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鵰英雄傳·第16章 九陰真經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射鵰英雄傳·第16章 九陰真經出自《射鵰英雄傳》,《射鵰英雄傳》是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最初連載於1957~1959年的《香港商報》,後收錄在《金庸作品集》中, 是金庸「射鵰三部曲」的第一部。 《射鵰英雄傳》以宋寧宗慶元五年(1199年)至成吉思汗逝世(1227年)這段歷史為背景,反映了南宋抵抗金國與蒙古兩大強敵的鬥爭,充滿愛國的民族主義情愫。
該小說歷史背景突出,場景紛繁,氣勢宏偉,具有鮮明的「英雄史詩」風格;在人物創造與情節安排上,它打破了傳統武俠小說一味傳奇,將人物作為情節附庸的模式,堅持以創造個性化的人物形象為中心,堅持人物統帥故事,按照人物性格的發展需要及其內在可能性、必然性來設置情節,從而使這部小說達到了事雖奇人卻真的妙境。 [1]
正文
郭、黃二人自程府出來,累了半夜,正想回客店安歇,忽聽馬蹄聲響,一騎馬自南而北奔來,正漸漸馳近,蹄聲斗然停息。黃蓉心道:「又有了甚麼奇事?倒也熱鬧。」當即展開輕功,過去要瞧個究竟,郭靖也就跟在身後。 走到臨近,都頗出於意外,只見楊康牽着一匹馬,站在路旁和歐陽克說話。
兩人不敢再走近前。黃蓉想聽他說些甚麼,但隔得遠了,兩人說話聲音又低,只聽到歐陽克說甚麼「岳飛」「臨安府」,楊康說「我爹爹」,再想聽得仔細些,只見歐陽克一拱手,帶着眾姬投東去了。
楊康站在當地呆呆出了一會神,嘆了一口長氣,翻身上馬。郭靖叫道:「賢弟,我在這裡。」楊康忽聽得郭靖叫喚,吃了一驚,忙下馬過來,叫道:「大哥,你也在這兒?」郭靖道:「我在這兒遇到黃姑娘,又跟那歐陽克掃了一架,是以耽擱了。」楊康臉上一陣熱,心中忐忑不安,不知自己適才與歐陽克說話,是否己給兩人聽到,瞧郭靖臉色無異,心下稍安,尋思:「這人不會裝假,若是聽見了我說話,不會仍然這般對我。」於是問道:「大哥,今晚咱們再趕路呢,還是投宿?黃姑娘也跟咱們同上北京去嗎?」
黃蓉道:「不是我跟你們,是你跟我們。」郭靖笑道:「那又有甚麼分別?咱們同到那祠堂去歇歇,明兒晚上要吃了丐幫的酒才走。」黃蓉在他耳邊悄聲道:「你別問他跟歐陽克說些甚麼,假裝沒瞧見便是。」郭靖點了點頭。 三人回到祠堂,點亮了蠟燭。黃蓉手持燭台,把剛才發出的鋼針一枚枚撿起。
此時天氣炎熱,三人各自卸下門板,放在庭前廊下睡了。剛要入夢,遠處一陣馬蹄聲隱隱傳來,側耳傾聽,只聽得奔馳的非止一騎。又過一陣,蹄聲漸響,黃蓉道:「前面三人,後面似有十多人在追趕。」郭靖自小在馬背上長大,馬匹多少一聽便知,說道:「追的共有一十六人,咦,這倒奇了!」 黃蓉忙問:」怎麼?」郭靖道:「前面三騎是蒙古馬,後面追的卻又不是。 怎麼大漠中的蒙古馬跑到了這裡?」 黃蓉拉着郭靖的手走到祠堂門外,只聽得颼的一聲,一枝箭從兩人頭頂飛過,三騎馬已奔到祠前。 忽然後面追兵一箭飛來,射中了最後一騎的馬臀,那馬長聲悲嘶,前腿跪倒。馬上乘客騎術極精,縱躍下馬,身手甚是矯健,只是落地步重,卻不會輕功。其餘二人勒馬相詢。落地的那人道:「我沒事,你們快走,我在這裡擋住追兵。」另一人道:「我助你擋敵,四王爺快走。」那四王爺道:「那怎麼成?」三人說的都是蒙古話。 郭靖聽着聲音好熟,似是拖雷、哲別和博爾忽的口音,大是詫異:「他們到這裡幹甚麼?」正想出聲招呼,追騎已圍將上來。 三個蒙古人發箭阻敵,出箭勁急,追兵不敢十分逼近,只是遠遠放箭。
一個蒙古人叫道:「上去!」手向旗杆一指。三人爬入旗斗,居高臨下,頗占形勢。追兵紛紛下馬,四面圍住。只聽得有人發令,便有四名追兵高舉盾牌護身,着地滾去,揮刀砍斬旗杆。 黃蓉低聲道:「你錯啦,只有十五人。」郭靖道:「錯不了,有一個給射死了。」語音甫畢,只見一匹馬慢慢踱過來,一人左足嵌在馬鐙之中,被馬匹在地下拖曳而行,一枝長箭插在那人胸口。郭靖伏在地下爬近屍身,拔出羽箭,在箭杆上一摸,果然摸到包着一圈熟鐵,鐵上刻了一個豹頭,正是神箭手哲別所用的硬箭,比尋常羽箭要重二兩。郭靖再無懷疑,叫道:「上面是哲別師傅、拖雷義弟、博爾忽師傅嗎?我是郭靖。」 旗斗中三人歡呼叫道:「是啊,你怎麼在這裡?」郭靖叫道:「甚麼人追你們?」拖雷道:「金兵!」郭靖舉起那金兵屍身,搶上幾步,用力向旗杆腳下擲去。那屍身撞倒了兩兵,餘下兩兵不敢再砍旗杆,逃了回來。 突然半空中白影閃動,兩頭白色大鳥直撲下來。郭靖聽得翅翼撲風之聲,抬起頭來,見到正是自己在蒙古與華箏所養的兩頭白雕,雕兒的眼光銳敏之極,雖在黑夜之中也已認出主人,歡聲啼叫,撲下來停在郭靖肩上。 黃蓉初與郭靖相識,即曾聽他說起過射鵰、養雕之事,心中好生羨慕,常想他日必當到大漠去,也養一對雕兒玩玩,這時忽見白雕,也不顧追兵已迫近身前,叫道:「給我玩!」伸手就去撫摸白雕的羽毛。那頭白雕見黃蓉的手摸近,突然低頭,一口啄將下來,若非她手縮得快,手背已然受傷。郭靖急忙喝止。黃蓉笑罵:「你這扁毛畜生好壞!」但心中究竟喜歡,側了頭觀看。忽聽郭靖叫道:「蓉兒,留神!」便有兩枝勁箭當胸射來,黃蓉不加理會,伸手去搜那被箭射死的金兵身邊。兩枝箭射在她身上,哪裡透得入軟蝟甲去,斜斜跌在腳旁。黃蓉在金兵懷裡摸出幾塊乾肉,去餵那雕兒。
郭靖道:「蓉兒,你玩雕兒吧,我去殺散金兵!」縱身出去,接住向他射來的一箭,左掌翻處,喀喇一聲,已打折了身旁一名金兵的胳膊。黑暗中一人叫道:「哪裡來的狗賊在這裡撒野?」說的竟是漢語。郭靖一呆,心想: 「這聲音好熟。」金刃劈風,兩柄短斧已砍到面前,一斬前胸,一斬小腹。 郭靖見來勢兇狠,不是尋常軍士,矮身反打出掌,正是一招「神龍擺尾」。 那人肩頭中掌,肩腫骨立時碎成數塊,身子向後直飛出去,只聽他大聲慘叫,郭靖登時想起:「這是黃河四鬼中的喪門斧錢青健。」他雖自知近數月來功力大進,與從前在蒙古對戰黃河四鬼時已大不相同,但也想不到這一掌出去,竟能將對方擊得飛出丈許,剛自愕然,左右金刀之聲齊作,一刀一槍同時砍將過來。 郭靖原料斷魂刀沈青剛,追命槍吳青烈必在左近,右手反鈎,已抓住刺向脅下的槍頭,用力一扯,吳青烈立足不定,向前直跌過來。郭靖稍向後縮,沈青剛這一刀正好要砍在師弟的腦門。郭靖飛起左腿,踢中沈青剛右腕,黑夜中青光閃動,一柄長刀直飛起來。郭靖救了吳青烈一命,順手在他背上按落。吳青烈本已站立不穩,再被他惜勁按捺,咚的一聲,師兄弟相互猛撞,都暈了過去。
黃河四鬼中的奪魄鞭馬青雄混入太湖盜幫,已被陸冠英用重手震死,餘下這三鬼正是這一隊追兵中的好手。黑暗之中,眾金兵沒見到三個首領俱已倒地,尚在與拖雷、哲別、博爾忽箭戰。郭靖喝道:「還不快走,都想死在這裡麼?」搶上去拳打腳踢,又提人丟擲,片刻之間,把眾金兵打得魂飛魄散,四下里亂逃。沈青剛與吳青烈先後醒來,也沒看清對頭是誰,只覺得頭痛欲裂,眼前金星飛舞,撒腿就跑。兩人竟然背道而馳,那喪門斧錢青健口中哼哼唧唧,腳下倒是飛快,奔的卻又是另一個方向。 哲別與博爾忽箭法厲害,從旗斗之中颼颼射將下來,又射死了三名金兵。 拖雷俯身下望,見義兄郭靖趕散追兵,威不可當,心中十分歡喜,叫道:「安答,你好!」抱着旗杆溜下地來。兩人執手相視,一時都高興得說不出話。 接着哲別與博爾忽也從旗斗中溜下。哲別道:「那三個漢人以盾牌擋箭,傷他們不得。若非靖兒相救,我們再也喝不到斡難河的清水了。」 郭靖拉着黃蓉的手過來與拖雷等相見,道:「這是我義妹。」黃蓉笑道:「這對白雕送給我,行不行?」拖雷不懂漢語,帶來的通譯又在奔逃時給金兵殺了,只覺黃蓉聲音清脆,說得好聽,卻不知其意。 郭靖問拖雷道:「安答,你怎麼帶了白雕來?」拖雷道:「爹爹命我去見宋朝皇帝,相約南北出兵,夾攻金國。妹子說或許我能和你遇上,要我帶了雕兒來給你。她猜得對,這可不是遇上了嗎?」郭靖聽他提到華箏,不禁一呆。他自與黃蓉傾心相愛,有時想起華箏,心頭自覺不妥,只是此事不知如何相處才是,索性不敢多想,這時聽了拖雷之言,登時茫然,隨即心想:
