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錢的那些歲月(山川)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差錢的那些歲月》是中國當代作家山川的散文。
作品欣賞
差錢的那些歲月
「不差錢」是句台詞,是個戲言,不能當真。
大千世界,芸芸眾生,又有幾個人不差錢?我就差錢。
歲月無限,落地有痕,差錢的窘況,差錢的酸楚,差錢的往事,差錢的屈辱,一分錢難倒英雄漢的故事,一塊錢顧不上體面的傳言,「差錢」猶如手背的傷疤,赫然奪目,無法掩飾。
差錢的那些歲月,「錢」是心頭肉,「錢」是心中恨,一樁樁、一件件、一幕幕,讓我們記憶猶新。
一分錢
差錢的那些歲月,我們走路習慣低着頭,期盼能撿到一分錢。一分錢可以難倒英雄漢,買東西差一分錢都不行。
在城裡,「撿到一分錢,把它交到警察叔叔手裡邊……」那首歌都會唱,哄着一代代學童;在農村,「撿到一分錢」的機會近乎渺茫,「交給警察叔叔」的概率更等於零,農村也沒有「警察叔叔」,拾金不昧的故事都寫在書上。偶爾發現地上躺着一分錢,銀光閃爍,吸人眼球,扣人心弦,懷疑祖墳冒了煙,天降好運於斯也,猛然一腳踩住,蹲下來假裝繫鞋帶,兩眼賊一般四下打量。或許是雙敞口布鞋,就伸手去摸腳踝,假裝鞋幫硌了腳踝;或許穿的雙耳子草鞋,兩手就去散開繩結,似乎繩結勒了腳背;或許就是一雙赤腳,遂捂住腳趾吁氣,走路踢翻了趾甲。其實,他跟前並沒有路人,不遠處有人但沒留意,那個屎胯肚娃娃,捧着搪瓷碗喝稀飯,喝得滿臉都是稀飯;門口有個赤膊漢子,坐在門檻上吸旱煙;一隻貓不聲不響走過來,貓步走出了國際范兒,一腳踩上苞谷杆兒,發出咔嚓一聲響,把撿錢人嚇一大跳,連忙挪開腳板,飛快拾起硬幣,攥在手掌心裡,兩眼向四周掃描,確認沒有人發現,就假裝去扯衣襟,順手將錢塞進口袋,臉上隨即綻開笑紋。
五分錢
差錢的那些歲月,五分錢就是一個雞蛋。說句實話你聽,不是自己生的不心疼?不!生蛋的母雞可是親手餵養的,其地位並不比一個娃娃差,一個雞蛋五分錢。手裡揣着一個剛從雞屁股摳出來的熱雞蛋,到供銷社可以換回一張白紙,幾個對摺後,裁成作業本,物盡其用,用至極限,彰顯價值。第一遍:鉛筆寫完正面,再寫反面;第二遍:鋼筆寫完正面,再寫反面;第三遍:毛筆寫完正反兩面;第四遍:塞在茅廁牆洞裡方便。
我的堂妹慈,慈眉善眼,善於哭訴,都怕她哭。放學一回家,她以眼淚加鼻涕的訴求方式爭取到一個雞蛋,她急需一個新算術本。她的二媽(當地習俗:父母按排行稱呼)挨個去摸雞屁股,看哪只雞屁門有蛋,花母雞有幸被選中,慈高興得眼淚鼻涕一起流。第二天是星期日,慈一早起來就守在雞窩旁,我們喊她跳房子都不理。那隻花母雞也不理她,伏在雞窩裡不動聲色,間或咯咯叫一聲半句,一直等到太陽照進天井,大人扛着鋤頭出了坡,老母雞才咯咯大叫,產下一枚紅皮雞蛋。慈終於如願,揣着雞蛋就跑,鞋都跑掉一隻,跑到了小賣部。俗話說,忙亂,忙亂,越忙越亂。滿頭大汗的慈既忙又亂,跨進小賣部那道門檻時,連人帶蛋撲倒在地,紅皮雞蛋流了一地。
一角錢
差錢的那些歲月,一角錢幾乎等於巨款。皂角樹有個背腳子,認不認得都喊他老柳,老柳在大河邊背窯貨,整天背筐打杵不離身,掙的錢只夠打酒喝。老柳兒女雙全,女兒早已出嫁,兒子在河南當兵,隔三岔五寫封信回來,權當作「常回家看看」。老柳小時讀過四年私塾,土改時還當過幾天文書,自視為讀書之人,坐在大河邊看完兒子的信,回家挑燈夜戰寫了回信,第二天一早去城裡郵局郵寄。郵局櫃檯高,老柳個子矮,踮着腳遞上一角錢,說:買一張郵花,找我兩分錢囉!櫃檯內坐的飛機頭,可能起早了心中鬱悶,聽罷老柳後半句更煩,扯下一張八分郵票,連同一枚兩分硬幣,望都不望丟上櫃檯。老柳一手搶郵票,一手去按硬幣,硬幣孩子一般頑皮,一上櫃檯骨碌碌轉,老柳按了幾次撲空,眼見它三轉兩不轉,日的鑽進了櫃檯縫隙。老柳勃然大怒,拍着櫃檯吼道:信不寄了,退我一角錢!
