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中石:乘数与被乘数》(卞毓方散文)查看源代码讨论查看历史
《欧阳中石:乘数与被乘数》是中国现代作家卞毓方写的散文。
作品欣赏
“不务正业,无家可归”
仿佛注定要远离专业!从一开始。那是1954年,欧阳中石大学毕业,自北大,自哲学系逻辑专门班,学校把他打发到河北,河北把他拨拉到通县,通县把他安排在女师,女师分派他教学生几何。
他倒好,没有嗟叹,没有怨尤,随遇而安,轻装上阵。逻辑与数学本来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君不闻,前辈哲学大师斯宾诺莎,就用几何学的方式,证明笛卡尔的哲学原理。哈哈!学逻辑的教几何,正是得其所哉!得其所哉!
几何教得好好的,学校又让他改教语文。前提是语文教研组人手不够。其次嘛,是看上他文学修养实在深厚。
当然。当然。哲学是文学的灵魂,文学是哲学的躯壳,从古至今,伟大的哲学家也必然是出色的文体家,这不用证明,比比皆是。
语文是欧阳中石的强项,学以致用,立竿见影。很快,他的课堂教学成了校内的样板。然后,又成了县内的样板。再然后……唉,对不起,没了下文。
怎么会没了下文?
因为,学校改派他教物理了。
是物理教研组人手不够?也许吧。是欧阳中石精通物理?不,没那回事。那么,为什么出现这种明显不合逻辑的“位移”?
这事是领导决定的,在逻辑凋零的年代,唯一的聊以自慰的逻辑,便是无条件的服从。
欧阳中石摊开物理教材,他很快又在其中找到了乐趣。你看,你看,许多大物理学家,像牛顿,像爱因斯坦,同时也是大哲学家。那么,他一个学哲学的教教物理,不正应了“教学相长”,乐何如之!乐何如之啊!
物理的瘾还没有过足,学校又让他改教化学。
议论就蜂起了。
正面的看法是:不愧是北大毕业,全才,教什么都行!
负面的看法是:这家伙出身不好,社会关系复杂,只能打杂,不能重用!
正面的、负面的议论,欧阳中石都一笑了之。他以惯有的坚决,一头钻进化学。马上,未久,他又发现了新大陆:原来,化学与哲学也是相互交叉的啊,有一种新兴学科,就叫化学哲学。
如是乎这般,欧阳中石在通县,时间从1954到1978,年龄从26至50,单位忽而是中专,忽而是中学,承担的科目,这学期是写字,下学期说不定就变成美术,过一阵儿又回归语文,莫名其妙地又跳到历史,偶尔还有体育,偶尔还有戏剧,一切都呈非线型状态,他……
——等等,你刚才说到体育。可是,他那么矮?又那么瘦?
这你不必担心,欧阳中石是运动高手。身高虽然只有1米62,中学时,百米13秒,跳高1米64,跳远5米90;大学期间,篮球,乒乓球,均达国家二级运动员标准。只不知教学时,他是以哲学诠释体育?还是以体育诠释哲学?
——你还说到戏剧。据我所知,音乐课一般只教唱歌,唱歌跟戏剧不是一个概念啊。
你说的对。欧阳中石教戏剧,是在课外。“文革”中样板戏风靡,欧阳中石自幼爱唱戏,初中拜京剧名家奚啸伯为师,得奚派真传,这样的行家,免不了成为校内外宣传队争抢的对象。
对于欧阳中石,还有另一种课堂,也值得一记:参与创建校办工厂;长期与疾病抗争——先是因见义勇为被公交车压伤左脚,后又因积劳成疾突发脑血栓。“半生蹭蹬因能达,百样飘零只助才。”(清·黄仲则句)生命无所谓虚度,曾经发生的一切,必将沉淀下来,化为经验,凝成素养。
欧阳中石跟我讲过一个故事,是关于钱锺书评职称的。评委们意见分歧,焦点在于: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你说他是搞外国文学的吧,他在中国文学方面比谁都强;你说他是搞研究的吧,他又擅长创作;你说他是搞创作的吧,他那几年主要是搞毛选英文翻译……有关评委就此请教欧阳中石的大学老师金岳霖,金先生说:“咱们换一个思路,不要问他是干什么的,而要问他还有什么不会。”此语一出,众人茅塞顿开,是啊,钱锺书是不折不扣的大家!
