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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澡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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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澡大事》中國當代作家陳峻峰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洗澡大事

洗澡,雖非生死,但它是我們的人生大事。

一般人,再不濟,你一生起碼要洗兩回澡,一是生時,一是死時。這兩次,恰恰是你不知道的。它不是洗澡,是儀式。

十月懷胎,一朝分娩,在期待、焦慮、祈願和陣痛構成的生產氛圍中,新生兒呱呱墜地,接生婆剪斷臍帶,給打成一個結,順手拎起兩條小腿,朝屁股拍打兩下,屋裡屋外就聽到了嬰兒來到人世的第一聲突然爆發出的嘹亮啼哭,小號一般,不屈不撓。家人抹淚,內心歡呼雀躍,產婦靜泊在幸福里,等待着。新生兒從頭到腳沾滿了羊水、穢液,接生婆這時只是給稍微處理一下,一般不洗,就用準備好的襁褓熟練地給包裹起來,抱過去,放在母親的身邊,就像一條分叉的小溪流。

正式或者用一種儀式迎接你來到這個世界,不是別的,是洗澡,中國人都知道,這個儀式,叫「洗三」。這是人生的「誕生禮」。謂之洗三,即在嬰兒出生後的第三日,要給孩子洗澡,或者說是舉行沐浴儀式,請人主持,家人聚集,親友道賀,仿佛是要向全世界宣布你的到來。而洗三的根本之用是,嬰兒降生後已經是第三天,生命體徵平穩、安好,沒有其他,就可以來洗澡了,進行清潔,多半是為生理的衛生和健康,但嬰兒出生是個喜事,也是大事,便將這第一次洗澡做成了隆重和喜慶的儀式,附着了諸多的意義,既要孩子能健康成長,也要孩子將來有好的人生。洗三之後,純粹一赤子,自此始,經孩提,齠齔,垂髫,幼學,總角,以及女子之豆蔻、及笄,男子之束髮、弱冠,最後長大成人,各自走向不同的道路,包括不同的選擇和抉擇,不同的氣質和氣象,不同的格局和結局,轟烈或慘澹,壯麗或普通,美善或邪惡,高潔或卑污,但記住,你是有着一個乾淨的人生開始

然而,沒有人能記得自己的開始,以及誕生後的第一次洗澡,我當然也是。我父親是軍人,打過很多大仗,最後在抗美援朝中負傷,子彈從小腿肚穿過,是輕傷,鑑定為三等乙級,回國後被送到河南洛陽白馬寺第二榮軍學校療養,娶了老家的一位小他將近10歲的女中學生,並把她帶到了洛陽,我就出生在那裡。我的接生和洗澡都有專業的醫生和護士來做,半公共化了;遠離故鄉和親友,那些大富大貴、升官發財的祝願,在這兒則是鮮花、肉蛋奶、紅糖、白糖,還有父親的戰友們的道賀和起鬨。我兩三歲的時候吧,榮軍學校解散了,重傷的國家包養,輕傷的分配工作,父親就到了許昌地區的臨潁縣委,做了地方上的幹部,母親也參加了工作,在固廂小學當老師。其間家人和我是怎樣洗澡的,都不是小屁孩要操心的事,恍然而過,誰會記得。1962年按「政策」母親下放,一股風把我們姊妹吹回到了固始縣張廣廟楊井村孫老莊子老家,開始了農業生活,對洗澡有了記憶。故鄉地處江淮,相比較父親工作的北方平原,無可置疑屬於南方,最明顯的還不是氣溫,而是水。河流縱橫,哪裡都是溝塘湖堰,我的家門口,不遠就是一條小河改造的乾渠,流水潺潺,煞是喜人,後面是一口頗大的長方形池塘,後來搬家,直接住在了一個水圩子裡,環水而居。水給人想象,有沉浮、包容、恩澤及神秘之感,到了夏天的時候,村裡的孩子們,也有大人,都要到流和水塘里洗澡,其實是遊玩。這對每一個孩子,都是天然的引誘,而我母親對我姊妹,嚴厲禁止。原以為母親是出於對水的安全考慮,長大後對母親有所了解後,才知不完全是,甚或說根本不是。母親出生在舊時代的商人之家,曾有的奢華和優裕,生成血脈一樣的文化教養,即便生活的平素,也體現出一種不同於世俗的品質。清潔,乾淨,及至附着於其中的秩序和規則,成為最基本的取捨要求。這些皆隱於時間的深處,偶現迷人光芒,終歸暗淡和模糊了。而事實中,比如到大塘里玩水,母親的明令禁止,一下就顯現出了「文化」的存在和堅硬。危險,水塘的不衛生,鄉村孩子在一起的打鬧、罵架、粗野,甚或下流,母親怎能允許!