一角七分錢
差錢的那些歲月,耗損了我的蓬勃青春。我們兄弟三人,我是幺兒子,理應嬌生慣養,可我母親沒有女兒,只能拿我當丫鬟。我除了上學和放學前完成家庭作業,要負責扯兩頭豬的豬草,放五隻六隻山羊,還有刮洋芋等等,一應家務,概莫例外。正因為負擔沉重,就有了和母親講價的本錢。家裡每年殺一頭年豬(賣一半吃一半),出槽兩隻山羊(殺一隻賣一隻),豬羊出售大約有幾十元收入,具體多少數額我至今不清楚,管家的母親是保密局長。
既然我有功在身,總該給予獎賞吧?
獎賞機會來了。我跟着母親去了公社供銷社,她要給我扯布做褲子,我的褲子補巴摞補巴。她和那個平頭售貨員交談時,我突然發現櫃檯里躺着一把鐵皮子手槍,雖說烏黑也不閃亮,但它畢竟是把「槍」,別說我們老屋,就連九畹溪對河兩岸都沒見過。我看清了價碼:一角七分錢。媽呀,它一下子揪住了我的心。我蹲在櫃檯邊,激動得渾身打顫,腦殼裡轉動着一百個主意,怎樣才能讓母親應允呢?我想到了「乖巧聽話、做事勤快、不再尿床」等口頭保證,也想到了「不扯豬草、不牽羊子、不刮土豆、不洗碗筷」諸多要挾條件,等到母親喊我並過來扯我離開時,我一把抱住母親的腿,效仿慈慣有的做法,以眼淚鼻涕一起流的方式,聲稱就喜歡穿補巴褲子,再三保證「只要一把槍」,竭力央求母親開恩。平頭售貨員十分同情我的「遭遇」,隔着櫃檯幫我說情,又拿出那把手槍,做一個射擊動作,我擔心他弄壞那把槍,我趕快大哭大鬧起來,眼淚鼻涕糊了母親一身。母愛是世界上最偉大的愛,母親哭笑不得,滿臉都是羞澀,面對平頭售貨員,她無法當面教子,只好展現出偉大的母愛:遲遲疑疑掏出「錢包」,一層一層展開手絹,露出一小卷人民幣。她不能不買槍,可她又捨不得,一角七分錢啦,對於一個當家人來說,好比刀子剜她的心。我停止了哭泣,看着她抽出一張一角紙幣,忽的一下卷了「錢包」,對着平頭售貨員「討價」,說只能出一角錢,又說只有一角錢,還說多一分錢也沒有啦……
差錢的那些歲月,沒有「討價」之說,只是延緩了「一角七分錢」離開她的時間。最終,那把鐵皮手槍到了我的手中,成為我一生中擁有的唯一玩具,也是價值最昂貴的玩具。
一塊錢
差錢的那些歲月,一塊錢關乎隱私和尊嚴。我讀高中時,十天一個「星期」,可以回家兩天,回家時夢想一飽口福,返校時為錢而苦惱。父親規定每「星期」一塊錢零用錢,儘管標準不能再低了,母親還是捉襟見肘,因為我們家有兩個同時需要一塊錢的高中生(我和二哥)。每次在我背上背筐欲出門時,一塊錢依然不能如願到手。母親望着天井嘆長氣,雞窩早已看了幾遍,雞屁股也驗了又驗,沒辦法就在老屋裡轉着圈借錢,最後塞給我一把角角分分。我並不嫌棄角角分分,角角分分畢竟是錢。我趕忙擦去眼淚,揣上錢抓緊走路,走出老遠臉上還有淚痕。一塊錢,放在今天說不上嘴,卻讓母親左右為難,她求人借錢時,說話低聲小氣,全然不見平日的爽朗。這筆巨款,我在學校里如何開銷,時至今日已經記不清了,反正我沒有奢侈過一回。課間尤其是午休,同學們三五成群,跳過小河去鎮上玩,那裡有供銷社、餐館、糧店、郵局等,在那裡,可以買包子,可以買糖果……人影婆娑中沒有我,我躲在寢室里看書,或獨坐在小河邊發呆,我身上只有一塊錢,一塊錢只有隱私沒有尊嚴 [1]
作者簡介
山川,1980年代從事業餘文學寫作,現為全國郵政作家協會、湖北省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