「一月之內,我有桃花島之約,蓉兒的父親非殺我不可,這一切都顧不得了。」 向黃蓉道:「這對白雕是我的,你拿去玩罷。」黃蓉大喜,轉身又去用肉餵雕。 拖雷說起緣由。原來成吉思汗攻打金國獲勝,可是金國地大兵眾,多年經營,基業甚固,死守住數處要塞,一時倒也奈何他不得。於是成吉思汗派遣拖雷南來,要聯合宋朝出兵夾攻,途中遇到大隊金兵阻攔,從人衛兵都被殺盡,只剩下三人逃到這裡。 郭靖想起當日在歸雲莊中,曾聽楊康要穆念慈到臨安去見史彌遠丞相,請他殺害蒙古使者,當時不明其中緣故,這時才知金國得到了訊息,命楊康為大金欽使南來,便是為了阻止宋朝與蒙古結盟聯兵。 拖雷又道:「金國說甚麼都要殺了我,免得蒙古與宋朝結盟成功,這次竟是六王爺親自領人阻攔。」郭靖忙問:「完顏洪烈?」拖雷道:「是啊,他頭戴金盔,我瞧得甚是清楚,可惜向他射了三箭,都被他的衛士用盾牌擋開了。」 郭靖大喜,叫道:「蓉兒、康弟,完顏洪烈到了這裡,快找他去。」黃蓉應聲過來,卻不見楊康的影蹤。郭靖心急,叫道:「蓉兒,你們東,我向西。」兩人展開輕功,如飛趕將下去。郭靖追出數里,趕上了幾名敗逃的金兵,抓住一問,果然是六王爺完顏洪烈親自率隊,卻不知他這時在哪裡。一名金兵道:「我們丟了王爺私逃,回去也是殺頭的份兒,大夥只好逃到四鄉,躲起來做老百姓了。」
郭靖回頭再尋,天色漸明,哪裡有完顏洪烈的影子?明知殺父仇人便在左近,卻是找尋不到,好生焦躁,一路急奔,突見前面林子中白影閃動,正是黃蓉。兩人見了面,眼瞧對方神色,自是無功,只得同回祠堂。 拖雷道:「完顏洪烈帶的人馬本來不少,他快馬追趕我們,離了大隊,這時必是回去帶領人馬再來。安答,我有父王將令在身,不能延擱,咱們就此別過。我妹子叫我帶話給你,要你儘早回蒙古去。」 郭靖心想這番分別,只怕日後難再相見,心下悽然,與拖雷、哲別、博爾忽三人逐一擁抱作別,眼看着他們上馬而去,蹄聲漸遠,人馬的背影終於在黃塵中隱沒。 黃蓉道:「咱們躲將起來,等完顏洪烈領了人馬趕到,就可碰到他了。 要是他人馬眾多,咱倆悄悄躡着,到晚上再去結果他性命,豈不是好?」郭靖大喜,連稱妙策。黃蓉甚是得意,笑道:「這是個『移岸就船』之計,也只尋常。」 郭靖道:「我去將馬匹牽到樹林子中隱藏起來。」走到祠堂後院,忽見青草中有件金光燦爛之物,在朝陽照射下閃閃發光,俯身看時,卻是一頂金盔,盔上還鑲着三粒龍眼般大的寶石。郭靖伸手拾起,飛步回來,悄聲對黃蓉道:「你瞧這是甚麼?」黃蓉喜道:「完顏洪烈的金盔?」郭靖道:「正是!多半他還躲在這祠堂里,咱們快搜。」
黃蓉回身反手,在短牆牆頭上一按,輕飄飄的騰空而起,叫道:「我在上面瞧着,你在底下搜。」郭靖應聲入內。黃蓉在屋頂上叫道:「剛才我這一下輕功好不好?」郭靖一呆,停步道:「好得很!怎樣?」黃蓉笑道:「怎麼你不稱讚?」郭靖跺腳道:「唉,你這頑皮孩子,這當口還鬧着玩。」黃蓉咭的一聲笑,手一揚,奔向後院。 楊康當郭靖與金兵相鬥之際,黑暗中已看出了完顏洪烈的身形,這時雖然已知自己非他親生,但受他養育十餘載,一直當他父親,眼見郭靖殺散金兵,完顏洪烈只要被他瞧見,哪裡還有性命?情勢緊急,不暇多想,縱身出去要設法相救,正在此時,郭靖提起一名金兵擲了過來。完顏洪烈忙勒馬閃避,卻未讓開,被金兵撞下馬來。楊康躍過去一把抱起,在完顏洪烈耳邊輕聲道:「父王,是康兒,別作聲。」郭靖正斗得性起,黃蓉又在調弄白雕,黑夜之中竟無人看到他抱着完顏洪烈走向祠堂後院。 楊康推開西廂房的房門,兩人悄悄躲着,耳聽得殺聲漸隱,眾金兵四下逃散,又聽得三個蒙古人嘰哩咕嚕的與郭靖說話。完顏洪烈如在夢中,低聲道:「康兒,你怎麼在這裡?」楊康道:「那也當真湊巧,唉,都是給這姓郭的壞了大事。」 過了一會,完顏洪烈聽得郭靖與黃蓉分頭出去找尋自己,剛才他見到郭靖空手擊打黃河三鬼與眾金兵,出手凌厲,若是給他發現,那還得了?思之不寒而慄。楊康道:「父王,這時出去,只怕給他們撞見了。咱們躲在這裡,這幾人必然料想不到。待他們走遠,再慢慢出去。」完顏洪烈道:「不錯……
康兒,你怎麼叫我『父王』,不叫『爹』了?」楊康默然不語,想起故世的母親,心中思潮起伏。完顏洪烈緩緩的道:「你在想你媽,是不是?」伸手握住他的手,只覺他掌上冰涼,全是冷汗。 楊康輕輕掙脫了,道:「這郭靖武功了得,他要報殺父之仇,決意要來害您。他結識的高手很多,您實在防不勝防。在這半年之內,您別回北京罷。」 完顏洪烈想起十九年前臨安牛家村的往事,不由得一陣心酸,一陣內疚,一時說不出話來,過了良久才道:「唔,避一避也好。你到臨安去過了麼?史丞相怎麼說?」楊康冷冷的道:「我還沒去過。」 完顏洪烈聽了他的語氣,料他必是已知自己身世,可是這次又是他出手相救,不知他有何打算。兩人十八年來父慈子孝,親愛無比,這時同處斗室之中,忽然想到相互間卻有深恨血仇。楊康更是心中交戰,思量:「這時只須反手幾拳,立時就報了我父母之仇,但怎麼下得了手?那楊鐵心雖是我的生父,但他給我過甚麼好處?媽媽平時待父王也很不錯,我若此時殺他,媽媽在九泉之下,也不會喜歡。再說,難道我真的就此不做王子,和郭靖一般的流落草莽麼?」正自思潮起伏,只聽得完顏洪烈道:「康兒,你我父子一場,不管如何,你永遠是我的愛兒。大金國不出十年,必可滅了南朝。那時我大權在手,富貴不可限量,這錦繡江山,花花世界,日後終究盡都是你的了。」
楊康聽他言下之意,竟是有篡位之意,想到「富貴不可限量」這六個字,心中怦怦亂跳,暗想:「以大金國兵威,滅宋非難。蒙古只一時之患,這些只會騎馬射箭的蠻子終究成不了氣候。父王精明強幹,當今金主哪能及他? 大事若成,我豈不成了天下的共主?」想到此處,不禁熱血沸騰,伸手握住了完顏洪烈的手,說道,「爹,孩兒必當輔你以成大業。」完顏洪烈覺得他手掌發熱,心中大喜,道:「我做李淵,你做李世民罷。」 楊康正要答話,忽聽得身後喀的一響。兩人嚇了一跳,急忙轉身,這時天色已明,窗格子中透進亮光來,只見房中擺着七八具棺材,原來這是祠堂中停盾族人未曾下葬的棺木之所。聽適才的聲音,竟像是從棺材中發出來的。 完顏洪烈驚道:「甚麼聲音?」楊康道:「準是老鼠。」只聽得郭靖與黃蓉一面笑語,搜尋進來。楊康暗叫:「不妙!原來爹爹的金盔落在外面! 這一下可要糟。」低聲道:「我去引開他們。」輕輕推開了門,縱身上屋。 黃蓉一路搜來,忽見屋角邊人影一閃,喜道:「好啊,在這裡了!」撲將下去。那人身法好快,在牆角邊一鑽,已不見了蹤影。郭靖聞聲趕來,黃蓉道:「他逃不了,必定躲在樹叢里。」兩人正要趕人樹叢中搜尋,突然忽喇一聲,小樹分開,竄出一人來,卻是楊康。 郭靖又驚又喜,道:「賢弟,你到哪裡去了?見到完顏洪烈麼?」楊康奇道:「完顏洪烈怎麼在這裡?」郭靖道:「是他領兵來的,這頂金盔就是他的。」楊康道:「啊,原來如此。」黃蓉見他神色有異,又想起先前他跟歐陽克鬼鬼祟祟的說話,登時起了疑心,問道:「咱們剛才到處找你不着,你到哪裡去了?」楊康道:「昨天我吃壞了東西,忽然肚子痛,內急起來。」