然而,夏天要天天洗澡哩,我們姊妹四個,加上大人,就有些艱難,艱難也要在家裡洗。母親給家裡置備有一個大木盆,請人用上等松木的板材製作,刷了厚厚的南山桐油,散發着新盆的氣味。當初砌灶台的時候,在靠煙道的地方安有一個瓦罐,裡面盛滿水,用燒飯的余火,把水煨熱,用以洗碗,也用以洗臉、洗腳。也可以用來洗澡,但不夠,還要把飯鍋洗淨,汗上一鍋水。剛入夏,有一些燥熱,母親就要全家人洗澡。一般情況下,姥姥第一個洗,洗完後,就來幫助母親給孩子們洗,小四——我的弟弟——第一個洗,洗後放涼床上,姥姥看着,一邊打扇子,一邊講仙女或織女下凡到人間洗澡的故事。姥姥這邊講故事,母親在那邊換水,洗第二個——我的二妹,洗完也放涼床上,聽姥姥講故事,然後大妹,最後是我,哦,不對,最後是母親。她洗的很長,每晚都要用很長很長時間,也可能是輪到她沒有熱水了,需要重燒,也可能她洗完了,桌椅板凳大盆小盆毛巾胰子衣裳鞋襪要拾掇,全部弄完了,未知夜深幾許。一直沒明白,人多,孩子多,為何家裡不多打幾個木盆,物質貧困到多打一個木盆都做不到嗎。昨天問一同鄉,他想都沒想說是慣了。補充說,貧困也是一個原因,過去在村子裡,你瞧見誰家有兩個大木盆。

漫長漫長的夏天,每晚如此,以致把這生活的必需變為生活的習慣,進而變為由來已久的傳承,如何艱難,也水一樣漫延下去。母親日漸消瘦,穿着從固廂帶回來的衣裳,空蕩蕩,還一度患了黃疸型肝炎,母親笑了說她苦夏,其實不是,你就看每晚給孩子們洗澡這一件事吧。而這僅僅是夏天,冬天洗澡在舊時鄉村就更為艱難。雖然是洗得不多的幾次。我無法描述。條件艱難是一回事,那個時代,用於清潔的香皂、肥皂類洗滌劑更是稀缺之物,婦女們用鹼面、皂角、淘米水或青灰濾水洗頭,記憶里很多人的頭上生滿虱子,頭髮里積着厚厚的塵垢,十分肥沃,虱子在裡面歡天喜地,生兒育女,頭髮絲上常常是一串一串虱子的白色小卵,鄉村的人們經常圍坐在一起,互相捉頭上的虱子,並把那些虱子卵用指甲擠破,發出清脆的響聲。這是生存的不堪,生活的不堪,終究是貧困時代的不堪。好在是南方,不缺清潔之水,管你在水塘,在水盆,在野外,在家裡,一群小泥巴孩,既是旱地莊稼,也是水生植物,在土裡刨食,水裡生長,長高長大,感覺里像是突然有一天,那孩子從水底鑽出來,矗在了面前,就成了大人! 1972年年底,我18歲,高中畢業,參軍入伍,先是理了發,洗了澡,到鄉里換了一身新軍裝,就變了個樣,未脫學生氣,但英姿勃發。告別故鄉,坐了幾天幾夜悶罐車,到了西安,再有軍車拉我們到西安三橋所屬部隊留守處大院,安置停當,一幫土裡土氣的新兵蛋子,被帶領去集體洗澡,那是我第一次在澡堂洗澡。部隊大院的澡堂,房子高,池子大,水磨石的底子,白瓷磚漫沿,水有點燙,霧氣騰騰,人暈乎乎的,嘗試着,不一會就適應了,蹲下來,水齊到脖子,有人還在那裡潛水、游泳。發有香皂、肥皂,旁邊還有一排淋浴,洗頭和淨身。浸泡,揉搓,蛻垢,沖洗,大汗淋漓,血脈僨張,皮膚發紅,及至洗後,我的天,那個通泰、舒服和暢快,不可言喻,從未體驗過,就像從生下地到現在,過去從沒洗淨過,這次洗淨了;這不是洗澡,或者說這才是洗澡;換了個人,不一樣了;這不是澡堂,是天堂。

