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 城北,城南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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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北,城南》是中國當代作家周海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城北,城南
八十年代初期,我們從大別山區的一個小山村來到長江邊的這座小縣城。一條東西向的主幹道將小城隔成城南和城北,城北靠近江堤,人煙稀少,除幾戶以捕魚為生的人家,散落地分布在江堤邊,其他都是水窪錯落的荒地。捕魚人在屋子四周開闢了長長方方的菜地,種有自家吃的青菜、韭菜、芫荽、花生、山藥等。蘆葦、野蒿、水葫蘆等水生植物在生長環境良好的條件下瘋長,很快就形成了大面積的濕地,經常可看到鷺鷥、野鶴、稻雞、野鴨等鳥類出沒。清晨一群群的鷺鷥、野鶴、野鴨等水鳥從濕地中振翅而起,黃昏時覓食歸來,景物非常可觀。靠近主幹道有一片樹林,都是速生柳,聽說是早年種植護堤林中多出來的樹種,隨手就往這兒一插,幾十年過去了,手指粗細的樹苗變成八九米高的大樹,一百來棵蔥蔥鬱郁的柳樹林形成一片森林,遠看頗有氣勢。沿着柳樹林的彎彎曲曲的邊緣就是五米寬的土公路,坐長途客車去外地只有這一條主幹道,主幹道以南就是所謂的城南。
城南算是比較模糊的概念。本來在行政區劃上並無南北之分,但是,城南繁華、熱鬧,城北寥落、冷清,所以,「城裡」和城南就是劃等號的。世俗生活在城南,人間的悲歡離合也在城南。某種意義上,對於小城的居民,世界就是城南。城北的一片柳樹林子、幾間低矮的瓦房、成片的水鳥出沒的濕地像是被人遺忘了。越是遺忘,柳樹、水草長的越猛,越發透出一股荒蕪的氣息。然而,城北恰恰就是我們最愛去的地方。也可以說,那裡的荒蕪也孕育着富有。春天,沒人管沒人顧的野花開得簡直要瘋狂了,像迅速占領陣地的野戰部隊。在花期,很多植物的嫩莖是可以吃的,比如野薔薇、葛藤、野百合、野芹菜等。野薔薇的嫩芽汁水特別豐富,嚼爛以後有一股薔薇花的芬芳。夏季是大部分野果成熟的季節,野草莓成片成片地結實,鳥兒吃了一部分,大部分被我們糟蹋了。地上腐爛的果實時間一長,有一種酒糟的醉香味。靠江邊遍布一人多高的蘆葦叢,走到跟前,冷不丁一隻或數隻野鴨振翅飛起。用手扒拉一下蘆葦叢,經常可見野鴨下的淡綠色的鴨蛋,用手摸一下,還帶有野鴨身上的體溫。蘆葦根下面是成群的魚蝦,都不大,大概一拃長。怕人,人走到跟前就游得不見影子。瞅准機會用網兜猛抄一把,總有或大或小的斬獲。沒有人吃這樣的魚蝦,用城裡人的話叫「吃不上嘴」。有時候,我們會從家裡帶幾串鹹魚,點着一堆枯草、枯葉烤鹹魚,一小串鹹魚你爭我搶,一會就下了肚。對於我們,在野草亂生的年代,城北就是我們的樂園。