仿照金先生的思路,笔者也可以说:“不要问欧阳中石都教过哪些课,而要问他还有哪些课没教过。”
回顾既往,欧阳中石教得时间最长的,是语文,教出革新,教出影响力的,也是语文。怎么个革新?怎么个影响力?有例为证:七十年代末,他调到北京一七一中,专抓语文教改,撇开国家统编教材,另起炉灶,自创一套,试验结果,初中三年,修完中学六年课程,在教育界引起轰动。
然而,在内心深处,他仍然惦着专业对口。专业是什么?专业是游子天涯回眸的故乡明月、旧巢梁燕,是长夜独眠的辗转反侧、魂绕梦牵。谢天谢地,终于迎来了八十年代,百废俱举,拨乱反正,人才得以自由流动。欧阳中石有机会重返北大,执教逻辑——运气只差那么一点点!北大的动作稍微慢了一拍,而北京师院的动作又恰恰快了一拍,这一慢一快,最终决定了他的归宿。
1981年,欧阳中石跨进北京师院,延续他的语文教改。从此,舞台不再限于一个中学,也不再限于北京市。据统计,八十年代而后,全国有数百所中学,都采纳了他的教改方案,换句话说,都按照他的指挥棒转。
绝对没有料到,如此轰轰烈烈、有声有色的教改,竟然半途而废,无疾而终!为什么?究竟卡在哪儿?局外人看不明白,局内人你知我知,却谁都不愿说破。时过境迁,现在我们可以揭开天窗:是教育体制在障碍。欧阳中石本事再大,也不过是一个普通教员,焉能与根深蒂固、积重难返的体制抗衡?
既然无法改变体制,那就只有暂时放弃教改,然后呢,断然回归逻辑!逻辑啊,逻辑!长久以来,你虽然一直隐身幕后,但你是主心骨,是牵引所有知识指针的磁场。于是乎,世人看到,在短短几年内,他怀着“少小离家老大回”的心情,主编或参与编辑出多部逻辑教材,如《逻辑》、《中国逻辑史资料选》、《中国逻辑思想史教程》、《中国逻辑史》等等。
1985年,欧阳中石五十七岁,就一般情形而言,即将船到码头车到站。一个合乎逻辑的思路是:就这么干下去,直到退休。然而,出乎意外,他却放弃手头关于逻辑史的爬梳,在北京师院旗下,推出一个当时绝少有人想到的项目:书法大专班。
欧阳中石自幼习书,先后师从武岩法师与吴玉如,练得一笔好字。如今,在年近花甲之际,他重新站上原点。
书法是吾邦最悠久也最具生命力的国粹,但它始终停留在技艺层面,未登学术殿堂。欧阳中石发前人未发之覆,书法大专班一问世,立刻便如应斯响,八方景从。校方趁热打铁,设立书法专业,陆续引进学士、硕士、博士,乃至博士后学位。古老的书法摇身一变为时髦的学科。
欧阳中石本人也一夜成名,饮誉书坛。笔,自然还是从前那支笔。影响,却已不可同日而语。这是因为,乘数,即笔,虽然未变,被乘数,即学问、阅历、平台、人望、风格,已因缘造化,与时俱进,乘积自然蔚为大观。
写到这儿,忽然想到黄金分割,假设人的寿命以百岁计,那么,他生命的高潮期,应该涌现在“大器晚成”的六十一,或六十二,以此观之,欧阳中石的生命节律堪称近乎理想的黄金比的了。
岁月如流,忽忽进入了耄耋之年。欧阳中石又在首都师大(由北京师院升格而来)麾下,创立了一所“汉字认知与表现研究中心”,旨在探究汉字认知思维与表现规律,以汉字变迁、形意辨析、书学研究、汉字教育等为研究重点,实现汉字认知与书法表现、文化传承与教育发展的有机结合,在传统文化与现代科技融合的背景下,使古老的汉字焕发出新的生机。
无疑,这里有他毕生两件大事的影子:失之东隅的语文教改,和收之桑榆的书法教育。我说“影子”,因为决不是二者简单的叠加,合二而一,而是生物学意义上的杂交,推陈出新,捧出一个崭新而优质的品种!
世俗的自炫,在于“春风得意马蹄疾”;大才的淡定,在于“也无风雨也无晴”。欧阳中石之可爱,之迷人,在于他竟把自己大半生的行迹,概括为一首十六字的顺口溜:“少无大志,见异思迁,不务正业,无家可归。”
嘿!好一个不务正业!
好一个无家可归!
