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鵰英雄傳·第06章 崖頂疑陣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射鵰英雄傳·第06章 崖頂疑陣出自《射鵰英雄傳》,《射鵰英雄傳》是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最初連載於1957~1959年的《香港商報》,後收錄在《金庸作品集》中, 是金庸「射鵰三部曲」的第一部。 《射鵰英雄傳》以宋寧宗慶元五年(1199年)至成吉思汗逝世(1227年)這段歷史為背景,反映了南宋抵抗金國與蒙古兩大強敵的鬥爭,充滿愛國的民族主義情愫。
該小說歷史背景突出,場景紛繁,氣勢宏偉,具有鮮明的「英雄史詩」風格;在人物創造與情節安排上,它打破了傳統武俠小說一味傳奇,將人物作為情節附庸的模式,堅持以創造個性化的人物形象為中心,堅持人物統帥故事,按照人物性格的發展需要及其內在可能性、必然性來設置情節,從而使這部小說達到了事雖奇人卻真的妙境。 [1]
正文
帳中六怪低聲計議。 韓小瑩道,「那人傳授靖兒的是上乘內功,自然不是惡意。」全金髮道:「他為甚麼不讓咱們知道?又幹麼不對靖兒明言這是內功?」朱聰道:」只怕是咱們相識之人。」韓小瑩道:」相識之人?那麼不是朋友,就是對頭了。」 全金髮沉吟道:「咱們交好的朋友之中,可沒一個有這般高明的功夫。」韓小瑩道:「要是對頭,幹麼來教靖兒功夫?」柯鎮惡冷冷的道:「焉知他不是安排着陰謀毒計。」眾人心中都是一凜。 朱聰道:「今晚我和六弟悄悄躡着靖兒,去瞧瞧到底是何方高人。」五怪點頭稱是。
等到天黑,朱聰與全金髮伏在郭靖母子的蒙古包外,過了小半個時辰,只聽郭靖說道:「媽,我去啦!」便從蒙古包中出來。兩人悄悄跟在後面,見他腳步好快,片刻間已奔出老遠,好在草原之上並無他物遮蔽,相隔雖遠,仍可見到。兩人加緊腳步跟隨,只見他奔到懸崖之下,仍不停步,徑自爬了上去。 這時郭靖輕身功夫大進,這懸崖又是晚晚爬慣了的,已不須那道人援引,眼見他漸爬漸高,上了崖頂。
朱聰和全金髮更加驚訝,良久作聲不得。過了一會,柯鎮惡等四人也跟着到了。他們怕遇上強敵,身邊都帶了兵刃暗器。朱聰說道郭靖已上了崖頂,韓小瑩抬頭仰望,見高崖小半截沒在雲霧之中,不覺心中一寒,說道:「咱們可爬不上。」柯鎮惡道:「大家在樹叢里伏下,等他們下來。」各人依言埋伏。 韓小瑩想起十年前夜斗黑風雙煞,七兄妹埋伏待敵,其時寒風侵膚,冷月窺人,四下里黃沙莽莽,荒山寂寂,萬籟俱靜之中,遠處偶爾傳來幾下馬嘶,此情此景,宛若今宵,只是自那一晚後,張阿生那張老是嘻嘻傻笑的肥臉,卻再也見不到了,忍不住一陣心酸。 時光一刻一刻的過去,崖頂始終沒有動靜,直等到雲消日出,天色大明,還是不見郭靖和傳他內功的奇人下來,又等了一個時辰,仍舊不見人影。極目上望,崖頂空蕩蕩的不似有人。朱聰道:「六弟,咱們上去探探。」韓寶駒道:「能上去麼?」朱聰道:「不一定,試一試再說。」 他奔回帳去,拿了兩條長索,兩柄斧頭,數十枚巨釘,和全金髮一路鑿洞打釘,互相牽引,仗着輕身功夫了得,雖是累出了一身大汗,終於上了崖頂,翻身上崖,兩人同時驚呼,臉色大變。 但見崖頂的一塊巨石之旁,整整齊齊的堆着九個白骨骷髏頭,下五中三頂一,就和當日黑風雙煞在荒山上所擺的一模一樣。再瞧那些骷髏,每個又都是腦門上五個指孔。只是指孔有如刀剜,孔旁全無細碎裂紋。比之昔年,那人指力顯已大進。 兩人心中怦怦亂跳,提心弔膽的在崖頂巡視一周,卻不見有何異狀,當即縋下崖來。
韓寶駒等見兩人神色大異,忙問端的。朱聰道:「梅超風!」四人大吃一驚,韓小瑩急道:「靖兒呢?」全金髮道:「他們從另一邊下去了。」當下把崖頂所見說了。 柯鎮惡嘆道:「咱們一十八年辛苦,想不到竟是養虎貽患。」韓小瑩道:「靖兒忠厚老實,決不是忘恩負義之人。」柯鎮惡冷笑道:「忠厚老實?他怎地跟那妖婦練了兩年武功,卻不透露半點口風。」韓小瑩默然,心中一片混亂。 韓寶駒道:「莫非那妖婦眼睛盲了,因此要借靖兒之手加害咱們?」』朱聰道:「必是如此。」韓小瑩道:「就算靖兒存心不良他也不能裝假裝得這樣像。」全金髮道:「或許妖婦覺得時機未至,尚未將陰謀對他說知。」 韓寶駒道:「靖兒輕功雖高,內功也有了根底,但講到武藝,跟咱們還差得遠。那妖婦幹麼不教他?」 柯鎮惡道:「那妖婦只不過是借刀殺人,她對靖兒難道還能安甚麼好心? 她丈夫不是死在靖兒手裡的嗎?」朱聰叫道:「對啦,對啦!她也要咱們個個死在靖兒手下,那時她再下手殺了靖兒,這才算是真正報了大仇。」五人均覺有理,無不栗然。 柯鎮惡將鐵杖在地下重重一頓,低沉了聲音道:「咱們現下回去,只作不知,待靖兒回來,先把他廢了。那妖婦必來找他,就算她功力已非昔比,但眼睛不便,咱六人也必應付得了。」韓小瑩驚道:「把靖兒廢了?那麼比武之約怎樣?」 柯鎮惡冷冷的道:「性命要緊呢,還是比武要緊?」眾人默然不語。
南希仁忽道:「不能!」韓寶駒道:「不能甚麼?」南希仁道:「不能廢了。」韓寶駒道:「不能將靖兒廢了?」南希仁點了點頭。韓小瑩道:「我和四哥意思一樣,總得先仔細問個水落石出,再作道理。」全金髮道:「這事非同小可。要是咱們一念之仁,稍有猶豫,給他泄露了機密,那怎麼辦?」 朱聰道:「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咱們要對付的是妖婦梅超風,可不是旁人。」 柯鎮惡道:「三弟你說怎樣?」 韓寶駒心中模稜兩可,決斷不下,見七妹淚光瑩瑩,神色可憐,就道:「我在四弟一面。要殺靖兒,我終究下不了手。」 這時六人中三人主張對郭靖下殺手,三人主張持重。朱聰嘆道:「要是五弟還在,咱們就分得出哪一邊多,哪一邊少。」 韓小瑩聽他提到張阿生,心中一酸,忍往眼淚,說道:」五哥之仇,豈能不報?咱們聽大哥吩咐罷!」柯鎮惡道:「好,回去。」六人回到帳中,個個思潮起伏,心緒不寧。 柯鎮惡道:「待他來時,二弟與六弟擋住遲路,我來下手。」
那晚郭靖爬上崖去,那道人已在崖頂等著,見他上來,便向巨石旁一指,悄聲道,「你瞧!」郭靖走近一看,月光下見是九個骷髏頭,嚇了一跳,顫聲道:」黑風雙煞又……又來了。」那道人奇道:」你也知道黑風雙煞?」 郭靖將當年荒山夜斗、五師父喪命,以及自己無意中刺死陳玄風的事說了一遍。述說這段往事時,想到昔日荒山夜斗雙屍的諸般情狀,心中不寒自粟,語音不斷發顫。刺死陳玄風之時,他年紀尚極幼小,但那晚的情景實在太過可怖,已深深印入小小的腦海之中。 那道人嘆道:「那銅屍無惡不作,卻原來已死在你手!」郭靖道:」我六位師父時時提起黑風雙煞,三師父與七師父料想鐵屍已經死了,大師父卻總是說:『未必,未必!』這九個骷髏頭是今天擺在這兒的,那麼鐵屍果然沒……沒死!「說到這句活,忍不住打個寒噤,問道:」你見到她了嗎?」
那道人道:」我也剛來了不多一會,一上來就見到這堆東西。這麼說來,那鐵屍定是衝着你六位師父和你來啦。」郭靖道:「她雙眼已給大師父打瞎了,咱們不怕她。」那道人拿起一顆骷髏骨,細細摸了一遍,搖頭道:「這人武功當真厲害之極,只怕你六位師父不是她的敵手,再加上我,也勝不了。」 郭靖聽他說得鄭重,心下驚疑,道:「十年前惡鬥時,她眼睛不盲,還敵不過我七位恩師,現下咱們有八個人。你……你當然幫我們的,是不是?」 那道人出了一會神,道:「先前我已琢磨了半晌,猜想不透她手指之力怎會如此了得。善者不來,來者不善。她既敢前來尋仇,必是有恃無恐。」 郭靖道:「她幹麼把骷髏頭擺在這裡?豈不是讓咱們知道之後有了防備?」 那道人道:「料想這是練九陰白骨爪的規矩。多半她想這懸崖高險難上,必定無人到來,哪知陰差陽錯,竟教咱們撞見了。」 郭靖生怕梅超風這時已找上了六位師父,道:」我這就下去稟告師父。」
那道人道:「好。你說有個好明友要你傳話,最好是避她一避,再想善策,犯不着跟她硬拼。」 郭靖答應了,正要溜下崖去,那道人忽然伸臂在他腰裡一抱,縱身而起,輕輕落在一塊大岩石之後,蹲低了身子。郭靖待要發問,嘴巴已被按住,當下伏在地上,不敢作聲,從石後露出一對眼睛,注目凝視。 過不多時,懸崖背後一條黑影騰躍而上,月光下長發飛舞,正是鐵屍梅超風。那崖背比崖前更加陡峭,想來她目不見物,分不出兩者的難易。幸而如此,否則江南六怪此時都守在崖前,要是她從正面上來,雙方一動上手,只怕六怪之中已有人遭到她的毒手了。 梅超風斗然間轉過身子,郭靖嚇得忙縮頭岩下,過得片刻,才想起她雙目已盲,又悄悄探出頭來,只見她盤膝坐在自己平素打坐的大石上,做起吐納功夫來。郭靖恍然大悟,才知這呼吸運氣,果然便是修習內功,心中對那道人暗暗感激不已。 過了一陣,忽聽得梅超風全身發出格格之聲,初時甚為緩慢,後來越來越密,猶如大鍋沙炒豆,豆子熟時紛紛爆裂一般。聽聲音是發自人身關節,但她身子紋絲不動,全身關節竟能自行作響,郭靖雖不知這是上乘奇門內功,但也覺得此人功夫實在非同小可。 這聲音繁音促節的響了良久,漸漸又由急而慢,終於停息,只見她緩緩站起身來,左手在腰裡一拉一抖,月光下突然飛出爛銀也似的一條長蛇來。 郭靖吃了一驚,凝神看時,原來是條極長的銀色軟鞭。他三師父韓寶駒的金龍鞭長不過六尺,梅超風這條鞭子竟長了七八倍,眼見是四丈有奇。