在我看來,城南其實就是一家醫院、一所學校、一座嘈亂的菜市場等主要建築毫無規律地分布在兩邊的東西向的街道。也可以說,城南的地理意義即在於這條街道。沒有這條街道,也就無所謂「城南」。破舊的五層縣政府大樓矗立在街道北邊約50米,在四周一片低矮的建築群中鶴立雞群。縣城人口少,用「地廣人稀」來形容並不為過,民間順口溜有「江城縣,破豬圈,老爺一打板,四方都聽見」,而這稀少的人口集中分布在街道南北兩側。因此,幾乎所有的居民彼此都很熟悉,熟悉到沒有私密而言的地步。善與惡都在眼皮子底下。假如還有人藏有秘而不宣的事,那大概就是縣政府里的「老爺」了。人們攝於他的權威,對他的私密採取一種視而不見的迴避的態度。沒有私密的生活看起來很恐懼,但是當大家都沒有私密的時候,也就心照不宣。每個人都懷有他人的私密,每個人的私密都被他人懷有。私密是一種所有權屬於他人的權利,竊竊私議是實現這種權利的形式。
一、收破爛的老張
我老爸喜歡在晚飯時喝兩杯,沒什麼菜也一定要整個二兩酒,否則就等於沒吃晚飯。喝酒對於他來說,儀式的意義大於實際的意義。當他的酒上了臉,他和老媽熱議的各類新聞就在不大的飯桌上飛舞。其實,這些新聞早已是舊聞,但或因其荒誕或因其離奇或因其驚世駭俗總能令人驚嘆不已,比如收破爛的老趙他們一家。
老趙大約四十多歲,但看起來比他的實際年齡要蒼老的多。臉上皺紋又深又密,一道一道的勒在兩頰和額頭,使得整張臉看起來像一枚曬透的核桃,似乎用手敲一下就會應聲而碎。因為常年累月拉板車的關係,他的右肩膀看起來比左肩膀要矮一截,站在人面前的時候始終有點像稍息的姿勢。白色的老頭衫被汗漬浸透了,像一件掉色的黃汗衫。縣城收破爛的只此一家,也就是老趙獨家經營。城裡有很多服務行業因為某種說不清的因素形成了自然壟斷。比如理髮的,從來都是街道東頭一家,西頭一家,門面、價格、裡面的擺設甚至剪出來的髮型都差不多。想自己做點小買賣的自然會想別的門路,不會再去開理髮店,這大概就是「先發優勢」。老趙一般上午九點鐘出來一趟,下午四五點出來一趟。他的板車是那種最常見的木結構橡膠輪胎板車,唯一不同之處在車尾用釘子又加釘了一塊一米多長的木板,再用鐵絲捆幫固定住,相當於一輛加長型板車。車輪兩邊各掛着一隻草綠色的蛇皮袋,老張拉空車的時候跑得飛快,蛇皮袋在風中抖起來就像一雙綠色的翅膀。收貨的時候,零碎東西都裝在蛇皮袋裡,大件擺放在車架上。廢品站願意回收的廢品,不論大小輕重老張一概照單全收。
做小生意的也有層次之分。拉板車不如菜市場擺攤的,菜市場擺攤不如開理髮店的。但給人的印象,老張的日子好像過得並不差。老張有個四歲的女兒,眼睛大,鼻子挺,皮膚白皙,眉眼像她老媽。老張對女兒特別寶貝,把女兒打扮的像個洋娃娃,看上去像大城市的孩子。這多少讓人們有些嫉妒甚至憤憤不平。大多數人的日子都過得比較拮据,小孩子的穿着基本都是弟弟穿哥哥剩的,妹妹穿姐姐剩的。甚至也有弟弟穿姐姐剩的,我在班上就常見男生穿花棉襖。於是有人說老張有個在省城當大官的親戚,他們之間有着某種特殊的關係,按月能收到寄來的生活費。小縣城的有些傳言極度經不起推敲,但傳言的價值並不在於真實與否,而是具有一定的平衡功能,它讓某些貌似不合理的東西變得合理。有時老張放空車的時候,小丫頭就坐在車架上。老張拉得飛快,小丫頭在車架上喊着老爸老爸咯咯笑着,兩根小辮子和兩隻蛇皮袋就變成四隻在風中翻飛的蝴蝶。
