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松香的日子(禾源)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聞松香的日子》是中國當代作家禾源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聞松香的日子
(一)
隱藏山坳里的村子,因為那山路,水流和煙囪,時不時會把村子的氣息透到包圍村子的山外,把村子給「賣」了。連着山、田、村子的水流,是一根大地的血脈,她流到哪,就會把一路的信息帶到哪,晉·陶公的「桃花園」也就因水流透出氣息,引來了武陵打漁人。曲曲彎彎的山路是村子拓祖進山時走出的,他那雙腳,仿佛在後跟綴了根線,穿坡走谷,走到哪串到哪,把一坐坐的山縫了起來,這一縫山山相連,崗崗相通,山里只要有一絲人氣就喜歡在這裡流動,一絲溢出,一股流入,村子不再隱蔽。還有就是那炊煙,一點燃灶火就裊裊上升,像一個村莊在燃香叩拜,上天也因此知道了村子所在,有人煙的村子,就有鬼怪,有鬼怪當然不能缺神仙,他們也就從天而降。 山路透氣,水路透氣,火路也透氣,處處漏氣的村子,自然也會招來許多村外的氣息,村子拓祖那份陶公情懷,也就守不了多久。依山面水,開地墾荒,五穀充飢,桑麻紡衣,花草養精,禽畜補身,茶果宜神,與世無爭的平靜生活堅持不了幾代人。我的村子如是,屏南壽山的前乾村也如是,僅管說追述到十八代前,許多人的老祖宗沒到過前乾村,但有許多人走過住過,前乾村的每個透氣通道就留下了許多的記憶。山路記得路中山風曾吹過海腥味,有段時間這是截繁忙的茶鹽商道,還記得道邊埋下被冤殺的兩位城工部女共產黨員;水道記得淙淙溪水流傳過故事,雞公寨飛出的是金雞,溪流里的冰舀曾經是這金雞沐浴的井。灶煙記得當年冒煙最有勁是路邊客棧的灶頭,那裡炊煙不絕,下廊貨擔堆滿,廂房鼾聲四起,這裡曾是個繁忙的驛站。
這些年來,這路越走越寬,山路上的氣息流淌得暢快,前乾村的許多人隨外流大氣相繼而出,他們走到了山外的城市,村子成了同鄉聊天的話頭,搭話間彼此疲憊的心結伴遁回村子歇歇。出外的人多了,村子裡的炊煙寡淡了,上天的神仙,少了村祭的香火,仿佛也清閒了許多,一清閒也就懶散,呆在神龕的泥偶渾身塵埃。小溪流量也在減少,金雞井布上青苔,村裡的養雞場,雞鳴聲如朗朗書聲,金雞是不是被煩得深居簡出,胡想有幾百年沒到金雞井沐浴容妝。水流,炊煙知道村子不再有什麼秘密,對透風通氣不再有熱情,呼吸吐納只為證明它們活着,那條水泥道早就把村子的廣告運輸到村外城裡,時不時招來不同來意的客人,拍照、寫生,隱藏在深山中的什麼「棒槌岩、公雞岩、羅盤石、天柱岩」也被製成鏡框掛到了許多包廂和會客室。是時潮翻滾出村子大氣,還是時潮跌宕得讓村子沉不住氣呢?不管是什麼原因,也不管前乾村是否願意,但它的氣息讓許多人嗅到了。
(二)
我們順着那條人氣流動最多的盤山公路進村,只要是鄉村,再陌生我也能想象得出它七八成景象,再陌生我也能嗅到流在我血脈里的那種慈母的鮮乳味,再陌生也能找到瀰漫着旱煙味和濃郁汗息的故事場,甚至還能借路邊的牛糞不知不覺地走到牛欄邊。
前乾村不大,不必藉助登高,只要站在離村百米遠的地方,足以把全村的景象收到眼底。在我看村子的經驗里,不管多零亂的村子,遠觀依然儼然有序,何況前乾村有幾排整齊屋舍。可是我一次次走過的村弄,總像螞蟻爬過屈曲藤條,或若一粒難於消化的膠囊進入迂廻的腸道,如是格局的村子,在我的視覺程序顯現的還是屋舍儼然一詞,我懷疑眼晴,特別是讀過書的眼晴,這樣的眼晴有着別人編排的程序。我更喜歡憑着那種感覺去感受一個陌生村子的氣息。只有氣息才能體現氣質,只有氣息才能透出內涵和底蘊。
我捨棄那些平地上的房屋,順着磨石路的村弄走去,路邊青苔就是最好的嚮導,那種潮濕的綠,亘古不變,那溢出的氣息也亘古不變,只要這氣息越濃,這條路就越老,長在這路邊的屋舍有可能就是老屋老舍。前乾村的這條村弄藏臥在村莊背後一隅,路並不長,沿坡而鋪,兩邊的老屋,雖說大都閉戶敞棚,煙火褪盡,但從石基和土牆裡依然透着前乾的氣息,這裡沒有太多的書卷氣,也沒有那種端大戶人家的財主氣,他們敬山若父,惜田如母,把房舍建在大山懷裡,保護良田。這裡是一勺鹽的鹹味,一壺酒的氣息,生活自己釀造,簡樸是持家根本。修祠建柵門,不是光宗耀祖,祠堂是村子的「心臟」,柵門是村子的門戶,村子可以不要什麼御賜匾額,可以不要文魁武魁,但不能無心無門,前乾村就是這樣,祠堂里只有幾個牌位,柵門也只是原木黑瓦。生活本就是這樣簡單,「光天化日」門楣的磚雕,雖然說是前乾一戶人家刻意之作,實際上鐫刻下前乾村理想生活。