只見她緩緩轉過身來,月光照在她臉上,郭靖見她容顏仍是頗為秀麗,只是閉住了雙目,長發垂肩,一股說不出的陰森詭異之氣。 一片寂靜之中,但聽得她幽幽嘆了口氣,低聲:「賊漢子,你在陰世,可也天天念着我嗎?」只見她雙手執在長鞭中腰,兩邊各有二丈,一聲低笑,舞了起來。 這鞭法卻也古怪之極,舞動並不迅捷,並無絲毫破空之聲,東邊一卷,西邊一翻,招招全然出人意料之外,突然間她右手橫溜,執住鞭梢,四丈長的鞭子伸將出去,搭住一塊大石,卷了起來,這一下靈便確實,有如用手一般。郭靖正在驚奇,那鞭頭甩去了大石,忽然向他頭上捲來,月光下看得分明,鞭頭裝着十多隻明晃晃的尖利倒鈎。 郭靖早已執刀在手,眼見鞭到,更不思索,順手揮刀往鞭頭上撩去,突然手臂一麻,背後一隻手伸過來將他掀倒在地,眼前銀光閃動,長鞭的另一端已從頭頂緩緩掠過。郭靖嚇出一身冷汗,心想:「如不是伯伯相救,這一刀只要撩上了鞭子,我已被長鞭打得腦漿進裂了。」幸喜剛才那道人手法敏捷,沒發出半點聲響,梅超風並未察覺。
她練了一陣,收鞭回腰,從懷裡摸出一大塊東西來,攤在地下,用手摸索,想了一會,站起來做了幾個姿勢,又在那東西上摸索尋思,這般鬧了許久,才把那塊不知是布是革的東西收入懷裡,從懸崖背後翻了下去。 郭靖長長喘了口氣,站起身來。那道人低聲道:「自們跟着她,瞧她還鬧甚麼鬼。」抓住郭靖的腰帶,輕輕從崖後溜將下去。 兩人下崖着地時,梅超風的人影已在北面遠處。那道人左手托在郭靖腋下,郭靖登時覺得行走時身子輕了大半。兩人步履如飛,遠遠跟蹤,在大漠上不知走了多少路,天色微明時,見前面影影綽綽豎立着數十個大營帳。梅超風身形晃動,隱沒在營帳之中。 兩人加快腳步,避過巡邏的哨兵,搶到中間一座黃色的大帳之外,伏在地下,揭開帳幕一角往裡張望時,只見一人拔出腰刀,用力劈落,將一名大漢砍死在地。 那大漢倒將下來,正跌在郭靖與道人眼前。郭靖識得這人是鐵木真的親兵,不覺一驚,心想:「怎麼他在這裡給人殺死?」輕輕把帳幕底邊又掀高了些,持刀行兇的那人正好轉過面來,卻是王罕的兒子桑昆,只見他把長刀在靴底下擦去血跡,說道:「現下你再沒疑心了罷?」另一人道:「鐵木真義兄智勇雙全,就怕這事不易成功。」郭靖認得這人是鐵木真的義弟札木合。
桑昆冷笑道:「你愛你義兄,那就去給他報信罷。」札木合道:」你也是我的義弟,你父親待我這般親厚,我當然不會負你。再說,鐵木真一心想併吞我的部眾,我又不是不知,只不過瞧在結義的份上,沒有跟他破臉而已。」 郭靖尋思:「難道他們陰謀對付鐵木真汗?這怎麼會?」又聽得帳中另一人說道:「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若是給他先動手干你們,你們就糟了。事成之後,鐵木真的牲口、婦女、財寶全歸桑昆;他的部眾全歸札木合,我大金再封札木合為鎮北招討使。」郭靖只見到這人的背影,於是悄悄爬過數尺,瞧他側面,這人好生面熟,身穿鑲貂的黃色錦袍,服飾甚是華貴,琢磨一下他的語氣這才想起:「嗯,他是大金國的六王爺。」 札木合聽了這番話,似乎頗為心動,道:「只要是義父王罕下令,我當然服從。」桑昆大喜,道:」事已如此,爹爹如不下令,便是得罪了大金國。 回頭我去請令,他不會不給六王爺的面子。」完顏洪烈道:「我大全國就要興兵南下滅宋,那時你們每人統兵二萬前去助戰,大功告成之後,另有封賞。」 桑昆喜道:「向來聽說南朝是花花世界,滿地黃金,女人個個花朵兒一般。六王爺能帶我們兄弟去遊玩一番,真是再好不過。」
完顏洪烈微微一笑,道:「那還不容易?就只怕南朝的美女太多,你要不了這麼多。」說着二人都笑了起來。完顏洪烈道:「如何對付鐵木真,請兩位說說。」頓了一頓,又道:「我先已和鐵木真商議過,要他派兵相助攻宋,這傢伙只是不允。他為人精明,莫要就此有了提防,怕我圖謀於他。這件事可須加倍謹慎才是。」 這時那道人在郭靖衣襟上一扯,郭靖回過頭來,只見梅超風在遠處抓住了一個人,似乎在問他甚麼。郭靖心想:」不管她在這裡搗甚麼鬼,恩師們總是暫且不妨。我且聽了他們計算大汗的法子,再作道理。」於是又伏下地來。 只聽桑昆道:」他已把女兒許給了我兒子,剛才他派人來跟我商量成親的日子。」說着向那被他砍死的大漢一指,又道:「我馬上派人去,請他明天親自來跟我爹爹面談。他聽了必定會來,也決不會多帶人手。我沿路埋伏軍馬,鐵木真就有三頭六臂,也逃不出我手掌心了。」說着哈哈大笑。札木合道:「好,幹掉鐵木真後,咱們兩路兵馬立即沖他大營。」
郭靖又氣又急,萬料不到人心竟會如此險詐,對結義兄弟也能圖謀暗算,正待再聽下去,那道人往他腰裡一托,郭靖身子略側,耳旁衣襟帶風,梅超風的身子從身旁擦了過去,只見她腳步好快,轉眼已走出好遠,手裡卻仍抓着一人。 那道人牽着郭靖的手,奔出數十步,遠離營帳,低聲道:「她是在詢問你師父們的住處。咱們須得快去,遲了怕來不及啦。」 兩人展開輕身功夫,全力奔跑,回到六怪的蒙古包外時,已近午時。那道人道:」我本來不願顯露行藏,因此要你不可跟六位師父說知,但眼下事急,再也顧不得小節。你進去通報,說全真教馬鈺求見江南六俠。」 郭靖兩年來跟他夜夜相處,這時才知他的名字。他也不知全真教馬鈺是多大的來頭,當下點頭答應,奔到蒙古包前,揭開帳門,叫聲:「大師父!」 跨了進去。
突然兩隻手的手腕同時一緊,已被人抓住,跟着膝後劇疼,被人踢倒在地,呼的一聲,鐵杖當頭砸將下來。郭靖側身倒地,只見持杖打來的正是大師父柯鎮惡,只嚇得魂飛天外,再也想不到抵擋掙扎,只有閉目待死,卻聽得當的一聲,兵刃相交,一人撲在自己身上。 他睜眼看時,只見六師父韓小瑩護住了自己,叫道:」大哥,且慢!」
她手中長劍卻已被柯鎮惡鐵杖砸飛。柯鎮惡長嘆一聲,鐵杖在地下重重一頓,道:「七妹總是心軟。」郭靖這時才看清楚抓住自己雙手的是朱聰和全金髮,膽戰心驚之下,全然胡塗了。 柯鎮惡森然道:「教你內功的那個人呢?」郭靖結結巴巴的道:」他他…… 他……在外面,求見六位師父。」 六怪聽說梅超風膽敢白日上門尋仇,都是大出意料之外,一齊手執兵刃,搶出帳外,日影下只見一個蒼髻道人拱手而立,哪裡有梅超風的影子? 朱聰仍是抓着郭靖右腕脈門不放,喝道:「梅超風那妖婦呢?」郭靖道:「弟子昨晚見到她啦,只怕待會就來。」六怪望着馬鈺,驚疑不定。 馬鈺搶步上前,拱子說道:」久慕江南六俠威名,今日識荊,幸何如之。」
朱聰仍是緊緊抓住郭靖的手腕不放,只點頭為禮,說道:「不敢,請教道長法號。」 郭靖想起自己還未代他通報,忙搶着道:「他是全真教馬鈺。」 六怪吃了一驚,他們知道馬鈺道號丹陽子,是全真教教祖王重陽的首徒,王重陽逝世後,他便是全真教的掌教,長春子丘處機還是他的師弟。只是他閉觀靜修,極少涉足江湖,是以在武林中名氣不及丘處機,至於武功修為,卻是誰也沒有見過,無人知道深淺。 柯鎮惡道:「原來是全真教掌教到了,我們多有失敬。不知道長光降漠北,有何見教?可是與令師弟嘉興比武之約有關嗎?」馬鈺道:「敝師弟是修道練性之人,卻愛與人賭強爭勝,大違清靜無為的道理,不是出家人所當為,貧道曾重重數說過他幾次。他與六俠賭賽之事,貧道實不願過問,更與貧道沒半點干係。兩年之前,貧道偶然和這孩子相遇,見他心地純良,擅自授了他一點兒強身養性、以保天年的法門,事先未得六俠允可,務請勿予怪責。只是貧道沒傳他一招半式武功,更無師徒名份,說來只是貧道結交一個小朋友,倒也沒壞了武林中的規矩。」說着溫顏微笑。
六俠均感詫異,卻又不由得不信。朱聰和全金髮當即放脫了郭靖的手腕。 韓小瑩喜道:「孩子,是這位道長教你本事的嗎?你幹麼不早說?我們都錯怪你啦。」說着伸手撫摸他肩頭,心中十分憐惜。郭靖道:「他……他叫我不要說的。」韓小瑩斥道:「甚麼他不他的?沒點規矩,傻孩子,該叫『道長』。」雖是斥責,臉上卻儘是喜容。郭靖道:「是,是道長。」這兩年來,他與馬鈺向來「你、我」相稱,從來不知該叫「道長」,馬鈺也不以為意。 馬鈺道:「貧道雲遊無定,不喜為人所知,是以與六俠雖近在咫尺,卻未前來拜見,伏乞恕罪。」說着又行了一禮。 原來馬鈺得知江南六怪的行事之後,心中好生相敬,又從尹志平口中查知郭靖並無內功根基。他是全真教掌教,深明道家抑己從人的至理,雅不欲師弟丘處機又在這件事上壓倒了江南六怪。但數次勸告丘處機認輸,他卻說甚麼也不答應,於是遠來大漠,苦心設法暗中成全郭靖。否則哪有這麼巧法,他剛好會在大漠草原之中遇到郭靖?又這般毫沒來由的為他花費兩年時光?