老張的老婆平時不跟着老張出車。老張拉滿了貨,回到家門口,她負責幫忙卸貨,再將那些亂七八糟的廢品分類、打捆,一摞摞的擺放在家門口。就着一碟花生米二兩小酒解乏,聽聽收音機,是老張自我調整的主要方式,也幾乎是唯一方式。老張家也是最平常不過的「男主外女主內」模式,這種模式使女主人外表看上去和老張略有些差異。她的皮膚呈現一種健康的暗紅色,臉上幾乎沒有什麼皺紋,眼睛大大的,身材談不上胖也談不上瘦,雖然毫無例外地有着操勞家務的痕跡,但並沒有太多的蒼老、疲憊。用風韻猶存來形容似乎還缺着一點什麼。準確地說,她的風韻只剩下一點摸不着的影子了。
比較起來,他們的女兒繼承了老媽的優點、擯棄了老爸的缺點,又當掌上明珠似的捧着,在外表上看起來確實有點不像出身於這樣的家庭。本來這也沒什麼好奇怪的,城裡慣孩子的家庭比比皆是,連做茶餘飯後的談資尚不夠格。至於傳言,少吃少喝少穿,哪兒會少了傳言呢!但是,老張一家在城裡有點話題中心的意思。那時候,我的生活理想一是有好吃的,二是有好玩的,對於傳言從來不感興趣。但在一個夏天,吃晚飯的時候,關於他們家的一個大隱密被老媽不經意地拋出來時仍有石破天驚之感。老爸的酒喝得正漸入佳境,老媽一邊把菜往我們的碗裡搛,一邊說:
「老張的女兒不是他親生的!
他們結婚十年多了,老婆一直懷不上。這點老張還好,從來連重話都沒一句。但是一個家庭十多年要不上孩子,這日子過得什麼滋味!她婆婆隔三岔五的說些含沙射影的話,老婆裝作聽不見,可短時間還行,時間長了誰受得了。老婆細想自己的生理周期正常的不得了,應該沒什麼毛病。再加上有人給她指點,可以到大醫院檢查一下。縣城裡有過這樣的例子,確有治療之後如願懷上孩子的。
他們帶着辛辛苦苦攢下來的一點積蓄,去了上海,檢查的結果是男方精子稀少症,原來問題出在老張身上。治療的方法是人工授精,但診療費用將近兩萬元。別說對他們兩口子,對誰家這也是個天文數字。老張帶着老婆垂頭喪氣地回來了。街坊見到老張難免都要問一句,老張含含糊糊地搪塞過去。儘管老張和老婆商量好保守這個難以啟齒的秘密,但是不知道怎麼就走了風聲,一下子大家都知道老張身體有毛病。
有人說是老張的老婆透露出來的,有人說猜都猜得出來,看看老張的身子板就知道他不行。依我看是老張的老婆放的風。第一,她再也用不着看婆婆的眼色;第二,人言可畏,也畏不到她頭上。頂多,她會給老張分擔一部分,分擔的多少還要看老張和她婆婆(主要是她婆婆)的表現。
理髮店的老李是老張的哥們,從小一起玩泥巴長大的。老張的心事重,除了老李,這事誰也沒說。有一次兩個人喝酒,可能是喝多了,老李說,不要去什麼上海了,我來給你授!老李的老婆也在場,鬧一個大紅臉。老張眼睛瞪得老大,卻沒翻臉。三個人從此以後就存下一個心思。後來果然就懷上了,就是這個女孩。
這件事不知怎麼的大家都知道了,一個城裡的人都知道。可能是小女孩長得太像老李了。也有人說是老李在喝酒時和別人吹出來的。奇怪的是,老張和老李並沒有為此成仇,甚至偶爾還有來往,聽說去年春節老李還給小女孩包了五十塊錢。也許這件事就是在老張默許下發生的。巴掌大的地方,兩個人走在一條路上都不是秘密!可能老張會這麼想:兩口子還是兩口子,還多了個女兒,就是一個完整的家庭了,不蝕本!兩口子風裡來雨里去的錢都花在小女孩身上。
