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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與黑(空靈)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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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與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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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與黑》中國當代作家空靈)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白與黑

我們村的一天,是從清晨挑水開始的。這種習慣形成於何年?無可追溯,但止於家家戶戶安裝上自來水管之後。梧桐是南北街第一個迎來清晨的人,他家只有他和老婆,可是,挑水趟數之多,遠遠超過南北街任何一家,他老婆從早到晚不停地洗衣服、擦家具、窗台、鍋台和炕沿(三台原材料是青磚),沒完沒了的,恨不得連房子的一磚一瓦,也要洗上一遍。梧桐家可謂一塵不染,誰知,南北街的女人們還是說他老婆塵,塵是我老家一帶土話,就是髒的意思。小小年紀的我,自然不懂大人們說梧桐家塵的道理。

村里人習慣喊梧桐老婆為梧桐家。在婦女沒有地位的年代,女人嫁給誰,便成了誰誰家,像我母親明明叫鳳蕊,偏偏被人喊「電友家」,唯有小隊會計記工分,也或有郵差來送信,她的名字才有人喚起。梧桐家沒有親友郵信,又不下地幹活,自然連被人叫名字的機會都失去了。

在我看來,梧桐家除去她那雙比我手掌大小無疑的小腳是缺陷外,是極盡完美的女人。娥眉、朱唇、高挺鼻、大耳垂,長在一張滿月臉上。一頭烏黑蓬鬆的齊耳短髮,將她的臉龐襯托得宛若一朵晨曦中清新、脫俗的白蓮花。

是一個月色如水的初秋之夜,我從大人們的口氣中,知道了丁點梧桐家「塵」的隱喻。清輝籠罩下的村莊,黑白分明,靜如處子。幾個十多歲的女孩湊在一起,聊電影《賣花姑娘》,她們有人說花妮好看,有人說順姬好看,蹲在地上握半截木棍畫畫的我不合時宜地插了一句:「她們都不好看,梧桐家好看!」不遠處扯閒篇的三五個女人,瞬間像被人點了穴,歪着脖,齊刷刷地望着我,其中一人還「同意」我觀點,說:「梧桐家確實好看。」小小的我,把下巴揚起,流露出一絲洋洋得意,可那人話鋒一轉,補充說:「那可是個『講究人』呢!」她把「講究人」三個字說的一字一頓,說完,與另個女人對視一笑,這對視一笑,涵蓋了大人之間的心照不宣。

我眼睛一眨一眨地盯着眼神迷離的她們,好奇地問:「是不是『講究人』不會生孩子?」還是那個女人,突然身體彎得像只蝦,雙手捂住小腹,咯咯咯地大笑起來。與她對視的另一個女人和其他幾個女人,仿佛陸續被無形中的一隻手解開了穴,腦袋、身子、四肢,一下子活過來,有噗嗤一聲笑得用雙手捂住嘴巴的,有強忍住笑,把身體背對我的,還有裝作沒聽見,用指甲里滿是黑泥的手瘙癢頭皮的,人說三個女人一台戲,何況已經超過五個,她們的誇張的動作驚得舉起尾巴像旗幟的大黑狗汪汪一陣狂吠。那個女人笑完後,一下子站直身子,說:「她要是能生,公雞就會下蛋了!」說完,她伸了下舌頭,這表情,我見過,二哥說錯話經常做這個動作,為此,母親沒少訓斥他。其他幾個女人笑得有得蹲在地上,有得叉開腿捂住心口笑。

我像警察當面逮住扒手一樣,盯住話頭不放:「她為什麼不能生?」那女人顯然被我的好奇問得發窘,把笑一收,有些氣急敗壞地說:「為麼,為麼,不為麼,小孩子真事多,窯子出來的,還能生?」此刻,我比這個女人表現的還窘,用指甲蓋在地上漫無目的地畫着,畫着,只畫得黑夜撤下一件黑袍,披在大地上。

