的時候,爺爺停下來,他的眼睛看不清,他的耳朵聽不見,但他的靈魂端詳着這片土地,這是他為自己選定的歸處。他的孩子們說,這裡正好能看見他們的老屋,他很滿意。雖然他早已看不清老屋的模樣,但他能想象出從這塊土地鳥瞰是什麼樣的景象。他很滿意。
半年後再去複查,這癌來得驚心,卻竟倉促的痊癒了。好的結果令人歡欣,但爺爺的生活自然平靜,與往常沒有什麼不同。
那之後的幾年裡,老家鎮上新建了一家造紙廠,老家的許多田地也被農業公司承包了。工廠生產起來後,看不出顏色的污水洶湧澎湃,如怪獸一般嘶吼着闖入溪流。山中的水流不再那麼清澈,小魚小蝦和螃蟹漸漸消失,山間的小溪池塘臭烘烘的,水底常常飄着黏糊糊雞屎一樣黃色綠色的藻荇。土地被承包以後,每到春夏種植莊稼和青菜的時節,總能聞到田野里飄來濃郁的嗆嗓子的甜膩農藥味。喜愛在水田的淤泥里打洞嘻戲的泥鰍黃鱔不見了蹤影,蟲鳥少了,連青蛙也變得罕見,田野漸漸死一般的寂靜。
爺爺的兒女們散布在天南海北,各行各業,他們過年時都要聚在老家吃團圓飯。她清楚的記得,那年是他們回老家的最後一年。他們在田野里走了一圈,大伯看着山中的水,無奈地搖了搖頭。爸爸也皺起眉毛,大概在心裡咒罵。他們在散發着霉味雞屎味的老屋裡頭碰頭地商量了一陣,爺爺奶奶就這樣在那一年開春搬到了城裡。
爺爺想念他的老屋,他年輕時親手砌起紅褐的石牆,他粗糙如砂礫的手撫摸過老屋每一塊蒼老的岩石。她看出爺爺在光怪陸離的嘈雜都市無所適從。爺爺習慣的木板床變成了柔軟的席夢思,家裡不需要他再早起燒爐子燒水,再沒有那些嘰嘰喳喳的小生靈與他作伴,家裡沒有土地,不見了鐮刀與耙鋤。樓房的住戶互不相識,爺爺甚至無法在晚飯時端着碗到鄰居家聊聊天。爺爺只能拄着拐杖坐電梯下樓,在樓下嘈雜的小公園裡緩慢踱步。爺爺在踱步中想念他的家鄉,想起他年輕時候種下的李樹,現在枝頭應該已經掛滿細小的白花了吧?再過幾個月,到滿山樹葉在第一縷秋風到來前炫耀它的繁茂時,小小的青色脆李便被採摘下來,裝進水桶里沉進冰涼的井水,只待晚上一家人在庭院裡聊天時享用。爺爺想起他年輕時耕種的肥沃土地,他會把家中所有人的糞便收集起來,發酵了用扁擔擔去山上的菜地施肥。他是種地的好手,所有在他田中生長出來的菜蔬都多產而肥嫩。他用一畦一畦的菜苗稻穀與養得健康肥美的豬養活了全家八口人。
爺爺想念他的老屋,他年輕時親手砌起的紅褐的石牆,他粗糙如砂礫的手撫摸過的每一塊蒼老的岩石,每一片平整的青瓦。爺爺想念他的老屋,可是他再也回不去了。
再也回不去了。
爺爺的癌症在他九十一歲的春節突然復發,這次,他沒能挺過這年暑假。
誰又能斷言,爺爺癌症的復發與他身體和靈魂故鄉的長久斷聯毫無關係呢?
爺爺癱瘓前搬到了離老家最近的叔叔家裡,與老家同在一個鎮上,離那兒只有半小時車程。那時她才了解到,老家的年輕人常常生病,於是早早搬離了村莊,現在老家只有幾戶年老的老人還在居住,村莊已經變為名副其實的荒村。叔叔告訴她,造紙廠已經被查封,逮捕了一批貪污官員。農業公司還沒有撤走,仍然偷偷地違規施用農藥。這些年鎮上患癌人數漸漸增加,他的工廠里去年就有兩名工人確診癌症和腫瘤。這裡的很多工廠主和他一樣,覺得這裡污染太嚴重,後勁不足,已經決定遷廠了。
樓下打棺材的木匠已經開始工作,釘釘子的噹噹聲拉回她的思緒。叔伯們本想將爺爺的棺材停回老屋,可是他們回到老家只聞到了撲鼻的土腥和水臭。好在爺爺的墳墓已經建造好,就在爺爺生前停留的那座小山上,從墓地上鳥瞰,爺爺就能見到被農田和小山包裹住的他的老屋。
可惜,爺爺再也回不到那個潔淨芬芳的老家了。
夜晚,他們在棺材前點上兩支白蠟燭,她坐在桌旁小凳上給爺爺守靈。夜深了,她趴在桌子上,迷迷糊糊的感覺自己變得輕盈,好像要飄起來一樣。恍惚間,她聽見田野里鳥獸青蛙的聲響漸漸微弱下去,聞到夏夜田野里飄揚的草木與濕潤泥土的香氣。她好像聽見爺爺在土屋的房間裡踱步的聲音。她相信,等到某天孟夏的晚風叩響老屋那扇灰黃的舊木門的時候,爺爺會拄起那根紅漆剝落的硬木拐杖,在吱呀聲中跟隨泥土和稻花的香氣走向最初的田野。
會嗎?
會吧。[1]
作者簡介
李思語,筆名:慕之,2005年生,家住江西省上饒市廣豐區,現於江蘇省揚州市求學,愛好國畫書法,獲江蘇省大學生藝術比賽省三等獎,多次入展區級展覽,現為區美術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