我覺得這件事的真實性絲毫不令人懷疑。一般情況下,老爸老媽為芝麻大的事在飯桌上爭得面紅耳赤、各自表明自己的觀點和立場,我甚至認為是他們的生活樂趣之一。但這一次,老爸只是默默地繼續呷着他的酒,一反常態地保持平靜。這是他認可老媽的觀點的標誌。兩個姐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各自交換了一個眼色和一個心照不宣的笑容。我對這些雞零狗碎沒有任何興趣,因為引起我強烈興趣的事已經接二連三地到來了。
二、黑白電視機
我們家終於買了一台14寸的黑白電視機,這是一件大事。在縣城,有電視機的家庭不多。晚飯後將電視機搬到飯桌上,一家人坐在一起收看個位數的電視頻道節目,後面站着一排蹭電視的小孩,是縣城一景。以老爸老媽月收入加在一起不過六十幾元的財力,我們家是買不起電視機的。那段時間忽然就熱行「向錢看」(其實是從「向前看」演繹而來的)這個詞,大家明白了掙錢這件事的重要性、迫切性,「萬元戶」變成一個專指名詞。掙錢和怎樣掙錢,成為縣城的熱門話題。開工廠、做生意、發財,替代在街上見面時的家長里短。掙錢、撈外快這個話題一樣在我們家的飯桌上和飯蒼蠅一起飛舞起來。老爸老媽一致認為要利用自身是教師的資源優勢,得出的結論就是出去代課、做家教。到了暑假,老爸在江城電大找到一份代課的外快。早上八點鐘出門,十二點鐘結束,中午回來吃午飯,下午兩點出門,六點鐘結束。我們家的夏天一直過得很慵懶,到了暑假,生活節奏就變得更慢了。這個暑假的變化僅在於早中晚飯到了飯點準時開飯,但這個一點不算巨大的變化就是給人一種快節奏的感覺。暑假結束的時候,作為撈外快的成果,那台我們在百貨大樓里看了好久的14寸黑白電視機搬回家了。
以前,晚飯後姐姐寫作業,老爸帶着妹妹去鄰居家串門、聊天,老媽幹些縫縫補補的事是我們家的生活常態。但有了電視機以後,我們家的生活方式(準確地說,是晚飯後的生活方式)改變了。老爸飯後看新聞聯播(有時晚飯遲了就邊吃邊看)雷打不動,姐姐因為即將高考,基本不看電視,老媽會在新聞聯播之後隨便看一小會什麼節目,妹妹還小,電視頻道也沒什麼有趣的少兒節目,因此,八點鐘之後電視頻道的選擇權就掌握在我手裡。我上初中時的作業量極少,花半個小時足以對付。只要作業交上去了,老師基本不找麻煩。這時候,一部山崩海嘯式的電視劇來了:《霍元甲》。「昏睡百年,國人漸已醒」…….新聞聯播之後,縣城的大大小小巷子裡就飄着這首歌,然後是黃元申飾演的霍元甲騰空而起雙腿踹向對手的片頭。縣城的夜晚進入了「《霍元甲》模式」。八十年代的功夫題材影視劇,先有一九八一年上映的黃元申飾演主角的電視連續劇《霍元甲》,後有一九八二年上映的李連杰飾演主角的電影《少林寺》,這兩部作品在大陸掀起了功夫熱。尤其《少林寺》上映之後,大批少年偷偷跑去少林寺習武,常可見諸新聞報道。《少林寺》固然火爆,但有片長限制,而《霍元甲》一播就是一個半月(每天兩集),每集結束的時候總留着一個吊人胃口的懸念。以今天的眼光看,這部連續劇在場景構造、武術設計等方面頂多位居中流,但在當時電視劇資源極度匱乏的情境下,男主角帥氣女主角漂亮、武術動作瀟灑寫意、情節環環相扣的八0版《霍元甲》可以說具有劃時代的意義。