新兵連訓練結束,我被分到留守處電影隊放電影,除給機關大院放,還要開着車,帶着放映機,給遠在大荔黃河灘上我們的部隊農場放。大致每半個月左右去一次,有將近兩百公里,從三橋出發,朝東,經西安城,過灞橋、臨潼、渭南,朝向東北,至關中渭北平原之黃、洛、渭三河匯流的大荔,見到漫漫黃沙,就是一望無際的黃河灘了。後來我體會,在漫漫黃沙夾持的路上汽車跑了這麼久,其實是在黃河河床上奔馳,或者說是在黃河裡奔馳,無邊無際,因此你儘可能地想象黃河水曾有的浩大和遼闊,及其於此的洶湧和澎湃。現在的黃河水沒有那麼大了,河水退去,河床裸露出來,成為「黃河灘」。開墾者來了,有國營單位,更多的是部隊,每個農場都墾有上萬畝、十萬畝或數十萬畝的土地,年輕的士兵們常年在那裡墾荒,耕作,種麥子,自是寂寥和辛苦。他們打井飲水,洗簌洗澡。如此荒僻遼遠之地,我們電影隊來,無疑是整個連隊最大的快慰,久旱逢甘霖。這是半個月或一個月這些青春士兵們唯一的一次集體精神生活,一場電影,一個或兩個故事片,讓他們的人生變得有意義。電影放完了,我們坐着卡車返回,常常會說到這途中的古蹟,灞橋折柳,臨潼驪山舉烽火處,秦始皇陵,還有華清池,等等,記得去看過,沒引發興趣,既沒獲得歷史啟示,也不覺震撼,那年月人的注意力也不在此。現在,這些地方成了熱門旅遊之地,諧謔的是我帶着家人,又掏錢來看。在華清池,沒見到溫泉,倒是見到了一定是後來建造的洗浴的池子,曰「蓮花湯」,曰「海棠湯」等等。

我原以為這些都是因了唐玄宗和楊貴妃的歷史傳奇愛情故事的附會或臆造,借用為旅遊的噱頭,但不是。說早在西周時期,此地就是周天子的游幸之地,時溫泉名曰「星辰湯」,經歷代加修拓展,至唐玄宗天寶六載,更名為「華清宮」,達至鼎盛。眾所周知,唐白居易不僅以麗詞佳句大讚,還寫了唐玄宗和楊貴妃的千古不朽的長詩《長恨歌》,其中有很長的一段寫貴妃出浴的迷人和嬌媚,再現大唐盛世,歌舞昇平,驕奢淫逸,恣情聲色,讓後人見識了。尤其是那位風華絕代的美人,東西南北,大老遠的,旅遊也要跑來瞧瞧,就像是來了,就能親見貴妃出浴,飽飽眼福,也是艷福,以慰自己太過一般的「平生」。