电话线的那头
北京城里的名家,数欧阳中石与外界的距离最近,近到只隔一根电话线,当你拔通他府上的号码,只要欧阳先生在家,他一准会拿起话机。
其次是冯其庸,他也是亲自接电话。
相当多的名家,自个儿不接电话,而由夫人、秘书、助手代劳。红尘闹世,干扰太多,六根难得清净,这也不失为一种自我保护。我曾向欧阳先生建议,不妨学学别人,自己少接电话,让其他人出面过滤过滤,筛选筛选,否则,像这样整天门庭若市,您还有多少自己的空间和时间。先生说,电话铃连接的是缘,是缘就不能阻挡,对于咱,众生一律平等,不能高看这个,怠慢那个。
如此好好先生,自然会引出尴尬,以我在场的一次为例,电话那头的英雄好汉索要先生的字,说你不是人民艺术家么,我就是人民,你得给我写!先生像面对淘气的学生,耐着性儿娓娓解释。我插话说:“甭理他,把电话挂掉!”先生似乎没有听见,声音仍是那么柔和……
也有转身不理的时候,那是面对某些名家。先生夫人向我抱怨:他找你,一个电话就打过来。你找他,电话那头是他雇佣的小秘,说了半天也不得要领。他有名么,咱也有名,户口本上印着呐,有名有姓!得,他拿架子,咱就干脆不给他打!
2009年以来,我和杨清汀合作,为欧阳先生写了一本小书,题为《金石为开——金岳霖的人生艺术和欧阳中石的艺术人生》。此书2010年岁尾由作家出版社付梓。出版之前,我逮空就往他府上跑,为的是采访,掌握第一手材料。出版之后,长舒了一口气,工程完毕,跑动就少了。彼时我已移情别恋,恋上下一本《寻找大师》。作家多是这德行:永远恋的是下一本。过了小半年,又觉得下一本也应该有欧阳先生的位置,于是又重拾旧谊,继续“欧书房行走”。
人,接触多了才能触摸到心脏扑扑的跳跃,无戒心处才能泄露出本能的率真。2011年,欧阳先生八十有三,仍在首都师大开课,课余除了开会、待客、写字,干得最上心最来劲的,是汉字的认知与研究。几乎每次见面,他都要从这事讲起。老先生认为这事比书法重要。他说:祖先留给我们的一份大礼,就是汉字。人与人交流,靠的是语言,语言上升为文字,靠的是符号表达。西方文字用拼音,有方便处,认得字母就能读,也有不便处,比如“一本书”的“书”,用拼音法,北方人读“shu”,南方读“xu”,美国人读“book”,日本人读“hon”,发音天差地别。汉字的长处,在于象形,比如画一个太阳,无论东方人还是西方人,都明白这是太阳,画一个月亮,大家都知道它是月亮。进一步,能表意,太阳、月亮走碰头,表示“明”,大放光明的“明”。
是的,是的,我想。世界上最古老的几种文字,如埃及的圣书字、美洲的玛雅文、美索不达米亚的楔形字、印度的婆罗米字母以及腓尼基字母等,曾经和汉字一样辉煌,甚至比汉字起源还早,如今呢,都成了死文字。只有汉字,仍坚挺在世界,并且由于计算机等现代科技的加入,日益光大发扬。
“这是您在171中学就搞过的课题。”我说。
“在171基础上又有提高,”先生答,“今年6月,成立了一个‘汉字认知与表现研究中心’,挂靠在首都师大,旨在探讨汉字的认知思维与表现规律。”说到这儿,先生展示了一幅字:“文字书焕采,感情意交流。”
稍待,先生又告诉我:“教育部已决定,小学从三年级起增加书法课,一直学到初中。”
诸如此类,等等等等。听多了,有时我会走神。比如忽然想到,上古之际,汉字很可能是在一夜之间诞生的。你想呀,那时候,没有城镇,没有积累条件和传播途径,很难想像它会由一个智者传给另一个智者、由一地传给另一地、由一代传给另一代。古书上讲仓颉发明文字,“天雨粟,鬼夜哭”,换一种眼光看,也许不是无稽之谈。
欧阳先生出身北大哲学系,本该成为哲学家,欧阳先生从小喜欢京剧并投名师,也可能成为一代名伶,欧阳先生热爱体育兼且身手不凡,也有可能成为体育工作者,这些,都被时代耽误了。唯有书法之娱,翰墨之乐,得国运之助,因缘造化,使他歪打正着地成了书法大家。在一个利字当头、人人掉进钱眼的朝代,书法已逸出了艺术之外,名家挥毫,犹如工厂造币,这如何不使逐利者眼红,一些投机者就冒他的大名炮制伪作,以售其奸,以攫暴利。2011年9月初,一天,为顺利撰写本节,我特地跑到潘家园调查,那里经营字画的,多半有欧阳先生的仿品,技法如何,姑且抛在一旁,我是作家,对文字最敏感,最恨错别字,比如有人把岁杪的“杪”,写成“秒”,把草书的“莫”,写成“若”……后来,我将此事说给先生听,他老人家倒是相当大度,他说:一,谢谢他们,本来应当我来做的事情,他们帮着做了。二,替他们委屈,明明是他们写的,却署上我的名字。三,署我名的,一部分写得好,一部分写得稍差;写得好的那部分,有我的,也有别人的,写得稍差的,有别人的,也有我的;最后,写得好的,不是我的也被说成是我的,写得稍差的,是我的也被说成不是我的。你看,到头来,便宜都让我一人占了!
