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許地山)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作品欣賞
梨花
她們還在園裡玩,也不理會細雨絲絲穿入她們的羅衣。池邊梨花的顏色被雨洗得更白淨了,但朵朵都懶懶地垂着。
姊姊說:"你看,花兒都倦得要睡了!"
待我來搖醒它們。
姊姊不及發言,妹妹的手早已抓住樹枝搖了幾下。花瓣和水珠紛紛地落下來,鋪得銀片滿地,煞是好玩。
妹妹說:"好玩啊,花瓣一離開樹枝,就活動起來了!"
"活動什麼?你看,花兒的淚都滴在我身上哪。"姊姊說這話時,帶着幾分怒氣,推了妹妹一下。她接着說:"我不和你玩了,你自己在這裡 罷。"
妹妹見姐姐走了,直站在樹下出神。停了半晌,老媽子走來,牽着她,一面走着,說:"你看,你的衣服都濕透了,在陰雨天,每日要換幾次衣 服,教人到哪裡找太陽給你曬去呢?"
落下來的花瓣,有些被她們的鞋印入泥中;有些粘在妹妹身上,被她帶走;有些浮在池面,被魚兒銜入水裡。那多情的燕子不歇把鞋印上的殘 瓣和軟泥一同銜在口中,到梁間去,構成它們的香巢。
5、上景山
無論那一季,登景山,最合宜的時間是在清早或下午三點以後。晴天,眼界可以望到天涯底朦朧處;雨天,可以欣賞雨腳底長度和電光底迅 射;雪天,可以令人咀嚼着無色界底滋味。
在萬春亭上坐着,定神看北上門後底馬路(從前路在門前,如今路在門後),儘是行人和車馬,路邊底梓樹都已掉了葉子。不錯,已經立冬 了,今年天氣可有點怪,到現在還沒凍冰。多謝芰荷底業主把殘莖都去掉,教我們能看見紫禁城外護城河底水光還在閃爍着。
神武門上是關閉得嚴嚴地。最討厭是樓前那枝很長的旗竿,侮辱了全個建築底莊嚴。門樓兩旁樹它一對,不成嗎?禁城上時時有人在走着,恐 怕都是外國的旅人。
皇宮一所一所排列着非常整齊。怎麼一個那麼不講紀律底民族,會建築這麼嚴肅的宮廷?我對着一片黃瓦這樣想着。不,說不講紀律未免有點 過火,我們可以說這民族是把舊的紀律忘掉,正在找一個新的咧。新的找不着,終久還要回來底。北京房子,皇宮也算在裡頭,主要的建築都 是向南底,誰也沒有這樣強迫過建築者,說非這樣修不可。但紀律因為利益所在,在不言中被遵守了。夏天受着解慍的薰風,冬天接着可愛的 暖日,只要守着蓋房子底法則,這利益是不用爭而自來的。所以我們要問,在我們底政治社會裡有這樣的薰風和暖日嗎?