回家自然會去問母親,母親只說:「閨女家,不問這個!」小孩子的好奇心,不是大人用這句話能搪塞過去的,我拍下自己的大腦門,佯裝有沙包丟在了胡同口,其實是想去問說話從不着急的九奶奶。我拔腿往門外跑,頭稍偏,用眼睛餘光瞥見煤油燈下的母親專心摘菜,對我去向無心問津,便一拐彎向北。 「九奶奶,什麼窯子呀?」剛開口,九奶奶繃起臉,平展的眉宇間,擠出兩道豎紋,訓斥我:「閨女家,什麼窯子不窯子的,不能問這個。」不用說,我嘟起的嘴巴能拴一頭驢,在胡同口遇到二哥,他說的。

我自作聰明地認為,梧桐家一定在磚窯里發生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乃至南北街的女人們看不起她。

沒幾年我知道了梧桐家身世。她家兄弟姐妹多,吃飯很成問題,被家人賣到縣城妓院裡,換取了一家人活下去的口糧。解放後,政府關閉妓院,梧桐家被遣送回家,父母手足卻視她為陌路,嫌棄她丟人敗興,不肯接納,梧桐家只好流落街頭,一大把年紀還光棍的梧桐把她領回我村。

後來,從辭海中查到窯子的來歷。把妓院說成窯子,是從北宋開始的,當時的色情場所最初的稱呼是瓦舍或者瓦子,是古時消費層次比較低的色情場所,妓女和嫖客的檔次都不太高。

我理解了當年母親和九奶奶為啥不告訴我什麼叫窯子。在她們看來,問窯子,跟問街頭男狗為何趴在女狗身上,是一樣的不允許女孩子問的臉紅事。

接下來的日子,我目睹人們像躲避瘟疫似的躲避梧桐家。夏天的傍晚,是鄉下那些不下地的女人最愜意的時候。她們早早做好飯,等下地幹活的男人尚未回家的空隙,到大街上站一站,扯一些東家長西家短的閒話。那一天,與以往一樣,她們說好了似的,一會聚起三五個女人,先是有一句沒一句地聊着,不知是誰向其他幾個女人示意,靠近點,於是她們湊成一個圓,說着別人家秘密,說到開心處,放肆地仰天大笑。原本想歸巢的雀兒感到好奇,「撲棱」一聲飛到距她們最近的老棗樹上,歪着腦袋,瞪大鼓溜溜的綠豆眼,只聽不喧。

身着白色短袖寬鬆過腰衫,下着黑色寬鬆過小腿肚的闊腿褲梧桐家,移動蓮花碎步,頭頂碎金子一樣的光芒,向街心走來。她的上衣白得像天上的雲朵,褲子黑得如墨池中研好的墨。她走幾步,站直身體歇上一會,憑藉她的第六感,會猜到「大奶奶」、「二嬸子」、小秀、大鎮媳婦等人在站街,她就大喊一聲她們的名字,把聽力略好一些的耳朵朝前,聽答應之聲。往往大奶奶,二嬸子、小秀、大鎮媳婦她們或者其他女人,聞梧桐家其聲後悄悄躲在牆角處,一鬨而散。在她們看來,給梧桐家說話,會降低了她們的身份。

梧桐家見我一人蹲在地上,用右手食指指甲畫畫,就說:「小紅,大了一定能當畫家。」「大奶奶,什麼是畫家?」我好奇地問。「就是像鄭板橋、徐悲鴻、齊白石那樣的畫什麼,像什麼的人。」我「哦」了一聲,其實根本不懂這些人是誰。梧桐家又說:「小紅,來畫一個大奶奶。」說着梧桐家雙手按扶在弧形的拐杖頭上,一動不動地,真像我多年後寫生課上的模特。

「大奶奶,畫好了。」「哎呦,這多大一會啊,就畫好了,叫大奶奶看看,哈哈哈哈,別說,還真像。」

母親在那一刻出現在胡同口,她聽梧桐家誇我,客氣地說:「嬸子,別見怪啊,小孩子家,瞎長精(有瞎鼓搗之意)。」「風蕊,可不能這麼說孩子,不要怕花錢,過幾年,給她找一個好老師,好好培養她,這孩子靈透。」