說着向小樹叢一指。黃蓉雖然疑心未消,但也不便再問。 郭靖道:「賢弟,快搜。」楊康心中着急,不知完顏洪烈已否逃走,臉上卻是不動聲色,說道:「他自己來送死,真是再好也沒有了。你和黃姑娘搜東邊,我搜西邊。」郭靖道:「好!」當即去推東邊「節孝堂」的門。黃蓉道:「楊大哥,我瞧那人必定躲在西邊,我跟着你去搜罷。」楊康暗暗叫苦,只得假裝欣然,說道:「快來,別讓他逃了。」當下兩人一間間屋子挨着搜去。 寶應劉氏在宋代原是大族,這所祠堂起得規模甚是宏大,自金兵數次渡江,戰火橫燒,鐵蹄踐踏,劉氏式微,祠堂也就破敗了。黃蓉冷眼相覷,見楊康專揀門口塵封蛛結的房間進去慢慢搜撿,更是明白了幾分,待到西廂房前,只見地下灰塵中有許多足跡,門上原本積塵甚厚,也看得出有人新近推門關門的手印,立時叫道:「在這裡了!」 這四字一呼出,郭靖與楊康同時聽見,一個大喜,一個大驚,同時奔到。 黃蓉飛腳將門踢開,卻是一怔,只見屋裡放着不少棺材,哪裡有完顏洪烈的影子?楊康見完顏洪烈已經逃走,心中大慰,搶在前面,大聲喝道:「完顏洪烈你這奸賊躲在哪裡?快給我滾出來。」黃蓉笑道:「楊大哥,他早聽見咱們啦,您不必好心給他報訊。」楊康給她說中心事,臉上一紅,怒道:「黃姑娘何必開這玩笑?」
郭靖笑道:「賢弟不必介意,蓉兒最愛鬧着玩。」向地下一指,說道:「你瞧,這裡有人坐過的痕跡,他果真來過。」黃蓉道:「快追!」剛自轉身,忽然後面喀的一聲響,三人嚇了一跳,一齊回頭,只見一具棺材正自微微晃動。黃蓉向來最怕棺材,在這房中本已周身不自在,忽見棺材晃動,「啊」 的一聲叫,緊緊拉住郭靖的手臂。她心中雖怕,腦子卻轉得快,顫聲道:「那奸賊……奸賊躲在棺材裡。」 楊康突然向外一指,道:「啊,他在那邊!」搶步出去。黃蓉反手一把抓住了他脈門,冷笑道:「你別弄鬼。」楊康只感半身酸麻,動彈不得,急道:「你……你幹甚麼?」 郭靖喜道:「不錯,那奸賊定是躲在棺村里。」大踏步上去,要開棺揪完顏洪烈出來。 楊康叫道:「大哥小心,莫要是殭屍作怪。」黃蓉將抓着他的手重重一摔,恨道:「你還要嚇我!」她料知棺材中必是完顏洪烈躲着,但她總是膽小,生怕萬一真是殭屍,那可怎麼辦?顫聲道。「靖哥哥,慢着。」郭靖停步回頭,說道:「怎麼?」黃蓉道:「你快按住棺材蓋,別讓裡面……裡面的東西出來。」郭靖笑道:「哪裡會有甚麼殭屍?」眼見黃蓉嚇得王容失色,便縱身躍上棺材,安慰她道:「他爬不出來了!」 黃蓉惴惴不安,微一沉吟,說道:「靖哥哥,我試一手劈空掌給你瞧瞧。
是殭屍也好,完顏洪烈也好,我隔着棺材劈他幾掌,且聽他是人叫還是鬼哭!」 說着一運勁,踏上兩步,發掌就要往棺上劈去。她這劈空掌並未練成,論功夫遠不及陸乘風,因此上這一掌徑擊棺木,卻非凌空虛劈。楊康大急,叫道:「使不得,你劈爛了棺材,殭屍探頭出來,咬住你的手,那可糟了!」 黃蓉給他嚇得打個寒噤,凝掌不發,忽聽得棺中「嚶」的一聲,卻是女人聲音。黃蓉更是毛骨悚然,驚叫:「是女鬼!」忙不迭的收掌,躍出房外,叫道:「快出來!」 郭靖膽大,叫道:「楊賢弟,咱們掀開棺蓋瞧瞧。」楊康本來手心中捏着一把冷汗,要想出手相救,卻又自知不敵郭、黃二人,正自為難,忽聽棺中發出女人聲音,不禁又驚又喜,搶上伸手去掀棺材蓋,格格兩聲,二人也未使刀,棺蓋便應聲而起,原來竟未釘實。 郭靖早已運勁於臂,只待殭屍暴起,當頭就是一拳,打她個頭骨碎裂,一低頭,大吃一驚,棺中哪裡是殭屍,竟是個美貌少女,一雙點漆般眼珠睜得大大的望着自己,再定睛看時,卻是穆念慈。 楊康更是驚喜交集,忙伸手將他扶起。 郭靖叫道:「蓉兒,快來,你瞧是誰?」黃蓉轉身閉眼,叫道:「我才不來瞧呢!」郭靖叫道:「是穆家姊姊啊!」黃蓉左眼仍是閉着,只睜開右眼,遙遙望去,果見楊康抱着一個女子,身形正是穆念慈,當即放心,一步一頓的走進屋去。那女子卻不是穆念慈是誰?只見她神色憔悴,淚水似兩條線般滾了下來,卻是動彈不得。
黃蓉忙給她解開穴道,問道:「姊姊,你怎麼在這裡?」穆念慈穴道閉得久了,全身酸麻,慢慢調勻呼吸,黃蓉幫她在關節之處按摩。過了一盞茶時分,穆念慈才道:「我給壞人拿住了。」黃蓉見她被點的主穴是足底心的「湧泉穴」,中土武林人物極少出手點閉如此怪異的穴道,已自猜到了八九分,問道:「是那個壞蛋歐陽克麼?」穆念慈點了點頭。 原來那日她替楊康去向梅超風傳訊,在骷髏頭骨旁被歐陽克擒住,點了穴道。其後黃藥師吹奏玉蕭為梅超風解圍,歐陽克的眾姬妾和三名蛇奴在蕭聲下暈倒,歐陽克狼狽逃走。次晨眾姬與蛇奴先後醒轉,見穆念慈兀自臥在一旁動彈不得,於是帶了她來見主人。歐陽克數次相逼,她始終誓死不從。 歐陽克自負才調,心想以自己之風流俊雅,絕世武功,時候一久,再貞烈的女子也會傾心,若是用武動蠻,未免有失白駝山少主的身分了。幸而他這一自負,穆念慈才得保清白。來到寶應後,歐陽克將她藏在劉氏宗祠的空棺之中,派出眾姬妾到各處大戶人家探訪美色,相准了程大小姐,卻被丐幫識破,至有一番爭鬥。歐陽克匆匆而去,不及將穆念慈從空棺中放出,他劫掠的女子甚多,於這些事也不加理會。若非郭靖等搜尋完顏洪烈,她是要活生生餓死在這空棺之中了。 楊康乍見意中人在此,實是意想不到之喜,神情着實親熱,說道:」妹子,你歇歇,我去燒水給你喝。」黃蓉笑道:「你會燒甚麼水?我去。靖哥哥,跟我來。」她有心讓兩人私下一傾相思之苦。哪知穆念慈板起了一張俏臉,竟是毫無笑容,說道:「慢着。姓楊的,恭喜你日後富貴不可限量啊。」 楊康登時滿臉通紅,背脊上卻感到一陣涼意:「原來我和父王在這裡說的話,都教她聽見啦。」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穆念慈看到他一副狼狽失措的神態,心腸登時軟了,不忍立時將他放走完顏洪烈之事說出,只怕郭、黃一怒,後果難料,只冷冷的道:「你叫他『爹』不是挺好的麼?這可親熱得多,幹麼要叫『父王』?」楊康無地自容,低下了頭不說話。 黃蓉不明就裡,只道這對小情人鬧彆扭,定是穆念慈心中責怪楊康沒來及早相救,累得她如此狼狽,當即拉拉郭靖的衣襟,低聲道:「咱們出去,保管他倆馬上就好。」郭靖一笑,隨她走出。黃蓉走到前院,悄聲道:「去聽聽他們說些甚麼。」郭靖笑道:「別胡鬧啦,我才不去。」黃蓉道,「好,你不去別後悔,有好聽的笑話兒,回頭我可不對你說。」 躍上屋頂,悄悄走到西廂房頂上,只聽得穆念慈在厲聲斥責:「你認賊作父,還可說是顧念舊情,一時心裡轉不過來。哪知你竟存非份之想,還要滅了自己的父母之邦,這……這……」說到這裡,氣憤填膺,再也說不下去。 楊康柔聲笑道:「妹子,我……」穆念慈喝道:「誰是你的妹子?別碰我!」 拍的一聲,想是楊康臉上吃了一記。 黃蓉一愕:「打起架來了,可得勸勸。」翻身穿窗而入,笑道:「啊喲,有話好說,別動蠻。」只見穆念慈雙頰漲得通紅,楊康卻是臉色蒼白。黃蓉正要開口說話,楊康叫道:「好哇,你喜新棄舊,心中有了別人,因此對我這樣。」穆念慈怒道:「你……你說甚麼?」楊康道:「你跟了那姓歐陽的,人家文才武功,無不勝我十倍,你哪裡還把我放在心上?」穆念慈氣得手足冰冷,險些暈去。
黃蓉插口道:「楊大哥,你別胡言亂道,穆姊妹要是喜歡他,那壞蛋怎會將她點了穴道,又放在棺村里?」 楊康這時已然老羞成怒,說道:「真情也好,假意也好,她給那人擒去,失了貞節,我豈能再和她重圓?」穆念慈怒道:「我……我……我失了甚麼貞節?」楊康道:「你落入那人手中這許多天,給他摟也摟過了,抱也抱過了,還能是玉潔冰清麼?」穆念慈本已委頓不堪,此時急怒攻心,「哇」的一聲,一口鮮血噴了出來,向後便倒。 楊康自覺出言太重,見她如此,心中柔情一動,要想上前相慰,但想起自己隱私被她得知,黃蓉先前又早有見疑之意,若給穆念慈泄露了真相,只怕自己性命難保,又記掛着父王,當即轉身出房,奔到後院,躍出圍牆,徑自去了。 黃蓉在穆念慈胸口推揉了好一陣子,她才悠悠醒來,定一定神,也不哭泣,竟似若無其事,道:「妹子,上次我給你的那柄匕首,相煩借我一用。」 黃蓉高聲叫道:「靖哥哥,你來!」郭靖聞聲奔進屋來。黃蓉道:「你把楊大哥那柄匕首給穆姊姊罷。」郭靖道:「正是。」從懷中掏出那柄朱聰從梅超鳳身上取來的匕首,見外面包着一張薄革,革上用針刺滿了細字,他不知便是下卷《九陰真經》的秘要,隨手放在懷內,將匕首交給了穆念慈。 黃蓉也從懷中取出匕首,低聲道:「靖哥哥的匕首在我這裡,楊大哥的現下交給了你。姊姊,這是命中注定的緣份,一時吵鬧算不了甚麼,你可別傷心,我和爹爹也常吵架呢。我和靖哥哥要上北京去找完顏洪烈。姊姊,你如閒着沒事,跟我們一起去散散心,楊大哥必會跟來。」郭靖奇道:「楊兄弟呢?」黃蓉伸了伸舌頭,道:「他惹得姊姊生氣,姊姊一巴掌將他打跑了。
