陋室銘.如電光,劃破和縣上空 (喻軍)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陋室銘.如電光,劃破和縣上空》是中國當代作家喻軍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陋室銘.如電光,劃破和縣上空
游罷滁州,即赴馬鞍山,自然是受到兩位唐人的「喚引」:一是「詩仙」李白,他的葬地當塗大青山和傳說中「撈月」而死的采石磯均在馬鞍山;二為「詩豪」劉禹錫(字夢得),因參與革新派運動被貶和州(今和縣)刺史,和州亦為馬鞍山所轄。
不過僅憑這一節,未必有實地探訪的必要,實因劉禹錫一生,有23年皆在「貶途」中度過,和州為貶所之一,卻因他的傳世名篇《陋室銘》誕生於此而有所增重。心想既到了滁州,也曾多次以書寫《陋室銘》為早課,今近在眼前,豈能漏過呢?當然出發前也做了案頭工作,得知和縣在20世紀80年代即於劉禹錫當年原址上建起一座「陋室公園」,可謂全縣最拿得出手的一處人文景觀。
車至縣城半邊街,龍池、望江亭及門樓牌坊次第出現。陋室公園附近,人頭攢動,市井氣息頗濃。就近於一小型停車場泊車後,便步入景區,迎面瞥見一尊手執文稿、寬袖長髯,很有造型感的劉禹錫立像。一邊還有寓意「談笑有鴻儒」的人物群雕及「斯是陋室」「陋室公園」等勒石碑示。往裡便到了飛檐斗拱的「陋室」門前,顯示為「安徽省重點文物保護單位」。裡間中堂懸有「政擢賢良」四字匾書,再往裡則有「陋室廉吏一夢得」專題陳列等。一圈逛下來,共三幢九間,正室三間,兩廂各有三間,呈品字形布局。粉牆黛瓦,遊廊環曲,還有樹植蔥蘢的庭院,顯然為了體現紀念的意義,大大突破了劉禹錫當年的住房條件。參觀過程中,耳畔不時傳來老年男女聲合唱,伴以程式化的叫好聲,音響設備應是自備的,與我在上海魯迅公園老人活動角所見略同。還有不少老人,坐在「陋室」邊上的石凳上嘮嗑、打牌,使得「陋室公園」更像是一處公共園地,消弭了經典文本和塵廛間的某種距離。
劉禹錫被貶和縣前,已有朗州(常德)、連州(清遠)、夔州(奉節)等地被貶的記錄,其間還有被召回長安再遭外放的經歷。按理說被折騰如此,詩風定然是有所折射的,可令人驚訝的是,讀他的詩,還真看不出多少鬱悶愁苦的情緒,更無憤激尖刻之詞,反倒不乏高邁豪氣的詠嘆、心地軒敞的明亮。且把這種詩風保持終生,前後期並無多大的反差,更難得的是,他的絕大多數傳世絕句,都系貶途中吟得,仿佛不是身處放逐的途中,而是隨處逍遙的自牧。
且看他被貶夔州時的絕句:「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踏歌聲。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竹枝詞二首·其一》)還有被貶朗州時的《秋詞·其一》:「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晴空一鶴排雲上,便引詩情到碧霄。」亮堂得一無隱晦,灑脫得幾近忘憂,沒有一顆強大的心臟,或不是那麼智慧通透,斷難做到這個程度啊!所以在若干位唐代大詩人的「符號」序列中,劉禹錫也不遑多讓,錄得一枚「詩豪」的別稱。
來和縣任刺史(一說通判)後,按官階劉禹錫應享有縣衙三間三廂的住房待遇,當地策姓縣令顯然是個勢利眼,見劉禹錫一路貶來,定是吃不開的悖時人物,便存心捉弄起他來。先是給出三間房,卻不在縣衙內,而是城南面江而居的僻地。劉禹錫倒也不計較,隨即住了過去,同時寫了一對楹聯貼在門兩邊:「面對大江觀白帆,身在和州思爭辯。」透出一種無所謂的態度。