歸根結底,後來我到城裡的最初理由是因為畫畫。可見,梧桐家是間接推動我跳出土窩窩的貴人。

在很多人看來,梧桐家就是輕浮的化身。「你看她一年四季的穿着多講究,還不是為吸引『人』 ?」「你看她成天禍害那麼多水,老了還不生蛆!」「你看她那眉眼,在窯子裡一定是頭牌。」什麼樣的污水髒,那些女人就用什麼樣的污水潑向不能改變身世的梧桐家。然而,後來發生的一件事,把村裡的男女老少震驚了。那天,大愛爹吃過早飯拿鐮刀去割麥,年過半百的他,割了不過半畝麥,只累得腰不能直,嘴說不出話,再看那片金黃的麥浪還在眼前搖曳。抬眼朝被蔥蘢樹林半掩半遮的村莊望了望,見一縷一縷的青煙裊裊升起,開始,他認為是自己累得眼花,揉一揉眼睛,見縷縷青煙匯集成滾滾濃煙。「着火了,大愛家着火了!」一個女人的聲音從村里傳來,大愛爹栽倒在地,半天沒有爬起。地里割麥子的男女老少,丟下鐮刀,一陣風似地往村里刮。

再說梧桐家在家洗衣服,她聞見柴火味,感覺納悶,因為村里人不到做飯時間,不會動火。柴火味越來越濃,最後,青煙越過牆頭,向她院子升騰,她急忙起身,站在凳子上向東院張望,煙正是從大愛家廚房冒出來的,大愛娘正從廚房向外爬。「不好,大愛家着火了。」梧桐家柱起拐杖,望鄰家走,可那雙小腳,走了半天還沒到胡同口,她索性大喊:「着火了,大愛家着火了!」

好在大愛家大門只是虛掩着,梧桐家使勁拽出被火熗暈了的大愛娘,又一墊一墊地跑到北屋,抱出坑上睡覺的大愛妹妹。她剛抱出大愛妹妹,火舌就去舔舐北屋的木格窗了。梧桐家又從缸里舀水,潑向灶火,反覆幾趟後,不爭氣的小腳被一團黃泥巴滑到,整個人朝向灶火摔過去,灶火燒焦了她的烏髮,燒着了她的白上衣、黑褲子,潔白的皮膚成了柴禾。割麥子的人從地里趕回來,驚呆了。

原來大愛爹早晨蒸饅頭的灶火忘記澆滅,引燃了拆房裡的木頭塊,睜眼瞎的大愛娘摸索着進廚房看怎麼回事,險些要了命。

大愛娘和妹妹安然無恙,梧桐家卻永遠地「走」了。出殯那天,晴空萬里,驕陽似火,村裡的男女老少都來了。眼看一切就緒,一塊不大點的鉛塊色烏雲從東向西移動,當移至我村上空時,露着太陽噼噼啪啪下起雨,西院有文化的二爺說:「看,老天爺也感動地流淚了。」說話間,雨戛然而止,再看地面,均勻地灑了一遍水,天地一片清涼之氣。

正在此時,由一個身着軍裝的小伙子遠遠從西頭向南北街跑來,他的綠軍裝流動的像一團綠火焰。人們定睛一看,原來是大愛。大愛接到爹拍去「家中有事,請速回」的電報後,連夜從內蒙古往家趕。當他爹告訴大愛家裡發生的一切後,大愛置身到了梧桐家靈柩前,噗通一聲,雙膝跪倒,大喊了一聲「娘,兒子來晚了」,而後把一片青瓦摔得粉碎。大愛為沒有後代的梧桐家打了幡,村裡有幾百號的人自發起來為梧桐家披麻帶孝。之前那些說她「塵」的女人們,流下慚愧與心疼交織而成的眼淚。村裡的男人們,一口氣將重重的棗木棺抬到一里之外的焦家墳地,男人們走得平穩,生怕吵醒熟睡的梧桐家。

