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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動物們(老舍)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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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動物們》中國現代作家老舍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鳥獸們自由的生活着,未必比被人豢養着更快樂。據調查鳥類生活的專門家說,鳥啼絕不是為使人愛聽,更不是以歌唱自娛,而是占據獵取食物的地盤的示威;鳥類的生活是非常的艱苦。獸類的互相殘食是更顯然的。這樣,看見籠中的鳥,或柙中的虎,而替它們傷心,實在可以不必。可是,也似乎不必替它們高興;被人養着,也未盡舒服。生命仿佛是老在魔鬼與荒海的夾間兒,怎樣也不好。

我很愛小動物們。我的「愛」只是我自己覺得如此;到底對被愛的有什麼好處,不敢說。它們是這樣受我的恩養好呢,還是自由的活着好呢?也不敢說。把養小動物們看成一種事實,我才敢說些關於它們的話。下面的述說,那麼,只是為述說而述說。

先說鴿子。我的幼時,家中很貧。說出「貧」來,為是聲明我並養不起鴿子;鴿子是種費錢的活玩藝兒。可是,我的兩位姐丈都喜歡玩鴿子,所以我知道其中的一點兒故典。我沒事兒就到兩家去看鴿,也不短隨着姐丈們到鴿市去玩;他們都比我大着二十多歲。我的經驗既是這樣來的,而且是幼時的事,恐怕說得不能很完到了;有好多鴿子名已想不起來了。

鴿的名樣很多。以顏色說,大概應以灰、白、黑、紫為基本色兒。可是全灰全白全黑全紫的並不值錢。全灰的是樓鴿,院中撒些米就會來一群;物是以缺者為貴,樓鴿太普羅。有一種比樓鴿小,灰色也淺一些的,才是真正的「灰」;但也並不很貴重。全白的,大概就叫「白」吧,我記不清了。全黑的叫黑兒,全紫的叫紫箭,也叫豬血。

豬血們因為羽色單調,所以不值錢,這就容易想到值錢的必是雜色的。雜色的種類多極了,就我所知道的——並且為清楚起見——可以分作下列的四大類:點子、烏、環、玉翅。點子是白身腔,只在頭上有手指肚大的一塊黑,或紫;尾是隨着頭上那個點兒,黑或紫。這叫作黑點子和紫點子。烏與點子相近,不過是頭上的黑或紫延長到肩與胸部。這叫黑烏或紫烏。這種又有黑翅的或紫翅的,名鐵翅烏或銅翅烏——這比單是烏又貴重一些。還有一種,只有黑頭或紫頭,而尾是白的,叫作黑烏頭或紫烏頭;比烏的價錢要賤一些。剛才說過了,烏的頭部的黑或紫毛是後齊肩,前及胸的。假若黑或紫毛只是由頭頂到肩部,而前面仍是白的,這便叫作老虎帽,因為很像廿年前通行的風帽;這種確是非常的好看,因而價錢也就很高。在民國初年,興了一陣子藍烏和藍烏頭,頭尾如烏,而是灰藍色兒的。這種並不好看,出了一陣子鋒頭也就拉倒了。

環,簡單的很:全白而項上有一黑圈者叫墨環;反之,全黑而項上有白圈者是玉環。此外有紫環,全白而項上有一紫環。「環」這種鴿似乎永遠不大高貴。大概可以這麼說,白尾的鴿是不易與黑尾或紫尾的相抗,因為白尾的飛起來不大美。

玉翅是白翅邊的。全灰而有兩白翅是灰玉翅;還有黑玉翅、紫玉翅。所謂白翅,有個講究:翅上的白翎是左七右八。能夠這樣,飛起來才正好,白邊兒不過寬,也不過窄。能生成就這樣的,自然很少,所以鴿販常常作假,硬插上一兩根,或拔去些,是常有的事。這類中又有變種:玉翅而有白尾的,比如一隻黑鴿而有左七右八的白翅翎,同時又是白尾,便叫作三塊玉。灰的、紫的,也能這樣。要是連頭也是白的呢便叫作四塊玉了。四塊玉是較比有些價值的。

在這四大類之外,還有許多雜色的鴿。如鶴袖,如麻背,都有些價值,可不怎麼十分名貴。在北平,差不多是以上述的四大類為主。新種隨時有,也能時興一陣,可都不如這四類重要與長遠。

