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堂中的蘇東坡(陳響平)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雪堂中的蘇東坡》是中國當代作家陳響平的散文。
作品欣賞
雪堂中的蘇東坡
一個晴好的假日,我又一次來到了位於長江之濱的黃岡市黃州東坡赤壁,來到了蘇東坡的「雪堂」,穿越宋朝,回望「雪堂」冷寂中的盛景。
元豐五年(1082年)二月,蘇東坡在其躬耕的黃土坡一側,就地取材,用黃泥制磚,壘牆砌壁,房頂蓋上茅草,自建起五間房。房子落成之日,適逢大雪紛飛,東坡先生有感於雪的品質,在房內四壁繪滿雪花牆畫,自題「東坡雪堂」四字為門額,後又作《雪堂記》以彰其實事。他寫道:「蘇子得廢圃於東坡之脅,築而垣之,作堂焉,號其正曰『雪堂』。堂以大雪中為之,因繪雪於四壁之間,無容隙也。起居偃仰,環顧睥睨,無非雪者。」他還說:「是堂之作也,吾非取雪之勢而取雪之意,吾非逃世之事而逃世之機。吾不知雪之為可觀賞,吾不知世之為可依違。」我理解的意思是:建造這座雪堂,並不是要取用雪的形勢,而是要取用雪的寓意。我並不是為了逃離世間瑣事,而是為了逃避世間的機巧。唯有在精神上,忘卻世事機鋒的複雜,就像那高潔的雪花一樣,飄落於紅塵之世,給大地帶來一片純淨無暇的世界,生出一顆如同蓮花般出淤泥而不染的真心。
雪堂雖然建在荒涼冷僻孤寂之地,但是建成之後卻迎來熱鬧的盛況。城內外的許多朋友,有的提酒,有的拎肉,紛紛親往祝賀。當時的蘇軾在一片「東坡居士」的稱呼中,將朋友們送來的酒混裝在一個大容器之中,稱之為「雪堂義樽」。自此以後,蘇東坡常用「雪堂義樽」招待朋友,來訪者大多酩酊大醉方歸。
自此,雪堂就成了蘇東坡勞作之餘的休閒之所。泡茶品酒、待人迎客、修身養性、吟詩作畫,可以說是他精神涵養的棲息之地。在雪堂內,他創作了不少得意佳作,如《江城子·夢中了了醉中醒》《哨遍·為米折腰》《怪石供》《後赤壁賦》《滿庭芳·歸去來兮》等。故而,古往今來,雪堂名氣極大,備受文人們推崇。南宋詩人王以凝就說:「千古黃州,雪堂奇勝,名與赤壁齊高」。
當然,我也知道,我今天所站立的此「雪堂」,並非是彼「雪堂」。關於「雪堂」遺址一直都有爭論。有的說「東坡雪堂」的故址不在今日黃岡師院老校區、體育路一帶;有的說「東坡雪堂」準確位置應是在黃州城內的青雲街與考棚街之間大穆家巷側。也有資料這樣記載:1081(元豐四年)春日,蘇東坡給楊元素去信一封說:「近於城中葺一荒園,手種菜果以自娛。」不久,蘇東坡又與堂兄子安寫了一封信,在信中亦開門見山地寫道:「近於城中得荒地十數畝,躬耕其中,作草屋數間,謂之東坡雪堂,種蔬接果,聊以忘老。」楊元素,即楊繪,四川綿竹人。子安,名不危,系蘇東坡伯父蘇渙的第三個兒子。蘇東坡在《東坡八首》詩敘中也記述道:「余至黃州二年,日以困匱,故人馬正卿哀余乏食,為余郡中請故營地數十畝,使得躬耕其中……」。他曾與巢元修寫信說:「近日牢城失火,燒盪十九,雪堂亦危。」從蘇東坡與楊元素、蘇子安的兩封書信及《東坡八首》詩敘中有「城中」、「郡中」之語,可知當時的東坡之地應是位於黃州城內的一個偏角。同時,牢城即今監獄,只能建在黃州城內。雪堂既與牢城相近,就不會是位於黃州城外。這個說法我認為似乎更靠譜一些。我今天所見到的「雪堂」位於黃岡市黃州城的赤壁龍王山,是1986年黃州人重建恢復的「雪堂」,以彰顯名賢勝跡。雪堂內現存有《東坡躬耕圖》《梅雪圖》和《雪堂飛雪圖》,還有著名的《東坡八首》。
星移斗轉,滄桑巨變。無論何種說法,我今天所站立的東坡「雪堂」肯定不是蘇先生的原創「雪堂」。具體在什麼地方?隨着黃州城區近千年的改造升級,我們已經無法考證,但我覺得這已經不太重要。重要的是,當時「雪堂」聚集的友人們,都是一些有名望的文化人,他們在此寫作、賦詩、繪畫,那種歷史的文化之氣,隨着時間的變化,愈發顯得熠熠生輝。蘇東坡這三個字,也響徹中國千年歷史,「雪堂」的文化符號已經深深地印刻在中國的文化史冊之中,我們要的是「雪堂」之內涵,而不是形式。