整個華清宮,經考古發現,背驪山而面渭水,依山就勢而築,規模宏大,建築宏麗,加之這參差山川之秀,溫潤湯泉之浴,離唐都長安不遠,必選為皇家專屬離宮,游幸玩樂勝地。據說唐玄宗每年十月都要攜美人與隨從來此度假,那情形和陣勢,仿佛是把皇家浩大的行政機關都從長安搬到了驪山,並形成以華清宮為中心的新宮苑、新唐都。

千羅萬象,駕臨華清池,重要的一個項目,是沐浴。那麼湯池的修造就是一件行政事務的大事,不可馬虎;溫泉提供了洗浴的自然條件,但帝王妃子來就是為了來洗澡嗎?有關部門專事研究,精心規劃,一批官員們也開動腦筋,窮盡才華,不僅千方百計,還要千奇百巧。唐鄭處誨著《明皇雜錄》有載,說唐玄宗幸華清宮,新廣湯池,製作宏麗,自不必說。安祿山還極盡效忠之能事,附會上意,拍馬屁,獻上用白玉雕鐫的魚龍、鳧雁、石蓮花等,諸物「雕鐫巧妙,殆非人工」,玄宗皇帝見此,歡喜不已。更活靈活現的是把它們放在湯池中,魚龍鳧雁奮鱗舉翼,居然會動,把唐玄宗嚇得不輕,慌忙命人撤去,安祿山愕然,之後笑了,馬屁這次沒拍到地方。他自認他是會拍馬屁的。安本胡人,乃胡人的體魄和肥碩,唐玄宗曾指着他的超大肚子問,說你這裡都什麼玩意兒。安祿山即刻朗聲作答,說沒有別的,只有一顆忠於皇上的紅心!說得玄宗龍顏大悅,收他做自己的乾兒子,安祿山藉此也認了楊貴妃做乾娘,倆人後來竟公開往來,暗通款曲,說不清道不明了。荒唐的是在天寶十年正月三日,乃安祿山生日,乾爹、乾娘賜予他豐厚禮物,大宴賓客,三天後,楊貴妃召安祿山進見,給乾兒舉行「洗三」儀式,歷史便上演了一出鬧劇。梁實秋有《洗澡》一文說:「'洗三』的滋味如何,沒有人能夠記得。被楊貴妃用錦繡大襁褓裹起來的安祿山也許能體會一點點'洗三』的滋味,不過我想當時祿兒必定別有心事在。」梁先生說的安祿山之「別有心事在」,恐不是與貴妃的風流韻事,而是圖國大事。果然,「洗三」僅僅四年之後,即天寶十四年,安祿山發動了史上著名的「安史之亂」,大唐盛世,瞬間崩塌,華清宮隨之衰落,徹底頹廢。不知是鑑戒還是忌諱,溫泉尚在,奇怪的是此後歷代皇帝幾乎都不來此出遊,更不在此沐浴。

發現,這裡有兩個詞:洗澡和沐浴。固然它們說的是同一件事情,但在感覺上似乎是不一樣的,洗澡很大程度上體現了它的功能,而沐浴則傾向於享受。這裡有一個洗浴歷史進程問題,具體說,比如洗浴的空間設置和物質設備,帝王和貴妃肯定比不了,及至更早的戒齋沐浴以祀上帝,包括出生和死後的兩次作為禮儀的洗澡,都不能算作是日常生活的部分,也不是洗澡。我們說的洗澡,可能就是一個生活行為,在民間和大眾的範圍。如梁實秋說的,舊式人家,哪怕是深宅大院,很少有特辟私人浴室的。「一隻大木盆,能蹲踞其中,把浴湯潑濺滿地便可以稱心如意了。」好在梁實秋那時的北平,歷史大大進步了,街上有的是澡堂子,且有很高級的「西昇平」,但很多人不敢問津。梁實秋說並非如米芾之「好潔成癖至不與人同巾器」,也不是怕進去了被人偷走了褲子,光腚回不了家,不敢問津,首先是西昇平之類是當時的高檔消費場所,一般百姓摸摸自己的錢包,再看看自己的「身份」,就望而卻步了;再就是恐懼集體洗浴難保證不會有病菌傳染,梁實秋幽默地說:「'早晨皮包水(泡茶館),晚上水包皮(泡澡塘)』,怕的是水不僅包皮,還可能有點什麼東西進入皮裡面去。」添一句,「實在是因為醫藥費用太大。」思之再三,還是悻悻然回家,「寧可回到家裡去蹲踞在那一隻大木盆里將就將就。」