知縣見劉禹錫跟個沒事人似的,還寫了這樣一副對聯,遂小肚雞腸地認定劉禹錫沒服軟,也沒把自己放在眼裡,便繼續實施「報復」:取消原分配方案,把劉禹錫的住房即刻遷往城北,且待遇砍半,只給一間半。劉禹錫這下該「發作」了吧?居然還是淡定自若,麻溜地搬了過去,不過又傳出兩句詩:「垂柳青青江水邊,人在歷陽(和縣下轄的鎮名,即劉禹錫住處)心在京。」按我的解讀,語含任你怎麼打壓,而我「心遠地自偏」的意思在內。這個策知縣顯然是個小人,見劉禹錫還是這麼「無所謂」,分明是不屑理會我這個地方一把手啊!於是把事做絕,毫不掩飾地進行三度報復:讓劉禹錫搬去縣城中部,只給一間黑咕隆咚,僅容一床、一凳、一桌的陋室。
欺人如此,劉禹錫修養再好,也應拍案而起了吧?那就正中策知縣的下懷了,說不定剛夠參你一本:劉禹錫一個貶官,下放到我們這個貧困縣來,不洗心革面,接受考驗,反倒斤斤計較級別待遇……可策知縣發現,這個劉禹錫面對半年內的三次搬家,竟面無慍色,氣定神閒,擺明了是一種「不爭而爭」「不怒而威」的態度。正所謂「汝之砒霜,我之蜜糖」,對劉禹錫這種氣質高貴的人,你越是捶打他、壓制他,他就越鋼筋鐵骨,通體發光,這就叫大才子啊!聯想起有些人自視甚高,可稍遇挫折即頹靡拉胯,亂了方寸,必非碧梧翠竹之才。
中國古代文學史真該好好「感謝」這位策知縣,如果沒有他對劉禹錫的三次打壓,就不會催生一次震古爍今的靈感迸發,不會因此而誕生一篇影響深遠的千古奇文。在搬去「陋室」新居的某個夜晚,劉禹錫坐在案前,濡墨揮毫,頃刻之間,《陋室銘》有如電光乍閃,劃破和縣的上空。
這篇散文一如他的詩風,充滿純粹、光明和健朗的氣息,體現出豁達的氣度和空古的意境,絲毫看不出這是在受到極度打壓的逆境下寫就的文字。曰「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那是說我的住房條件雖差,卻也不是市儈俗客隨便能來的地方,只有腹有詩書、志同道合的好友,我才樂於接待。而「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表明向善的德行總是自帶光芒,不會因為居室的狹小而有所減損。雖說劉禹錫的「調子」始終洋溢着典雅的文氣,卻也是一種坦然的自白:不是越搬越差嗎?我偏要在這「只一間」的陋室里,以駢散結合的高華文體一抒胸襟,彰顯本具。《陋室銘》雖只短短81字,卻把一間現實中的陋室,升格為精神的廣廈和心靈的華屋。
劉禹錫,中山靖王劉勝之後,與柳宗元並稱「劉柳」;與白居易、韋應物合稱「三傑」。他的《陋室銘》顯然不是真把陋室看作「華屋」,更不意味他面對命運不公時忍氣吞聲、懦弱怕事的態度,而是劉禹錫心裡明白,在那些個魑魅魍魎面前,保持「調素琴,閱金經,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的閒逸狀態,才是一種志行的修煉和心性的磨鍊。或有人會問:那劉禹錫究竟犯了什麼錯,才被一而再、再而三地貶官呢?這確實是一個無法迴避的問題,這裡不作瑣細的羅列和史料的堆砌,我以為從白居易的幾句評價中可見端倪:「彭城劉夢得,詩豪者也,其鋒森然,少敢當者。」即豪放真率的文人性情而已,不曲學阿世,說話辦事,皆服膺自己的內心。
劉禹錫不會預見到,自打《陋室銘》問世後,不知激勵了後世多少貧居陋室的學子,使他們懂得境隨心轉,遠比心隨境轉來得重要;不知使多少人受其感召,不為逆境所困;不隨時風俯仰,活出一個坦蕩蕩的自己。穿越時間的風雨,我的耳畔,也仿佛傳來了他們的喃喃吟誦,起句為「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結句為「南陽諸葛廬,西蜀子云亭。孔子云:何陋之有?」[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