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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喜宴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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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喜宴的一天》中国当代作家高丽君写的散文。

作品欣赏

乡村喜宴的一天

蜿蜒蛇形的娘家人队伍,走近红色气垫搭起的拱门时,被另一群人截断了。

呼啦啦涌出来许多人,有的用餐巾纸擦嘴,有的拿牙签剔牙,有的眼盯手机埋头向前。一波庄家人吃完了喜宴,正散场呢。

似乎没有筵席后的惬意,美食后的满足,更没有看婚礼现场的热心,他们匆匆穿过熙攘的人群,散在高音喇叭嘈杂中,挤入攒动人群里,再也寻不见了。

手持话筒的年轻总管圆头圆脑,手忙脚乱地大声喊,洗脸水,酒盘子。话筒回声太大,加上方言,听不清后面的话。

我们竖起耳朵猜,大约是娘家人来了,各位注意点。隔着百多里路,乡俗不一,口音变化也很大。你们有啥讲究吗?他颠颠跑过来,问了两遍。

大哥老了,七十多岁的人了,中风后遗症,得慢慢说才听得见。旁边人忙谦虚推让,没有啥,随你们。都是本地人,隔着不远,大致规矩都一样。没必要再说,给婆家添麻烦。

好。那就好。听说你们那里讲究多得很,我们先问问,有啥不对的,多担待些。

穿西装运动裤的年轻人迎上来,笑嘻嘻,啥时代了,还守着那么多规矩,烦死了。不是党中央都讲和谐发展与时俱进吗?

人们都笑,大哥神色一愣,虽然眼斜口歪,但他这个前任法官院长一贯是个讲究人。

走进喜宴现场时,所有人都怔住了。所谓的筵席地点,不过在主人家门口废弃的蔬菜大棚里摆满了高低桌椅,暂当作待客之用。半圆形白塑料遮挡着寒风,倒是暖洋洋;钢筋铁条横竖支撑,还算坚固。只是桌上地下,一片狼藉。

小桌上,铺着薄薄一次性塑料桌布,摆满了简易木筷、杯碗碟盘、残羹剩饭;使用过的白纸杯,抽了半截的烟蒂,吃剩的馒头,团成团的劣质卷纸,还有鸡鸭鱼的骨头。黄土地上,同样的遭遇,不忍卒看。帐篷里烟雾缭绕,酒气熏天。后几桌上挤满了玩骰子的人。

总管一开口,大家再次皱皱眉。不仅因为刚才通知娘家人想参加典礼就参加,不想参加就等着吃饭。而是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头,几辈人坐了几个小时车,难道只是为了吃顿饭?

在西海固,即使最不讲究的人家,婚礼当天,也要视娘家人为尊客。典礼时,一定要摆了凳子,请双方家族中德高望重的老人坐在一起,共同见证庄重时刻,祝福一对新人圆满顺意白头到老的。

总管手持话筒站在门口,西装太窄,撑得肚子越发圆滚滚,大声吆喝,站桌子(服务)的人,赶紧收拾。麻利些。

一黑红脸的人跑过来,折起桌上塑料桌布,四角一提,所有垃圾被包起来,颤微微,一股脑拖到外面去了。他转进来,手脚麻利铺上新桌布,又急忙赶到后面看热闹。那厢许是到了高潮,人人叫嚷呼喊,空气里都飘着赌博的狂热。

一个人匆匆伸头进来看,朝里喊一声,小声点。娘家人在呢!转头出去了。

高音喇叭继续叫喊,鞭炮声礼炮声中,典礼开始了。我忙拽了嫂子出门看。

围花头巾的两个胖女人窃窃私语,这家人咋回事,娘家人来了也不让参加典礼?另外一人不屑地撇撇嘴,不就是有了几个钱嘛,说是办个体面的新式婚礼,老规矩都取掉不要了。我和嫂子对视苦笑,连忙走进大院。

冬雪才霁,满地依旧冰渣,高大的门楼被大红色气垫拱门衬托地格外喜庆。沿着大门,红地毯一直铺到上房门口。两边摆着的高高花篮,在黄土墙黄土院映衬下,假花色彩鲜艳,格外娇美。

