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楊(於志超)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白楊》是中國當代作家於志超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白楊
姥爺怎麼也沒想到,他的三格格會遠嫁。
姥爺家的三格格——我的母親大人與父親的結合有一段傳奇的故事。一個旅蒙的河間商人見到父親萬分喜歡,酒酣之際立下誓言要為父親尋得一位賢淑佳人。不出月余,便托人傳得話來,聲稱覓得家教良好、品貌端莊的姑娘一位,不日便請父親到河北承德圍場相看相看。這個承諾,為以後姥爺用腳步丈量牽掛的距離確立了長度與寬度。
事情有了最好的結果——滿族的媽媽被蒙古族的爸爸迎娶回來。之後我和弟弟接連登場。當孩子們有了記憶的時候,姥爺的形象亦愈加深刻和清晰。
姥爺留給我的印象一直是低調、隱忍和善良。
姥爺個子不高,常常把微笑掛在臉上。在艱苦的年代撫養了七個孩子,並一一把孩子們送到學堂,這種現象在當地十分罕見。據媽媽講:他們那個時候同齡的其它男孩女孩,均早早下地務農、幫襯家裡大人勞動,大字不識且難以吃飽穿暖。相比較而言,媽媽、姨媽和舅舅們簡直堪比豪門大戶家的公子、小姐。姥爺總是能想出若干辦法將家裡的吃穿用度打理好、將若干兒女的學習生活調劑好,將有限的物資資源用到極致。
出身鑲黃旗的姥姥從心底幸福滿足——姥爺在庭院外圍周邊種上姥姥最喜歡的花卉;在院子前種上孩子們愛吃的桑葚樹和紅果樹;院子裡則種植了若干畦大片棋盤一樣的時令蔬菜;在後院稍顯貧瘠、土石混雜的土地里種上了一排排威風凜凜的白楊。
我賴長在姥爺家的兒時,最愛的是那片白楊。
天不亮,姥爺早早就起床,清喉、灑掃、蒔菜、弄樹。在白楊林里穿行,每每開心要亮幾嗓子。夏末秋初,還能在白楊林里擷拾到蘑菇。我願意跟隨姥爺穿行在白楊林之間,陽光灑過林間,斑斑駁駁,葉子之間有了若干景象的映照——有時候把象群拍攝到葉面上,有時候把飛船搭建在葉面上,還有時候把古典美女的裙裾複印在葉面上。
我盡情的看呀看呀,總是看不夠;小腦袋瓜里因着這變幻無窮的雲影疊生出一個又一個魔幻的故事。姥爺上班外出,留我獨自一人在白楊林玩耍的時候,我便把這故事講給樹葉們聽。
想來他們是聽的明白的:葉子們表達不出來的話語,總會讓風兒用沙沙、唰唰、簌簌、颯颯等不同的聲調告訴我。等姥爺來接我的時候,白楊們拍打着樹葉和我一一告別。姥爺也會溫柔的牽牽樹葉們的小手,和他們一一作別。
天氣炎熱的中午,倘我不肯午睡,姥爺會把白楊葉子編織成「涼帽」戴在我的頭上。油綠綠的葉心,銀亮亮的葉背,堅韌有力的葉脈和葉柄,紮實厚密的為我撐起頭頂的一方涼爽。偶爾會在白楊林里依偎着樹幹睡着了覺,醒來總見自己躺在姥爺的白布大褂上,身旁,是姥爺在為我搖扇吹涼——周圍的白楊林靜極了。白楊枝枝條條攜帶着闊大如手掌的葉子,筆直的直視着陽光,讓炙熱的光線敗下陣來,自動折射到別處去,所以那樹下總是涼涼爽爽。
在白楊林里,我是不會孤獨和害怕的,因為他們用一雙雙「眼睛」慈愛的關注着我。是的,這白楊樹是有靈魂的,不然他們的眼睛怎麼那麼深情。
是的,每一棵樹的樹幹上都會有「眼睛」——有的是「單眼皮」,有的是「雙眼皮」,有的「眼睛」可能長的太久了,經年累月,蘊藏了風風雨雨的洗禮,周邊堆積出許多褶皺。可是摸上去,一點也不會剌剌巴巴的,反而像摸在含有絨的緞子上,偶有起伏,像是歲月的河流烙印在大地上的溝溝坎坎兒。我也會格外關照他們的「眼睛」,當有小螞蟻、小蟲子經過時,會幫他們拭掉;當雨後有塵土沾附,也會細心的幫他們拂去。那一棵棵白楊頂天的往上長,有的「眼睛」也會跟隨着樹幹跑到高於我頭頂的地方深情望着我......
白楊林的不遠處,有姥爺種植的瓜,到現在竟也不知道叫什麼名字——可以直接生吃,還可以入菜。姥爺荷鋤而歸的傍晚,總是遠遠地喊着我的乳名:小燃,小燃,來挑個瓜吧。我甩着小馬尾辮幾步便竄到姥爺面前,像樹獺一樣吊在姥爺的脖子上,走到瓜園去選瓜。煞有介事的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其實,我知道,這瓜是個保個兒的好吃。然則我的樂趣在於尋找從白楊樹上掉下來的毛毛蟲、還有地里爬着的黏糊糊的蝸牛。我一直認為毛毛蟲小姐是瓜地和白楊林的信使,替他們傳遞着連綿不絕的情話和互相思念的衷腸。而蝸牛就是那個替他們寫回信的人——字跡雖潦草,感情卻無比濃稠、甜膩......