北宋進士張舜民曾三次到黃州親臨雪堂,第一次是元豐六年,當時張舜民因寫詩獲罪變為郴州監稅。在赴郴州途中,繞道到黃州看望蘇東坡,蘇東坡謫居黃州已經四年了。到黃州的當天,張舜民拜會了黃州太守楊穼、通判孟震,在臨皋亭與蘇東坡相會,老朋友見面非常高興,並在雪堂共進晚餐。此後的幾天張舜民在蘇東坡的陪同下,暢遊赤壁並遊歷了黃州諸勝。另外的兩次都是在蘇東坡離開黃州之後。在最後一次瞻仰東坡雪堂時,張舜民十分傷感,當時他從郴嶺回歸,蘇東坡離開黃州已有幾年了。雪堂前的桃樹李樹已結果,暗井旁邊的梧桐樹也比過去粗壯了許多。面對老朋友睡過的床,坐過的椅,走過的路,用過的農具,張舜民睹物思主,發出了「床坐凝塵風自掃,江山無主燕空飛」的感嘆。所幸的是江南王文甫仍健在,並經常將蘇東坡用過的蓑衣斗笠拿出來晾曬,他深信蘇東坡終有一天會回到黃州。在王文甫的家中,張舜民按捺不住內心的激情,以《三過黃州蘇子瞻東坡雪堂》為名,題詩其齋扉說:
倚帆側舵嶺邊歸,重過東坡叩竹扉。
床坐凝塵風自掃,江山無主燕空飛。
門前桃李添新徑,井畔梧桐長舊圍。
好在江南王釣叟,為君時復曬漁衣。
謫居黃州初期,面對殘酷的現實,蘇東坡一度陷入失魂落魄的絕望處境。造福蒼生的願望幻滅了,既然不能「平天下」,那就把目光放在自己身上,先從「修身齊家」開始。為了緩解苦悶消極的情緒,他致力於用文學抒解個人情懷,其率真的性格在這時候流露出來。他經常自嘲:「自笑平生為口忙,老來事業轉荒唐」。自己非但沒有給家人帶來榮華富貴,反而一事無成,連累親友一起遭罪。但蘇軾作為一個樂天派,封閉了幾個月之後,豁達的性格終究使他走了出來,他在當地結交了許多朋友,其中既有季常等高雅之士,也有樵夫等平民白丁。他對此也很自豪,自述道:「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兒。」
雪堂的建造,正是蘇東坡「下可陪卑田院乞兒」的處所,是他親手建造之居。為此,蘇東坡對雪堂有着很不一樣的情愫,非常注重雪堂的環境美化,不僅屋內繪景圖形精美,而且屋外環境清幽,王宗稷在《東坡先生年譜》中說:「試以《東坡圖》考雪堂之景,堂之前則有細柳,前有浚井,西有微泉。堂之下則有大冶長老桃花茶,巢元修菜,何氏叢橘,種秔稌,蒔棗栗,有松期為何斫,種麥以為奇事,作陂塘,植黃桑,皆足以供先生之歲用。」 他在「雪堂」前種有楊柳,在「雪堂」後面種植有梅花,在「雪堂」周圍還種有墨竹。配上「雪堂」的飛檐翹角,黑瓦朱楹,給人一種人間仙境之感。蘇東坡在人生的低谷中完成了一個真正意義上的詩意棲居,他將人生與文學推到了輝煌的極致。
著名山水畫家米芾到黃州後,就是在雪堂認識蘇東坡,住在東坡雪堂,並與他談書論畫,與蘇東坡一起觀看其收藏的唐代畫家吳道子畫的釋迦佛像。米芾還向其詢問東坡畫竹之法,蘇東坡讓他把觀音紙貼於壁上,起身在紙上作兩枝竹,一枯樹、一怪石以贈米芾。這年四月,楊繪也來到來雪堂,談及東坡舊日贈詞:天涯同是傷流落;且感六客同集湖州,作和詩答楊繪。
時任黃州太守的徐君猷曾來雪堂,他們一起去老百姓家中飲酒吃肉,東坡還作《豬頭頌》和《二紅飯》兩篇有趣的小文。在《豬肉頌》中,他寫道:「淨洗鐺,少著水,柴頭罨煙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時他自美。黃州好豬肉,價賤如泥土。貴者不肯吃,貧者不解煮,早晨起來打兩碗,飽得自家君莫管。」而那篇《二紅飯》則只寥寥一百餘字,蘇東坡卻將那種貶逐生涯描述得豐富多彩、情趣橫生,而讀後卻感受到了其中無邊的苦澀。