穆姊姊,楊大哥倘若不是喜歡你得要命,你打了他,他怎會不還手?他武功可強過你啊。這比武……」她本想說「這比武招親的事,你兩個本就是玩慣了的」,但見穆念慈神色酸楚,這句玩笑就縮住了。 穆念慈道:「我不上北京,你們也不用去。半年之內,完顏洪烈那奸賊不會在北京,他害怕你們去報仇。郭大哥,妹妹,你們倆人好,命也好……」 說到後來聲音哽住,掩面奔出房門,雙足一頓,上屋而去。 黃蓉低頭見到穆念慈噴在地下的那口鮮血,沉吟片刻,終不放心,越過圍牆,追了出去,只見穆念慈的背影正在遠處一棵大柳樹之下,日光在白刃上一閃,她已將那柄匕首舉在頭頂。黃蓉大急,只道她要自盡,大叫:「姊姊使不得!」只是相距甚遠,阻止不得,卻見她左手拉起頭上青絲,右手持匕向後一揮,已將一大叢頭髮割了下來,拋在地下,頭也不回的去了。黃蓉叫了幾聲: 「姊姊,姊姊!」穆念慈充耳不聞,愈走愈遠。 黃蓉怔怔的出了一回神,只見一團柔發在風中飛舞,再過一陣,分別散入了田間溪心、路旁樹梢,或委塵土、或隨流水。 她自小嬌憨頑皮,高興時大笑一場,不快活時哭哭鬧鬧,從來不知「愁」 之為物,這時見到這副情景,不禁悲從中來,初次識得了一些人間的愁苦。 她慢慢回去,將這事對郭靖說了。郭靖不知兩人因何爭鬧,只道:「穆世姊何苦如此,她氣性也忒大了些。」
黃蓉心想:「難道一個女人給壞人摟了抱了,就是失了貞節?本來愛她敬她的意中人就要瞧她不起?不再理她?」她想不通其中緣由,只道世事該是如此,走到祠堂後院,倚柱而坐,痴痴的想了一陣,合眼睡了。 當晚黎生等丐幫群雄設宴向洪七公及郭、黃二人道賀,等到深夜,洪七公仍是不來。黎生知道幫主脾氣古怪,也不以為意,與郭靖、黃蓉二人歡呼暢飲。丐幫群雄對郭、黃二人甚是敬重,言談相投。程大小姐也親自燒了菜餚,又備了四大壇好酒,命僕役送來。 宴會盡歡散後,郭靖與黃蓉商議,完顏洪烈既然不回北京,一時必難找到,桃花島約會之期轉眼即屆,只好先到嘉興,與六位師父商量赴約之事。 黃蓉點頭稱是,又道:「最好請你六位師父別去桃花島了。你向我爹爹賠個不是,向他磕幾個頭也不打緊,是不是?你苦心中不服氣,我加倍磕還你就是了。你六位師父跟我爹爹會面,卻不會有甚麼好事。」郭靖道:「正是。 我也不用你向我磕還甚麼頭。」次晨兩人並騎南去。 時當六月上旬,天時炎熱,江南民諺云:「六月六,曬得鴨蛋熟。」火傘高張下行路,尤為煩苦。兩人只在清晨傍晚趕路,中午休息。 不一日,到了嘉興,郭靖寫了一封書信,交與醉仙樓掌柜,請他於七月初江南六俠來時面交。信中說道:弟子道中與黃蓉相遇,已借赴桃花島應約,有黃藥師愛女相伴,必當無礙,請六位師父放心,不必同來桃花島云云。他信內雖如此說,心中卻不無惴惴,暗想黃藥師為人古怪,此去只怕凶多吉少。 他恐黃蓉擔心,也不說起此事,想到六位師父不必甘冒奇險,心下又自欣慰。
兩人轉行向東,到了舟山後,雇了一艘海船。黃蓉知道海邊之人畏桃花島有如蛇蠍,相戒不敢近島四十里以內,如說出桃花島的名字,任憑出多少金錢,也無海船漁船敢去。她僱船時說是到蝦峙島,出畸頭洋後,卻逼着舟子向北,那舟子十分害怕,但見黃蓉將一柄寒光閃閃的匕首指在胸前,不得不從。 船將近島,郭靖已聞到海風中夾着撲鼻花香,遠遠望去,島上鬱鬱蔥蔥,一團綠、一團紅、一團黃、一團紫,端的是繁花似錦。黃蓉笑道:「這裡的景致好麼?」郭靖嘆道:「我一生從未見過這麼多,這麼好看的花。」黃蓉甚是得意,笑道:「若在陽春三月,島上桃花盛開,那才教好看呢。師父不肯說我爹爹的武功是天下第一,但爹爹種花的本事蓋世無雙,師父必是口服心服的。只不過師父只是愛吃愛喝,未必懂得甚麼才是好花好木,當真俗氣得緊。」郭靖道:「你背後指摘師父,好沒規矩。」黃蓉伸伸舌頭,扮了個鬼臉。 兩人待船駛近,躍上岸去,小紅馬跟着也跳上島來。那舟子聽到過不少關於桃花島的傳言,說島主殺人不眨眼,最愛挖人心肝肺腸,一見兩人上岸,疾忙把舵回船,便欲遠逃。黃蓉取出一錠十兩重的銀子擲去,當的一聲,落在船頭。那舟子想不到有此重賞,喜出望外,卻仍是不敢在島邊稍停。 黃蓉重來故地,說不出的喜歡,高聲大叫:「爹,爹,蓉兒回來啦!」
向郭靖招招手,便即向前飛奔。郭靖見她在花叢中東一轉西一晃,霎時不見了影蹤,急忙追去,只奔出十餘丈遠,立時就迷失了方向,只見東南西北部有小徑,卻不知走向哪一處好。 他走了一陣,似覺又回到了原地,想起在歸雲莊之時,黃蓉曾說那莊子布置雖奇,卻哪及桃花島陰陽開闔、乾坤倒置之妙,這一迷路,若是亂闖,定然只有越走越糟,於是坐在一株桃樹之下,只待黃蓉來接。哪知等了一個多時辰,黃蓉固然始終不來,四下里寂靜無聲,竟不見半個人影。 他焦急起來,躍上樹巔,四下眺望,南邊是海,向西是光禿禿的岩石,東面北面都是花樹,五色繽紛,不見盡頭,只看得頭暈眼花。花樹之間既無白牆黑瓦,亦無炊煙犬吠,靜悄悄的情狀怪異之極。他心中忽感害怕,下樹一陣狂奔,更深入了樹叢之中,一轉念間,暗叫:「不好!我胡闖亂走,別連蓉兒也找我不到了。」只想覓路退回,哪知起初是轉來轉去離不開原地,現下卻是越想回去,似乎離原地越遠了。 小紅馬本來緊跟在後,但他上樹一陣奔跑,落下地來,連小紅馬也已不知去向。眼見天色漸暗,郭靖無可奈何,只得坐在地下,靜候黃蓉到來,好在遍地綠草似茵,就如軟軟的墊子一般,坐了一陣,甚感飢餓,想起黃蓉替洪七公所做的諸般美食,更是餓得厲害,突然想起:「若是蓉兒給她爹爹關了起來,不能前來相救,我豈不是要活活餓死在這樹林子裡?」又想到父仇未復,師恩未報,母親孤身一人在大漠苦寒之地,將來依靠何人?想了一陣,終於沉沉睡去。 睡到中夜,正夢到與黃蓉在北京游湖,共進美點,黃蓉低聲唱曲,忽聽得有人吹簫拍和,一驚醒來,簫聲兀自索繞耳際,他定了定神,一抬頭,只見皓月中天,花香草氣在黑夜中更加濃冽,簫聲遠遠傳來,卻非夢境。 郭靖大喜,跟着簫聲曲曲折折的走去,有時路徑已斷,但簫聲仍是在前。
他在歸雲莊中曾走過這種盤旋往復的怪路,當下不理道路是否通行,只是跟隨簫聲,遇着無路可走時,就上樹而行,果然越走簫聲越是明徹。他愈走愈快,一轉彎,眼前忽然出現了一片白色花叢,重重疊疊,月光下宛似一座白花堆成的小湖,白花之中有一塊東西高高隆起。 這時那簫聲忽高忽低,忽前忽後。他聽着聲音奔向東時,簫聲忽焉在西,循聲往北時,簫聲倏爾在南發出,似乎有十多人伏在四周,此起彼伏的吹簫戲弄他一般。 他奔得幾轉,頭也昏了,不再理會簫聲,奔向那隆起的高處,原來是座石墳,墳前墓碑上刻着「桃花島女主馮氏埋香之家」十一個大字。郭靖心想: 「這必是蓉兒的母親了。蓉兒自幼喪母,真是可憐。」當下在墳前跪倒,恭恭敬敬的拜了四拜。當他跪拜之時,簫聲忽停,四下闃無聲息,待他一站起身,蕭聲又在前面響起。郭靖心想:「管他是吉是凶,我總是跟去。」當下又進了樹叢之中,再行一會,蕭聲調子斗變,似淺笑,似低訴,柔靡萬端。 郭靖心中一盪,呆了一呆:「這調子怎麼如此好聽?」