若不是梅超風突然出現,他一待郭靖內功已有根基,便即飄然南歸,不論江南六怪還是丘處機,都不會知道此中原委的了。 六怪見他氣度謙沖,真是一位有道之士,與他師弟慷慨飛揚的豪態截然不同,當下一齊還禮。正要相詢梅超風之事,忽聽得馬蹄聲響,數騎馬飛馳而來,奔向鐵木真所居的大帳。 郭靖知道是桑昆派來誘殺鐵木真的使者,心中大急,對柯鎮惡道:「大師父,我過去一會就回來。」柯鎮惡適才險些傷了他性命,心下甚是歉疚,對這徒兒更增憐愛,只怕他走開之後,竟遇上了梅超風而受到傷害,忙道:「不,你留在我們身邊,千萬不可走開。」 郭靖侍要說明原委,卻聽柯鎮惡已在與馬鈺論當年荒山夜斗雙煞的情景。他焦急異常,大師父性子素來嚴峻,動不動便大發脾氣,實不敢打斷他的話頭,只待他們說話稍停,即行稟告,忽見一騎馬急奔而來,馬背上一人身穿黑狐皮短裘,乃是華箏,離開他們十多步遠就停住了,不住招手。郭靖怕師父責怪,不敢過去,招手要她走近。 華箏雙目紅腫,似乎剛才大哭過一場,走近身來,抽抽噎噎的道:「爹爹要我,要我就去嫁給那個都史……」一言方畢,眼淚又流了下來。 郭靖道:「你快去稟告大汗,說桑昆與札木合安排了詭計,要騙了大汗去害死他。」華箏大吃一驚,道:「當真?」郭靖道:「千真萬確,是我昨晚親耳聽見的,你快去對你爹爹說。」華箏道:「好!」登時喜氣洋洋,轉身上馬,急奔而去。 郭靖心想:「人家安排了陰謀要害大汗,你怎麼反而高興?」轉念一想:
「啊,這樣一來,她就不會去嫁給都史了。」他與華箏情若兄妹,一直對她十分關切愛護,想到她可以脫卻厄運,不禁代她歡喜,笑容滿臉的轉過身來。 只聽馬鈺說道:「不是貧道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那梅超風顯然已得東海桃花島島主黃藥師的真傳,九陰白骨爪固然已練到出神入化,而四丈銀鞭的招數更是奧妙無方。咱們合八人之力,當然未必便輸給了她,但要除她,只怕自己也有損傷。」 韓小瑩道:「這女子的武功確是十分厲害,但我們江南七怪跟她仇深似海。」 馬鈺道:」聽說張五俠與飛天神龍柯大俠都是為銅屍陳玄風所害。但各位既已誅了陳玄風,大仇可說已經報了。自古道:冤家宜解不宜結。梅超風一個孤身女子,又有殘疾,處境其實也很可憐。」 六怪默然不語。過了一會,韓寶駒道:「她練這陰毒功夫,每年不知害死多少無辜,道長俠義為懷,總不能任由她如此為非作歹。」朱聰道:「現下是她找上門來,不是我們去找他。」全金髮道:「就算這次我們躲過了,只要她存心報仇,今後總是防不勝防。」 馬鈺道:「貧道已籌劃了一個法子,不過要請六俠寬大為懷,念她孤苦,給她一條自新之路。」朱聰等不再接口,靜候柯鎮惡決斷。 柯鎮惡道:「我們江南七怪生性粗魯,向來只知蠻拼硬斗。道長指點明路,我們感激不盡,就請示下。」他聽了馬鈺的語氣,知道梅超風在這十年之中武功大進,馬鈺口中說求他們饒她一命,其實是顧全六怪面子,真意是在指點他們如何避開她的毒手。韓寶駒等卻道大哥忽然起了善念,都感詫異。
馬鈺道:」柯大俠仁心善懷,必獲天佑。此外還有一層緊要之事。據貧道猜想,這十年之中,那梅超風一定又得了黃藥師的傳授。」朱聰驚道:「聽說黑風雙煞是桃花島的叛徒,黃藥師怎能再傳她功夫?」馬鈺道:」貧道本也這樣想,但聽柯大俠所說當年荒山之戰的情形,那梅超風當時的功夫與現下相差甚遠。她如不再得明師指點,但憑自己苦練,決計到不了眼下這個地步。咱們今日誅了鐵屍,要是黃藥師見怪,這……」 柯鎮惡和朱聰都曾聽人說過黃藥師的武功,總是誇大到了荒誕離奇的地步,未必可信,但全真教是天下武術正宗,馬鈺以掌教之尊,對他尚且如此忌憚,自然是非同小可。朱聰說道:「道長顧慮周詳,我兄弟佩服得緊,就請示下妙策。」馬鈺道:「貧道這法子說來有點狂妄自大,還請六俠不要見笑才好。」朱聰道:「道長不必過謙,重陽門下全真七子威震天下,誰不欽仰?」這句話向着馬鈺說來,他是一片誠敬之意。丘處機雖也是全真六子之一,朱聰卻萬萬不甘對他說這句話。馬鈺道:「仗着先師遺德,貧道七個師兄弟在武林之中尚有一點兒虛名,想來那梅超風還不敢同時向全真七子下手。是以貧道想施個詭計,用這點兒虛名將她驚走。這法子說來實非光明正大,只不過咱們的用意是與人為善,詭道亦即正道,不損六俠的英名令譽。」 當下把計策說了出來。 六怪聽了,均覺未免示弱,又想就算梅超風當真武功大進,甚至黃藥師親來,那又如何?最多也不過都如張阿生一般命喪荒山便是了。馬鈺勸之再三,最後說到「勝之不武」的話來,柯鎮惡等衝着他的面子,又感念他對郭靖的盛情厚意,終於部答允了。 各人飽餐之後,齊向懸崖而去。馬鈺和郭靖先上。朱聰等見馬鈺毫不炫技逞能,跟在郭靖之後,慢慢的爬上崖去,然見他步法穩實,身形端凝,顯然功力深厚,均想:「他功夫決不在他師弟丘處機之下,只是丘處機名震南北,他卻沒沒無聞,想來是二人性格不同使然了。」馬鈺與郭靖爬上崖頂之後,垂下長索,將六怪逐一吊上崖去。
六怪檢視梅超風在崖石上留下的一條條鞭痕,盡皆駭然,這時才全然信服馬鈺確非危言聳聽。 八人在崖頂盤膝靜坐,眼見暮色罩來,四野漸漸沉入黑暗之中,又等良久,已是亥未子初。韓寶駒焦躁起來,道:「怎麼她還不來?」柯鎮惡道:「噓,來啦。」眾人心裡一凜,側耳靜聽,卻是聲息全無。這時梅超風尚在數里之外,柯鎮惡耳朵特靈,這才聽到。 那梅超風身法好快,眾人極目下望,月光下只見沙漠上有如一道黑煙,滾滾而來,轉瞬間衝到了崖下,跟着便迅速之極的攀援而上。朱聰向全金髮和韓小瑩望了一眼,見兩人臉色慘白,神色甚為緊張,想來自己也必如此。 過不多時,梅超風縱躍上崖,她背上還負了一人,但軟軟的絲毫不動,不知是死是活。 郭靖見那人身上穿了黑狐皮短裘,似是華箏之物,凝神再看,卻不是華箏是誰?不由得失聲驚呼,嘴巴甫動,妙手書生朱聰眼明手快,伸過來一把按住,朗聲說道:「梅超風這妖孽,只要撞在我丘處機手裡,決不與她干休!」 梅超風聽得崖頂之上竟有人聲,已是一驚,而聽朱聰自稱丘處機,還提及她的名字,更是驚詫,當下縮身在崖石之後傾聽。馬鈺和江南六怪看得清清楚楚,雖在全神戒備之中,也都不禁暗自好笑。郭靖卻懸念華箏的安危,心焦如焚。 韓寶駒道:「梅超風把白骨骷髏陣布在這裡,待會必定前來,咱們在這裡靜候便了。」 梅超風不知有多少高手聚在這裡,縮於石後,不敢稍動。
韓小瑩道:「她雖然作惡多端,但全真教向來慈悲為懷,還是給她一條自新之路吧。」朱聰笑道:「清靜散人總是心腸軟,無怪師父一再說你成道容易。」 全真教創教祖師王重陽門下七子,武林中見聞稍廣的無不知名:大弟子丹陽子馬鈺,二弟子長真子譚處端,以下是長生子劉處玄、長春子丘處機、王陽子王處一、廣寧子郝大通,最末第七弟子清靜散人孫不二,則是馬鈺出家以前所娶的妻子。 韓小瑩道:「譚師哥你說怎樣?」南希仁道:「此人罪不容誅。」朱聰道:「譚師哥,你的指筆功近來大有精進,等那妖婦到來,請你出手,讓眾兄弟一開眼界如何?」南希仁道:「還是讓王師弟施展鐵腳功,踢她下崖,摔個身魂俱滅。」 全真七子中丘處機威名最盛,其次則屬玉陽子王處一。他某次與人賭勝,曾獨足趾立,憑臨萬丈深谷之上,大袖飄飄,前搖後擺,只嚇得山東河北數十位英雄好漢目迷神眩,撟舌不下,因而得了個「鐵腳仙」的名號。他洞居九年,刻苦修練,丘處機對他的功夫也甚佩服,曾送他一首詩,內有「九夏迎陽立,三冬抱雪眠。」等語,描述他內功之深。 馬鈺和朱聰等你一言我一語,所說的話都是事先商酌好了的。柯鎮惡曾與黑風雙煞說過幾次話,怕她認出聲音,始終一言不發。 梅超風越聽越驚,心想,「原來全真六子全部在此,單是一個牛鼻子,我就未必能勝,何況六子聚會?我行藏一露,哪裡還有性命?」
此時皓月中天,照得滿崖通明。朱聰卻道:「今晚烏雲密布,伸手不見五指,大家可要小心了,別讓那妖婦乘黑逃走。」梅超風心中竊喜:「幸好黑漆一團,否則他們眼力厲害。只怕早就見到我了。謝天謝地,月亮不要出來。」 郭靖一直望着華箏,忽然見她慢慢睜開眼來,知她無恙,不禁大喜,雙手連搖,叫她不要作聲,華箏也見到了郭靖,叫道:「快救我,快救我!」 郭靖大急,叫道:「別說話!」 梅超風這一驚決不在郭靖之下,立即伸指點了華箏的啞穴,心頭疑雲大起。 全金髮道:「志平,剛才是你說話來着?」郭靖扮的是小道士尹志平的角色,說道:」弟子……弟子……」朱聰道:」我好似聽到一個女子的聲音。」 郭靖忙道:「正是。」
梅超風心念一動:「全真七子忽然來到大漠,聚在這荒僻之極的懸崖絕頂,哪有如此巧事?莫非有人欺我目盲,故布疑陣,叫我上當?」 馬鈺見她慢慢從岩石後面探身出來,知她已起疑心,要是她發覺了破綻,立即動手,自己雖然無礙,華箏性命必定不保,六怪之中只怕也有損折,不覺十分焦急,只是他向無急智,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朱聰見梅超風手中提了一條銀光閃耀的長鞭,慢慢舉起手來,眼見就要發難,朗聲說道:」大師哥,你這幾年來勤修師父所傳的『金關玉鎖二十四訣」,定是極有心得,請你試演幾下,給我們見識見識如何?」 馬鈺會意,知道朱聰是要他立顯功夫以折服梅超風,當即說道:「我雖為諸同門之長,但資質愚魯,怎及得上諸位師弟?師父所傳心法,說來慚愧,我所能領會到的實是十中不到一二。」一字一語的說來,中氣充沛之極,聲音遠遠傳送出去。他說話平和謙沖,但每一個字都震得山谷鳴響,最後一句話未說完,第一句話的回聲已遠遠傳來,夾着崖頂風聲,真如龍吟虎嘯一般。