就這四大類說,紫的老比別的顏色高貴。紫色兒不容易長到好處,太深了就遭豬血之誚,太淺了又黃不唧的寒酸。況且還容易長「花了」呢,特別是在尾巴上,翎的末端往往露出白來,像一塊癬似的,把個尾巴就毀了。

紫以下便是黑,其次為灰。可是灰色如只是一點,如灰頭、灰環,便又可貴了。

這些鴿中,以點子和烏為「古典的」。它們的價值似乎永遠不變,雖然普通,可是老是鴿群之主。這麼說吧,飛起四十隻鴿,其中有過半的點子和烏,而雜以別種,便好看。反之,則不好看。要是這四十隻都是點子,或都是烏,或點子與烏,便能有頂好的陣容。你幾乎不能飛四十隻環或玉翅。想想看吧:點子是全身雪白,而有個黑或紫的尾,飛起來像一群玲瓏的白鷗;及至一翻身呢,那黑或紫的尾給這輕潔的白衣一個色彩深厚的裙兒,既輕妙而又厚重。假若是太陽在西邊,而東方有些黑雲,那就太美了:白翅在黑雲下自然分外的白了;一斜身兒呢,黑尾或紫尾——最好是紫尾——迎着陽光閃起一些金光來!點子如是,烏也如是。白尾巴的,無論長得多麼體面,飛起來沒這種美妙,要不怎麼不大值錢呢。鐵翅烏或銅翅烏飛起來特別的好看,像一朵花,當中一塊白,前後左右都鑲着黑或紫,他使人覺得安閒舒適。可是銅翅烏幾乎永遠不飛,飛不起,賤的也得幾十塊錢一對兒吧。玩鴿子是滿天飛洋錢的事兒,洋錢飛起去是不如在手裡牢靠的。

可是,鴿子的講究兒不專在飛,正如女子出頭露臉不專仗着能跑五十米。它得長得俊。先說頭吧,平頭或峰頭(峰讀如鳳;也許就是鳳,而不是峰,)便決定了身價的高低。所謂峰頭或鳳頭的,是在頭上有一撮立着的毛;平頭是光葫蘆。自然鳳頭的是更美,也更貴。峰——或風——不許有雜毛,黑便全黑,紫便全紫,攙着白的便不夠派兒。它得大,而且要像個荷包似的向里包包着。鴿販常把峰的雜毛剔去,而且把不像荷包的收拾得像荷包。這樣收拾好的峰,就怕鴿子洗澡,因為那好看的頭飾是用膠粘的。

頭最怕雞頭,沒有腦杓兒,楞頭磕腦的不好看。頭須像算盤子兒,圓忽忽的,豐滿。這樣的頭,再加上個好峰,便是標準美了。

眼,得先說眼皮。紅眼皮的如害着眼病,當然不美。所以要強的鴿子得長白眼皮。寬寬的白眼皮,使眼睛顯着大而有神。眼珠也有講究,豆眼、隔棱眼,都是要不得的。可惜我離開鴿子們已念多年,形容不上來豆眼等是什麼樣子了;有機會到北平去住幾天,我還能把它們想起來,到鴿市去兩趟就行了。

嘴也很要緊。無論長得多麼體面的鴿,來個長嘴,就算完了事。要不怎麼,有的鴿雖然很缺少,而總不能名貴呢;因為這種根本沒有短嘴的。鴿得有短嘴!厚厚實實的,小墩子嘴,才好看。

頭部以外,就得論羽毛如何了。羽毛的深淺,色的支配,都有一定的。老虎帽的帽長到何處,虎頭的黑或紫毛應到胸部的何處,都不能隨便。出一個好鴿與出一個美人都是歷史的光榮。

身的大小,隨鴿而異。羽毛單調一些的,像紫箭等,自然是越大越蠢,所以以短小玲瓏為貴。像點子與烏什麼的,個子大一點也不礙事。不過,嘴兒短,長得嬌秀,自然不會發展得很粗大了,所以美麗的鴿往往是小個兒。