只聽得簫聲漸漸急促,似是催人起舞。郭靖又聽得一陣,只感面紅耳赤,百脈賁張,當下坐在地上,依照馬鈺所授的內功秘訣運轉內息。初時只感心旌搖動,數次想躍起身來手舞足蹈一番,但用了一會功,心神漸漸寧定,到後來意與神會,心中一片空明,不着片塵,任他簫聲再盪,他聽來只與海中波濤、樹梢風響一般無異,只覺得丹田中活潑潑地,全身舒泰,腹中也不再感到飢餓。他到了這個境界,已知外邪不侵,緩緩睜開眼來,黑暗之中,忽見前面兩丈遠處一對眼睛碧瑩瑩的閃閃發光。 他吃了一驚,心想:「那是甚麼猛獸?」向後躍開幾步,忽然那對眼睛一門就不見了,心想:「這桃花島上真是古怪,就算是再快捷的豹子狸貓,也不能這樣一霎之間就沒了蹤影。」正自沉吟,忽聽得前面發出一陣急促喘氣之聲,聽聲音卻是人的呼吸。他恍然而悟,「這是人!閃閃發光的正是他的眼睛,他雙眼一閉,我自然瞧不見他了,其實此人並未走開。」想到此處,不禁自覺愚蠢,但不知對方是友是敵,當下不敢作聲,靜觀其變。 這時那洞簫聲情致飄忽,纏綿宛轉,便似一個女子一會兒嘆息,一會兒呻吟,一會兒又軟語溫存、柔聲叫喚。郭靖年紀尚小,自幼勤習武功,對男女之事不甚了了,聽到蕭聲時感應甚淡,簫中曲調雖比適才更加勾魂引魄,他聽了也不以為意,但對面那人卻是氣喘愈急,聽他呼吸聲直是痛苦難當,正拼了全力來抵禦簫聲的誘惑。
郭靖對那人暗生同情,慢慢走過去。那地方花樹繁密,天上雖有明月,但月光都被枝葉密密的擋住了,透不進來,直走到相距那人數尺之地,才依稀看清他的面目。只見這人盤膝而坐,滿頭長髮,直垂至地,長眉長須,鼻子嘴巴都被遮掩住了。他左手撫胸,右手放在背後。郭靖知道這是修練內功的姿式,丹陽子馬鈺曾在蒙古懸崖之頂傳過他的,這是收斂心神的要訣,只要練到了家,任你雷轟電閃,水決山崩,全然不聞不見。這人既會玄門正宗的上乘內功,怎麼反而不如自己,對簫聲如此害怕? 簫聲愈來愈急,那人身不由主的一震一跳,數次身子已伸起尺許,終於還是以極大的定力坐了下來。郭靖見他寧靜片刻,便即歡躍,間歇越來越短,知道事情要糟,暗暗代他着急。只聽得簫聲輕輕細細的耍了兩個花腔,那人叫道:「算了,算了!」作勢便待躍起。 郭靖見情勢危急,不及細想,當即搶上,伸於牢牢按住他右肩,右手已拍在他的頸後「大椎穴」上。郭靖在蒙古懸崖上練功之時,每當胡思亂想、心神無法寧靜,馬鈺常在他大椎穴上輕輕撫摸,以掌心一股熱氣助他鎮定,而免走火入魔。郭靖內功尚淺,不能以內力助這老人抵拒簫聲,但因按拍的部位恰到好處,那長發老人心中一靜,便自閉目運功。
郭靖暗暗心喜,忽聽身後有人罵了一聲:「小畜生,壞我大事!」簫聲突止。 郭靖嚇了一跳,回頭過來,不見人影,聽語音似是黃藥師的說話,轉念之間,不禁大為憂急:「不知這長須老人是好是壞?我胡亂出手救他,必定更增蓉兒她爹爹的怒氣。倘若這老人是個妖邪魔頭,豈非鑄成了大錯?」只聽長須老人氣喘漸緩,呼吸漸勻,郭靖不便出言相詢,只得坐在他的對面,閉目內視,也用起功來,不久便即思止慮息,物我兩忘,直到晨星漸隱,清露沾衣,才睜開眼睛。 日光從花樹中照射下來,映得那老人滿臉花影,這時他面容看得更加清楚了,鬚髮蒼然,並未全白,只是不知有多少年不剃,就如野人一般毛茸茸地甚是嚇人。突然間那老人眼光閃爍,微微笑了笑,說道:「你是全真七子中哪一人的門下?」 郭靖見他臉色溫和,略覺放心,站起來躬身答道:「弟子郭靖參見前輩,弟子的受業恩師是江南七俠。」那老人似乎不信,說道:」江南七俠?是柯鎮惡一夥麼?他們怎能傳你全真派的內功?」郭靖道:「丹陽真人馬道長傳過弟子兩年內功,不過未曾令弟子列入全真派門牆。」 那老人哈哈一笑,裝個鬼臉,神色甚是滑稽,猶如孩童與人鬧着玩一般,說道:「這就是了。你怎麼會到桃花島來?」郭靖道:」黃島主命弟子來的。」
那老人臉色忽變,問道:「來幹甚麼?」郭靖道:「弟子得罪了黃島主,特來領死。」那老人道:「你不打誑麼?」郭靖恭恭敬敬的道:「弟子不敢欺瞞。」那老人點點頭道:」很好,坐下罷。」郭靖依言坐在一塊石上,這時看清楚那老人是坐在山壁的一個岩洞之中。 那老人又問:「此外還有誰傳過你功夫?」郭靖道:「九指神丐洪恩師……」那老人臉上神情特異,似笑非笑,搶着問道:「洪七公也傳過你功夫?」郭靖道:「是的。洪恩師傳過弟子一套降龍十八掌。」那老人臉上登現欣羨無已的神色,說道:「你會降龍十八掌?這套功夫可了不起哪。你傳給我好不好?我拜你為師。」隨即搖頭道:「不成,不成!做洪老叫化的徒孫,不大對勁。洪老叫化沒傳過你內功?」郭靖道:「沒有。」 那老人仰頭向天,自言自語:「瞧他小小年紀,就算在娘肚子裡起始修練,也不過十八九年道行,怎麼我抵擋不了簫聲,他卻能抵擋?」一時想不透其中原因,雙目從上至下,又自下至上的向郭靖望了兩遍,右手伸出,道:「你在我掌上推一下,我試試你的功夫。」 郭靖依言伸掌與他右掌相抵。那老人道:「氣沉丹田,發勁罷。」郭靖凝力發勁。那老人手掌略縮,隨即反推,叫道:「小心了!」郭靖只覺一股強勁之極的內力涌到,實是抵擋不住,左掌向上疾穿,要待去格他手腕,哪知那老人轉手反撥,四指已搭上他腕背,只以四根手指之力,便將他直揮出去。郭靖站立不住,跌出了七八步,背心在一棵樹上一撞,這才站定。那老人喃喃自語:「武功雖然不錯,可也不算甚麼了不起,卻怎麼能擋得住黃老邪的《碧海潮生曲》?」 郭靖深深吸了口氣,才凝定了胸腹間氣血翻湧,向那老人望去,甚是訝異,「此人的武功幾與洪恩師,黃島主差不多了,怎麼桃花島上又有這等人物?難道是『西毒』或是『南帝』麼?」一想到「西毒」,不禁心頭一寒: 「莫要着了他的道兒?」舉起手掌在日光下一照,既未紅腫,亦無黑痕,這才稍感放心。
那老人微笑問道:「你猜我是惟?」郭靖道:「弟子曾聽人言道:天下武功登峰造極的共有五位高人。全真教主王真人已經逝世,九指神丐洪恩師與桃花島主弟子都識得。前輩是歐陽前輩還是段皇爺麼?」那老人笑道:「你覺得我的武功與東邪、北丐差不多,是不是?」郭靖道:「弟子武功低微,見識粗淺,不敢妄說。但適才前輩這樣一推,弟子所拜見過的武學名家之中,除了洪恩師與黃島主之外確無第三人及得。」 那老人聽他讚揚,極是高興,一張毛髮掩蓋的臉上顯出孩童般的歡喜神色,笑道:「我既不是西毒歐陽鋒,也不是段皇爺,你再猜上一猜。」郭靖沉吟道:「弟子會過一個自稱與洪恩師等齊名的裘千仞,但此人有名無實,武功甚是平常。弟子愚蠢得緊,實在猜不到前輩的尊姓大名。」那老人呵呵笑道:「我姓周,你想得起了麼?」 郭靖衝口而出:「啊,你是周泊通!」這句話一說出口,才想起當面直呼其名,可算得大大的不敬,忙躬身下拜,說道:「弟子不敬,請周前輩恕罪。」 那老人笑道:」不錯,不錯,我正是周伯通。我名叫周伯通,你叫我周伯通,有甚麼不敬?全真教主王重陽是我師兄,馬鈺、丘處機他們都是我的師侄。你既不是全真派門下,也不用囉里囉唆的叫我甚麼前輩不前輩的,就叫我周伯通好啦。」郭靖道:「弟子怎敢?」 周伯通在桃花島獨居己久,無聊之極,忽得郭靖與他說話解悶,大感愉悅,忽然間心中起了一個怪念頭,說道:「小朋友,你我結義為兄弟如何?」
不論他說甚麼希奇古怪的言語,都不及這句話的匪夷所思,郭靖一聽之下,登時張大了嘴合不攏來,瞧他神色伊然,實非說笑,過了一會,才道:「弟子是馬道長、丘道長的晚輩,該當尊您為師祖爺才是。」 周伯通雙手亂擺,說道:「我的武藝全是師兄所傳,馬鈺、丘處機他們見我沒點長輩樣子,也不大敬我是長輩。你不是我兒子,我也不是你兒子,又分甚麼長輩晚輩?」 正說到這裡,忽聽腳步聲響,一名老僕提了一隻食盒,走了過來。周伯通笑道:「有東西吃啦!」那老僕揭開食盒,取出四碟小菜,兩壺酒,一木桶飯,放在周伯通面前的大石之上,給兩人斟了酒,垂手在旁侍候。 郭靖忙問:「黃姑娘呢?她怎不來瞧我?」那僕人搖搖頭,指指自己耳朵,又指指自己的口,意思說又聾又啞。周伯通笑道:「這人耳朵是黃藥師刺聾的,你叫他張口來瞧瞧。」郭靖做個手勢,那人張開口來。郭靖一看,不禁嚇了一跳,原來他口中舌頭被割去了半截。周伯通道:「島上的傭僕全部如此。你既來了桃花島,若是不死,日後也與他一般。」郭靖聽了,半晌做聲不得,心道:「蓉兒的爹爹怎麼恁地殘忍?」 周伯通又道:「黃老邪晚晚折磨我,我偏不向他認輸。昨晚差點兒就折在他的手裡,若不是你助我一臂,我十多年的要強好勝,可就廢於一夕了,來來來,小兄弟,這裡有酒有菜,咱倆向天誓盟,結為兄弟,以後有福共享,有難共當。想當年我和王重陽結為兄弟之時,他也是推三阻四的……怎麼?