從此,村西南多了一個比磚窯不低多少的墳。每到燒紙的日子,村里不少人給梧桐家送紙錢。

白與黑,素雅,脫俗之美,此後,烙刻在我腦海中經年,至今沒有任何一個着一清二白服飾的女人,能替代梧桐家着白與黑時,給我視覺的震撼。接觸了色彩學,知道白色與黑色為非色彩,彩色系列是除黑、白兩色以外的各種顏色。白色是所有可見光光譜內的光都同時進入視覺範圍內的,成為全色光,即光明的象徵色,白色明亮乾淨、暢快、樸素、雅致與貞潔。白色是調不出來的顏色,是簡單的代名詞。而黑色,紅黃藍三原色混合一起即為它,黑色象徵暗、複雜。

白與黑,像極了梧桐家與梧桐,他們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靈魂卻住在兩個不同的世界裡。

黃昏,太陽奢侈地向村莊、房屋、樹木、田地,撒了一把又一把碎金子,裊裊升騰的炊煙,立刻在明快的橘黃色的背景上,畫出一條先實後虛的縹渺跑道,雞們一聲不響地鑽進雞舍,村莊一片靜謐之態。「咚咚咚咚」,「一隊的全體社員們,分茄子了。」我聽見梧桐敲鐘吆喝社員們去菜園子領茄子,高興得向母親自報奮勇「我去分菜」。 梧桐在生產隊伺候菜園子,活不累、不髒,工分高,分誰好菜,分誰賴菜,他說了算,權利僅此於生產隊長。

拎起比臉盆不小多少的竹籃子,往菜園方向一蹦三跳。菜園位於村東南,別看站在我家胡同口能看見,可中途要經過一條斷流的小河,再路過一塊方方正正的鹽鹼地,已經累得上氣不接下氣,有些後悔自己的草率決定,可轉而一想,難道比母親沒白天黑夜地為我們兄妹操勞還累?自己重新像注滿氫氣的氣球,到了菜園子,先找到十口人的茄子,依次是九口人、八口人......一排排的,梧桐已經提前分好。兩個姐姐是吃皇糧的非農業戶口,大哥結婚後與我們分家單過,只剩下三姐、二哥、我和母親四口人。在同一排中,我找了一份茄子大小相對均勻的,一陣竊喜。

「誰讓你拿那份最大的哩?」梧桐這聲似驚雷的呵斥,嚇得我手中的茄子滾出老遠,我像被人使了魔法,一直保持着往竹籃子撿拾茄子的動作。一堆一堆的茄子,不知道什麼時候被人認領回家。「小紅——」,母親喚我的聲音穿過鹽鹼地、穿過小河,也穿過夜撒下的無邊黑袍,來到我耳邊,我起身抽抽嗒嗒地一路小跑跑回家,母親見我擓着滿腹屈辱,又往籃子內裝了幾行無奈的淚水。

據說,梧桐臨死前,身上爬滿了蛆,他一母同胞的親弟弟也不肯湊前,梧桐死了多天後,才被發現。

……

擁有柔軟之心的梧桐家死後,記憶卻不曾從我腦海中走失。每次回老家,習慣跳過半人高的雜草和野麻,向梧桐家住的那條胡同張望。去年初夏,我啟動灌了鉛的雙腿,走進能用伸展的雙臂丈量過來的窄巷,寂靜地仿佛聽見「吱呀」一聲,隨着門漆有些斑駁的木門打開,梧桐家露出頭來,我抬腳想邁過門檻時,額頭重重地碰在大門上,一把銹跡斑斑的鐵鎖,告訴我主人早已沉寂多年,只有它不肯卸甲歸田。[1]

作者簡介

空靈,原名韓冬紅,警察。系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全國公安作協會員。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