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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揭露 揭密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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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緣豆》是周作人寫的一篇散文,內容是什麼呢?給大家介紹分享,來了解一下吧。

原文

范寅《越諺》卷中風俗門云:

「結緣,各寺廟佛生日散錢與丐,送餅與人,名此。」敦崇《燕京歲時記》有「舍緣豆」一條云:

「四月八日,都人之好善者取青黃豆數升,宣佛號而拈之,拈畢煮熟,散之市人,謂之舍緣豆,預結來世緣也。謹按《日下舊聞考》,京師僧人念佛號者輒以豆記其數,至四月八日佛誕生之辰,煮豆微撒以鹽,邀人於路請食之以為結緣,今尚沿其舊也。」劉玉書《常談》卷一云:

「都南北多名剎,春夏之交,士女雲集,寺僧之青頭白面而年少者着鮮衣華履,托朱漆盤,貯五色香花豆,蹀躞於婦女襟袖之間以獻之,名曰結緣,婦女亦多嬉取者。適一僧至少婦前奉之甚殷,婦慨然大言曰,良家婦不願與寺僧結緣。左右皆失笑,群婦赧然縮手而退。」

就上邊所引的話看來,這結緣的風俗在南北都有,雖然情形略有不同。小時候在會稽家中常吃到很小的小燒餅,說是結緣分來的,范嘯風所說的餅就是這個。這種小燒餅與「洞裡火燒」的燒餅不同,大約直徑一寸高約五分,餡用椒鹽,以小皋步的為最有名,平常二文錢一個,底有兩個窟窿,結緣用的只有一孔,還要小得多,恐怕還不到一文錢吧。北京用豆,再加上念佛,覺得很有意思,不過二十年來不曾見過有人拿了鹽煮豆沿路邀吃,也不聽說浴佛日寺廟中有此種情事,或者現已廢止亦未可知,至於小燒餅如何,則我因離鄉里已久不能知道,據我推想或尚在分送,蓋主其事者多系老太婆們,而老太婆者乃是天下之最有閒而富於保守性者也。

結緣的意義何在?大約是從佛教進來以後,中國人很看重緣,有時候還至於說得很有點神秘,幾乎近於命數。如俗語云,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又小說中狐鬼往來,末了必雲緣盡矣,乃去。敦禮臣所云預結來世緣,即是此意。其實說得淺淡一點,或更有意思,例如唐伯虎之三笑,才是很好的緣,不必於冥冥中去找紅繩縛腳也。我很喜歡佛教里的兩個字,曰業曰緣,覺得頗能說明人世間的許多事情,仿佛與遺傳及環境相似,卻更帶一點兒詩意。日本無名氏詩句云:

「蟲呵蟲呵,難道你叫着,業便會盡了麼?」這業的觀念太是冷而且沉重,我平常笑禪宗和尚那麼超脫,卻還掛念臘月二十八,覺得生死事大也不必那麼操心,可是聽見知了在樹上喳喳地叫,不禁心裡發沉,真感得這件事恐怕非是涅槃是沒有救的了。緣的意思便比較的溫和得多,雖不是三笑那麼圓滿也總是有人情的,即使如庫普林在《晚間的來客》所說,偶然在路上看見一隻黑眼睛,以至夢想顛倒,究竟逃不出是春叫貓兒貓叫春的圈套,卻也還好玩些。此所以人家雖怕造業而不惜作緣歟?若結緣者又買燒餅煮黃豆,逢人便邀,則更十分積極矣,我覺得很有興趣者蓋以此故也。

為什麼這樣的要結緣的呢?我想,這或者由於不安於孤寂的緣故吧。富貴子嗣是大眾的願望,不過這都有地方可以去求,如財神送子娘娘等處,然而此外還有一種苦痛卻無法解除,即是上文所說的人生的孤寂。孔子曾說過,鳥獸不可與同群,吾非斯人之徒而誰與。人是喜群的,但他往往在人群中感到不可堪的寂寞,有如在廟會時擠在潮水般的人叢里,特別像是一片樹葉,與一切絕緣而孤立着。念佛號的老公公老婆婆也不會不感到,或者比平常人還要深切吧,想用什麼儀式來施行祓除,列位莫笑他們這幾顆豆或小燒餅,有點近似小孩們的「辦人家」,實在卻是聖餐的麵包葡萄酒似的一種象徵,很寄存着深重的情意呢。我們的確彼此太缺少緣分,假如可能實有多結之必要,因此我對於那些好善者着實同情,而且大有加入的意思,雖然青頭白面的和尚我與劉青園同樣的討厭,覺得不必與他們去結緣,而朱漆盤中的五色香花豆蓋亦本來不是獻給我輩者也。

我現在去念佛拈豆,這自然是可以不必了,姑且以小文章代之耳。我寫文章,平常自己懷疑,這是為什麼的:為公乎,為私乎?一時也有點說不上來。錢振鍠《名山小言》卷七有一節云:

「文章有為我兼愛之不同。為我者只取我自家明白,雖無第二人解,亦何傷哉,老子古簡,莊生詭誕,皆是也。兼愛者必使我一人之心共喻於天下,語不盡不止,孟子詳明,墨子重複,是也。《論語》多弟子所記,故語意亦簡,孔子誨人不倦,其語必不止此。或怪孔明文采不艷而過於丁寧周至,陳壽以為亮所與言盡眾人凡士云云,要之皆文之近於兼愛者也。詩亦有之,王孟閒適,意取含蓄,樂天諷諭,不妨盡言。」這一節話說得很好,可是想拿來應用卻不很容易,我自己寫文章是屬於那一派的呢?說兼愛固然夠不上,為我也未必然,似乎這裡有點兒纏夾,而結緣的豆乃仿佛似之,豈不奇哉。寫文章本來是為自己,但他同時要一個看的對手,這就不能完全與人無關係,蓋寫文章即是不甘寂寞,無論怎樣寫得難懂,意識里也總期待有第二人讀,不過對於他沒有過大的要求,即不必要他來做嘍囉而已。煮豆微撒以鹽而給人吃之,豈必要索厚賞,來生以百豆報我,但只願有此微末情分,相見時好生看待,不至倀倀來去耳。古人往矣,身後名亦復何足道,唯留存二三佳作,使今人讀之欣然有同感,斯已足矣,今人之所能留贈後人者亦止此,此均是豆也。幾顆豆豆,吃過忘記未為不可,能略為記得,無論轉化作何形狀,都是好的,我想這恐怕是文藝的一點效力,他只是結點緣罷了。我卻覺得很是滿足,此外不能有所希求,而且過此也就有點不大妥當,假如想以文藝為手段去達別的目的,那又是和尚之流矣,夫求女人的愛亦自有道,何為舍正路而不由,乃托一盤豆以圖之,此則深為不佞所不能贊同者耳。

  廿五年九月八日,在北平。

賞析

《結緣豆》,猶如剝豆,一層層地剝開,方顯出內核

照例地談風俗,照例地作「文抄公」,而且一氣連抄三條,從南方的《越諺》,到北方的《燕京歲時記》,以至於《常談》的綜述,自會給讀者以強烈印象:「這結緣的風俗在南北都有」。然後用小時吃小燒餅的經驗加以證實,然後輕輕一點:「北京用豆,再加上念佛,覺得很有意思」,不知不覺間,民俗之外,又有了宗教,讀者的注意力自然轉向對其背後的「意思」的思考。——此為第一層。

順着讀者的思路,自自然然地提出:「結緣的意義何在?」這才款款點出佛教的兩個基本概念:「曰業曰緣」,並加以現代的解釋:「仿佛與遺傳及環境相似」,卻又加上一句:「卻更帶一點兒詩意」。這哲理中的詩意正是東方宗教哲學的特色與精髓,也是周作人所真正屬意所在。同樣是在不知不覺之間,作者的主體意識浸入了客觀敘述之中。於是引述了日本無名氏的詩句:「蟲呵蟲呵,難道你叫着,業便會盡了麼?」之後,又反覆申說自己的內心感受,強調「業」使人「心裡發沉」,「緣」則「比較的溫和得多」,而又別有一番「人情」在。這樣,又在不知不覺之間,引出了「結緣豆」這一具有宗教意味的民俗背後的人性、人情。——這是第二層,顯然已逼近「內核」。

這才順理成章提出:「為什麼這樣的要結緣的呢?」回答是:「我想,這或者由於不安於孤寂的緣故吧」。這是全文的點「意」之筆,卻說得如此婉轉而留有餘地,這正是周作人非絕對化的相對思維方式所致。但周作人的「意思」也是明確的:這是一種「人生的孤寂」,是「人」所難以避免的。話說到這裡,才緩緩道出關於「人」的本性的一番思考:「人是喜群的,但他往往在人群中感到不可堪的寂寞,有如在廟會時擠在潮水般的人叢里,特別像是一片樹葉,與一切絕緣而孤立着」。這裡顯示着對「人」的內在矛盾的一種把握:「人」既是群體的,又是個體的;前者使他(們)本能地「愛群」,產生「結緣」的欲求,後者則引發出「與一切絕緣」的「孤立」(孤獨)感。而「人群中」的「不可堪的寂寞」這一生命體驗、心理感受則將前述源於人的本性的內在矛盾強化與詩化了。尤其是這種充滿矛盾與痛苦的詩情得到了儀式化的外在表現,即如周作人所說,用「結緣豆」的「儀式」「來施行祓除」,連「豆」(與燒餅)也成了「聖餐的麵包葡萄酒似的一種象徵」,「寄存着深重的情意」:這樣,「結緣豆」的宗教民俗就從人的本性上得到了一種詩意的解釋;在某種意義上這也是周作人對人性的發現。

這同時是一種自我發現。於是,「內核」剝出以後,又有了一點余文:周作人說他是「以小文章」代「念佛拈豆」,也就是說,他的寫文章不過是「不甘寂寞」,藉此「結點緣罷了」。這說的是老實話。周作人曾在《自己的園地》序言裡說過,他是「因寂寞,在文學上尋求安慰,(才)夾雜讀書,胡亂作文」的。這種寂寞感,更確切地說,這種「在人群中」所感到的「不可堪的寂寞」,對於周作人是刻骨銘心的,甚至可以說,是他心靈深處最基本的生命體驗和心理積澱,並且構成了他的一切活動(無論讀書還是寫作)的原動力。這位苦雨齋老人,正是在與「想像的友人」(包括古人)的「文字緣」中找到了自我與人世間的「微末情分」,而於孤寂中感受到生命的淡淡喜悅。這是自有一種動人之處的。[1]

參考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