你真的不願麼?我師哥王重陽武功比我高得多,當年他不肯和我結拜,難道你的武功也比我高得多?我看大大的不見得。」郭靖道:「晚輩的武功比你低得太多,結拜實在不配。」周伯通道:「若說武功一樣,才能結拜,那麼我去跟黃老邪、老毒物結拜?他們又嫌我打他們不過了,豈有此理!你要我跟這又聾又啞的傢伙結拜?」說着手指那老僕,雙腳亂跳,大發脾氣。 郭靖見他臉上變色,忙道:「弟子與前輩輩份差着兩輩,若是依了前輩之言,必定被人笑罵。日後若是遇到馬道長、丘道長,弟子豈不慚愧之極?」 周伯通道:「偏你就有這許多顧慮。你不肯和我結拜,定是嫌我太老,嗚嗚嗚……」忽地掩面大哭,亂扯自己鬍子。 郭靖慌了手腳,忙道:「弟子依前輩吩咐就是。」周伯通哭道:「你被我逼迫,勉強答應,那也是算不了數的。他日人家問起,你又推在我的身上。
我知道你是不肯稱我為義兄的了。」郭靖暗暗好笑,怎地此人如此為老不尊,只見他拿起菜碟,向外擲去,賭氣不肯吃飯了。那老僕連忙抬起,不知為了何事,甚是惶恐。郭靖無奈,只得笑道:」兄長既然有此美意,小弟如何不遵?咱倆就在此處撮上為香,義結兄弟便是。」 周伯通破涕為笑,說道:「我向黃老邪發過誓的,除非我打贏了他,否則除了大小便,決不出洞一步。我在洞裡磕頭,你在洞外磕頭罷。」郭靖心想:「你一輩子打不過黃島主,難道一輩子就呆在這個小小的石洞裡?」當下也不多問,便跪了下去。 周伯通與他並肩而跪,朗聲說道:「老頑童周伯通,今日與郭靖義結金蘭,日後有福共享,有難共當。若是違此盟誓,教我武功全失,連小狗小貓也打不過。」 郭靖聽他自稱「老頑童」,立的誓又是這般古怪,忍不住好笑。周伯通瞪眼道:「笑甚麼?快跟着念。」郭靖便也依式念了一遍,兩人以酒瀝地,郭靖再行拜見兄長。 周伯通哈哈大笑,大叫:「罷了,罷了。」斟酒自飲,說道:「黃老邪小氣得緊,給人這般淡酒喝。只有那天一個小姑娘送來的美酒,喝起來才有點酒味,可惜從此她又不來了。」郭靖想起黃蓉說過,她因偷送美酒給周伯通被父親知道了責罵,一怒而離桃花島,看來周伯通尚不知此事呢。 郭靖已餓了一天,不想飲酒,一口氣吃了五大碗白飯,這才飽足。那老僕等兩人吃完,收拾了殘肴回去。 周伯通道:「兄弟,你因何得罪了黃老邪,說給哥哥聽聽。」郭靖於是將自己年幼時怎樣無意中刺死陳玄風、怎樣在歸雲莊惡鬥梅超風、怎樣黃藥師生氣要和江南六怪為難、自己怎樣答應在一月之中到桃花島領死等情由,說了一遍。周伯通最愛聽人述說故事,側過了頭,眯着眼,聽得津津有味,只要郭靖說得稍為簡略,就必尋根究底的追問不休。
待得郭靖說完,周伯通還問:「後來怎樣?」郭靖道:「後來就到了這裡。」周伯通沉吟片刻,道:「嗯,原來那個美貌小丫頭是黃老邪的女兒。 她和你好,怎麼回島之後,忽然影蹤不見?其中必有緣由,定是給黃老邪關了起來。」郭靖憂形於色,說道:「弟子也這樣想……」 周伯通臉一板,厲聲道:「你說甚麼?」郭靖知道說錯了話,忙道:」 做兄弟的一時失言,大哥不要介意。」周伯通笑道:「這稱呼是萬萬弄錯不得的。若是你我假扮戲文,那麼你叫我娘子也好,媽媽也好,女兒也好,更是錯不得一點。」郭靖連聲稱是。 周伯通側過了頭,問道:「你猜我怎麼會在這裡?」郭靖道:「兄弟正要請問。」周伯通道:「說來話長,待我慢慢對你說。你知道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人在華山絕頂論劍較藝的事罷?」郭靖點點頭道:「兄弟曾聽人說過。」周伯通道:「那時是在寒冬歲盡,華山絕頂,大雪封山。 他們五人口中談論,手上比武、在大雪之中直比了七天七夜,東邪、西毒、南帝、北丐四個人終於拜服我師哥王重陽的武功是天下第一。你可知道五人因何在華山論劍?」郭靖道:「這個兄弟倒不曾聽說過。」周伯通道:「那是為了一部經文……」郭靖接口道:「《九陰真經》。」 周伯通道:「是啊!兄弟,你年紀雖小,武林中的事情倒知道得不少。
那你可知道《九陰真經》的來歷?」郭靖道:「這個我卻不知了。」周伯通拉拉自己耳邊垂下來的長髮,神情甚是得意,說道:「剛才你說了一個很好聽的故事給我聽,現下……」郭靖插口道:「我說的都是真事,不是故事。」 周伯通道:「那有甚麼分別?只要好聽就是了。有的人的一生一世便是吃飯、拉屎、睡覺,若是把他生平一件件雞毛蒜皮的真事都說給我聽,老頑童悶也給他悶死了。」郭靖點頭道:「那也說得是。那麼請大哥說《丸陰真經》的故事給兄弟聽。」 周伯通道:「徽宗皇帝於政和年間,遍搜普天下道家之書,雕版印行,一共有五千四百八十一卷,稱為『萬壽道藏』。皇帝委派刻書之人,叫做黃裳……」郭靖道:「原來他也姓黃。」周伯通道:「呸!甚麼也姓黃?這跟黃老邪黃藥師全不相干,你可別想歪了。天下姓黃之人多得緊,黃狗也姓黃,黃貓也姓黃。」郭靖心想黃狗黃貓未必姓黃,卻也不去和他多辯,只聽他續道:「這個跟黃老邪並不相干的黃裳,是個十分聰明之人……」郭靖本想說: 「原來他也是個十分聰明之人」,話到口邊,卻忍住不說出來。 周伯通說道:」他主怕這部大道藏刻錯了字,皇帝發覺之後不免要殺他的頭,因此上一卷一卷的細心校讀。不料想這麼讀得幾年,他居然便精通道學,更因此而悟得了武功中的高深道理。他無師自通,修習內功外功,竟成為一位武功大高手。兄弟,這個黃裳可比你聰明得多了。我沒他這般本事,料想你也沒有。」郭靖道:「這個自然。五千多卷道書,要我從頭至尾讀一遍,我這一輩子也就幹不了,別說領會甚麼武功了。」
周伯通嘆了口氣,說道:「世上聰明人本來是有的,不過這種人你若是遇上了,多半非倒大霉不可。」郭靖心下又不以為然,暗忖:「蓉兒聰明之極,我遇上了正是天大的福氣,怎會倒霉?」只是他素來不喜與人爭辯,當下也不言語。 周伯通道:「那黃裳練成了一身武功,還是做他的官兒。有一年他治下忽然出現了一個希奇古怪的教門,叫作甚麼『明教』,據說是西域的波斯胡人傳來的。這些明教的教徒一不拜太上老君,二不拜至聖先師,三不拜如來佛祖,卻拜外國的老魔,可是又不吃肉,只是吃菜。徽宗皇帝只信道教,他知道之後,便下了一道聖旨,要黃裳派兵去剿滅這些邪魔外道。不料明教的教徒之中,着實有不少武功高手,眾教徒打起仗來又人人不怕死,不似官兵那麼沒用,打了幾仗,黃裳帶領的官兵大敗。他心下不忿,親自去向明教的高手挑戰,一口氣殺了幾個甚麼法王、甚麼使者。哪知道他所殺的人中,有幾個是武林中名門大派的弟子,於是他們的師伯,師叔、師兄、師弟、師姊、師妹、師姑、師姨、師乾爹、師乾媽,一古腦兒的出來,又約了別派的許多好手,來向他為難,罵他行事不按武林中的規矩。黃裳說道:『我是做官兒的,又不是武林中人,你們武林規矩甚麼的,我怎麼知道?』對方那些姨媽乾爹七張八嘴的吵了起來,說道:『你若非武林中人,怎麼會武?難道你師父只教你武功,不教練武的規矩麼?』黃裳說道:」我沒師父。』那些人死也不信,吵到後來,你說怎樣?」 郭靖道:「那定是動手打架了。」周伯通道:「可不是嗎?一動上手,黃裳的武功古里古怪,對方誰都沒見過,當場又給他打死了幾人,但他寡不敵眾,也受了傷,拚命逃走了。那些人氣不過,將他家裡的父母妻兒殺了個乾乾淨淨。」郭靖聽到這裡,嘆了口氣,覺得講到練武,到後來總是不免要殺人,隱隱覺得這黃裳倘若不練武功,多半便沒這樣的慘事。
周伯通續道:「那黃裳逃到了一處窮荒絕地,躲了起來。那數十名敵手的武功招數,他一招一式都記在心裡,於是苦苦思索如何才能破解,他要想通破解的方法,然後去殺了他們報仇。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終於對每一個敵人所使過的招數,他都想通了破解的法子。他十分高興,料想這些敵人就算再一擁而上,他獨個兒也對付得了。於是出得山來,去報仇雪恨。不料那些敵人一個個都不見了。你猜是甚麼原因?」 郭靖道:」定是他的敵人得知他武功大進,怕了他啦,都躲了起來。」 周伯通搖頭道,「不是,不是。當年我師哥說這故事給我聽的時候,也叫我猜。我猜了七八次都不中,你再猜。」郭靖道:「大哥既然七八次都猜不中,那我也不用猜了,只怕連猜七八十次也不會中。」周伯通哈哈大笑,說道:「沒出息,沒出息。好罷,你既然認輸,我便不叫你猜這啞謎兒了。原來他那幾十個仇人全部死了。」郭靖「咦」的一聲,道,「這可奇了。難道是他的朋友還是他的弟子代他報仇,將他的仇人都殺死了?」周伯通搖頭道:「不是,不是!差着這麼十萬八千里。他沒收弟子。他是文官,交的朋友也都是些文人學士,怎能代他殺人報仇?」郭靖搔搔頭,說道:「莫非忽然起了瘟疫,他的仇人都染上了疫病?」周伯通道:「也不是。他的仇人有些在山東,有些在湖廣,有些在河北、兩浙,也沒有一起都染上瘟疫之理?啊,是了,是了!對啦,有一項瘟疫,卻是人人都會染上的,不論你逃到天涯海角,都避他不了,你猜那是甚麼瘟疫?」
