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我回家(何先學)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送我回家是中國當代作家何先學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送我回家
二00三年春,兒子剛滿月,單位派等一干人江蘇常州出差。原定出差時間三月,未料發生非典,我們便作鳥獸散。
我當然思兒心切,但既然到了這裡,不去走走看看也就不是我了。便從武進坐車去了溧陽看望在那裡當市長的哥們。我的市長哥們很是熱情,陪我玩了幾日。之後,我又獨自去了上海。整個上海,到處都是戴着口罩的人,公共汽車幾乎沒人坐了!吃過早晚飯,見天色還早,我去了外灘。我喜歡外灘的歐式建築,也想看看黃浦江。
就在我要過馬路時,聽到有一個女人喊我:——何先學!我大吃一驚,心想在這裡難道會有我的熟人?在上海,倒是有幾個朋友,不過記憶中沒有女的。循聲看去,沒有見到招呼我的人。想來是幻覺,又走 。未料才走幾步,又聽得有人喊我。我只好在大街上四處搜尋。我真的在人群中看到了一個似曾相識的面孔。但馬上就自我否定了,因為那個似曾相識的面孔是我在湖南讀初中時的女同學方啟。而我自離開故鄉和故鄉的同學至今,算來也有三十多年了,一直沒有任何一個同學的消息。
方啟是我初一時的同桌,那時,她在我眼裡是一條透明的魚,又象一朵在九月靜悄悄開放的丹桂花;她的身上總是淡淡散發出竹子的清新味道。我很少和她說話,更多的時間是趴在自己的胳膊彎靜靜地用眼睛讀她,最喜歡看她胳膊上在陽光斜照中呈現出柔和金色的汗毛;有時,她的貓一樣的鼻息會勾引我昏昏欲睡,並且會由此想到和奶奶在一起的靜謐的午後時光。
從我們學校出去過了江就是公社所在地,名叫渡頭。方啟家就在渡頭唯一一家食品站的旁邊。那時的食品站,既收購農民從家裡抬來交給國家的生豬,也賣些麵條油條饅頭之類的食物。記得當時一碗素麵(我們那裡叫做平面)一角錢一碗,肉麵一角五分錢一碗,饅頭五分錢一個。我每次過江去公社,首先要去的就是食品站,站那裡看很久很久,並且努力張開鼻翼貪婪地呼吸夾帶着煤煙的油香。
方啟的母親是理髮店的,父親是一個放排工,一家都屬於國家人,家境很好。我從未想過我會在她家門口見到她,可是這一天我居然見到她了!
那是一個周六的中午,我們的有嚴重胃病的語文老師派我過江去公社食品站給他買幾個饅頭回來(以前都是派那些出身好的同學給他買,今是周末,同學們都回家帶米去了,我肚子疼,走不動,就沒回去)。好在今天沒有人,我買了票不用排隊就取到了饅頭。拿着泛着鹼香的熱饅頭,我感覺喉結好像要爆裂了,左看看右看看,惡向膽邊生,伸出了手抓了兩個饅頭就要走。不料被在門口賣票的婦人看見了,她一個跨步上來揪住我的衣襟,只聽她在我的衣襟撕破聲的伴奏下喝道:哪裡來的賊娃?敢來這裡偷東西?我嚇得手上饅頭滾落一地,渾身像是被什麼抽空了似的沒了力氣。
正不知怎麼辦才好,聽得一個熟悉的女聲在我身後柔柔開釋:許阿姨,他不是偷,還有兩張票在我這裡。我回頭看去,竟是方啟!她把票給了那個叫做許阿姨的人,拉着我就出去了。原來她是來買饅頭做午飯的,給了我之後,她只有空手了。方啟拉着我袖子,說:送我回家,證明剛才我沒拿穩,饅頭掉地上了,不然媽媽會罵我的。我羞愧難當,不言不語皮影似的跟在她身後走着。到了她家,並不見有其他人。方啟說:剛才我騙你的,家裡沒有人;我怕你就這樣回校,只兩個饅頭,不能給老師交差,所以讓你來我家。我家還有票,你把手上的吃了,快快去買上給老師帶回去。方啟隻字不提偷,從她家靠窗戶的小矮柜子里拿出四張票給我。我自始自終沒能說一句話,只是木然地接過票,木然地轉身,木然地回到了學校……