梅超風聽得他顯了如此深湛的內功,哪裡還敢動手,慢慢縮回岩後。 馬鈺又道:「聽說那梅超風雙目失明,也是情有可憫,要是她能痛改前非,決不再殘害無辜,也不再去和江南六怪糾纏,那麼咱們就饒她一命吧。 何況先師當年,跟桃花島主也互相欽佩。丘師弟,你跟江南六怪有交情,你去疏通一下,請他們不要再找梅超風情算舊帳。兩家既往不咎,各自罷手。」 這番話卻不再蘊蓄內力,以免顯得餘人功力與他相差太遠,朱聰接口道:」 這倒容易辦到,關鍵是在那梅超風肯不肯改過。」 突然岩後一個冷冷的聲音道:「多謝全真六子好意,我梅超風在此。」
說着長出身形。 馬鈺本擬將她驚走,望她以後能痛悟前非,改過遷善,不意這鐵屍藝高膽大,競敢公然露面,倒大非始料所及。又聽梅超風道:「我是女子,不敢向各位道長請教。久仰清靜散人武術精湛,我想領教一招,」說着橫鞭而立,靜待韓小瑩發聲。 這時郭靖見華箏橫臥地下,不明生死,他自小與拖雷、華箏兄妹情如手足,哪裡顧得梅超風的厲害,忽地縱身過去,扶起華箏。梅超風左手反鈎,已拿住他的左腕。郭靖跟馬鈺學了兩年玄門正宗內功,周身百骸已有自然之勁,當下右手急送,將華箏向韓小瑩擲去,左手力扭回奪,忽地掙脫。梅超風手法何等快捷,剛覺他手腕滑開,立即又是向前擒拿,再度抓住,這次扣住了他脈門,使他再也動彈不得,厲聲喝道:」是誰?」 朱聰叫道:「志平,小心!」郭靖被她抓住,心下大為慌亂,正想脫口而出:」我是郭靖。」聽得二師父這句話,才道:「弟子長春……長春真人門下尹……尹志平。」這幾個字他早已念三四十遍,這時惶急之下,竟然說來還是結結巴巴。 梅超風心想:「他門下一個少年弟子,內功竟也不弱,不但在我掌底救得了人去,第一次給我抓住了又居然能夠掙脫。看來我只好避開了。」當下哼了一聲,鬆開手指。 郭靖急忙逃回,只見左腕上五個手指印深嵌入肉,知她心有所忌,這一抓未用全力,否則自己手腕早已被她捏斷,思之不覺駭然。
這一來,梅超風卻也不敢再與假冒孫不二的韓小瑩較藝,忽地心念一動,朗聲道:「馬道長,『鉛汞謹收藏』,何解?」馬鈺順口答道:「鉛體沉墜,以比腎水;汞性流動,而擬心火。『鉛汞謹收藏』就是說當固腎水,息心火,修息靜功方得有成。」梅超風又道:「『奼女嬰兒』何解?」馬鈺猛地省悟她是在求教內功秘訣,大聲喝道:「邪魔外道,妄想得我真傳。快走快走!」 梅超風哈哈一笑,說道:「多謝道長指點。」倏地拔起身子,銀鞭在石上一卷,身隨鞭落,凌空翻下崖頂,身法之快,人人都覺確是生平僅見。 各人眼見她順着崖壁溜將下去,才都鬆了一口氣,探首崖邊,但見大漠上又如一道黑煙般滾滾而去。倏來倏去,如鬼如魅,雖已遠去,兀自餘威懾人。 馬鈺解開華箏等穴道,讓她躺在石上休息。 朱聰謝道:」十年不見,不料這鐵屍的功夫已練到這等地步,若不是道長仗義援手,我們師徒七人今日難逃大劫。」馬鈺謙遜了幾句,眉頭深蹙,似有隱憂。朱聰道:「道長如有未了之事,我兄弟雖然本事不濟,當可代供奔走之役,請道長不吝差遣。」 馬鈺嘆了一口氣道:「貧道一時不察,着了這狡婦的道兒。」各人大驚,齊問:「她竟用暗器傷了道長嗎?」馬鈺道:「那倒不是。她剛才問我一句話,我匆忙間未及詳慮,順口回答,只怕成為日後之患。」眾人都不明其意。 馬鈺道:」這鐵屍的外門功夫,已遠在貧道與各位之上,就算丘師弟與王師弟真的在此,也未必定能勝得了她,桃花島主有徒如此,真乃神人也。
只是這梅超風內功卻未得門徑。不知她在哪裡偷聽到了一些修練道家內功的奧秘,卻因無人指點,未能有成。適才她出我不意所問的那句話,必是她苦思不得其解的疑難之一。雖然我隨即發覺,未答她第二句語,但是那第一句話,也已能使她修習內功時大有精進,」韓小瑩道:「只盼她頓悟前非,以後不再作惡。」馬鈺道:「但願如此,否則她功力一深,再作惡起來,那是更加難制了,唉,只怪我胡塗,沒防人之心。」過了一會,又沉吟道:」桃花島武功與我道家之學全然不同,可是梅超風所問的兩句,卻純是道家的內功,卻不知何故?」 他說到這裡,華箏「啊」的一聲,從石上翻身坐起,叫道:」郭靖,爹爹不信我的話,已到王罕那裡去啦。」郭靖大吃一驚,忙問:「他怎麼不信?」 華箏道:」我對他說,桑昆叔叔和札木合叔叔要謀害他。他哈哈大笑,說我不肯嫁給都史,膽敢捏造謊話騙他。我說是你親耳聽來的,他更加不信,說道回來還要罰你。我見他帶了三位哥哥和幾隊衛兵去了,忙來找你,哪知道半路上給那瞎婆娘抓住了。她是帶我來見你嗎?」眾人心想:」要是我們不在這裡,你腦袋上早已多了五個窟窿了。」 郭靖急問:」大汗去了有多久啦、」華箏道:「好大半天啦。爹爹說要儘快趕到,不等天明就動身,他們騎的都是快馬,這會兒早去得老遠了。桑昆叔叔真要害爹爹嗎?那怎麼辦?」說着哭了起來。郭靖一生之中初次遇到重大難事,登時仿徨無策。 朱聰道:「靖兒,你快下去,騎小紅馬去追大汗,就算他不信你的話,也情他派人先去查探明白。華箏,你去請你拖雷哥哥趕快集兵,開上去救你爹爹。」 郭靖連聲稱是,搶先下崖。接着馬鈺用長索縛住華箏,吊了下去。 郭靖急奔回他母子所住的蒙古包旁,跨上小紅馬,疾馳而去。 這時晨曦初現,殘月漸隱,郭靖心中焦急異常:」只怕大汗進了桑昆的埋伏,那麼就是趕上也沒用了。」
那小紅馬神駿無倫,天生喜愛急馳狂奔,跑發了性,越跑越快,越跑越是高興,到後來在大草原上直如收不住了腳。郭靖怕它累倒,勒韁小休,它反而不願,只要韁繩一松,立即歡呼長嘶,向前猛衝。這馬雖然發力急馳,喘氣卻也並不如何加劇,似乎絲毫不見費力。這般大跑了兩個時辰,郭靖才收韁下馬稍息,然後上馬又跑,再過一個多時辰,忽見遠處草原上黑壓壓的列着三隊騎兵,瞧人數是三個千人隊,轉眼之間,紅馬已奔近隊伍。 郭靖看騎兵旗號,知是王罕的部下,只見個個弓上弦,刀出鞘,嚴陣戒備,心中暗暗叫苦:「大汗已走過了頭,後路給人截斷啦。」雙腿一夾,小紅馬如箭離弦,呼的縱出,四蹄翻騰,從隊伍之側飛掠而過。帶隊的將官大聲喝阻,一人一騎早去得遠了。 郭靖不敢停留,一連又繞過了三批伏兵,再奔一陣,只見鐵木真的白毛大纛高舉在前,數百騎人馬排成了一列,各人坐騎得得小跑,正向北而行。 郭靖催馬上前,奔到鐵木真馬旁,叫道:「大汗,快迴轉去,前面去不得!」 鐵木真愕然勒馬,道:「怎麼?」郭靖把前晚在桑昆營外所見所聞、以及後路已被人截斷之事說了。鐵木真將信將疑,斜眼瞪視郭靖,瞧他是否玩弄詭計,心想:」桑昆那廝素來和我不睦。但王罕義父正在靠我出力,札木合義弟和我又是生死之交,怎能暗中算計於我?難道當真是那人金國的六太子從中挑撥?」 郭靖見他有不信之意,忽道:」大汗,你派人向來路查探便知。」
鐵木真身經百戰,自幼從陰謀詭計之中惡鬥出來,雖覺王罕與札木合聯兵害他之事絕無可能,但想:」過份小心,一千次也不打緊:莽撞送死,一次也大多了!」當下吩咐次子察合台與大將赤老溫:」回頭哨探!」兩人放馬向來路奔去。 鐵木真察看四下地勢,發令:「上土山戒備!」他隨從雖只數百人,但個個是猛將勇士,不等大汗再加抬點,各人馳上土山,搬石掘土,做好了防箭的擋蔽。 過不多時,南邊塵頭大起,數千騎急趕而來,煙塵中察合台與赤老溫奔在最前。哲別目光銳利,已望見追兵的旗號,叫道:「真的是王罕軍馬。」 這時追兵分成幾個百人隊,四下兜截,要想包抄察合台和赤老溫。兩人伏在鞍上,揮鞭狂奔。 哲別道:」郭靖,咱倆接應他們去。」兩人縱馬馳下土山,郭靖跨下那紅馬見是沖向馬群,興發飛馳,轉眼間到了察合台面前。郭靖嗖嗖嗖三箭,把三名最前的追兵射倒,隨即縱馬疾沖,攔在兩人與追兵之間,翻身一箭,又射死了一名追兵。此時哲別也已趕到,他箭術更精,連珠箭發,當者立斃。
但追兵勢大,眼見如潮水般湧來,哪裡抵擋得住了察合台與赤老溫也各翻身射了數箭,與哲別、郭靖都退上了土山,鐵木真和博爾朮、朮赤等個個箭無虛發,追兵一時倒不敢逼近。 鐵木真站在土山上瞭望,過得約莫擠兩桶牛乳時分,只見東南西北四方,王罕部下一隊隊騎兵如烏雲般湧來,黃旗下一人乘着一匹高頭大馬,正是王罕的兒子桑昆。鐵木真知道萬難突出重圍,目下只有權用緩兵之計,高聲叫道:「請桑昆義弟過來說話。 桑昆在親兵擁衛下馳近土山,數十名軍士挺着鐵盾,前後護住,以防山上冷箭,桑昆意氣吊揚,大聲叫道:」鐵木真,快投降罷。」鐵木真道:「我甚麼地方得罪了王罕義父,你們發兵攻我?」桑昆道:」蒙古人世世代代,都是各族分居,牛羊牲口一族共有,你為甚麼違背祖宗遺法,想要各族混在一起?我爹爹常說,你這樣做不對。」