祠堂的門緊閉着,若是這是村子的心臟,仿佛沒有多少活力,然而看貼在祠堂大門的對聯,紙色褪得還不是太厲害,底色依然是紅的,可見這心臟還是鮮活的,只不過現在的心率節奏緩慢,跳得更深沉,子孫們走得遠,祠堂的心脈也被牽得老遠,舒張收縮一個來回就是一年。我向前乾的祖祠深深地鞠躬,祈福這個姓氏根脈活脫有力,有着濃郁的姓氏這味心藥,祖祠這顆心臟就會永遠康健。
前乾人把客棧建到柵門外的大路邊,與村子持着一定距離,不懂得是前乾的謹慎,還是地勢限制,或當時情形所至,這不必追究,這很合情合理。主是主,客是客,醇酒兌不得水。住客棧的客人,不是親戚,一瓮的醃菜滲不入新鮮土豆,這可愛的思維不是保守,也不是封閉,是一種相互尊重,是一種生活習慣的保護。我也是一個過客,我要尊重他們,更要自重,我拾起腳步向村外走去。村前幾棵很大的風水樹,露根殘體,滄桑老態,但只要是綠着得枝體,依然活得毫不含糊,堅強地固守着。我曾說這樹是一面旗,旗在村子在,到了這面旗下,應該說村子的味我已品得差不多,我乖乖地坐大樹旁,摸着它裸露的根,找回了自己那顆不抿的童心,樹根前有穴清澈的泉,我見到它,它便照着我,我盯着它,我一頭埋到它跟前,如飢餓的孩子猛吸着母親的乳汁,抬頭鬆氣,輕輕地說,我永遠嚮往的味。
(三)
我常琢磨着牛的記憶,它的記憶仿佛是一代一代的記憶,每一代的牛總是在相同的溪段浮水,相同的水池泡漿,相同的地方試角力,這個記憶倒底靠氣息傳遞,還是那些地方幫助牛的記憶的呢?不管是什麼,我喜歡這個記憶。
進前乾村的路上,張老師談到了品茶,大為讚賞那宗土製的紅茶,主要特點就是滿口余香中有着松香的味道。松香,很好的松香,我記起了這味,這個記憶大概也有黃牛記憶的要素,一提「松香」二字就有一股沁人心脾的味。我辦公室右側就是一片松林,一到春夏之交,這松香的味股股襲來,讓我精神振奮,這個爽勁,大概不亞於水牛浮水和泡漿。午後採風分組行動,我自然選擇了走向松林,嗅松香,聽松濤,看奇岩這組活動。
出了村就是片片松林,松香自然飄逸山中,陽光的熱在這裡只會把松香氣蒸騰得更濃郁,我貪婪地呼吸着這個香氣。山埡口的風很爽,清爽的風除松香味外,還有了人氣味,松下搭有一個蓬,幾個人家正燒火煮午餐。山中見人,如若城裡聽鄉音一般,再陌生也親近,雖不像動物互蹭摩鬢表示親熱,但我們有了許多語言交流。他們為松脂從貴州而來,雖為黎族,雖為客人,但在松林中,他們成了主人,他們四個人,兩對夫妻,且妻都是老二。在松林中既可為財,也可縱愛,這當然是松林中的主人。
他們的言語清爽,他們的表情很燦爛,他們沒有那種無奈的表露,而是時時洋溢着幸福,說老大在家養豬帶兒,老二一起出來掙錢,松林就是他們第二個家,他們輾轉各地松林,只要聞到松香就等於找到了家。男人手握大柴刀,女人腰佩采松脂的剜刀,他們把人生的人字倒刻在松樹上,松脂沿人字頂滴到掛在樹頭的塑料袋裡,一滴滴松脂,一股股松香,我有些憐惜松樹,這樣流脂,樹會枯死嗎?黎族阿哥告訴我,松脂流了還能能再生,第二年會流更多,脂如女人血,脂如男人精液,只要大地能養能松樹,這松脂就流不盡。
我默然無話,松樹,松脂,松香,我依靠着粗礪的松樹,看着黎族兩對夫妻,感覺松香熏出的生活是那麼有力的幸福。這種幸福有着松樹品質,有着山風的豁達,有着樹上剜溝流脂深深的印痕,是根扎大地笑在陽光下的幸福。我浸夠的松香,又記起了松脂的艱澀一品,為了二胡拉得響亮,那馬尾弓要先走松香路,原來松香艱澀一品,也是為美妙弦律鋪底而來。
四周滿是松林的前乾,終年熏在松香中的前乾,該都有着松香熏出的那種幸福。是的,那位大嫂挑着足有六十來斤的擔子,走過半天行程,大汗淋漓,還笑呵呵跟我們開玩笑,說:那樣采來的秋菊草拿回家,會被老婆打三板;是的前乾的那位瘋子,從不要任何人的半分施捨,依然種着自己幾分責任田,罵裂裂地過着自在生活。這都松香熏出的幸福味。寫到這,我很安慰,一陣風,窗外的松香又來了,我也幸福在松香里。
2011、5、8日[1]
作者簡介
禾源,男,1963年出生於福建屏南,福建省作家協會會員,現供職於屏南縣委黨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