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蜂的毒刺(郁達夫)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作品欣賞
這幾年來,自己因為不能應時豹變,順合潮流的結果,所以弄得失去了職業,失去了朋友親人,失去了一切的一切,只成了孤零丁的一個,落在時代的後面浮沉着。人家要我沒落,但肉體卻仍舊在維持着它的舊日的作用,不肯好好兒的消亡下去。人家勸我自殺,但窮得連買一點藥買一支手槍的餘裕都沒有,而墜落頹廢的我的意志也連豎直耳朵,聽一聽人家的勸告的毅力都決拿不起來。在這無可奈何的楚歌聲里,自然而然,我便成了一個與豬狗一樣的一點兒自決心責任心也沒有的行屍走肉了,對這一個行屍,人家還在說是什麼「運命論者」。
運命論者也好,頹廢墮落也沒有法子,可是像豬一樣的這一塊走肉中間,有時候還不能完全把知覺感情等稍為高尚一點的感覺殺死,於是突然之間,就同癲癇病者的發作一樣,亦有一種很深沉很悲痛的孤寂之感襲上身來。
有一天,也是在這一種發作之後,我忽而想起了一位不相識的青年寫給我的幾封信。這一位好奇的青年,大約也同我一樣的在感到孤獨罷,他寫來的幾封滿貯着熱情的信上,說無論如何總想看一看我這一塊走肉。想起了他,那一天早晨,我就借得了幾個零用錢,飄然坐上了車,走到了上海最熱鬧的一個地方去拜訪了一次。
兩人見到了面,不消說是各有一種歡喜之情感到的。我也一時破了長久沉默的戒,滔滔談了許多前後不接的閒天,他也全身抖擻了起來,似乎是喜歡得不了的樣子。談了一會,我覺得餓了,就和他一同出來去吃了一點點心,吃飽了之後又同他走了一圈,談了半天。
他怎麼也不肯和我別去,一定要邀我回到他的旅館去和他同吃午飯。但可憐的我那時候心裡頭又起了別的作用了,一時就想去看一回好久沒有見到而相約已經有好幾次的一位書店裡的熟人。我就告訴他說,吃飯是不能同他在一道吃的。他問為什麼?我說因為今天是有人約我吃飯的。他問在什麼地方?我說在某處某地的書店樓上。他問幾點鐘?我說正午十二點。因此他就很悲哀地和我在馬路上分開了手,我回頭來看了幾眼,看見他老遠的還立在那裡目送我的行。
和他分開之後去會到了那位書店的熟人,不幸吃飯的地點臨時改變了。我們吃完飯後,坐到了兩點多鐘才走下樓來。正走到了一處寬廣的野道上的時候,我看見前面路上向着我們,太陽光下有一位橫行闊步,好像是興奮得很的青年在走。走近來一看卻正是午前我去訪他和他在馬路上別去的那位純直的少年朋友。
他立在我的面前,面色漲得通紅,眉毛豎了起來,眼睛裡同噴火山似的放出了兩道異樣的光,全身和兩顎骨似乎在格格地發抖,盯視住了我的顏面,半晌說不出話來,兩隻手是捏緊了拳頭垂在肩下的。我也同做了一次竊賊,被抓着了贓證者一樣,一時急得什麼話也想不出來。兩人對頭呆立了一陣,終究還是我先破口說,「你上什麼地方去?」
他又默默地毒視了我一陣,才大聲的喝着說,「你為什麼要騙我?你為什麼要撒謊?」我看了他那雙冒火的眼光,覺得知覺也沒有了,神致也昏亂了,不曉回答了他幾句什麼樣的支吾言語,就匆匆逃開了他的面前。但同時在我的腦門的正中,仿佛是感到了一種隱隱的痛楚,仿佛是被一隻馬蜂放了一針毒刺似的。我覺得這正是一隻馬蜂的毒刺,因為我在這一次偶然的失言之中,所感到的苦痛不過是暫時的罷了,而在他的潔白的靈魂之上,怕不得不印上一個極深刻的永也消不去的毒印。聽說馬蜂尾上的毒刺是只有一次好用的,這是它最後的一件自衛武器,這一次的他豈不也同馬蜂一樣,受了我的永久的害毒了麼?我現在當一個人感到孤獨的時候,每要想起這一件事情來,所以近來弄得連無論什麼人的信札都不敢開讀,無論什麼人的地方都不敢去走動了。這一針小小的毒刺,大約是可以把我的孤獨釘住,使它隨伴我到我的墳墓里去的,細細玩味起來,倒也能夠感到一點痛定之後的寬懷情緒,可是那隻馬蜂,那隻已經被我解除了武裝的馬蜂,卻太可憐了,我在此地還只想誠懇地乞求它的饒恕。
一九二九年四月作
原載一九二九年一月二十日《大眾文藝》第五期,該期衍期出版 [1]
作者簡介
郁達夫(1896-1945),原名郁文,幼名蔭生,浙江富陽人。早年留學日本,1921年出版小說集《沉淪》,與郭沫若等發起成立創造社。回國後從事新文學創作,主編《創造季刊》、《洪水》等文學刊物。1928年與魯迅合編《奔流》雜誌,1930年參加左聯。郁達夫是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最活躍的作家之一,在小說、散文、舊體詩詞及評論方面都有佳作。同時,郁達夫具有強烈的民族氣節,積極從事抗日宣傳活動,後被日軍憲兵殺害。 主要作品有:《沉淪》,《蔦蘿集》、《小說論》,《日記九種》、《空虛》、《迷羊》、《她是一個弱女子》和《閒書》等。[2]
郁達夫作為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著名作家,其舊體詩歌具有獨特的美學風貌,即情感的真摯美、詩歌的意境美、語言和音韻律的通俗流暢美.在風格上,其前期詩歌充滿憂鬱、哀傷的婉約陰柔美,後期詩歌則大多體現出慷慨悲壯的陽剛美.[3]
郁達夫散文特點:首先,強烈地表現作家個性,這是郁達夫散文創作的理論認識,也是他「散文的心」。他在散文中無所顧忌地對自己的思想、生活細節進行詳細的描寫,非常強效地表現了他「自敘傳」的獨特風格。第二,憂鬱感傷的情凋。郁達夫的散文,與小說一樣與眾不伺,憂鬱感傷的情調深深地烙印在他的創作中。第三,恣肆坦誠、熱情呼號的自剖式的文字。第四,迴腸盪氣的詩的調子。另外,郁達夫散文中那種不拘形式縱情宜泄的抒情方式,郁達夫的散文發出的是帶有強烈個性的自己的聲音,篇篇洋溢着迴腸盪氣的詩的情調,熱情坦白,毫無遮掩地表現了一個富有才情的知識分子在動亂社會裡的苦悶心情,展現出一幅幅感傷,憂鬱而又秀麗、雋永的情景交融的畫面。[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