鐵木真道:」蒙古人受大金國欺壓。大金國要我們年年進貢幾萬頭牛羊馬匹。難道應該的嗎?大家給大金國逼得快餓死了。叫們蒙古人只要不是這樣你打我,我打你,為甚麼要怕大金國?我和義父王罕素來和好,咱們兩家並無仇怨,全是大金國從中挑撥。」 桑昆部下的士卒聽了。人人動心,都覺他說得有理。鐵木真又道:」蒙古人個個是能幹的好戰士,咱們幹甚麼不去拿金國的金銀財寶?幹麼要年年進獻牲口毛皮給他們?蒙古人中有的勤勉放牧牛羊,有的好吃懶做,為甚麼要勤勞的養活懶惰的?為甚麼不讓勤勞的多些牛羊?為甚麼不讓懶惰的人餓死?」 蒙古當時是氏族社會,牲口歸每一族公有,近年來牲口日繁,財物漸多,又從中原漢人處學到使用鐵製器械,多數牧民切盼財物私有。戰士連年打仗,分得的俘虜財物,都是用性命去拼來的,更不願與不能打仗的老弱族人共有。 因此鐵木真這番話。眾戰士聽了個個暗中點頭。
桑昆見鐵木真煽惑自己部下軍心,喝道:「你立刻拋下弓箭刀槍投降! 否則我馬鞭一指,萬彎齊發,你休想活命!」 郭靖見情勢緊急,不知如何是好,忽見山下一個少年將軍。鐵甲外披着銀灰貂裘,手提大刀,跨下駿馬來往馳騁,耀武揚威,定睛看時,認得是桑昆的兒子都史。郭靖幼時曾和他斗過,這人當年要放豹子吃了拖雷,是個大大的壞小子。他絲毫不明白王罕、桑昆、禮木合等何以要圖謀鐵木真,心想王罕和鐵木真素來如父子一般,必是都史這壞人聽信了大金國六太子的話,從中說大批謊話害人,我去將他捉來,逼他承認說謊,那麼王罕、桑昆他們就可明白真相。和鐵木真大汗言歸於好,於是雙腿一夾,胯下小紅馬疾衝下山。 眾兵將一怔之間,那紅馬來得好快,已從人叢中直衝到都史身邊。
都史揮刀急砍,郭靖矮身伏鞍,大刀從頭頂掠過,右手伸出,已扣住都史左腕脈門,這一扣是朱聰所傳的分筋錯骨手,都史哪裡還能動彈?被他順手一扯,提過馬來。就在此時.郭靖只覺背後風聲響動,左臂彎過,向兩柄刺來的長矛上格去,喀的一聲,雙矛飛上半空。他右膝頭在紅馬頸上輕輕一碰,小紅馬已知主人之意,回頭奔上土山,上山之快,竟不遜於下山時的急馳如飛,山下眾軍官齊叫:」放箭!」郭靖舉起都史,擋在身後。眾軍士怕傷了小主,哪敢扯動弓弦?郭靖直馳上山,把都史往地下一擲,叫道:「大汗,定是這壞小子從中搗鬼,你叫他說出來。」鐵木真大喜,鐵槍尖指在都史胸前,向桑昆叫道:「叫你部下遲開一百丈。」 桑昆見愛子被敵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從眾軍之中擒去,又氣又急。
只得依言撤下軍馬,命部下用大車結成圓圈,在土山四周密密層層的圈了七八重,這樣一來,鐵木真坐騎再快,也必無法衝出。 這邊山上鐵木真連聲誇獎郭靖,命他用腰帶將都史反背縛起。 桑昆接連派了三名使者上山談判,命鐵木真放出都史,然後投降,就可饒他性命。鐵木真每次都將使者割了雙耳逐下山去。 僵持多時,太陽在草原盡頭隱沒。鐵木真怕桑昆乘黑衝鋒,命各人不可絲毫怠忽。
守到半夜,忽見一人全身白衣,步行走到山腳邊,叫道:」我是札木合,要見鐵木真義兄說話。」鐵木真道:「你上來吧。」札木合緩步上山,見鐵木真凜然站在山口,當即搶步上前,想要擁抱。鐵木真擦的一聲拔出佩刀,厲聲道:「你還當我是義兄嗎?」 札木合嘆了一口氣,盤膝坐下,說道:」義兄,你已是一部之上,何必更要雄心勃勃,想要把所有的蒙古人聯在一起?」鐵木真道:」你侍怎樣?」 札木合道:「各部各族的族長們都說,咱們祖宗已這樣過了幾百年,鐵木真汗為甚麼要改變舊法?上天也不容許。」 鐵木真道:」咱們祖宗阿蘭豁雅夫人的故事,你還記得嗎?她的五個兒子不和,她煮了臘羊肉給他們吃,給了他們每人一支箭,叫他們折斷,他們很容易就折斷八她又把五支箭合起來叫他們折斷。五個人輪流着折,誰也不能折斷。你記得她教訓兒子的話嗎?」札木合低聲道:「你們如果一個個分散,就像一支箭似的會給任何人折斷,你們如果同心協力,那就像五支箭似的堅固,不會給任何人折斷。」鐵木真道:」好,你還記得。後來怎樣?」 札木合道,「後來她五個兒子同心協力,創下好大的基業。成為蒙古人的族祖,」鐵木真道:「是啊!咱倆也都是英雄豪傑,幹麼不把所有的蒙古人都集合在一起?自己不要你打我,我打你,大家同心協力的把大金國滅掉。」 札木合驚道:「大金國兵多將廣,黃金遍地,糧如山積,蒙古人怎能惹他?」 鐵木真哼了一聲,道:」那你是寧可大家受大金國欺壓的了?」札木合道:」大金國也沒欺壓咱們。大金國皇帝封了你做招討使。」鐵木真怒道:」
初時我也還當大金國皇帝是好意,哪知他們貪得無厭,向咱們征索越來越厲害,要了牛羊,又要馬匹,現今還要咱們派戰土幫他打仗。大宋隔得咱們這麼遠,就算滅了大宋,占來的土地也都是大金的,咱們損傷戰土有甚麼好處? 牛羊不吃身邊的青草,卻翻山過去啃沙子,哪有這樣的蠢事?咱們要打,只打大金。」 札木合道:「王罕和桑昆都不肯背叛大金。」鐵木真道:「背叛,哼,背叛!那麼你呢?」札木合道:「我來求義兄不要發怒,把都史還給桑昆。 由我擔保,桑昆一定放你們平安回去。」鐵木真道:「我不相信桑昆,也不相信你,」札木合道:」桑昆說,一個兒子死了,還可再生兩個;一個鐵木真死了,世上就永沒鐵木真了!不放都史,你見不到明天的太陽。」鐵本真深知桑昆和札木合的為人,若是落入他二人手中,必然無幸,倘若王罕親自領軍,投降後尚有活命之望,當下個刀在空中呼的一聲,劈了一刀,厲聲叫道:」寧戰死,不投降!世上只有戰死的鐵木真,沒有投降敵人的鐵木真!」 札木合站起身來,道:」你把奪來的牛羊俘虜分給軍士,說是他們的私產,不是部族公有。各族族長都說你的做法不對,不合祖規。」鐵木真厲聲道:」可是年輕的戰士們個個都歡喜,族長們見到奪來的珍貴財物,說設法子公平分給每一個人,於是就自已要了,拚命打仗的戰士都感到氣忿。咱們打仗,是靠那些又胡塗又貪心的族長呢,還是靠年輕勇敢的戰士?」札木合道:」鐵木真義兄,你一意孤行,不聽各部族長的話,可別說我忘恩負義。 這些日子來,你不斷派人來誘惑我部下,要他們向你投靠,說你的部屬打仗時奪來的財物都是自有,不必大伙兒攤分。你當我不知嗎?」
鐵木真心想:」你既已知道此事,我跟你更是永無和好之日。」從懷內摸出一個小包,擲在札木合身前,說道:「這是咱們三次結義之時你送給我的禮物,現今你收回去罷。待會你拿鋼刀斬在這裡。」說着伸手在自己脖子裡作勢一砍,說道:「殺的只是敵人,不是義兄。」嘆道:「我是英雄,你也是英雄,蒙古草原雖大,卻容不下兩個英雄。」札木合抬起小包,也從懷裡掏出一個革制小囊,默默無言的放在鐵木真腳邊,轉身下山。 鐵木真望着他的背影,良久不語,當下慢慢打開皮囊,倒出了幼時所玩的箭頭牌石,從前兩個孩子在冰上同玩的情景,一幕幕的在心頭湧現。他嘆了一口氣,用佩刀在地下挖了一個坑,把結義的幾件禮物埋在坑裡。 郭靖在一旁瞧着,心頭也很沉重,明白鐵木真所埋葬的實是一份心中最寶貴的友情。 鐵木真站起身來,極目遠眺,但見桑昆和札木合部下所燃點的火堆,猶如天上繁星般照亮了整個草原,聲勢甚是浩大。 他出了一會神,回過頭來,見郭靖站在身邊,問道:「你怕麼?」郭靖道:」我在想我媽,」鐵木真道:「嗯,你是勇士,是極好的勇士。」指着遠處點點火光,說道:「他們也都是勇士。咱們蒙古人有這麼多好漢,但大家總是不斷的互相殘殺。只要大家聯在一起,」眼睛望首遠處的天邊,昂然道:」咱們能把青天所有覆蓋的地方……都做蒙古人的牧場!」
郭靖聽着這番抱負遠大、胸懷廣闊的說話,對鐵木真更是五體投地的崇敬,挺胸說道:」大汗,咱們能戰勝,決不會給膽小卑鄙的桑昆打敗。」 鐵木真也是神采飛揚的,說道:」對,咱們記着今兒晚上的話,只要咱們這次不死,我以後把你當親兒子一般看待。」說着將郭靖抱了一抱。 說話之間,天色漸明,桑昆和札木合隊伍中號角嗚嗚嗚吹動。 鐵木真道:」救兵不來啦,咱們今日就戰死在這土山之上。」只聽得敵軍中兵戈鏗鏘,馬鳴蕭蕭,眼見就要發動拂曉攻擊。郭靖忽道:」大汗,我這匹紅馬腳力快極,你騎了回去,領兵來打,我們在這裡擋住敵兵。」鐵木真微笑,伸手撫了撫他頭,說道:「鐵木真要是肯拋下朋友部將,一人怕死逃走,那便不是你們的大汗了。」郭靖道:「是,大汗,我說錯了。」鐵木真與三子、諸將及親兵伏在土堆之後,箭頭瞄準了每一條上山的路徑。 過了一陣,一面黃旗從桑昆隊伍中越眾而出,旗下三人連轡走到山邊,左是桑昆,右是札木合,中間一人赫然是大金國的六王子趙王完顏洪烈,他金盔金甲,左手拿着擋箭的金盾,叫道:「鐵木真,你膽敢背叛大金嗎?」 鐵木真的長子朮赤對準了他嗖的一箭,完顏洪烈身旁縱出一人,一伸手把箭綽在手中,身手矯捷之極。完顏洪烈喝道:「去將鐵木真擒來,」四人應聲撲上山來。