《霍元甲》是愛國主義題材(這也是當時得以順利引進大陸的主要原因),但處於青春期的我們汲取了另一面:以拳腳見英雄。贏了是英雄,輸了就是狗熊。「昏睡百年,國人漸已醒」!習武吧!每一集播出之後,霍元甲新亮相的武術動作立即被我們爭相效仿。三中校園北面的小山坡,就是我們的課後習武場地。課間休息與放學後的打打鬧鬧被拉韌帶、俯臥撐代替了,難度小一點的比如「鯉魚打挺」,幾乎人人都會,我後來不用手撐地也能完成這個動作。但是,很快我們將陣地轉移到城北。一是三中場地太小,容納不了這麼多人。二是班主任過來干涉了,她擔心我們打起架來給學校也給她添麻煩。
沒有比城北的這片人跡罕至的野地更合適習武的了。這時的城北仍是那樣空曠、寂寥,還是只有幾戶以捕魚為生的人家,青灰色的房子顏色深了,好像嵌進背景里去了。一處一處水窪里的水生植物瘋長得高過人頭,綠草茵茵、野花摻雜的草地像一張厚厚的地毯,水柳長得像山上的參天大樹,天空顯得特別高遠。在班上,平時誰和誰在一起玩幾乎是固定的,由此形成了小圈子。習武也不例外。草地被水窪分割成一片一片的,幾乎望不到邊,搶場地的問題是不存在的。但是,圈子與圈子之間的存心比劃一下,一直就有。以前在學校,還有老師就在眼皮子底下的顧忌。而在城北,我們完全自由了。我所在的小圈子,人數少,四五個人,實事求是地說,在班上還算成績比較好的「好學生」。我們的迷上「習武」,當然受大環境影響。我在成功完成「鯉魚打挺」、「旋風腿」之後,又迷上了霍元甲與俄國武士爭鬥使用過的「雙踹腿」(躍起後身體與地面平行,雙腿踹向對手胸部),這個動作難度相當大,身體要掌握好平衡,落地時背部與腳後跟要呈一條直線,否則容易受傷。有一天,我在練習這個動作時平衡沒掌握好,落地時一聲悶響,感覺心臟部門像被拳頭猛擊了一下,眼前一片發黑,坐在地上半天沒喘過氣來。耳邊卻是一片吵鬧聲,果然動起手來了。另一個圈子,七八個人,以余強為首,屬於上學都攜帶「兵器」(鐵鏈、兩節棍等)的那一類,一直看我們不順眼,平時在校園不便於動手,在這片荒地上誰也管不着了。等我站起來的時候,「戰爭」已接近尾聲,有沒有我參與意義已不大了。唐興旺、吳冰兩人吃了大虧,一個眼睛腫了,一個頭上起個大包。我們垂頭喪氣地拎着書包往回走的時候,你一言我一語地互相指責起來,我被認為「關鍵時候裝熊」,我說我現在走在草地上渾身都是輕飄飄的,感覺像是受了內傷。在互相指責的過程中大家不歡而散,實際上是我們這個圈子散了。
大概那天就剩我一個人沒挨打,余強他們幾個人一直盯着我。余強手下有個叫大偉的,他的名字很拽,其實人長得像個娘們,還有一口的娘娘腔。自從找到余強做靠山以後,他開始飛揚跋扈起來。有一天的課間,他大概想出風頭,或者自以為已具備欺負人的資本,突然朝站在教室屋檐下的我猛推了一把,我猝不及防,一下子摔在地上,走廊上的同學們都鬨笑起來。我的血一下子湧上臉,一轉身就朝大偉撲上去。事後,唐興旺說我當時眼睛充血,神情恐怖,可怕極了,和平時完全兩個樣子。大偉看到我的樣子,可能是嚇住了。他迅疾地望了望余強,但徐強目無表情地抱着胳膊站在那兒,好像沒看到一樣。大偉裝模作樣地揮舞着手臂抵擋我一陣,然後,轉身朝小山坡上跑去。我抄起地上的半截磚頭,用盡全身的力氣砸過去,正擊中他的腰部,他一下癱在地上起不來了。我的臉色也白了,意識到闖禍了。班主任聞訊趕來的時候,大偉已被人攙到教室里趴在座位上,我這一整天就忐忑不安地站在班主任的辦公室桌子前。後來我意識到,這是班主任對我採取的一種保護措施。