又過了一周,父親從新疆接我來了。從此,幾十年不再有方啟的消息,我也沒能再找到回報她的機會。難道她也會在上海?我不敢相信,轉身繼續走。沒走幾步,又聽到她的聲音:何先學——
感謝非典,街上人不多,我輕易就捕捉到了她的身影。果然是她!我三步兩步就到了她跟前。正要問她為什麼也在上海,她說趕緊上車,到家再說。我隨她上了的士,坐在前排副駕駛位上,她坐後面,旁邊還有一個女子。她介紹:這是我房東的女兒。
車沿外環高速開一陣,又上到沿江高速,來到茅塘鎮的老鴉崗才停了下來。我坐前面,又是男的,當然是我付錢。我拿到紅臉司機找的零錢,才要給方啟開車門,卻見那車風一樣無聲地離開了我,走了!再看方啟,她和她房東的女兒也是貓一樣的站我面前了。方啟她倆帶我穿過一條短巷子,進去一個小院,彎進一間小屋。
進了屋,方啟房東的女兒說給我們煮茶去,就離開了。我和方啟聊了起來。原來,方啟高中還沒畢業,就結婚了,孩子十三歲時,老公來了上海做貿易,兩人感情一直很好。不料,老公去年被一個韓國婦人釣上了,再無他的消息,方啟這才趕到上海尋夫,結果老公沒找見。方啟下定決心找到老公,就租了房住下,還在一家物業公司找了份工作。
天很晚了,方啟讓我就在她這裡住下,她去和房東的女兒住一夜。方啟走到門口,回身神色淒楚地問我:你這次會回湖南嗎?我想一想說:兒子才滿月,本不想回的,可是從新疆出來也着實不容易,還是回湖南看看親人吧。方啟流着淚說:送我回去好嗎?我連忙說:那好呀,我們一路!方啟擦乾淚水,笑了,走了。
睡在方啟的床上,我在依然如舊的丹桂芬芳和竹子的清新中甜甜睡去。
我是被一陣嘰里呱啦的上海話吵醒的。睜眼一看,眼前站一位老阿姆。她問我怎麼住進來的?我說是方啟和房東的女兒帶我來的,方啟是我初中同學。阿姆聽了神色大變,瞪大眼問:方啟?那方啟呢?我說她昨晚和房東的女兒睡去了。沒想到阿姆這時暈倒了!我一下跳出房間,喊了幾聲,卻沒人應答。
正當這時,進來了一女二男民警,他們手裡抱着兩個骨灰盒。我忙把警察拉進小屋,求他們幫我把阿姆抱上床,將老人家弄醒。警察把老人伺候好了,告訴我:這就是方啟的房東!老人指着我,還是說不出話來。警察趕忙戴上提高警惕的面具,如臨大敵地擺開三角形的陣型,將我圍在中間。然後按常規問我。我一一道來,並將身份證等有效證件出示給他們。又把我和方啟的關係,以及昨天怎麼來到這裡的經過說給他們。警察問我:你們打的來的,有票嗎?我說沒索要,可是司機給我找的錢還在。警察要我掏出來給他們看。等我把昨晚司機找給我的錢掏出來,警察們也都瞪大了眼——我的手裡抓的居然是一把冥幣!那個像是領導的警察對我說:你跟我到局裡看一個東西。那個阿姆也跟去了。
到了警察局,警察把他們所掌握的關於方啟的情況和阿姆所了解的方啟給我講了,居然和方啟昨夜講給我的一樣。警察避開阿姆,放給我一個交通事故的錄像看,我看到就在昨晚方啟讓我上車的那個地方,一輛瘋狂的士連續撞上三輛車後,又把一棵街邊的法國梧桐樹撞斷,整個車都變形了。錄像還向我展示了從車裡拖出來的三個遇難者的遺體。我清楚地認出了方啟,那司機已是五官難辨了;警察又指着那個女子告訴我,她就是房東的女兒!事故就發生在四天前,遇難者的遺體剛剛火化;老人家裡就這個女兒,後事就由社區和社區派出所代辦了。他們正為方啟的骨灰為難時,我正好來了。警察問我願不願意幫忙?我說怎樣幫?他們說希望我能夠聯繫上方啟家,把骨灰領走。我毫不猶豫地應承下來,說:不用聯繫了,我親自把她送回故鄉!
辦理好一應手續,我抱着方啟的骨灰盒上了飛機。在白雲和藍天之間,我輕輕地對方啟說:我的同學,擁抱你是我一直不敢奢望的事情,但今天你在我懷裡了!可是你的現在能感受到我的心跳和溫暖嗎?現在的你,在我懷裡依然如九月丹桂,依然是清新的竹子味道。
——方啟,我送你回家![1]
作者簡介
何先學,1964年生於湖南資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