最初在崖壁上寫大字銘功底是強盜底老師,我眼睛看着神武門上底幾個大字,心裡想着李斯。皇帝也是強盜底一種,是個白痴強盜。他搶了天 下,把自己監禁在宮中,把一切寶物聚在身邊,以為他是富有天下。這樣一代過一代,到頭來還是被他底糊塗奴僕,或貪婪臣宰,討,瞞, 偷,換,到連性命也不定保得住。這豈不是個白痴強盜?在白痴強盜底下才會產出大盜和小偷來。一個小偷,多少總要有一點跳女牆鑽狗洞底 本領,有他底禁忌,有他底信仰和道德。大盜只會利用他底奴性去請託攀緣,自贊贊他,禁忌固然沒有,道德更不必提。誰也不能不承認盜賊 是寄生人類底一種,但最可殺的是那班為大盜之一底斯文賊。他們不像小偷為延命去營鼠雀底生活;也不像一般的大盜,憑着自己的勇敢去搶 天下。所以明火打劫底強盜最恨底是斯文賊。這裡我又聯想到張獻忠。有一次他開科取士,檄諸州舉貢生員後至者妻女充院,本犯剝皮,有司 教官斬,連坐十家。諸生到時,他要他們在一丈見方底大黃旗上寫個帥字,字畫要像斗底粗大,還要一筆寫成。一個生員王志道縛草為筆,用 大缸貯墨汁將草筆泡在缸里,三天,再取出來寫。果然一筆寫成了。他以為可以計獻忠底喜歡,誰知獻忠說,「他日圖我必定是你。」立即把 他殺來祭旗。獻忠對待念書人是多麼痛快。他知道他們是寄生底寄生。他底使命是來殺他們。
東城西城底天空中,時見一群一群旋飛底鴿子。除去打麻雀,逛窯子,上酒樓以外,這也是一種古典的娛樂。這種娛樂也來得群眾化一點。它 能在空中發出和悅的響聲,翩翩地飛繞着,教人覺得在一個灰白色的冷天,滿天亂飛亂叫底老鴰底討厭。然而在颳大風底時候,若是你有勇氣 上景山底最高處,看看天安門樓屋脊上的鴉群,噪叫底聲音是聽不見,它們隨風飛揚,直像從什麼大樹飄下來底敗葉,凌亂得有意思。萬春亭 周圍被挖得東一溝,西一窟。據說是管宮底當局挖來試看煤山是不是個大煤堆,像歷來的傳說所傳底,我心裡暗笑信這說底人們。是不是因為 北宋亡國底時候,都人在城被圍時,拆毀艮岳底建築木材去充柴火,所以計劃建筑北京底人預先堆起一大堆煤,萬一都城被圍底時,人民可以 不拆宮殿。這是笨想頭。若是我來計劃,最好來一個米山。米在萬急的時候,也可以生吃,煤可無論如何吃不得。又有人說景山是太行底最終 一峰。這也是瞎說。從西山往東幾十里平原,可怎麼不偏不頗,在北京城當中出了一座景山?若說北京底建設就是對着景山底子午,為什麼不 對北海底瓊島?我想景山明是開紫禁城外庇護城河所積底土,瓊島也是壘積從北海挖出來底上而成底。
從亭後底栝樹縫裡遠遠看見鼓樓。地安門前後底大街,人馬默默地走,城市底喧囂聲,一點也聽不見。鼓樓是不讓正陽門那樣雄壯地挺着。它 底名字,改了又改,一會是明恥樓,一會又是齊政樓,現在大概又是明恥樓吧。明恥不難,雪恥得努力。只怕市民能明白那恥底還不多,想來 是多麼可憐。記得前幾年「三民主義」『帝國主義」這套名詞隨着北伐軍到北平底時候,市民看些篆字標語,好像都明白各人蒙着無上的恥 辱,而這恥辱是由於帝國主義底壓迫。所以大家也隨聲附和,唱着打倒和推翻。
從山上下來,崇禎殉國底地方依然是那棵半死的槐樹。據說樹上原有一條鏈子鎖着,庚子聯軍入京以後就不見了。現在那枯槁的部分,還有一個大洞,當時的鏈痕還隱約可以看見。義和團運動底結果,從解放這棵樹,發展到解放這民族。這是一件多麼可以發人深思底對象呢?山後底柏樹發出清恬底香氣,好像是對於這地方底永遠供物。
壽皇殿鎖閉得嚴嚴地,因為誰也不願意努爾哈赤底種類再做白痴的夢。每年底祭祀不舉行了,莊嚴的神樂再也不能聽見,只有從鄉間進城來唱秧歌底孩子們,在牆外打底鑼鼓,有時還可以送到殿前。
到景山門,回頭仰望頂上方才所坐底地方,人都下來了。樹上幾隻很面熟卻不認得底鳥在叫着。亭里殘破的古佛還坐着給那沒人能懂底手印。[1]
作者簡介
許地山(1893~1941),現代作家、學者。名贊堃,字地山,出生於台灣一個愛國志士的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