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箏——《野草》之九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風箏——《野草》之九,北京的冬季,地上還有積雪,灰黑色的禿樹枝丫叉于晴朗的天空中,而遠處有一二風箏浮動,在我是一種驚異和悲哀。 故鄉的風箏時節,是春二月,倘聽到沙沙的風輪聲,仰頭便能看見一個淡
原文
北京的冬季,地上還有積雪,灰黑色的禿樹枝丫叉于晴朗的天空中,而遠處有一二風箏浮動,在我是一種驚異和悲哀。
故鄉的風箏時節,是春二月,倘聽到沙沙的風輪聲,仰頭便能看見一個淡墨色的蟹風箏或嫩藍色的蜈蚣風箏。還有寂寞的瓦片風箏,沒有風輪,又放得很低,伶仃地顯出憔悴可憐模樣。但此時地上的楊柳已經發芽,早的山桃也多吐蕾,和孩子們的天上的點綴相照應,打成一片春日的溫和。我現在在那裡呢?四面都還是嚴冬的肅殺,而久經訣別的故鄉的久經逝去的春天,卻就在這天空中蕩漾了。
但我是向來不愛放風箏的,不但不愛,並且嫌惡他,因為我以為這是沒出息孩子所做的玩藝。和我相反的是我的小兄弟,他那時大概十歲內外罷,多病,瘦得不堪,然而最喜歡風箏,自己買不起,我又不許放,他只得張着小嘴,呆看着空中出神,有時至於小半日。遠處的蟹風箏突然落下來了,他驚呼;兩個瓦片風箏的纏繞解開了,他高興得跳躍。他的這些,在我看來都是笑柄,可鄙的。
有一天,我忽然想起,似乎多日不很看見他了,但記得曾見他在後園拾枯竹。我恍然大悟似的,便跑向少有人去的一間堆積雜物的小屋去,推開門,果然就在塵封的什物堆中發見了他。他向着大方凳,坐在小凳上;便很驚惶地站了起來,失了色瑟縮着。大方凳旁靠着一個蝴蝶風箏的竹骨,還沒有糊上紙,凳上是一對做眼睛用的小風輪,正用紅紙條裝飾着,將要完工了。我在破獲秘密的滿足中,又很憤怒他的瞞了我的眼睛,這樣苦心孤詣地來偷做沒出息孩子的玩藝。我即刻伸手摺斷了蝴蝶的一支翅骨,又將風輪擲在地下,踏扁了。論長幼,論力氣,他是都敵不過我的,我當然得到完全的勝利,於是傲然走出,留他絕望地站在小屋裡。後來他怎樣,我不知道,也沒有留心。
然而我的懲罰終於輪到了,在我們離別得很久之後,我已經是中年。我不幸偶而看了一本外國的講論兒童的書,才知道遊戲是兒童最正當的行為,玩具是兒童的天使。於是二十年來毫不憶及的幼小時候對於精神的虐殺的這一幕,忽地在眼前展開,而我的心也仿佛同時變了鉛塊,很重很重的墮下去了。
但心又不竟墮下去而至於斷絕,他只是很重很重地墮着,墮着。我也知道補過的方法的:送他風箏,贊成他放,勸他放,我和他一同放。我們嚷着,跑着,笑着。——然而他其時已經和我一樣,早已有了鬍子了。
我也知道還有一個補過的方法的:去討他的寬恕,等他說,「我可是毫不怪你呵。」那麼,我的心一定就輕鬆了,這確是一個可行的方法。有一回,我們會面的時候,是臉上都已添刻了許多「生」的辛苦的條紋,而我的心很沉重。我們漸漸談起兒時的舊事來,我便敘述到這一節,自說少年時代的胡塗。「我可是毫不怪你呵。」我想,他要說了,我即刻便受了寬恕,我的心從此也寬鬆了吧。
「有過這樣的事嗎?」他驚異地笑着說,就像旁聽着別人的故事一樣。他什麼也不記得了。
全然忘卻,毫無怨恨,又有什麼寬恕之可言呢?無怨的恕,說謊罷了。
我還能希求什麼呢?我的心只得沉重着。
現在,故鄉的春天又在這異地的空中了,既給我久經逝去的兒時的回憶,而一併也帶着無可把握的悲哀。我倒不如躲到肅殺的嚴冬中去罷,——但是,四面又明明是嚴冬,正給我非常的寒威和冷氣。
一九二五年一月二十四日
(1925年《語絲》第12期)
賞析
這是一篇立意新穎,含義深刻,感情真切的隨筆散文。它有一般隨筆的特點,寫的是生活中的一瓦一石,抒發的是人生片斷的感受。但是,由於作者把深刻的立意融化在詩情畫意的敘事中表現,使作品煥發出動人心弦的藝術力量,給讀者以強烈的感染。
作品先從北京的嚴冬起筆:地上的「積雪」,樹上的禿枝,與晴空中「一二風箏浮動」相互映襯,渲染出北國冬天的陰冷。然而就在這凜冽的寒氣中,已有孩子們放風箏了。作品開篇這樣寫,一方面是聯想故鄉風箏的引子,同時也為下文描寫「小兄弟」愛風箏,以及兄長扼殺小兄弟做風箏的悖於情理做了鋪墊。接着作者觸景生情,自然地寫到故鄉「風箏時節」的誘人境況:地上桃紅柳綠,空中風箏飄蕩。生意盎然的江南風箏時節何其令人嚮往!在這裡,作者以點睛妙筆,通過描寫小兄弟「張着小嘴,呆看着空中出神」,隨着風箏的起落「驚呼」、「跳躍」的傳神動作,把小兄弟酷愛風箏,又自己買不起風箏的可愛而又可憐的心態和神態表現得淋漓盡致。這裡對小兄弟熱愛風箏寫得愈真切,就愈有利於突出表現虐殺兒童心靈的悖理。寫到這裡,作者筆鋒一轉,着重描寫了兄長對小兄弟「精神的虐殺」的一幕。作為兄長的「我」,蠻橫地毀壞了小兄弟「苦心孤詣地來偷做」的將要完成的風箏。這裡毀掉的不只是一個物質的風箏,它摧殘的是兒童的心靈。作者通過對兄長粗暴行為的描寫和後來發現自己錯誤以後誠摯悔恨的深情抒發,對封建家長式教育方式和「尊長輕幼」的傳統觀念進行了深刻批判。全篇沒有一處平淡乏味的敘述,更沒有空洞抽象的感慨和說教,而是把強烈而真切的愛憎與娓娓而談的敘事、多姿多彩的藝術形象熔鑄成為一個整體,交織成一幅凝聚着對現實人生深刻感受的藝術畫面,使讀者在領略藝術境界中受到思想教育和感染。[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