在澡堂或蹲踞在大木盆里,一定程度上我還是認為就是「洗澡」,而非「沐浴」。洗澡說到底,它原本就是私密行為,終歸不宜作為公共活動,大家都脫光了,暴露無遺,且共享一個池子,是落後和無奈,不僅難堪,而且不衛生。有人初來,還有怯生感、羞恥感。因此隨着時代與物質的進步,家庭洗澡間或曰私人浴室誕生了。非如傳說的久遠,有考證說,洗浴之水從19世紀下半葉才開始進入大宅,並且僅在廚房裡。人們要耐心等到20世紀初,且伴隨着宗教意義的退去,在西方,才誕生了現代浴室。因此梁實秋在說到中國有了家庭洗澡間之便時也說,「可惜頗有'西化』之嫌,非我國之所固有。」而西方人洗澡的過程尤其是對洗澡的感受和理解,包括水、身體、水與身體,融入和體驗,柔軟和陶醉,宗教和儀式,洋溢,沉浸,滋潤,滲透,愛撫,幻想,恣肆,享樂,藝術化,大概是包涵了我所說的「沐浴」之義了。「一家家私密的愉悅時刻,迎合現代的身體崇拜來臨的時刻,沐浴必然令人想到浴室——非常私密空間裡的肥皂的香味、浴綿的柔滑、浴油的芳香和花露水撲鼻的衝勁。」這是法國費朗索瓦絲·德·博納維爾對沐浴的描述,「當然,」他指出,「人類發現沐浴之樂並沒有等待這麼長時間,大自然一直為我們提供大海、河流、湖泊的清涼和泉水的恩澤,一些泉水甚至是熱的,令我們不勝榮幸。」水是上蒼的恩賜,人類從一開始就逐水而居,依水而生,生生不息,尤其是淡水,開啟生命和文明,我們可以直接感之、觸之、品之,「是所有民族,所有時代,所有場合崇拜,奉若神明和聖化的水。」(費朗索瓦絲·德·博納維爾語)成為創世和再生的神話和象徵。水澤天下,沐浴萬物,水的至高無上,以及人對水的依附和維繫,一些時候,我們只需反問,假如這世界沒有水,人該怎樣活!因此水歷史,就是人類史,人類生活史、生存史、精神史、藝術史。西方著名畫作《蘇珊入浴》《拔士巴沐浴》《準備入浴的少婦》《摩爾浴》《沐浴》《浴女》《普緒喀沐浴》《泉》,讓我們看到了以沐浴為主題的在繪畫創作中的水之美,身體之美,生命之美,聲色之美,藝術之美。聯繫人類的宗教和先知,古印度的摩奴、佛陀,以色列的摩西,中國的孔子、老子、莊子,都賦予了水以神性、德性、象徵和寓意,孔子說水有九德,是故君子見大水必觀焉;老子深情贊曰上善若水;莊子則有澡雪而精神之妙語;商湯銅澡盆銘文:「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禮記》曰:「儒有澡身而浴德」;古人還將沐浴、濯足與讀書、試墨、觀畫、泛月、賞雪、探梅相提並論,就有了文化,形而上,水不僅洗濯污垢,淨化身體,也祛除雜念,淨化心靈,包含審美;不僅重視髮膚之康潔,更講求品行之端莊、德行之良好,溉盥污濊,澡雪垢滓,身心清淨,潔身自好,並行不悖。是此賦予沐浴以洗禮的儀式和形式,清潔就超出了實用和日常,成為尊奉和信仰的部分。沐浴,作為我們的人生大事,所知除了出生的洗三浴、婚前的禮儀浴、死後的亡人浴,質本潔來還潔去,貫穿人的一生,還有感恩大自然,自成民俗、季節、節日的水的慶典,在中國,就有不同民族的沐浴節、潑水節、祈雨節、聖水節等等,借用水洗濯心靈積垢和身體污穢,潑灑釋放無盡歲月的情緒和快樂,祈願眾生康美,祝福國泰民安。