郭靖不覺一驚,見這四人使的都是輕身功夫,竟是武術好手,並非尋常戰士。四人奔到半山,哲別與博爾朮等連珠箭如雨射下,都被他們用軟盾擋開。郭靖暗暗心驚:「我們這裡雖都是大將勇士,但決不能與武林的好手相敵,這如何是好?」 一個黑衣中年男子縱躍上山,窩闊台挺刀攔住。那男子手一一揚,一支袖箭打在他項頸之上,隨即舉起單刀砍下,忽覺白刃閃動,斜刺里一劍刺來,直取他的手腕,竟是又狠又准。那人吃了一驚,手腕急翻,遲開三步,瞧見一個粗眉大眼的少年仗劍擋在窩闊台的身前。他料不到鐵木真部屬中竟也有精通劍術之人,喝道:」你是誰?留下姓名。」說的卻是漢語。 郭靖道:「我叫郭靖。」那人道:「沒聽見過!快投降吧。」郭靖游目四顧,見其餘三人也已上山.正與赤老溫、博爾忽等短兵相接,白刃肉搏,當即挺劍向那單刀的刺去。那人橫刀擋開,刀厚力沉,與郭靖斗在一起。 桑昆的部眾待要隨着衝上,木華黎把刀架在都史頸里,高聲大叫:「誰敢上來,這就是一刀!」桑昆很是焦急,對完顏洪烈道:」六王爺,叫他們下來吧,咱們再想別法!別傷了我孩兒。」完顏洪烈微笑道:「放心,傷不了。」他有心要令鐵木真殺了都史,讓這兩部蒙古人從此結成死仇。 桑昆的部眾不敢上山,完顏洪烈手下四人卻已在山上乒乒乓乓的打得十分激烈。
郭靖展開韓小瑩所授的「越女劍法」。劍走輕靈,與那使單刀的交上了手。數招一過,竟是迭遇兇險,那人刀厚力沉,招招暗藏內勁,實非庸手。 江南六怪的武功既雜,見聞又廣,平日早將武林各家各派主要的招數與郭靖拆解過了,但這人刀法自成一格,眼見他自右劈來,中途不知怎麼一轉,刃鋒卻落在左邊。郭靖不住倒退,又拆數招,忽然心念一動:」大師父常說,交手時要制人而不可受制於人,現今我竭力招架,豈非受制於人?」見他舉刀砍來,竟自不避,右足曲為前弓,左手捏着劍訣,右手平膀順時,橫劍向敵人急推,正是」十萬橫磨」之勢。 那人見他似乎情急拚命,使的是兩敗俱傷的打法,倒是一驚,急忙回刀。 郭靖硬爭先手,這一下得了勢,哪肯再松,長劍晃動,青光閃閃,劍尖在敵人身邊刺來划去,招招不離要害。那人被他一輪急攻,倒鬧了個手忙足亂。 這時他三個同伴已將鐵木真手下的將領打倒了四五人,見他落在下風,一個提着大槍縱身而上,叫道:「大師哥,我來助你。」那使單刀的自恃是武林好手,由完顏洪烈以重金聘來,今日首次出馬,在千軍之前、眾目腰腰之下,怎能對一個後生小輩認輸?怎肯讓師弟上前相助?喝道:「你在旁瞧看,看看大師兄的手段。」
郭靖乘他說話分心,左膝一低,曲時豎肱,一招「起鳳騰蛟」。刷的一聲,劍尖猛撩上來。那人向後急避,左袖已被劍鋒劃破,那使花槍的笑道:「來瞧大師哥的手段啊!」語氣中竟是頗有幸災樂禍之意,似乎殊以大師兄落敗出醜為喜。 哲別等這時都圍在鐵木真周圍保護。衝上來的四人中餘下兩個一使鐵鞭,一人使一對短斧,見這些蒙古將軍各挺長矛,威風凜凜的聚在一起,倒也不敢貿然相攻,聽得二師哥叫喚,心想反正這些人逃不了,不如先瞧瞧熱鬧再說,當下縱身過來,三人站成一排,袖手看大師哥與郭靖相鬥。 那使單刀的跳出圈子,喝道:「你是誰的門下?為甚麼在這裡送死?」 郭靖橫劍捏訣,學着師父們平日所教的江湖口吻,說道:「弟子是江南七俠門下,請教四位大姓高名。」這兩句話他學了已久,這時第一次才對人說,危急之中,居然並未忘記,只是把「高姓大名」說得顛倒了。那使單刀的向三個師弟望了一眼,轉頭說道:「我們姓名,說來諒你後生小輩也不知道,看刀!」揮刀斜劈下來。
郭靖和他打了這一陣,已知他功力在自己之上,但七師父所傳劍法極為精奇,鋒銳處敵人也十分忌憚,當下仍取搶攻,不向後退,見敵刀砍到,右足反而繞前避過,」探海斬蛟」,回鋒下插,徑攻敵人下盤,兩人一搭上手,轉眼間又拆了二三十招。這時山下數萬兵將、山上鐵木真諸人與攻上來的三人,個個目不轉瞬的凝神觀戰,那使單刀的一心要陣前顯威,好叫大金六太子另眼相看,抖擻精神,把一柄刀使得呼呼風響,眼見久斗不下,心中焦躁起來,刀法愈來愈狠,忽地橫刀猛砍,向郭靖腰裡斫來。郭靖身子拗轉,」 翻身探果」,撩向敵臂。那人眼見對手不避,反而回攻,心中大喜,心想待你劍到,我的刀早已砍進你身子之中了,當下並不變招,順勢力斫,眼見刀鋒及於敵腰。哪知郭靖內功已有根基,下盤不動,上盤不避,就是將腰向左一挪,斗然移開半尺,右手送出,一劍刺在那人胸口。 那人狂叫一聲,撤手拋刀,猛力揮掌把郭靖的長劍打落在地,這一劍便只刺入胸口半寸,總算逃得性命,但手掌卻已在劍鋒上割得鮮血淋漓,急忙跳開。
郭靖這一劍本可取他性命,終因經驗不足,未能得手,心中暗呼:」可惜,可惜!」忙俯身把敵人的單刀搶在千里,只聽背後風響,哲別叫道:「小心後面!」郭靖也不回身,後腿向後反踢,踢開刺來的槍桿,乘勢一刀撩向敵手,這招正是南希仁所授外家「南山刀法」中的」燕子入巢」。這一腿踢出時眼睛不見,只要部位稍有不准,敵槍早已插入背心。這一踢卻是他練了幾百遍才練成的。 那使槍的喝一聲:」好!」槍上紅纓一震,抖起個碗大槍花,當胸刺到。 郭靖一個」帶醉脫靴」,挺刀掛開,飛起右腳,踢向敵人手腕。
那人只道郭靖劍法有獨得之秘,眼見他長劍脫手,忙搶上來動手,存心要撿個便宜,不料他武學甚廣,非拘一路,使起刀來也是頗為熟練,見郭靖飛腳踢來,雙手回槍里縮,郭靖踏上一步,單刀已順着槍桿削了下來。那人在這桿槍上已用了二十多年苦功,師父又是武林中的佼佼健者,槍法實非等閒,當下盤打刺扎,紅纓閃動,與郭靖打了個難解難分。 斗到分際,郭靖見敵人槍力沉猛,每一招都在想將自己單刀砸飛,招術靈動,出槍甚快,顯然是想急切之間取勝,好在三軍陣前揚名露臉,是以一味貪速貪巧,但數十招之後,那人槍法已漸見澀滯。郭靖把「南山刀法」使發了,已不用顧盼擬合,信手而應,縱橫前後,悉逢肯紊。只見他刀光閃閃,劈刺截掃,斬削砍剁,越斗越是凌厲,四人中的大師兄本是單刀名家,在旁也看得暗暗心驚。 酣斗中那人挺槍當胸刺來,郭靖一個「進步提籃」,左掌將槍推開。按照原來招數,推開敵槍之後,右足進步順手一刀,但他掌心與槍桿一觸到,立覺敵人抽槍竟不迅捷,他修習了兩年內功,身子感應迅敏之極,遠比他腦中想事為快,一覺有變,未及思索,左掌翻處,已用分筋錯骨手抓住槍桿,右手單刀不斬敵身,卻順着槍桿直削下去,敵人如不撤槍,十根手指無一能保,那人使勁奪槍,竟是紋絲不動,己自吃驚,突見刀鋒相距前子不到半尺,急忙鬆手,撤槍後退。 原來江南六怪想到楊鐵心是名將楊再興的嫡派子孫,於楊家槍法必有獨到的造詣,丘處機將他子嗣訪到之後,除了傳授其他武功之外,對槍法一定特加注重,好教他不墮了祖宗的威名,是以南希仁在傳郭靖刀法時,於一單刀破槍」之術,督促他練得滾瓜爛熟,想不到這套刀法未在嘉興顯威,已先在漠北立功。
郭靖取勝之後,精神一振,右手用力一揮,將單刀遠遠擲到了山下,挺槍而立。四人中的老四大聲吼叫,雙斧着地捲來。郭靖把槍使開了,那人雙斧怎搶得進去?武學家道:「一寸長,一寸強,一分短,一分險。」凡用短兵刃的,定要搶到敵人身邊肉搏,方能取勝。江南六怪既防到嘉興比武時對手擅用長槍,自然也命郭靖精研槍法,那是知己知彼之意。全金髮秤桿的打法本從槍中脫胎而來,因此郭靖的長槍是從六師父學的。有宋一代,軍中最為着重槍法,近如岳家槍法,那不必說了,北宋名將如楊業、呼延贊等都是使槍的英雄。這時郭靖所使的正是軍中流傳甚廣的呼延槍法,那人雙斧揮舞,斧口上白光閃爍,風聲呼呼,卻始終攻不進郭靖身旁一丈以內的圈子。 其時郭靖防身有餘,但那人雙斧上功力甚深,要想傷他,卻也不易,再斗數合,想起六師父所授的古怪法門,突然賣個破綻。那人大喜,好容易有這良機,豈肯放過,猛喝一聲,直撲到郭靖身邊,雙斧直上直下的砍將下來。 郭靖橫槍擋格,喀喀兩聲,槍桿已被雙斧斬為三截。那人待要揮斧再斫,突覺小腹上一痛,己被郭靖一腳踢中,身子直飛出去,這時左手已收不住勁,順勢圈回,利斧竟往自己頭上斫去。 四人中的三師兄急忙搶上,舉起鐵鞭在他斧上力架,當的一聲,火星飛濺,那人利斧脫手,一交坐在地下,總算逃脫了性命,卻已嚇得面如土色。
那人是個莽夫,一定神間,才知已然輸了,怒得哇哇大叫,拾起斧頭,又再撲上,郭靖手中沒了兵刃,雙掌一錯,以空手奪白刃之法和他拚鬥起來。那三師兄捉起鐵鞭上前夾攻。山下蒙古眾軍突然大聲鼓譟,呼喊怒罵。須知蒙古人生性質樸,敬重英雄好漢,眼見這四人用車輪戰法輪斗郭靖已自氣憤,再見二人夾擊一個空子之人,實非大丈夫的行徑,都高聲吆喝,要那兩人住手。郭靖雖是他們敵人,大家反而為他吶喊助威。 博爾忽、哲別兩人挺起長刀,加入戰團,對方旁觀的兩人也上前接戰。 這兩位蒙古名將在戰陣中斬將奪旗,勇不可當;但小巧騰挪、撕奪截打的步戰功大卻非擅長,仗着身雄力猛,勉強支持了數十招,終於兵刃被敵人雙雙砸落。 郭靖見博爾忽勢危,縱身過去,發掌往使單刀的大師兄背上拍去。那人回刀截他手腕。郭靖手臂斗然縮轉,回肘撞向二師兄,又解救了哲別之危。 那四人均想:「咱們四兄弟今日折在你這小子手裡,以後怎能再在江湖上行走?怎能在六王子府中立足?」四人是一般的心思,決意要先殺了郭靖,當下不去理會兩個蒙古將軍,四人圍攻郭靖。山上山下蒙古兵將吶喊叫罵,更是厲害。那四人充耳不聞,那使槍的在地下拾起一校長矛,刀矛鞭斧,齊往郭靖身上招呼。郭靖手中沒了兵刃,又受這四個好手夾擊,哪裡抵擋得住? 只得展開輕身功夫,在四人兵刃縫中穿來插去。