正房门口搭起个临时舞台。右侧一对红铁椅,上铺金色条布;左侧欧式风格的简易酒吧台,锡箔纸包裹了大瓶红酒斜纹卧其上;中为红色幕布,金色碎末喷洒出“T LOVE YOU”的字样。三九寒天,阳光甚好,天空湛蓝,白云悠悠,秃山干枯荒野无边,时尚的气垫舞台和肃穆的冬色相配,虚饰着繁华,金碧着辉煌,有不伦不类的虚诞和滑稽。

头发如火鸡冠的主持人,手持缠金纸条的话筒,斜蹲着试音,喂喂喂不停喊,声音顺着墙边溜过深沟跑向旷野

鸡冠先生走上台边唱歌边跳舞,大坨脂肪挤出腰部,把过窄的红西装填充成各种不规则图形。《甜蜜蜜》《小苹果》,一首一首,声情并茂,激情投入,像是露天个人演唱会。

满院人罩在砖砌大灶的浓烟、数层笼屉冒出的蒸汽、洗碗大盆腾起的水汽里,皱着眉头满脸旧社会地听演唱。终于,满头大汗的胖小伙停止表演,宣布典礼开始。

穿着白纱裙的新娘子婷婷出场,礼服里套着红色保暖衣裤,迎接四面八方聚焦来的目光,面无表情。身旁的新郎分外腼腆,黑框眼镜后,一片茫然失措。相识了个把月就结婚,他们对未来同样感到惶惑无奈。

主持人开始吆喝:快来看,这貌美如仙的女子是谁呢?接着自问自答,新娘子。又熟练地伸出话筒,模仿歌星来渲染气氛,那么身边这个又老又丑的男人是谁呢?请大家跟我一起喊——老公公。

请问老公公,今天娶儿媳妇,你这么高兴为啥?儿媳妇和你媳妇哪个漂亮撒?瞧你那色迷迷的样……语言新潮,插科打诨,俏皮话惹得人仰头大笑,兴奋不已。

上了年纪的人拧着眉头看舞台上那炫耀口才的年轻人,听他一会小沈阳一会范伟的胡言乱语。年轻人则哈哈大笑,调侃老公公和新媳妇的场景让他们乐不可支,个个拿起手机拍照。一片手机的森林。

典礼现场让人更不舒服,我惦记着筵席,转身又赶回帐篷。

人们无聊地坐着,闲话或低头沉思。门帘揭开,一次性筷子被穿皮夹克的年轻人挟在臂弯走进来,一路走过去,每桌抛下一小捆。总管的话筒继续嗡嗡嗡,娘家人要坐席了,赶紧过来。

站桌子人恋恋不舍走过来,看了一下,大声喊,缺双筷子。那人头也不回,缺了让自己拿,赶到后面看热闹去了。嘴里叼着的烟卷,始终没掉下来过。

饭菜以惊人的速度,被插耳机的半大孩子一碟碟端上来。尽管有鸡鸭鱼肉、蔬菜果品,但盛在浅浅的不锈钢碟内,量少品差,色泽模糊。大家筷子飞扬,在互相叠压的碟里挑拣挟拿,快速吃喝。不一会儿,桌上一片惨不忍睹。我放下筷子环顾四周,看吃相极差的人边吃边说,看唾沫星溅进脏乱的菜盘。

最后一盘菜还没上来,忽然门帘揭开,呼啦啦挤进很多人,站在旁边等座位。大约都是熟人,一边推推搡搡一边说说笑笑。立在我身边穿黄大衣的女人,倒在我身上几次,看我不吃不喝,索性一把抓我起来,你把这个座位让给我。我抬头看,她笑了一下,手上一点也没松劲。

所有坐着的娘家人急忙站起来,尴尬地互相看看,苦笑一声。旁边等着的人纷纷坐下,得意洋洋看着没抢着座位的,高声大笑,像微信群里抢到了大红包。我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淳朴民风、古朴厚重婚宴是我此行追寻的亮点,因为在印象中,乡村婚宴是最为讲究的酒席仪式。

庄户人一辈子,最重要的事无非是婚丧嫁娶。而过红白喜事,那是需要所有钱花在面子上,所有礼数都到位的,尤其是恪守规矩的人家。随礼几十年,跟事几十年,谁不希冀用倍加讲究的场面,花钱长脸,换回人情,彰显门风?