我老爸那會在學校說話還是有分量的,除了當面向大偉賠禮道歉,我沒受到什麼處分。大偉後來找我要「醫藥費」,事情也不了了之。但是打架事件引起了老爸的高度警惕。我們老家風磐村雖然是個窮地方,但讀書的氛圍濃厚,考大學是「跳農門」的唯一途徑。恢復高考後第一年,風磐中學一個班考上三十多個本科,在全縣放了個衛星,數學課、政治課兩門課在全縣排名第一,這也是時任政治課老師的老爸屢屢引以為自豪的事。江城是個工業城市,大大小小的水泥廠、紡織廠、化工廠遍布,考不上大學也可通過招工等方式進入工廠當工人,不僅專注於學習的學生屈指可數,專注於教學的老師也一樣屈指可數。這是老爸的觀點。實際上,他自己無形中也受到不少影響,我很少再見到他點一支煙、在煙霧繚繞中深夜伏案備課的身影了。對於江城三中的學風教風問題,他是心中有數的。這次打架事件發生之後,老爸加強了對我的時間管理:一放學我就得回家,提前十分鐘去教室,在家上晚自習。這就等於無形中切斷了我與「圈子」的聯繫。漸漸地,我與圈子的關係淡化了。時間一長(其實也就一個月而已),我就相當於退出了圈子。等我成為圈子外的人,余強也不再斜睨着眼睛看我了。
這時候,又一部好看透頂的電視劇登場了:《上海灘》。跌宕起伏的劇情就不說了,飾演許文強的周潤發真是帥啊:將禮帽輕輕取下,頭稍微往右側一偏,又低頭微微一笑…….這個鏡頭不僅傾倒無數女生,連男生也瞬間窒息。飾演程程的趙雅芝的美麗更不用說了,三十多年之後容顏不老的她仍活躍在影視界。從第二集起,大街上裝「文哥」范兒的人多起來了。黑色的風衣未必要破個洞,但是一條純白色的長圍巾還是要搭在脖子上的。在學校,很多人仿佛大夢初醒,他們側過頭去,洋溢着青春氣息的「班花」、「校花」即刻程程附體。但是,好看的「程程」們畢竟是稀缺資源,從此,打群架的目的以爭強好勝被泡妞、爭取「程程」們的青睞所取代。用武力去爭奪美女資源,「叉個小姑娘」是余強們的口頭禪。校園內部的爭鬥漸漸演變成校際之間的爭鬥。鬥毆的形式、工具、結果也都升級了,人數從五六個人之間的對壘增加至十幾個甚至幾十個,腰帶、樹枝變成棍子、鐵鏈,鼻青眼腫變成頭破血流乃至於危及生命。失敗的一方自動退出追求者行列,直至糾結同夥捲土重來。三中最好看的女生,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像極了「程程」,我不知道叫什麼名字,她已經不止一次地因為鬥毆的結果變成余強這類人的女朋友。學校如此,社會上可想而知。城南的不少漂亮女孩嫁給了地痞流氓。我認識的隔壁教室的胡莉,比我高一年級,初中畢業就走上社會,一開始在紡織廠當車間女工,嫌累不幹了,整天在街上遊蕩,和那些遊手好閒的混混攪合在一起。
三、「嚴打」