當洗澡具備條件,進入現代化,並賦予多樣的形式,我理解,這起碼從「概念上」不再是狹義上的洗澡了,超越了洗澡,或者就是包含了主觀、心理、精神、文化、體認和感驗的沐浴了。它是一次再生,一次新生。入浴是回到子宮,身體在水的包孕里,重返生命之初,出浴是出生,純粹如赤子,乾淨如新生兒,從浴池出來,仿佛恍惚變成了另一個人,以另一個生命出現,不再是開始來洗澡的那個你了。然後你走出去,也不再僅僅是過去衣飾與儀表的整理以合乎社會規範,而是沐浴和水的恩惠迎合身體崇拜並通過身體實現的對個人身份的表達,神采奕奕,容光煥發。

人類歷史有多長,人類洗浴的歷史就有多長,關於洗浴的言說就有多長。而我私人有限的歷史進程,這個時候,正是我從部隊轉業回到地方,時間是在20世紀80年代初,我在這裡大談洗浴之樂,其實那時我一家洗澡都難。不僅是我,而是中國所有的一般家庭吧,都不具備洗澡的物質條件。因此我把私人化的洗澡和沐浴視作兩個層次,也依據所具有的物質條件,分出私人洗澡時代和私人沐浴時代。私人洗澡或沐浴需要哪些物質條件呢,空間、制熱設備及配套設施。這三樣,我相信在20世紀80年代,中國人大部分家庭和我一樣,都不具備。就一個製造熱水的設備就把你難住了。公共浴池是靠燒煤的鍋爐制熱,一個家庭,你如何辦得到。那時洗浴,冬天周期性地去公共浴池,夏天就在家裡,用做飯的煤爐子燒水洗澡。一壺一壺燒,灌在暖水瓶里備用。我家,自然也是。這就是「私人洗澡時代」。

即便是最簡單的洗澡,它本質上的私密性,決定了其首要條件是得有一個私密空間。公共浴池,也設有大池、小池,男池、女池,界定它是一定範圍的私密空間。私密空間,私家的,不需多大,哪怕蹩腳、委屈,容身一人,這也讓我丟醜,難堪,不可言。轉業回來,沒房,單位暫且給安排在招待所一間客房裡,廊道里有一個公共水池,在那裡洗簌,不能洗澡,只能在屋裡用臉盆湊合。身上感到髒的不像話了,就去公共澡堂一次性處理。從裡到外,煥然一新,會人五人六正人君子樣堅持很長一段時間。分到房了,看了之後,又絕望了。不僅面積小,且不合理,廚房和廁所還在門外面,單獨一間;最糟糕的是廁所可能從房子建起時就不能用,作儲藏室,堆放蜂窩煤和雜物。門窗變形,水管鏽蝕,到處顯示出一個年代的艱辛。