我曾在黃州居住十三年,這裡是我心儀的一塊風水寶地。記不清,多少個早晨,我在赤壁山間小徑上漫步;多少個黃昏,我在這綠蔭山道慢跑。每當我路過「雪堂」,就會有一種沉思,有一種幸遇之感。漫步其間,令我常常浮想聯翩。畢竟,蘇軾是一位被貶的官員,由皇帝身邊的人,一下子貶為檢校水部員外郎、黃州團練副使,一個「閒職」。雖然被「皇恩浩蕩」地保留了小小的官職,但因戴罪之身,不能簽署公文,不得擅自離開黃州境內,如同軟禁。一個人到了這個地步,只要不是神仙,誰都會鬧思想情緒,誰都會有怨氣。我想蘇軾作為一個正常人,他也不例外。尤其是在生活困頓、窘迫,生計無所着落,有時全靠朋友施捨或饋贈的情況下,心緒肯定會低落,精神肯定會低迷。
我邊走邊想,被貶的蘇東坡居住雪堂之時,到底有哪些真情友人來訪問過、亦或安慰過他?是官宦大人,還是普通百姓?他們是作怎樣的交談?我想那肯定是非常有趣,非常有味的神思交流。你想想,蘇東坡是那麼一個有趣、有才的人,他談論起詩文字畫,民間趣事,肯定會是妙語聯珠,佳句不斷。我有時還想,朋友來了,蘇東坡是怎麼招待他們的?除了「食可百日無肉,居不可一日無竹」外,他還會吃一些什麼菜,喝的什麼酒?要知道,蘇東坡可也是一位烹飪高手,黃州的紅燒豬肉就是他發明創造。還有,黃州地處長江之邊,城裡周邊雜草叢生,夏夜的蚊子特別的多,他該是如何驅蚊趕蟲的呢?還有,蘇東坡一介書生,剛剛從皇帝身邊發配下來,他是如何躬耕田地?勞動的時候,他會不會寬衣解帶,赤腳着地?他畢竟是一代大文人,筆才是他的生命支撐,突然要拿起鋤頭,他能放得下那剛直的身段嗎?當時到底是怎麼想的呢?
我只能試圖從他的詩文中找到我心裡的答案。在這簡陋的雪堂內,蘇軾創作出了膾炙人口的千古絕唱「一詞二賦」;寫下了世人公認的「天下第三行書」《黃州寒食詩》;飽含熱淚為黃州人們留下了《滿庭芳·歸去來兮》一詞。每當我行走在這裡,就有一種沐浴在文風和煦的氛圍里,使我的內心變得格外安靜,有一種靈魂的安撫之感,一種精神的再生。蘇東坡曾在雪堂前親手栽種一棵紅梅,並寫有吟詠紅梅的詩四首,有一首格外令人稱道:
怕愁貪睡獨開遲,自恐冰容不入時。
故作小紅桃杏色,尚余孤瘦雪霜姿。
寒心未肯隨春態,酒暈無端上玉肌。
詩老不知梅格在,更看綠葉與青枝!
蘇東坡將紅梅形容為冰雪之容、桃杏之色,被人們贊為詠梅的絕唱,被畫家作為紅梅畫作的佳題。蘇東坡不僅用詩詞來詠梅,而且用畫筆來表現梅花。他的《東坡老梅》圖,風格高標但不孤傲,道路坎坷而襟懷曠達。蘇東坡有文人常見的「寒梅情節」,對梅花可謂是情有獨鍾。「數枝殘綠風吹盡,一點芳心雀啅開」,也正是這種無畏寒冬的「寒梅精神」,讓他獲得了新生。可惜的是,東坡先生親手栽下的紅梅生長近五百年後枯死了。所幸的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雪堂前移植臘梅、白梅、紅梅各一棵,為雪堂增色不少。每年初春,三種梅花次第開放,淡黃臘梅的雅致,白梅獨韻的高標,粉紅梅苞的亮麗,鮮活了古老雪堂的春色,品味那「尋常一樣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的詩句,便覺着雪堂有了生命和靈魂。
眼看太陽即將隱沒在長江之西,夕陽的餘輝灑在「雪堂」,將「雪堂」的飛檐翹角勾勒出一幅古典的畫。此時,遊人希少,我靜靜地享受着這獨有的時光,深深地沉醉在雪堂溫情的畫中,我想成為這畫中人。畢竟,這裡是蘇東坡的故居,更是古城黃州的文化之根,我深深地感覺到它的厚重。生活在當下的塵世之中,如果你總是覺得人生不如意,希望你也來走一走,看一看,從蘇東坡的詩文中,找到一種向上的力量;從他的「雪堂」之中,找到一處心安之所。
作者簡介
陳響平,筆名陌上牧笛、松間明月、江南。湖北省作家協會會員。金融作家協會會員。煮字生暖,攝影書法,發表文學作品50多萬字。
參考資料
- ↑ [中國作家網 (chinawriter.com.cn)中國作家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