混混們的好時光很快就結束了,一九八三年,「嚴打」來了。社會上的流氓地痞該抓的抓、該判的判,情節嚴重的要掉腦袋。現在我已忘了我是怎麼聽說的、也就是說連傳聞的來源都忘了:化工廠旁邊有個小賣部,經營小賣部的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婦女。平時晚上都是她的男人看店,有一天她的男人有事去了鄉下,她一個人害怕那漆黑的夜晚,叫上她的侄女陪她一道。六七個社會上的地痞流氓可能事先踩點了,半夜踹門闖進小賣部意欲強姦她的侄女。
為保全侄女的貞節,她對那幾個流氓說:我侄女還小,還沒嫁人,你們要幹壞事就對我來吧。然後,這件事大街小巷就傳遍了,而且在傳播的過程中經過不同環節的改造,最後近似於曖昧的桃色故事。不久,幾個月還是半年,她在同樣一個漆黑的夜晚服下一瓶安眠藥,永遠地睡在那張給她帶來恥辱的床上。「嚴打」的風聲漸漸緊了,不斷地聽到誰誰「進去了」的消息,縣城突然陷入一種奇怪的安靜。一個春天的上午,我聽到門外人聲喧譁,出門一看,六輛綠色的卡車在街道上緩緩駛過,街道兩邊擠滿了看熱鬧的黑壓壓的人群。車廂上站着手拿步槍的武警戰士,中間是雙手被綁的罪犯。
事後得知這天召開全縣公審大會,但我還在夢鄉的時候公審大會就已經結束了,現在是羈押死刑犯去刑場。我被擁擠的人流推搡着、裹挾着,來到鐵道附近的刑場。幾聲清脆的槍聲之後,圍觀的人群大聲吆喝,有叫好的聲音,還有一部分類似於起鬨。真正行刑的地方我看不見,但我在跟隨涌動的人群身不由己地往回走的時候,知道那些做過惡的壞人像標點符號被橡皮擦去一樣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嚴打」之後,小縣城太平了,很多年都沒聽說過命案。街上那些遊手好閒的不夠「嚴打」標準的小混混,以穿喇叭褲、跳迪斯科取代了打架鬥毆。也許他們發現,遊戲與享樂不僅比打打殺殺有趣,也安全得多,也一樣可從中得到快感。追女孩也變得正經起來,沒有誰再去為一個女孩打打殺殺。純體力的、低端的爭強呈霸徹底退出了歷史舞台。穿喇叭褲、跳迪斯科作為短暫的過渡很快消匿,連那些小混混也知道追女生需要買兩張電影票設法遞到女生手中。在學校,學習好、表現活躍的文藝分子可獲得女生的青睞。在社會,有氣質、有風度是成熟的男子漢的象徵。「女人愛,瀟灑;男人愛,漂亮」,有一段時間,街道兩旁的門店天天播放韓寶儀的這首《你瀟灑我漂亮》。然後,城裡的年輕人就都會談戀愛了。戀愛方式由傳統的親戚介紹、家庭相親升級成影院約會、朋友聚餐等多種方式,發展到一定程度,鑽城北的小樹林是必經之路。
沒有什麼地方比城北的這片小樹林更適合約會,夜色里的影影綽綽的柳樹林是天然的屏障。尤其是夏天,月色從柳樹叢中漏下來時,人的心靈都會變得軟和起來。夏天天黑得晚,「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漸漸成為縣城一景。我上高中的時候,每次路過城北,總能見到三三兩兩的情侶們手挽着手向柳樹林走去。這其中,就有我初中時的語文課張老師。那時的她白衣勝雪,站在城北的柳樹林下,雙手攏在一起,在夕照中,等待一個青年慢慢向她走來。
四、城北,城南