犹记小时候,娃娃是绝对不能上大桌吃饭的。无论多么喜庆的节日,只要有爷爷奶奶在,都得坐在另一桌上,规规矩矩等着,即使结婚了的哥哥姐姐们。所以,偶尔能被奶奶母亲带上吃筵席的,都是漂亮聪明懂礼数的娃娃。坐在大人背后,大人挟什么就吃什么,给什么吃什么,从不敢上桌子自己夹菜。

奶奶总会说,吃饭要慢,不能抢,饿死鬼一样被人笑话。人要坐正,碗要端稳,筷子要拿平,不能乱晃。母亲更郑重其事,吃饭时不能说话,唾沫星子不能乱溅,吃多少舀多少不能剩饭,碗底要吃干净,吃完自己的碗筷要收起来。吃相要好,不然人家说没家教。

再大一点,有资格参加红白宴席了。父母按年龄外派,一次一个,人人有份。按说能作为家人代表去吃席,不仅证明自己长大成人了,更是一种尊贵身份的象征,应该自豪骄傲抢着的。实际上,所有孩子对这种“任务”,一边向往一边推辞。想想看,在家吃个饭都这么多规矩,遑论大场合上的宴席?而且那不单单是吃一顿饭的事,简直就是束缚是桎梏,是惴惴不安惶惶不尽的心理考验。

作为家里的老大,各种带头的机会较多。记得第一次吃席,母亲早早就拿出只有过年走亲戚才穿的衣服,示意我换上。崭新的衣服长期放在柜子里,折痕明显。套上新衣,气氛一下子庄重起来,人也不是平常的人了。我紧张地看着身边嬉闹叫喊的弟弟妹妹,陡然沉稳,一如大人。

母亲前前后后检查几遍,才拿出几块钱,严肃地说,记得要先搭情再吃饭。记着自己辈分坐下首。记得上席人动了筷子,下面人才能动。记得遇到没见过的东西,慢慢看人家怎么吃。记得要尊贵,吃完就放下筷子。记得一席八个人,碗里东西每人一份。八个丸子,一人一个,不能多吃。

当我走向那热闹非凡充满诱惑的宴席时,满脑子的叮嘱和规矩,仿佛肩负着家教、门风、使命,去参加一场盛大隆重的会议。 [桃花分割线]

在西海固农村,最常见的宴席为“十大碗”——即用十个粗瓷大碗装满了肉和菜。这种筵席非常讲究,不但坐席人位置有讲究,连摆放的位置都不能错。有顺口溜为证:

鸡猪羊,肘丸(二声)子;东坡三牲甜盘子;短粉长粉凉碗(四声)子。

吃席过程也有讲究,坐上席的人除了辈分威望高,还肩负传承礼数的使命。一番敬酒谦让后,要端起酒杯倾洒几点,以示祭奠祖先。拿起筷子来首先要夹甜盘(一种用杂粮加糯米做成的甜食),是对五谷粮食的尊重,也是对土地心存敬意。然后,才按照植物动物菜蔬次序,类推去吃。

娃娃们静静地吃着,观察大人推让,聆听大人闲聊。一道道美食通过筷子传送,舌尖喂养,进入食道,滋润味蕾,满足肠胃;人们尊贵地吃,品尝地吃,享受地吃,满怀敬意地吃;那种对粮食的珍惜,对肉类的尊重,对蔬菜的感激,以及口传行授、以身作则的方式方法,对小辈的影响不仅仅是潜移默化这个词所能涵盖的。

筵席,也不仅仅是一个脸面,一种乡俗,一种典范;更是一种民俗礼仪,一种文化传承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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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高丽君,宁夏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

参考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