博爾朮揚起手中長刀,叫道:「接刀!」揮手向郭靖擲去。郭靖縱身待接,卻被使鐵鞭的揮鞭將刀砸飛。那使雙斧的惱恨適才一踢之辱,不顧一切的雙斧當地捲來。郭靖縱躍避開,但頭上單刀也已砍到,身子急偏,閃過了這刀,左足喘落,正端在使斧的頂門,就在這時,右邊大腿卻也中了一鞭。 這一下痛入骨髓,幸好鐵鞭着腿時乘勢一讓,卸去了一半來勁,骨頭未斷,但足下踉蹌,險些摔倒。那使斧的拋去斧頭,雙手合圍,將郭靖兩腿抱住,牢牢不放。 郭靖立足不穩,跌倒在地,眼見白光閃動,頭頂刀鞭齊下,心知這次性命不保,突然間母親、七位恩師、馬任道長、義兄拖雷、義妹華箏的影子如閃電般在腦海中迅速閃過,俯身抓住那使斧的胸口,用力舉起,擋在自己身上。其餘三人投鼠忌器,忙收兵刃。郭靖左手扣住了敵人脈門,叫他動彈不得,右手叉住他的咽喉,自己蜷縮身子,躲在那人之下。 那三人舉足往郭靖肩頭腳上猛踢,郭靖置之不理,心想:「我雖死了,也得扼死一個敵人抵數。」叉在他咽喉的手更加用力。這般蠻打,已全然沒了武術家數,然憑着一股剛勇狠勁,那三人一時卻也奈何他不得。 哲別等見郭靖被壓在底下,各挺兵刀來救。那使單刀的大師兄對兩個師弟道:」你們擋住韃子,我來殺這小雜種。」俯身下去,將刀尖對準郭靖露在外面的肩頭,右手運勁,挺刀插將下去。郭靖突覺肩頭疼痛,腰腿用勁,一個「懶驢打滾」,滾開兩丈。這時抱住他雙腿的那人已被他又的喘氣不得,暈死過去。郭靖躍起身來,眼見敵人提刀趕來,待要抵敵,右腿鞭傷甚重,立足不穩,又自跌倒,那人揮刀砍將下來,郭靖忽然想起,伸手在腰裡一帶,順勢抖出,已將護身軟鞭取在手中,仰天而臥,使開一路「金龍鞭法」,將各處要害防得風雨不透。馬王神韓寶駒身子矮短,專研攻敵下盤的法門,郭靖此時臥地而斗,這套鞭法恰是得其所哉,使開來得心應手,那人狂呼怒罵,卻也無法傷他。
拆了二十餘招,暈去的人醒了轉來,另外兩人也殺退蒙古將領,轉身再行圍攻郭靖,眼見情勢再緊,突然山下軍伍中一陣混亂,六個人東一穿西一插,奔上山來,桑昆和札木合的部下只道又是完顏洪烈的武士,再要上去圍攻郭靖,個個大聲咒罵。 山上眾人待要射箭阻攔,哲別眼尖,已認出原來是郭靖的師父江南六怪到了,大聲叫道:」靖兒,你師父們來啦!」郭靖本已累得頭暈眼花,聽了這話,登時精神大振。 朱聰和全金髮最先上山,見郭靖躺在地下破四人夾擊,已是命在頃刻,如何不急?全金髮縱身上前,秤桿掠出,同時架開了四件兵刃,喝道:「要不要臉?」四人手上同時劇震,感到敵人功力遠在那少年之上,急忙躍開。 朱聰將郭靖扶起,柯鎮惡等也已上山。全金髮罵道:「不知羞恥的匪徒,快滾下去吧。」 那使單刀的大師兄眼見眾寡之勢突然倒轉,再動手必然不敵,但如逃下山去,那是顏面何存,如何還能在六太子府中耽下去?當下硬了頭皮,問道:「六位可是江南六怪嗎?」朱聰笑嘻嘻的道:」不錯,四位是誰?」那人道:「我們是鬼門龍王門下弟子。」 柯鎮惡與朱聰等本以為他們合斗郭靖,必是無名之輩,忽聽他們的師父是武林中成名人物鬼門龍王沙通天,都吃了一驚。柯鎮惡冷冷的道:「瞎充字號嗎?鬼門龍玉是響噹噹的腳色,門下哪有你們這種不成器的傢伙!」使雙斧的撫着頸中被郭靖又起的紅痕,怒道:「誰充字號來着?他是大師兄斷魂刀沈青剛,這是二師兄追命槍吳青烈,那是三師兄奪魄鞭馬青雄,我是喪門斧錢青健。」柯鎮惡道:「聽來倒似不假,那麼便是黃河四鬼了。你們在江湖上並非無名之輩,為甚麼竟自甘下賤,四個斗我徒兒一人。」 吳青烈強詞奪理,道:「怎麼是四個打一個?這裡不是還有許多蒙古人幫着他嗎?我們是四個斗他們幾百個。」錢青健問馬青雄道:「三師哥,這瞎子大刺刺的好不神氣,是甚麼傢伙?」這句話說得雖輕,柯鎮惡卻已聽見,心頭大怒,鐵杖在地下一撐,躍到他身旁,左手抓住他背心,提起來擲到山下。三鬼一驚,待要撲上迎敵,柯鎮惡身法如風,接連三抓三擲,旁人還沒看清楚怎的,三人都已被他擲向山下。山上山下蒙古兵將齊聲歡呼。黃河四鬼跌得滿頭滿臉的塵沙,個個腰酸背痛,滿腔羞愧的掙扎着爬起。 便在此時,忽然遠處塵頭大起,似有數萬人馬殺奔前來,桑昆隊伍陣腳登時鬆動。
鐵木真見來了救兵,心中大喜,知道札木合治軍甚嚴,是能幹的將才,所部兵精,桑昆卻是惜着父親餘蔭,庸碌無能,當下指着桑昆的左翼,喝道:「向這裡沖!」哲別、博爾朮、朮赤、察合台四人當先衝下,遠處救兵齊聲吶喊。木華黎把都史抱在手裡,舉刀架在他項頸之中,大叫:「快讓路,快讓路!」 桑昆見眾人衝下,正要指揮人馬攔截,眼見都史這等模樣,不禁呆住,心下躊躇,不知如何是好,轉眼之間,鐵木真等已衝到了眼前。哲別看準了桑昆腦門,發箭射去。桑昆突見箭到,忙向左閃避,那箭正中右腮,撞下馬去。眾兵將見主帥落馬,登時大亂。 鐵木真直衝出陣,數千人吶喊追來,被哲別、博爾朮、郭靖等一陣連珠箭射開。眾人且戰且走,奔出數里,只見塵頭起處,拖雷領兵趕到。王罕與札木合部下將士素來敬畏鐵木真,初時欺他人少,待見援軍大至,便紛紛勒馬迴轉。 原來拖雷年輕,又無鐵木真的令符,族長宿將都不聽他的調度,只得率領了數千名青年兵將趕來。拖雷甚有智計,眼見敵兵勢大,沖入救人必致覆沒,於是下令在每匹馬尾上縛了樹枝,遠遠望來塵沙飛揚,不知有多少人馬。 鐵木真整軍回營,半路上遇到華箏又領了一小隊軍馬趕來。她見眾人無恙,心中大喜,咭咭咯咯的說個不停。 當晚鐵木真大犒將士,卻把都史請在首席坐了。眾人見狀,都是憤憤不平。 鐵木真向都史敬了三杯酒,說道:」王罕義父、桑昆義兄對我恩重如山,雙方毫無仇怨,請你回去代我請罪。我再挑選貴重禮物來送給義父義兄,請他們不要介意。你回去之後,就預備和我女兒成親,咱兩家大宴各部族長,須得好好熱鬧一番。你是我的女婿,也就是我兒子,今後兩家務須親如一家,不可受人挑撥離間。」
都史蒙他不殺,已是意外之喜,當下沒口子的答應,只見鐵木真說話時右手撫住胸口,不住咳嗽,心想:「莫非他受了傷。」果聽鐵木真道:「今日這裡中了一箭,只怕得養上三個月方能痊癒,否則我該當親自送你回去才是。」說着右手從胸口衣內伸了出來,滿手都是鮮血。又道:「不用等我傷愈,你們就可成親,否則……否則就等太久了。」 諸將見大汗如此懦弱,畏懼王罕,仍是要將華箏嫁給都史,都感氣惱。 一名千夫長的兒子是鐵木真的貼身衛士,昨晚於守御土山時為桑昆部屬射殺,那千夫長這時怒火衝天,拔刀要去研殺都史。鐵木真立命拿下,拖到帳前,當着都史之前打了四十下軍棍,直打得他全身鮮血淋漓,暈了過去。鐵木真喝道:「監禁起來,三日之後,全家斬首。」 次日一早,鐵木真備了兩車黃金貂皮厚札,一千頭肥羊,一百匹良馬,派了五十名軍士護送都史回去,又派一名能言善道的使者,命他向王罕及桑昆鄭重謝罪。送別之對,鐵木真竟然不能乘馬,躺在擔架之上,上氣不接下氣的與都史道別。 等他去了八日,鐵木真召集諸將,說道:「大家集合部眾,咱們出發去襲擊王罕。」諸將相顧愕然,鐵木真道:「王罕兵多,咱們兵少,明戰不能取勝,必須偷襲。我放了都史,贈送厚禮,再假裝胸口中箭,受了重傷,那是要他們不作提防。」諸將俱都拜服。鐵木真這時才下令釋放那名千夫長,厚加賞賜。那千夫長聽說去打王罕、桑昆,雀躍不已,伏地拜謝,求為前鋒。
鐵木真允了。 當下兵分三路,晝停夜宿,繞小路從山谷中行軍,遇到牧人,盡數捉了隨軍而行,以免泄露軍機。 王罕和桑昆本來生怕鐵木真前來報仇,日日嚴加戒備,待見都史平安回來,還攜來重禮,既聽鐵木真的使者言辭極盡卑屈,又知鐵木真受了重傷,登時大為寬心,撤了守軍,連日與完顏洪烈、札木合在帳中飲宴作樂。哪知鐵木真三路兵馬在黑夜中猶如天崩地裂般衝殺進來。王罕、札木合聯軍雖然兵多,但慌亂之下。士無鬥志,登時潰不成軍。王罕、桑昆倉皇逃向西方,後來分別為乃蠻人和西遼人所殺。都史在亂軍中被馬蹄踏成了肉泥。黃河四鬼奮力突圍,保着完顏洪烈連夜逃回中都去了。 札木合失了部眾,帶了五名親兵逃到唐努山上,那五名親兵乘他吃羊肉時將他擒住,送到鐵木真帳中來。 鐵木真大怒,喝道:「親兵背叛主人,這種不義之人,留着何用?」下令將五名親兵在札木合之前斬下首級,轉頭對札木合道:「咱倆還是做好朋友罷?」札木合流淚道:「義兄雖然饒了我性命,我也再沒臉活在世上,只求義兄賜我不流血而死,使我靈魂不隨着鮮血而離開身體。」鐵木真黯然良久,說道:「好,我賜你不流血而死,把你葬在我倆幼時一起遊玩的地方。」
札木合跪下行禮,轉身出帳。 數日之後,鐵木真在斡難河源大會各族部眾,這時他威震大漠,蒙古各族牧民戰士,無不畏服。王罕與札木合的部眾也盡皆歸附。在大會之中,眾人推舉鐵木真為全蒙古的大汗,稱為「成吉思汗」,那是與大海一般廣闊強大的意思。 成吉思汗大賞有功將士。木華黎、博爾人、博爾忽、赤老溫四傑,以及哲別、者勒米、速不台等大將,都封為千夫長。郭靖這次立功極偉,競也被封千夫長,一個十多歲的少年,居然得與諸大功臣名將並列。 在慶功宴中,成吉思汗受諸將敬酒,喝得微醺,對郭靖道:「好孩子,我再賜你一件我最寶貴的物事。」郭靖忙跪下謝賞。 成吉思汗道:「我把華箏給你,從明天起,你是我的金刀駙馬。」 眾將轟然歡呼,紛紛向郭靖道賀,大呼:「金刀駙馬,好,好,好!」 拖雷更是高興,一把摟住了義弟不放。