小個子的,長嘴兒的,可也有用處。大個子的身強力壯翅子硬,能飛,能尾上戴鴿鈴,所以它們是空中的主力軍。別的鴿子好看,可供地上玩賞;這些老粗兒們是飛起來才見本事,故爾也還被人愛。長翅兒也有用,孵小鴿子是它們的事:它們的嘴長,「噴」得好——小鴿不會自己吃東西,得由老鴿嘴對嘴的「噴」。再說呢,噴的時候,老的胸部羽毛便糙了;誰也不肯這麼犧牲好鴿。好鴿下的蛋,總被人拿來交與丑鴿去孵,丑鴿本來不值錢,身上糙舊一點也沒關係。要作鴿就得美呀,不然便很苦了。

有的丑鴿,仿佛知道自己的相貌不揚,便長點特別的本事以與美鴿競爭。有力氣戴大鴿鈴便是一例。可是有力氣還不怎樣新奇,所以有的能在空中翻跟頭。會翻跟頭的鴿在與朋友們一塊飛起的時候,能飛着飛着便離群而翻幾個跟頭,然後再飛上去加入鴿群,然後又獨自翻下來。這很好看,假若他是白色的,就好像由藍空中落下一團雪來似的。這種鴿的身體很小,面貌可不見得美。他有個標幟,即在項上有一小撮毛兒,倒長着。這一撮倒毛兒好像老在那兒說:「你瞧,我會翻跟頭!」這種鴿還有個特點,腳上有毛兒,像諸葛亮的羽扇似的。一走,便撲喳撲喳的,很有神氣。不會翻跟頭的可也有時候長着毛腳。這類鴿多半是全灰全白或全黑的。羽毛不佳,可是有本事呢。

為養毛腳鴿,須蓋灰頂的房,不要瓦。因為瓦的棱兒往往傷了毛腳而流出血來。

哎呀!我說「先說鴿子」,已經三千多字了,還沒說完!好吧,下回接着說鴿子吧,假若有人愛聽。我的題目《小動物們》,似乎也有加上個「鴿」的必要了。

(載一九三五年三月《人間世》第二十四期) [1]

作者簡介

老舍(1899-1966):原名舒慶春,字舍予(姓氏一拆為二)。滿族,北京人(正紅旗)。另有筆名絜青、鴻來、非我等。中國現代小說家、著名作家,傑出的語言大師、人民藝術家,新中國第一位獲得「人民藝術家」稱號的作家。老舍的作品很多,代表作有《駱駝祥子》《趙子曰》《老張的哲學》《四世同堂》《二馬》《小坡的生日》《離婚》《貓城記》、《正紅旗下》,劇本《殘霧》、《方珍珠》、《面子問題》、《龍鬚溝》、《春華秋實》、《青年突擊隊》、《戲劇集》、《柳樹井》、《女店員》、《全家福》、《茶館》,報告文學《無名高地有了名》,中篇小說《月牙兒》、《我這一輩子》、《出口成章》,短篇小說集《趕集》、《櫻海集》、《蛤藻集》、《火車集》、《貧血集》及作品集《老舍文集》(16卷)等。北京市政府授予他「人民藝術家」的稱號。老舍的一生,總是忘我地工作,他是文藝界當之無愧的「勞動模範」。

筆名來歷,字「舍予」,老舍是他最常用的筆名,另有絜青、絜予等筆名。因為老捨生於陰曆立春,父母為他取名「慶春」,大概含有慶賀春來、前景美好之意。上學後,自己更名為舒舍予,「舍予」是「舒」字的分拆:舍,捨棄;予,我。含有「捨棄自我」,亦即「忘我」的意思。   

「老舍」這一筆名,是他在1926年發表長篇小說《老張的哲學》時首次使用的。在「舍予」前面添「老」字,而後面去掉「予」字,便成了現今人們熟知的「老舍」。這個「老」並不表示年齡大,而是含有一貫、永遠的意思,合起來就是一貫、永遠「忘我」。他用「老舍」這一筆名發表了大量文學作品,以致不少人只知道「老舍」而不知舒慶春是誰。「老舍」是他最常用的筆名。 [2]

他於1918年畢業於北京師範學校,擔任過小學校長、郊外北區勸學員等職。五四新文化運動掀起的民主、科學、個性解放的思潮,把他從「兢兢業業辦小學,恭恭順順地侍奉老母,規規矩矩地結婚生子」的人生信條中驚醒;文學革命的勃興,又使他「醉心新文藝」,由此開始生命和事業的新起點。[3]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