其實,這樣的時光僅僅也就有過一個暑假而已。所以,更多的時候,是姥爺穿越千山萬水來看媽媽、爸爸和我們。70年代末,兩地尚沒有跨省長途交通工具,沒有長途班車和火車,再遠的路也要用腳步親自丈量。姥爺幾乎每年要走上二十多個來回——河北承德圍場距內蒙古喀喇沁實際距離要達到100多公里,這還遠遠忽略山坡、丘陵、河灘、山崖等高低起伏的各種實際地貌的路況變化。十幾年下來,老人家幾乎行走了繞地球一周的距離。
姥爺每次來,都是我們高興地日子。我們尖叫、胡鬧,媽媽的脾氣也顯得格外好。弟弟有一次玩過了頭,將一堆衣服一股腦的扔到姥爺頭上,偏偏那天弟弟說我的衣服好看非要穿過去。媽媽進屋,不由分說,一把扯過弟弟,照着他的屁股狠狠打過去,弟弟哭了,媽媽才發現打的是她寶貝兒子,回頭看向我,正在幫姥爺清理衣物。那是偏心的媽媽第一次沒對我「女子單打」。姥爺把孩子們摟在懷裡,又狠狠的批評了媽媽。自此以後,媽媽再沒偏心過。
每年的這二十個來回的走動,姥爺總會帶上一些白楊樹苗,將我家的院子周邊也種上白楊。姥爺亦精通醫術,一路行走一路給人問診送藥,從不收費。遇見生活過不下去的人家,總是悄悄留些錢物,然後瀟灑轉身、隱於滾滾人海中。姥爺為人公道熱心、善良俠義。行走間,信息閉塞的年代卻總能被親戚朋友提前得知消息。於是姥爺每次來回的路上,總會有朋友親戚周到招待,為他疲憊的腳步有個最好的緩衝和短暫休憩。而我知道這些訊息時,竟然是在大學期間支教的小學校里。當我同一些老人提起姥爺的名字時,他們眼含熱淚,像看待自家親人一樣親切的拉着我的手,和我說着姥爺對他們做過的點點滴滴,我短暫的暑期支教生活里自此有了格外的溫暖與關照。他們把對姥爺的敬重和愛一股腦的傾倒給了我。漸漸地,那些老人會帶着我去看姥爺當年送給他們、如今已經粗大高挺的白楊樹。擁抱着白楊樹,嗅着白楊樹的清香,撫摸着青白絲絨一樣的白楊,仿佛看見姥爺白衣青衫,像一個行走的勤勞的認真的園丁,穿行在「白楊樹」叢之間......
姥爺曾給我講過:白楊,北土極多,樹大皮白。其無風自動。其根易生,斫木時碎札入土即生根,故易繁植,土地所宜爾。風才至,葉如大雨聲。謂無風自動,則無此事。但風微時,其葉孤絕處,則往往獨搖,以其蒂細長,葉重大,勢使然也。
後來,我們漸漸長大,識得字時,姥爺有一次給了我一本發黃的古舊線裝書《本草綱目》,我清楚地記得,裡面是這樣寫的:白楊木高碩。葉圓似梨而肥大有尖,面青而光,背甚白色,有鋸齒。木肌細白,性堅直,用為梁,終不撓曲。與楊乃一類二種也,治病之功,大抵仿佛。嫩葉亦可救荒,老葉可作酒麴料。我曾孩子氣的問過姥爺:您吃過白楊的嫩葉嗎?您釀過白楊酒嗎?
姥爺年歲漸長,體力已經明顯不濟。往來的次數漸漸減少。同時,漸漸長大的我們也赫然發現,老院子周圍的白楊已經鬱鬱蔥蔥、挺拔入雲。也漸漸讀懂了白楊樹上每雙「眼睛」的眼神——幾乎與小時候在姥爺家看見的白楊樹的「眼睛」是一樣的。不怒自威的眼神,泛着慈愛與良善的光芒,更有思念和鼓舞粼粼滌盪。想來,姥爺家與我家、與他沿途的朋友及親戚家或被他照拂過卻不知姓名人家的白楊勢必亦早已挺拔成材,家家庭院也有了眼睛的「關照」,這眼神讓人熱淚滾燙......
姥爺是將愛播撒了一路呀。用他白楊一樣的品質影響了無數人;用他白楊一樣的意志做了一件又一件的事情;用他無私寬厚的愛厚待時光、溫暖了我們每一個人。在那樣艱苦的年代,從沒有見到姥爺抱怨過什麼,他儘其所有的去努力生活、耕耘歲月,傾其所有的撫養兒女、照顧親朋。一輩子脊樑剛直、清清白白。
如今,我工作於遙遠寒冷的大北方,樹木多以白樺常見,偶見挺拔的白楊,總是望了又望,看了又看,想了又想。姥爺已經去了一個遙遠的安寧國度,那邊,也該是白楊一排排在歌唱吧:白楊樹葉閃亮、蔭下花香、空氣多清朗......[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