郭靖卻呆在當地,做聲不得。他向來把華箏當作親妹子一般,實無半點兒女私情,數年來全心全意的練武,心不旁騖,哪裡有過絲毫綺念?這時突然聽到成吉恩汗這幾句話,登時茫然失措,不知如何是好。眾人見他傻楞楞的發呆,都轟然大笑起來。 酒宴過後,郭靖忙去稟告母親。李萍沉吟良久。命他將江南六怪請來,說知此事。 六怪見愛徒得大汗器重,都向李萍道喜。李萍默然不語,忽地跪下,向六人磕下頭去。六怪大驚,都道:「嫂子有何話請說,何必行此大禮?」韓小瑩忙伸手扶起。 李萍道:「我孩兒承六位師父教誨,今日得以成人。小女子粉身碎骨,難報大恩大德。現下有一件為難之事,要請六位師父作主。」當下把亡夫昔年與義弟楊鐵心指腹為婚之事說了,最後道:「大汗招我兒為婿,自是十分榮耀之事。不過倘若楊叔叔遺下了一個女孩,我不守約言,他日九泉之下,怎有臉去見我丈夫和楊叔叔?」 朱聰微笑道:「嫂子卻不必擔心。那位楊英雄果然留下了後嗣,不過不是女兒,卻是男子。」李萍又驚又喜,忙問:「朱師父怎地知道?」朱聰道:「中原一位朋友曾來信說及,並盼望我們把靖兒帶到江南,和那位姓楊的世兄見面,大家切磋一下功夫。」原來江南六怪於如何與丘處機賭賽的情由,始終不對李萍與郭靖說知。郭靖問起那小道士尹志平的來歷,六怪也含糊其辭,不加明言。六人深知郭靖天性厚道,若是得悉楊康的淵源,比武時定會手下留情,該勝不勝,不該敗反敗,不免誤了大事。
李萍聽了朱聰之言,心下大喜,細問楊鐵心夫婦是否尚在人世,那姓楊的孩子人品如何,江南六怪卻均不知。當下李萍與六怪商定,由六怪帶同郭靖到江南與楊鐵心的子嗣會面,並設法找尋段天德報仇,回來之後,再和華箏成親。 郭靖去向成吉思汗請示。成吉思汗道:「好,你就到南方去走一遭,把大金國六皇子完顏洪烈的腦袋給我提來。義弟札木合和我失和,在自送了性命,全因完顏洪烈這廝而起。去幹這件大事,你要帶多少名勇士?」他混一蒙古諸部,眼前強敵,僅餘大金,料知遲早不免與之一戰。他與完顏洪烈數次會面,知道此人精明能幹,於己大大不利,最好能及早除去。至於他與札木合失和斷義,真正原因還在自己改變祖法、分配財物以歸戰士私有、並勸誘札木合的部屬歸附於己,只是他與札木合結義多年,眾所周知,此時正好將一切過鍺盡數推在大金國與完顏洪烈頭上。 郭靖自小聽母親講述舊事,向來對大金國十分憎恨,這次與完顏洪烈手下的黃河四鬼惡鬥,又險些命喪其手,聽了成吉思汗的話後,心想:「只要六位師父相助,大事必成,多帶不會高來高去的勇士,反而礙事。」說道:「孩兒有六位師父同去,不必再帶武士。」 成吉思汗道:」很好,咱們兵力尚弱,還不是大金國敵手,你千萬不可露了痕跡。」郭靖點頭答應。成吉思汗當下賞了十斤黃金,作為盤纏,又把從王罕那裡搶來的金器珍寶贈了一批給江南六怪。拖雷、哲別等得知郭靖奉命南去,都有禮物贈送。拖雷道:「安答,南人說了話常常不算的,你可得小心,別上了當。」郭靖點頭答應。
第三日一早,郭靖隨同六位師父到張阿生墓上去磕拜了,與母親灑淚而別,向南進發。李萍眼望着小紅馬上兒子高大的背影,在大漠上逐漸遠去,想起當年亂軍中產子的情景,不禁又是歡喜,又是心酸。 郭靖走出十餘里,只見兩頭白雕在空中盤旋飛翔,拖雷與華箏並騎馳來送行。拖雷又贈了他一件名貴的貂裘,通體漆黑,更無一根雜毛,那也是從王罕的寶庫中奪來的。華箏知道父親已把自己終身許配給他,雙頰紅暈,脈脈不語。拖雷笑道:「妹子,你跟他說話啊!我不聽就是。」說着縱馬走開。
華箏側過了頭,想不出說甚麼話好,隔了一陣,才道:「你早些回來。」 郭靖點頭,問道:「你還要跟我說甚麼?」華箏搖搖頭。郭靖道:「那麼我要去了。」華箏低頭不語。 郭靖從馬上探過身去,伸臂輕輕的抱她一抱,馳到拖雷身邊,也和他抱了抱,催馬追向已經走遠的六位師父。 華箏見他硬繃繃的全無半點柔情密意,既訂鴛盟,復當遠別,卻仍與平時一般相侍,心中很不樂意,舉起馬鞭,狂打猛抽,只把青驄馬身上打得條條血痕。 [2]
主題思想
金庸武俠小說擺脫了舊有模式,以歷史題材編織武俠小說,大多以歷史上的民族矛盾與鬥爭為背景,反映戰亂及暴政給人民帶來的災難和痛苦,鞭笞上層統治者的橫徵暴斂,歌頌威武不屈的民族英雄,高揚愛國主義主旋律。 首先,《射鵰英雄傳》盡情頌揚了質樸厚道的平民英雄郭靖。在蒙古長大的漢人郭靖,不願做大將軍、大元帥和金刀駙馬,而冒險出走南歸,並與黃蓉共同死守襄陽重鎮,協力擊退蒙古的圍攻。在《射鵰英雄傳》的結尾,郭靖與成吉思汗有過一段對話,很明確地表達了金庸的觀點。雖然成吉思汗一生縱橫天下、滅國無數、功業蓋世,然而卻並不是真正的英雄,並不是真正的可以為當世敬仰並為後世追慕的大英雄。反而是郭靖這位出身草莽、行走江湖的布衣,才是一位真正為民造福、愛護百姓的大英雄。用一部武俠小說來進行這樣的歷史思辨,才使得這部《射鵰英雄傳》格外的沉重深刻、意義非凡。
其次,嚴厲痛斥了南宋權相秦檜、韓侂胄、史彌遠之流私通外敵、禍國殃民的罪行,讚揚了岳飛抗金保江山的高風亮節。《射鵰英雄傳》第一回的文字就浸透着一種悲憤的激情,為全書奠定了基調。「小桃無主自開花,煙草茫茫帶晚鴉。幾處敗垣圍故井,向來一一是人家。」 最後,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暴政下的平民的痛苦生活,鞭撻了貪官酷吏賣國賊的橫徵暴斂,謳歌了「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民族氣節。《射鵰英雄傳》是一部武俠小說,然而,它與一般的武俠小說的不同之處是它有着其他武俠小說所不具備的歷史真實感及憂國憂民之情懷。小說的開頭與結尾就充滿了一種「亂世之苦難」及「英雄之真義」的歷史真實感及其深刻的思想性。小說的開頭是寫一位說書人在臨安牛家村說一段「葉三姐節烈記」的故事,於是引起了楊鐵心、郭嘯天、曲三等人的不同反應。從而把北方人民的苦難生活情景與南方君臣「暖風熏得遊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的奢靡生活情景兩相對照,引得人既憤懣又擔心。小說這樣開頭,既交代了一個極為鮮明的時代背景,又製造了一種使人憤懣憂思的歷史氛圍。愛民之心、喪國之恥、亂世之痛、英雄之思充斥着整部小說。
作者簡介
金庸,男,生於中國 浙江省 海寧縣 袁花鎮。1929年5月入讀家鄉海寧縣袁花鎮小學,先就讀於浙江省嘉興市第一中學(嘉興一中),為寫諷刺訓導主任的文章被開除,轉學去了衢州。1942年自浙江省衢州中學畢業,1944年考入中央政治大學外交系,1946年赴上海東吳法學院修習國際法課程。 1948年,畢業於上海東吳大學法學院,並被調往《大公報》香港分社 。1952年調入《新晚報》編輯副刊,並寫出《絕代佳人》《蘭花花》等電影劇本。
自1955年的《書劍恩仇錄》開始至1972年的《鹿鼎記》正式封筆,他共創作了十五部長、中、短篇小說。其作品內容豐富,情節跌宕起伏,有豪俠氣概,有兒女柔腸,有奇招異法,凡此種種,引人入勝。曾被多次拍攝、製作成影視作品、電腦遊戲,對當代青年的影響極其廣泛。他也曾以林歡作筆名,為長城電影公司編寫劇本,更曾合作導演過兩部電影,也曾以姚馥蘭為筆名撰寫電影評論。
早年在香港 《大公報》、《新晚報》和長城電影公司任職。後創辦香港《明報》、新加坡《新明日報》和馬來西亞《新明日報》等,形成《明報》集團公司。查良鏞先生五十年代中期起應報社之約,開始寫作連載性的武俠小說。到七十年代初寫完《鹿鼎記》而封筆,共完成了十五部。他曾用其中十四部書名的第一個字串在一起,編成「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的對聯。
他的小說既繼承了傳統白話小說的語言風格,又對舊式武俠小說從思想內容到藝術手法作了全面的革新。這些作品以古代生活為題材,卻體現出現代精神,同時富有深厚的文化內涵,因而贏得億萬讀者的喜愛,達到雅俗共賞的境界。金庸不僅是傑出的小說大師,同時又是一位出色的社評家。他寫有近兩萬篇社評、短評,切中時弊,筆鋒雄健犀利,產生了很大影響,曾被人讚譽為「亞洲第一社評家」。當代武俠小說作家、新聞學家、企業家、政治評論家、社會活動家,被譽為「香港四大才子」之一,與古龍、梁羽生、溫瑞安並稱為中國武俠小說四大宗師。
1985年起,歷任香港特別行政區基本法起草委員會委員、政治體制小組負責人之一,基本法諮詢委員會執行委員會委員,以及香港特別行政區籌備委員會委員。1994年,受聘北京大學名譽教授 。2000年,獲得大紫荊勳章。2007年,出任香港中文大學文學院榮譽教授 。2009年9月,被聘為中國作協第七屆全國委員會名譽副主席 ;同年榮獲2008影響世界華人終身成就獎 。2010年,獲得劍橋大學哲學博士學位 。2018年10月30日,在中國香港逝世,享年94歲。 [3]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