这是一种佛陀的心境。
先生还说:我这辈子,跟员有关系,队员,学员,运动员,馆员,委员,跟长没有关系,班长,队长,股长,科长,什么也没当过,记得解放前上初中,那是日伪时期,每人发一枚胸章,有红边的,有黄边的,有黑边的,有全白的。人家告诉我,红边的是大队长,黄边的是中队长,黑边的是小组长,全白的是队员。我分到的是黑边的,算小组长。我就用油漆,把黑边涂成白的,成了组员。
自打《金石为开》一书出版,世人知道了我与欧阳先生走得近。所以,有些想求先生作品的,就想走我的门路。对此,我基本拒绝。2011年8月初,一位京城朋友愿出重金求先生的字,却不过情面,我把这意思在电话里跟先生说了。先生说:“我很忙,我也不卖。不过,你要是喜欢,可来拿,我分文不取。”并跟我约定了取字时间。
到了那一天,我没有去。因为先生的字已经形成巨大的市场价值,成了代金劵,硬通货,我虽然喜欢他的字,但身为老派文化人,多少还保留一分矜持。
8月底,黄山的郑中明先生来京,他是六百里猴魁茶业公司的董事长,提出想见欧阳先生,我陪着前往。在诸事谈毕,准备告辞时,先生突然说:“你等等,有一幅字是专为你写的,你拿去。”
回家展开,才知写的是杜甫的《望岳》:“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先生的书法,是物质的,更是精神的。
自打2006年和欧阳先生频繁接触,我注意到一个特殊的现象:一方面,因为接连生了几场重病,老先生的右眼基本丧失功能,左眼也不大灵光。这使我想到一个成语“天妒英才”。唉,从前,当欧阳中石年轻力壮、朝气蓬勃的时候,有才华却得不到施展。如今,当他声名如日中天,才华被放大又放大,疾病却又跑出来捣乱。另一方面,我看老先生临场挥毫,速度虽然缓慢,写出来的字,却精神饱满,劲头十足,丝毫没有老态,证明他的生命力依然旺盛。张大千晚年患上眼疾,右目基本失明,不能再画工笔,遂扬长避短,创破墨泼彩。欧阳先生呢,说不定哪一天也会有新的拓展,吾人且拭目以待。
2011年9月15,这一天我记得清楚,谈话中,我问欧阳先生今年有没有外出。先生说:“哎呀!我那么伟大的壮举,你都不知道?!”我张口结舌,不知是什么壮举。先生说:“8月6号,我去莱西,参加王元军书展。我跟青岛市委书记熟悉,7号下午,就去了青岛。报道晚上有梅花登陆,梅花你不懂?是台风,起的名儿叫梅花。那天下午大家聚会,我一个学生问我京剧的一个身段,我就表演给他看。就这么一拿架势(起立表演),记者便给拍下了。你看啊,多威武神勇!结果晚上梅花没来,转别处去了。第二天我表演的照片登在报上,人家就说:欧阳中石一发功,把梅花都吓跑了!”
9月18,我与欧阳先生通话,他说:“你来吧,xxx在这儿,正好见个面。”xxx是谁?手机有杂音,嗡嗡嗡地听不分明。到了那儿一看,原来是他的内侄、我一直想见的台湾作家张大春。
我很幸运。那份因季羡林先生而起的文化缘分,如今通过欧阳先生这条线,又跨山越水,伸向了夐(xiòng)渺的海外……[1]
作者简介
卞毓方:1944年生于江苏,先后毕业于北京大学和中国社科院研究生院,早年攻读日文,转事国际新闻,长期服务于经济日报、人民日报,中年而后皈依文化,一笔在手,犹如“乾坤圈”在握,唯觉文能补气,文能丰神,文能御侮,文能敌贼。有著作《岁月游虹》、《妩媚得风流》、《雪冠》、《长歌当啸》、《煌煌上庠》、《清华其神,北大其魂》、《天意从来高难问》、《历史是明天的心跳》、《千手拂云,千眼观虹》、《金石为开》、《千山独行》、《寻找大师》、《浪花有脚》、《美色有翅》、《日本人的“真面目”》等问世。尝谓少年比的是才气,中年比的是学问,老年比的是人品、人格[2] 。他的作品或如天马行空、大气游虹,或如清风出袖、明月入怀,其风格如黄钟大吕,熔神奇、瑰丽、嶙峋于一炉,长歌当啸,独树一帜,颇受读者喜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