城北的改變有些突如其來。我雖然高中一畢業就離開縣城去外地上學,但每年寒暑假還會按時回家。我於縣城並不隔膜。靠近城北的那條砂石路,仍是縣城與外界連接的必經之路。有一年的寒假,我坐在回程的大客車上習慣性地望向城北時,發現眼前竟是光禿禿的一片。我以為看花了眼,定定神,原來城北的這片茂密的柳樹林不知什麼時候全部給伐掉了,到處是一棵棵裸露的白茬茬,像在赭黃色的底板上胡亂地刷了一層石灰。到了家,聽老爸說現在到處都是「開發區」熱,縣政府準備在城北這片荒地籌建江北開發區,現在正忙着去南方的大城市招商引資。翌日,我一個人去了城北。伐下的柳樹還沒來得及搬運,雜七雜八地堆在一起,填滿了大大小小的水窪子。野草都已經枯萎,在冷風中蕭索地抖着。那四五戶捕魚人家的房屋靜得奇怪,無一點生息。走近了,裡面確實空無一人,散發着一陣陣的冷清與荒蕪,牆壁上用白石灰刷了一個大大的「拆」字。冬季的江水仍在緩慢、凝結地奔流,運沙的駁船順流而下。在空曠的城北,我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那種陌生感所帶來的,不知是悵惘還是恐懼。第二年再回來的時候,連綠草地都已經消逝了,翻墾過的夾雜着石頭與磚塊的土地上,一幢幢白色的火柴盒式的標準工業廠房矗立起來,挖掘機、渣土車、卡車進進出出,建築垃圾幾乎將砂石公路遮擋起來。大客車在砂石公路上歪歪扭扭地地尋找着方向,艱難地駛達縣城長途車站。
而這時候,城南也在一點一點地凸顯着它的變化。縣政府的那幢老舊的五層辦公樓給推掉了,在原址建起八層新的政府辦公樓。相當長一段時間內,它是縣城的標誌性建築,即現在常說的地標。以前占據街道兩邊的小商小販,統一搬遷至縣城西邊鋼筋塑料棚頂、裡面一格一格設置成盒子式的農貿市場。偶爾只有躲過城管的烤紅薯的小販,在街道的角落裡樹起一架烤爐,烤熟的紅薯香氣四溢。鋪着石板磚的街道變得寬敞、明亮,兩邊都是通過招標進駐的超市、賣場。除了街道最東邊少數幾幢樓房因補償問題未談妥,一塊一塊畫地為牢的城市小區替代了緊挨在一起的低矮的舊式民宅。冰冷的防盜門關起來就是一個世界,人們開始有了生活的隱秘性。一個人的私密,在一定的範圍內可以僅僅屬於他自己。尊重別人的私密,漸漸變成一種個人品格和潮流。
和繁華的大城市一樣,服務行業發達起來。理髮店改名為髮型塑造屋(簡稱「髮屋」),裝潢得像高級酒店,門框邊張貼着一張張歐美影星的靚照。美容店是從理髮店進化來的,但它的主業已和理髮沒什麼關係,大白天緊閉的門、昏昏暗暗的燈光揭示了它的曖昧。小飯店到處都是,以江鮮為主打菜品的土菜館食客絡繹不絕,甚至吸引了周邊城市的人們驅車上百公里來此饕餮一番。但在我看來,外表上最顯著的變化,是縣城開始有了不眠之夜。城南與城北的結合地帶開闢了一處臨湖廣場,剛剛進入暮色,廣場四周的燈光就一片通明。伴隨着流行一時的舞蹈音樂,退休的老人們跳起自編的廣場舞。主幹道上都有明亮的路燈,超市、賣場到十點鐘還有人進進出出,歌廳則通宵營業。霓虹燈閃爍的歌廳的停車場上,專開下半夜的出租車停了一溜排。
和其他城市一樣,縣城的繁華地段用完了,商業樓盤、住宅樓盤就漸漸向城北進軍,一點一點地蠶食着土地、改變着土地。當一處處打着鋪天蓋地的廣告的商業樓盤、住宅樓盤將城南城北連為一體的時候,也就沒有所謂的城北與城南了。[1]
作者簡介
周海,70後,安徽省樅陽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