我接替並繼續着這種艱辛。艱辛無處不在。書可以不讀,寫作夜晚到單位,但生活不能不過。所謂生活,即瑣碎日常:吃喝拉撒洗。先說吃喝,那時沒有廚房烹調電器類,家家戶戶基本就是靠一個煤火爐子,煮飯,燉肉,燒菜,燒水。煤是蜂窩煤,憑票供應,在一定的時期內,拉一板車來,堆放在棄用的衛生間裡,用上三四個月或者更長,不敢想象,如果這個小儲藏室做了衛生間,蜂窩煤還真沒地方堆放。蜂窩煤有地區煤炭公司經營,質量取決於它們購買的煤的質量,一批一批的不同,你去購買時,正趕上質量好的,你就走運了;趕上差的,你可就倒大霉了。首先火力不足,你上班下班火急火燎,但飯菜就是煮不熟,那不是艱辛,而是煎熬;這也罷了,最害怕換煤塊,好的蜂窩煤能燒的很乾淨,且煤渣不粉,保持原狀,火鉗一夾,就從爐膛里完整地取出來了,那是一種愉悅,然後換上新煤,對準煤眼,憑藉經驗,風口留一恰巧的縫隙;賴的蜂窩煤,簡直糟糕透頂,燃燒後,不僅燒不盡,還塌在爐膛里了,弄不好,火就滅了,救不過來,這時,你就想憤怒,就想罵娘,就想哭。來說拉撒。衛生間做了儲藏室,拉撒成了大問題,有個公共廁所,出單元門有一二百米,說遠不遠,說近不近。無奈,只能在公共廁所「拉」,在自己家裡「撒」,——主要是夜間,用馬桶或痰盂——不怕你笑話,有時憋不及了,也在家裡拉。

尷尬,屈曲,蹩腳,將就,不可言,一團糟,往事並不如煙,萬般不堪回首。最後來說洗。造物造人,進化時褪去了身體的毛髮,給了人類,尤其是女人漂亮、細膩、柔滑的皮膚,不僅包裹身體,而且美,不分膚色。男人——不是全部——會粗礪一些,但與肌肉結合,凸顯力量和雄健。當然,我說的是健康的皮膚,它需要保護,也需要護理和鍛煉。皮膚覆蓋全身,有種種科學的釋義和作用,重要一條,就是皮膚也參與人體新陳代謝的過程。這就給人帶來身體的另一些問題,排汗的印漬、流失的水分和代謝的塵垢,果然是一副骯髒的皮囊。這是造物的疏忽,沒計劃安排好,給予器官進化,又賦予它身體的義務。這就得你清洗,養護,訓練,打理。每日,不斷的,一直到老,一生。這些,對於我,最現實和迫切的就是洗,洗臉、洗腳、洗身,還有洗地、洗牆、洗米、洗菜、洗衣物。就一個水泥的水池子和一個水龍頭,在鍋台和儲藏室牆角處。那裡有兩個地漏,水池子裡一個,水池外地下一個,是否可以說,我家所有的「洗」,都集中在這兩個地漏處,也可以說我家庭的全部生活都圍繞這兩個地漏展開。上面的地漏即我家的水池子,除配備常用於洗的桶、盆、瓢之外,還置備兩樣重要的聯袂家具:搓板和棒槌。搓板是夫人從老家帶來的,整塊柏木的,上刻琢寬窄兩種溝槽,寬槽搓洗厚衣,窄槽搓洗單衣。所有衣物洗滌,以搓板為主,棒槌輔助。其中厚衣,還有毛巾、抹布類,需要搓洗後,用棒槌「捶」,去污脫垢,並使衣物出色,鮮亮。這是手做不到的,棒槌固然藉助手但比手有力量。那麼搓板和棒槌是家具,也是工具。在我們家,搓衣板不單是搓衣用,它常常用作盆架,平放在水池上,把臉盆放上面沐發、浴身、洗臉、洗手。其中最為艱辛的事情來了,還是洗澡。冬天可隔三差五去公共澡堂,怕不衛生,只用淋浴就是了;夏天要天天洗,有時一天還不止洗一回,只能在家裡。這就來到了地上的第二個地漏處。不在別處,就在這裡。大致是這樣,我在地漏外圍打一圈水泥擋水,多大呢?大約只能放下兩隻腳。搓板墊在水池上,水盆墊在搓板上,人正面時緊挨在灶台上,背對時緊貼在儲藏室牆壁上……不由讚嘆,人有一個奇妙的身體,骨骼、肌肉、肢體、感知、反應、能量,不可思議,是本能和天賦,比如它所具有的驚人的爆發力、柔韌力、創造力、適應力等等,長期訓練,還有生活習慣。我首先想到了我們家洗澡,隨之想到了雜技。我們家人洗澡,是生活的雜技,每天都在訓練和表演,不盡相同。對於我們是熟能生巧,對於他人,可能就是高難度動作了,就像那些雜技團在舞台上表演的力技、體技、幻術和柔術。不信你來我家洗一次澡,沒一點雜技的功夫,還真是勉為其難。