郭靖把傷寒、天花、痢疾猜了六七種,周伯通總是搖頭,最後郭靖說道:「口蹄疫!」一出口便知不對,急忙按住了嘴,笑了起來,左手在自己頭上拍了一下,笑道:「我真胡塗,口蹄疫是蒙古牛羊牲口的瘟疫,人可不會染上。」 周伯通哈哈大笑,說道:「你越猜越亂了。那黃裳找遍四方,終於給他找到了一個仇人。這人是個女子,當年跟他動手之時,只是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但黃裳找到她時,見她已變成了個六十來歲的老婆婆……」郭靖大為詫異,說道:「這可真希奇。啊,是了,她喬裝改扮,扮作了個老太婆,盼望別讓黃裳認出來。」 周伯通道:「不是喬裝改扮。你想,黃裳的幾十個仇人,個個都是好手,武功包含諸家各派,何等深奧,何等繁複?他要破解每一人的絕招,可得耗費多少時候心血?原來他獨自躲在深山之中鑽研武功,日思夜想的就只是武功,別的甚麼也不想,不知不覺竟已過了四十多年。」郭靖驚道:「過了四十多年?」 周伯通道:」是啊。專心鑽研武功,四十多年很容易就過去了。我在這裡已住了十五年,也不怎樣。黃裳見那小姑娘已變成了老太婆,心中很是感慨,但見那老婆婆病骨支離,躺在床上只是喘氣,也不用他動手,過不了幾天她自己就會死了。他數十年積在心底的深仇大恨,突然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兄弟,每個人都要死,我說那誰也躲不了的瘟疫,便是大限到來,人人難逃。」郭靖默然點頭。周伯通又道:「我師哥和他那七個弟子天天講究修性養命,難道真又能修成不死的神仙之身?因此牛鼻子道士我是不做的。」 郭靖茫然出神。
周伯通道:「他那些仇人本來都已四五十歲,再隔上這麼四十多年,到那時豈還有不一個個都死了?哈哈,哈哈,其實他壓根兒不用費心想甚麼破法,鑽研甚麼武功,只須跟這些仇人比賽長命。四十多年比下來,老天爺自會代他把仇人都收拾了。」郭靖點了點頭,心想:「那麼我要找完顏洪烈報殺父之仇,該是不該?」周伯通又道:「不過話說回來,鑽研武功自有無窮樂趣,一個人生在世上,若不鑽研武功,又有甚麼更有趣的事好干?天下玩意兒雖多,可是玩得久了,終究沒味。只有武功,才越玩越有趣。兄弟,你說是不是?」郭靖「嗯」了一聲,不置可否,他可不覺得練武有甚麼好玩,生平練武實是吃足了苦頭,只是從小便咬緊了牙關苦挨,從來不肯貪懶而已。 周伯通見他不大起勁,說道:「你怎麼不問我後來怎樣?」郭靖道,「對,後來怎樣?」周伯通道:「你如不問後來怎樣,我講故事就不大有精神了。」 郭靖道:「是,是,大哥,後來怎樣?」周伯通道:「那黃裳心想:『原來我也老了,可也沒幾年好活啦。』他花了這幾十年心血,想出了包含普天下各家各派功夫的武學,過得幾年,也染上了那誰也逃不過的瘟疫,這番心血豈不是就此湮沒?於是他將所想到的法門寫成了上下兩卷書,那是甚麼?」 郭靖道:「是甚麼?」周伯通道:「唉,難道連這個也猜不到嗎?」郭靖想了一會,問道:「是不是《九陰真經》?」周伯通道:「咱們說了半天,說的就是《九陰真經》的來歷,你還問甚麼?」郭靖笑道:」兄弟就怕猜錯了。」 周伯通道:「撰迷《九陰真經》的原由,那黃裳寫在經書的序文之中,我師哥因此得知。黃裳將經書藏於一處極秘密的所在,數十年來從未有人見到。那一年不知怎樣,此書忽在世間出現,天下學武之人自然個個都想得到,大家你搶我奪,一塌里胡塗。我師哥說,為了爭奪這部經文而喪命的英雄好漢,前前後後己有一百多人。凡是到了手的,都想依着經中所載修習武功,但練不到一年半載,總是給人發覺,追蹤而來劫奪。搶來搶去,也不知死了多少人。得了書的千方百計躲避,但追奪的人有這麼許許多多,總是放不過他。那陰謀詭計,硬搶軟騙的花招,也不知為這部經書使了多少。」
郭靖道:「這樣說來,這部經書倒是天下第一害人的東西了。陳玄風如不得經書,那麼與梅超風在鄉間隱姓埋名,快快樂樂的過一世,黃島主也未必能找到他。梅超風若是不得經書,也不致弄到今日的地步。」 周伯通道:「兄弟你怎麼如此沒出息?《九陰真經》中所載的武功,奇幻奧秘,神妙之極。學武之人只要學到了一點半滴,豈能不為之神魂顛倒? 縱然因此而招致殺身之禍,那又算得了甚麼?咱們剛才不說過嗎,世上又有誰是不死的?」郭靖道:「大哥那你是習武入迷了。」周伯通笑道:「那還用說?習武練功,滋味無窮。世人愚蠢得緊,有的愛讀書做官,有的愛黃金美玉,更有的愛絕色美女,但這其中的樂趣,又怎及得上習武練功的萬一? 郭靖道:「兄弟雖也練了一點粗淺功夫,卻體會不到其中有無窮之樂。」 周伯通嘆道:「傻孩子,傻孩子,那你幹麼要練武?」郭靖道:「師父要我練,我就練了。」周伯通搖頭道:「你真是笨得很。我對你說,一個人飯可以不吃,性命可以不要,功夫卻不可不練。」郭靖答應了,心想:「我這個把兄多半為了嗜武成癖,才弄得這般瘋瘋癲癲的。」說道:「我見過黑風雙煞練這《九陰真經》上的武功,十分陰毒邪惡,那是萬萬練不得的。」周伯通搖頭道:「那定是黑風雙煞練錯了。《九陰真經》正大光明,怎會陰毒邪惡?」郭靖親眼見過梅超風的武功,說甚麼也不信。 周伯通問道:「剛才咱們講故事講到了哪裡?」郭靖道:「你講到天下的英雄豪傑都要搶奪《九陰真經》。」周伯通道:「不錯。後來事情越鬧越大,連全真教教主、桃花島主黃老邪、丐幫的洪幫主這些大高手也插上手了。 他們五人約定在華山論劍,誰的武功天下第一,經書就歸誰所有。」郭靖道:「那經書終究是落在你師哥手裡了。」
周伯通眉飛色舞,說道:「是啊。我和王師哥交情大得很,他沒出家時我們已經是好朋友,後來他傳我武藝。他說我學武學得發了痴,過於執着,不是道家清靜無為的道理,因此我雖是全真派的。我師哥卻叫我不可做道士。 我這正是求之不得。我那七個師侄之中,丘處機功夫最高,我師哥卻最不喜歡他,說他耽於鑽研武學,荒廢了道家的功夫。說甚麼學武的要猛進苦練,學道的卻要淡泊率性,這兩者是頗不相容的。馬鈺得了我師哥的法統,但他武功卻是不及丘處機和王處一了。」 郭靖道:「那麼全真教主王真人自己,為甚麼既是道家真人,又是武學大師?」周泊通道:「他是天生的了不起,許多武學中的道理自然而然就懂了,並非如我這般勤修苦練的。剛才咱倆講故事講到甚麼地方?怎麼你又把話題岔了開去?」 郭靖笑道:」你講到你師哥得到了《九陰真經》。」周泊通道:「不錯。 他得到經書之後,卻不練其中功夫,把經書放入了一隻石匣,壓在他打坐的蒲團下面的石板之下。我奇怪得很,問是甚麼原因,他微笑不答。我問得急了,他叫我自己想去。你倒猜猜看,那是為了甚麼?」郭靖道:」他是怕人來偷來搶?」周伯通連連搖頭,道:」不是,不是!誰敢來偷來搶全真教主的東西?他是活得不耐煩了?」 郭靖沉思半晌,忽地跳起,叫道:「對啊!正該好好的藏起來,其實燒了更好。」 周伯通一驚,雙眼盯住郭靖,說道:「我師哥當年也這麼說,只是他說幾次要想毀去,總是下不了手,兄弟,你傻頭傻腦的,怎麼居然猜得到?」 郭靖漲紅了臉,答道:「我想,王真人的武功既已天下第一,他再練得更強,仍也不過是天下第一。我還想,他到華山論劍,倒不是為了爭天下第一的名頭,而是要得這部《九陰真經》。他要得到經書,也不是為了要練其中的功夫,卻是相救普天下的英雄豪傑,教他們免得互相所殺,大家不得好死。」
周伯通抬頭向天,出了一會神,半晌不語。郭靖很是擔心,只怕說錯了話,得罪了這位脾氣古怪的把兄。 周伯通嘆了一口氣,說道:「你怎能想到這番道理?」郭靖搔頭道:「我也不知道啊。我只想這部經書既然害死了這許多人,就算它再寶貴,也該毀去才是。」 周伯通道:「這道理本來是明白不過的,可是我總想不通。師哥當年說我學武的天資聰明,又是樂此而不疲,可是一來過於着迷,二來少了一副救世濟人的胸懷,就算畢生勤修苦練,終究達不到絕頂之境。當時我聽了不信,心想學武自管學武,那是拳腳兵刃上的功夫,跟氣度識見又有甚麼干係?這十多年來,卻不由得我不信了。兄弟,你心地忠厚,胸襟博大,只可惜我師哥已經逝世,否則他見到你一定喜歡,他那一身蓋世武功,必定可以盡數傳給你了。師哥若是不死,豈不是好?」想起師兄,忽然伏在石上哀哀痛哭起來。郭靖對他的話不甚明白,只是見他哭得淒涼,也不禁戚然。 周伯通哭了一陣,忽然抬頭道:「啊,咱們故事沒說完,說完了再哭不遲。咱們說到哪裡了啊?怎麼你也不勸我別哭?」郭靖笑道:「你說到王真人把那部《九陰真經》壓在蒲團下面的石板底下。」周伯通一拍大腿,說道:「是啊。他把經文壓在石板之下,我說可不可以給我瞧瞧,卻給他板起臉數說了一頓,我從此也就不敢再提了。武林之中倒也真的安靜了一陣子。後來師哥去世,他臨死之時卻又起了一場風波。」 郭靖聽他語音忽急,知道這場風波不小,當下凝神傾聽,只聽他道:「師哥自知壽限已到,那場誰也逃不過的瘟疫終究找上他啦,於是安排了教中大事之後,命我將《九陰真經》取來,生了爐火,要待將經書焚毀,但撫摸良久,長嘆一聲,說道:『前輩畢生心血,豈能毀於我手?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要看後人如何善用此經了。只是凡我門下,決不可習練經中武功,以免旁人說我奪經是懷有私心。』他說了這幾句話後,閉目而逝。當晚停靈觀中,不到三更,就出了事兒。」 郭靖「啊」了一聲。周伯通道:「那晚我與全真教的七個大弟子守靈。
半夜裡突有敵人來攻,來的個個都是高手,全真七子立即分頭迎敵。七子怕敵人傷了師父遺體,將對手都遠遠引到觀外拚鬥,只我獨自守在師哥靈前,突然觀外有人喝道:『快把《九陰真經》交出來,否則一把火燒了你的全真道觀。』我向外張去,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涼氣,只見一個人站在樹枝上,順着樹枝起伏搖晃,那一身輕功,可當真了不起,當時我就想:『這門輕功我可不會,他若肯教,我不妨拜他為師。』但轉念一想:『不對,不對,此人要來搶《九陰真經》,不但拜不得師,這一架還非打不可。』明知不敵,也只好和他斗一鬥了。我縱身出去,跟他在樹頂上拆了三四十招,越打越是膽寒,敵人年紀比我小着好幾歲,但出手狠辣之極,我硬接硬架,終於技遜一籌,肩頭上被他打了一掌,跌下樹來。」郭靖奇道:「你這樣高的武功還打他不過,那是誰啊?」 周伯通反問:「你猜是誰?」郭靖沉吟良久,答道:」西毒!」周伯通奇道:「咦!你這次怎地居然猜中了?」郭靖道:「兄弟心想,並世武功能比大哥高的,也只華山論劍的五人。洪恩師為人光明磊落。那段皇爺既是皇爺,總當顧到自己身分。黃島主為人怎樣,兄弟雖不深知,但瞧他氣派很大,必非乘人之危的卑鄙小人!」 花樹外突然有人喝道:「小畜生還有眼光!」郭靖跳起身來,搶到說話之人的所在,但那人身法好快,早已影蹤全無,唯見幾棵花樹兀自晃動,花瓣紛紛跌落。周伯通叫道:「兄弟回來,那是黃老邪,他早已去得遠了。」 郭靖回到岩洞前面,周伯通道:「黃老邪精於奇門五行之術,他這些花樹都是依着諸葛亮當年《八陣圖》的遺法種植的。」郭靖駭然道:「諸葛亮的遺法?」周伯通嘆道:「是啊,黃老邪聰明之極,琴棋書畫、醫卜星相,以及農田水利、經濟兵略,無一不曉,無一不精,只可惜定要跟老頑童過不去,我偏偏又打他不贏。他在這些花樹之中東竄西鑽,別人再也找他不到。」
郭靖半晌不語,想着黃藥師一身本事,不禁神往,隔了一會才道:「大哥,你被西毒打下樹來,後來怎樣?」 周伯通一拍大腿,說道:「對了,這次你沒忘了提醒我說故事。我中了歐陽鋒一掌,痛入心肺,半晌動彈不得,但見他奔入靈堂,也顧不得自己已經受傷,捨命追進,只見他搶到師哥靈前,伸手就去拿供在桌上的那部經書。 我暗暗叫苦,自己既敵他不過,眾師侄又都禦敵未返,正在這緊急當口,突然間喀喇一聲巨響,棺材蓋上木屑紛飛,穿了一個大洞。」 郭靖驚道:「歐陽鋒用掌力震破了王真人的靈樞?」周伯通道,「不是,不是!是我師哥自己用掌力震破了靈樞。」郭靖聽到這荒唐奇談,只驚得睜着一對圓圓的大眼,說不出話來。 [2]
主題思想
金庸武俠小說擺脫了舊有模式,以歷史題材編織武俠小說,大多以歷史上的民族矛盾與鬥爭為背景,反映戰亂及暴政給人民帶來的災難和痛苦,鞭笞上層統治者的橫徵暴斂,歌頌威武不屈的民族英雄,高揚愛國主義主旋律。 首先,《射鵰英雄傳》盡情頌揚了質樸厚道的平民英雄郭靖。在蒙古長大的漢人郭靖,不願做大將軍、大元帥和金刀駙馬,而冒險出走南歸,並與黃蓉共同死守襄陽重鎮,協力擊退蒙古的圍攻。在《射鵰英雄傳》的結尾,郭靖與成吉思汗有過一段對話,很明確地表達了金庸的觀點。雖然成吉思汗一生縱橫天下、滅國無數、功業蓋世,然而卻並不是真正的英雄,並不是真正的可以為當世敬仰並為後世追慕的大英雄。反而是郭靖這位出身草莽、行走江湖的布衣,才是一位真正為民造福、愛護百姓的大英雄。用一部武俠小說來進行這樣的歷史思辨,才使得這部《射鵰英雄傳》格外的沉重深刻、意義非凡。
其次,嚴厲痛斥了南宋權相秦檜、韓侂胄、史彌遠之流私通外敵、禍國殃民的罪行,讚揚了岳飛抗金保江山的高風亮節。《射鵰英雄傳》第一回的文字就浸透着一種悲憤的激情,為全書奠定了基調。「小桃無主自開花,煙草茫茫帶晚鴉。幾處敗垣圍故井,向來一一是人家。」 最後,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暴政下的平民的痛苦生活,鞭撻了貪官酷吏賣國賊的橫徵暴斂,謳歌了「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民族氣節。《射鵰英雄傳》是一部武俠小說,然而,它與一般的武俠小說的不同之處是它有着其他武俠小說所不具備的歷史真實感及憂國憂民之情懷。小說的開頭與結尾就充滿了一種「亂世之苦難」及「英雄之真義」的歷史真實感及其深刻的思想性。小說的開頭是寫一位說書人在臨安牛家村說一段「葉三姐節烈記」的故事,於是引起了楊鐵心、郭嘯天、曲三等人的不同反應。從而把北方人民的苦難生活情景與南方君臣「暖風熏得遊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的奢靡生活情景兩相對照,引得人既憤懣又擔心。小說這樣開頭,既交代了一個極為鮮明的時代背景,又製造了一種使人憤懣憂思的歷史氛圍。愛民之心、喪國之恥、亂世之痛、英雄之思充斥着整部小說。
作者簡介
金庸,男,生於中國 浙江省 海寧縣 袁花鎮。1929年5月入讀家鄉海寧縣袁花鎮小學,先就讀於浙江省嘉興市第一中學(嘉興一中),為寫諷刺訓導主任的文章被開除,轉學去了衢州。1942年自浙江省衢州中學畢業,1944年考入中央政治大學外交系,1946年赴上海東吳法學院修習國際法課程。 1948年,畢業於上海東吳大學法學院,並被調往《大公報》香港分社 。1952年調入《新晚報》編輯副刊,並寫出《絕代佳人》《蘭花花》等電影劇本。 自1955年的《書劍恩仇錄》開始至1972年的《鹿鼎記》正式封筆,他共創作了十五部長、中、短篇小說。其作品內容豐富,情節跌宕起伏,有豪俠氣概,有兒女柔腸,有奇招異法,凡此種種,引人入勝。曾被多次拍攝、製作成影視作品、電腦遊戲,對當代青年的影響極其廣泛。他也曾以林歡作筆名,為長城電影公司編寫劇本,更曾合作導演過兩部電影,也曾以姚馥蘭為筆名撰寫電影評論。 早年在香港 《大公報》、《新晚報》和長城電影公司任職。後創辦香港《明報》、新加坡《新明日報》和馬來西亞《新明日報》等,形成《明報》集團公司。查良鏞先生五十年代中期起應報社之約,開始寫作連載性的武俠小說。到七十年代初寫完《鹿鼎記》而封筆,共完成了十五部。他曾用其中十四部書名的第一個字串在一起,編成「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的對聯。
他的小說既繼承了傳統白話小說的語言風格,又對舊式武俠小說從思想內容到藝術手法作了全面的革新。這些作品以古代生活為題材,卻體現出現代精神,同時富有深厚的文化內涵,因而贏得億萬讀者的喜愛,達到雅俗共賞的境界。金庸不僅是傑出的小說大師,同時又是一位出色的社評家。他寫有近兩萬篇社評、短評,切中時弊,筆鋒雄健犀利,產生了很大影響,曾被人讚譽為「亞洲第一社評家」。當代武俠小說作家、新聞學家、企業家、政治評論家、社會活動家,被譽為「香港四大才子」之一,與古龍、梁羽生、溫瑞安並稱為中國武俠小說四大宗師。 1985年起,歷任香港特別行政區基本法起草委員會委員、政治體制小組負責人之一,基本法諮詢委員會執行委員會委員,以及香港特別行政區籌備委員會委員。1994年,受聘北京大學名譽教授 。2000年,獲得大紫荊勳章。2007年,出任香港中文大學文學院榮譽教授 。2009年9月,被聘為中國作協第七屆全國委員會名譽副主席 ;同年榮獲2008影響世界華人終身成就獎 。2010年,獲得劍橋大學哲學博士學位 。2018年10月30日,在中國香港逝世,享年94歲。 [3]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