艱辛時代終於過去了,許多年後,我搬到了新房子裡,空間足夠,獨立的廚衛和洗浴間,並有了較為現代化的空間裝飾和衛浴配備,制熱設備我安裝了環保的太陽能,隨用隨有,冷熱調適,溫度可控;改革開放年代,物質條件改善,人變得乾淨、衛生、講究、文明,有錢有閒也有了閒情逸緻,跑老遠的地方休閒度假,衝浪和洗浴,溫泉和海水,玩概念。甚或奇葩的在終於有了熱水之後,偏又去洗冷水浴。那麼是否可以說,我們在簡單功能性的洗澡問題解決之後,開始了精神生活享受進入了沐浴的層面,或如我所說進入了私人沐浴時代。那麼洗澡,說是人生大事,也是人生常事,世俗化,也隨歷史的進程人文化,甚或意識形態化了。從先聖和先賢的洗浴的水德、品德說,到西方哲人對沐浴詩意的辨析和讚美;從夏桀、商紂以酒為池,懸肉為林,使男女裸逐其間,為長夜之飲,到古羅馬皇帝的公共浴池的曠世奢華,登峰造極;從人之初的乾淨的來,到人之終的乾淨的去;富麗和莊嚴,洗禮和超度,潔身和潔心,修美和修德,華誕和重生,加諸洗澡多重遠遠超越了人生的意義。有趣的是,有人還把洗澡借用成了隱喻。比如曾有的時代,對知識分子的一次次思想改造,就叫做洗澡,思想上的洗澡。我則突然想起電視劇宰相劉羅鍋和皇上一塊洗澡的片段,倆人脫了衣服,下到仿建的土耳其浴室的池子裡,相互看看,宰相劉羅鍋覺得這太有意思了,也太有意味了,竟發了感慨,對皇上說,此時此刻,您瞅,就我們兩個人,卸去了人世間的偽裝,如初生嬰兒,沒有袍服冠帶,沒有尊卑地位之分,如兩個自自然然的赤子,在我們之間,您是不是試試看可以平等相待。囉里囉嗦的,我揣摩他大致是想說這人和人啊,穿衣服時,三六九等的,脫光了都是一樣。因此那天他給皇上搓澡,皇上給他搓澡,搓澡也就罷了,劉羅鍋對皇上直呼其名,驚世駭俗,對其功過進行歷史評價,還趁機告了皇上偏愛的重臣和珅的狀。赤條條,坦蕩蕩,將個大清的隱私、罪惡、骯髒和齷齪,暴露個遍,連個遮羞的布片兒都不留。

這可有點驚險。沉浮宦海、游於權斗、大智慧、高智商的大清宰相劉羅鍋難道不知道,這脫光了,皇上還是皇上,照樣生殺予奪一統天下;即便是在澡堂子裡,即便是諍言、真話、忠諫,在專制帝王那裡,也要審時度勢,謹言慎行。果然在洗完澡之後,皇上穿上龍袍,恢復了君臣地位,劉羅鍋便知道要大禍臨頭了,當即伏地叩頭請辭,說三日內就舉家遷回山東老家。

這傢伙,在洗澡的時候惹了禍,慌不及的,這就要扔下花翎和官袍,皇上和江山,想跑,怕是沒那麼輕易的吧。

你瞧這澡洗的,真成了樁大事了。[1]

作者簡介

陳峻峰,南固始縣人,現居信陽市,中作協會員。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