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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从哪里来》中国当代作家王剑冰写的散文。

作品欣赏

风从哪里来

原里好刮风,风一起满地黄。

风是什么东西?谁让风来的?风一来就扯动了树叶子乱晃,把一把一把的花(棉花)撕的东倒西歪,要是赶在了麦收前,那麦子就一赶一赶地跑,跑到最后还是没有跑出麦地。遇上收割刚垛好麦秸垛,还没有苫土,风就一层一层地掀起来,像妇女的头发。

起风的时候,任何一种枝枝条条的东西,有角有楞的东西,有孔有眼儿的东西,都会发出一种怪怪的声音,就像一群不合弦的乐器在各自狂鸣。你走在风里,觉得自己的头发,自己的耳朵,自己的腮帮子都会有音,如果你暴着两颗门牙,那牙也会被风锯出响声来。

听风的声音,就像天在痛苦地哼,哼得很难听,像西院里庆奶奶,不,比庆奶奶的声音大,庆奶奶病在床上,总是大声地哼,哼得家人总是围在她身旁,难过着她的哼。

你说,风是从哪里来的?有说是从河岸爬上来的,有说是山上溜下来的,更多的人说,是从坟地里起来的。最怕那种旋风,人说那是鬼风,风开始刮来时一出溜地跑,跑到坟地就像中了邪,先是踅起一些干草棵子、烂树叶子,后来就打着旋地出来了,旋里带着那些草棵子烂叶子,就像带着一个人,细细的腰身不停地转,一双手在使劲地扑甩,人说那就是鬼,鬼在地里憋气,就是风通着它的灵气,风一到就跟着风出来了,让你看见又看不见。

三大说,风起先是坟地里的人互相在唠嗑,唠着唠着就唠出是非来了,就乱了,要找活着的人论论,风就起来了,闹得越大,起得越紧,非要争个事理对错,活着的时候没有弄清楚,这会儿又上来劲了,找到谁家,谁家就是事儿,不是与那争的事有关联,就是要拉走去论真儿。不管怎么说,都不是好事,都得躲着跑。最后要是谁家也没有缠上,那就是牵连到外庄去了。

要是晚上刮旋风,就能看见什么一闪一闪的。有的旋风里还裹卷着一些纸花,那是风去了新坟的结果。新坟比老坟更让人发憷,新魂在地下还不适应,忽忽飘飘的,人们就一七二七三七地去烧纸念诉。

前院里丑妞得天花死了,她娘哭得昏天黑地,说丑妞死得冤,老天爷不长眼,把她的丑妞带去送给土地奶奶了,她的丑妞才十四岁。埋丑妞的时候我跑去看,棺材没有上漆,白白的桐木板钉的,样子很小,不像埋七奶奶那口大棺材,黑亮黑亮,十六个人抬,丑妞是两个人搬到平车上拉到岗上,用绳子下到坟坑里的。第二天丑妞的坟上就起了风,把黄纸旋到了天上,人说丑妞不该走,丑妞的魂出来叫屈。

你说,这坟地里也有这么多的日怪道道,有的人死了多少年了,棺材板都朽得找不着了,可那个人的事还是在那里埋着,人们走过那个地方,就会说一句,那不是七栓吗,那年愣是扒着桃黍围子看老栓新媳妇上茅房,被人家好一顿打,现今也死了好多年了。七栓的棺材板不知道怎么的就露了出来,一块棺盖被丢在了老栓的坟头上。人说,那是七栓记了仇了,去寻老栓说道去了。后来起了一阵旋风,那块棺盖就不知去了什么地方。

遇到寒衣节,人们都要给死去的人送衣服,阴魂就会从阴间回到阳间,把人们烧的衣服带回去御寒。那个时候,旋风就刮的多。有的衣服被旋到天上,花花绿绿的,就是那家阴魂没有带走,或者对送来的衣服不满意,不要了。所以那天,人们就备齐了厚厚的衣服,送到坟地去烧,一边烧一边说着话,让坟里的人好好穿暖过冬。越是哭得痛的,烧的多的坟头,就越是不会起风,旋风也不会旋到那里,绕一个圈就过去了。

遇到大的旋风,那就是一个村子的灾难,从坟地里出来就围着村子转,从场上转到麦秸垛跟,而后转到一家家的房根下,转得狗都没有了方向感,四处乱跳。驴仰着头哏呷哏呷的,像是哭。

一村子的大人小孩大呼小叫地躲着跑,都怕叫鬼缠上。有的小孩吓得哭,大人说,可不敢哭,鬼听见了把魂踅去,孩子立时就禁了声。大人说鬼踅去谁的魂就是遇到了想它的人。

人们关紧了房门,跑不及的躲到院门后边,牲口圈里,磨房道里,闭着眼睛念叨着咒语。风推推这家的门推不开,推推那家的窗子进不来,风就猛烈地撞击着,咕咚咕咚整个房屋都颤动着,瓦噼里啪啦地掉下来。有人就絮叨着,快去吧快去吧,明个俺给你去送扁食、白蒸馍,给你烧大香……

一只老母鸡带着一群鸡娃匆匆地往家赶,它们去麦秸垛寻食吃,遇风刮来,老母鸡急得嘎嘎叫,鸡娃挤着往老母鸡的翅膀下钻,风愈发大起来,老母鸡身上的羽毛被一层层撩开,扇子一般噗噗嗒嗒地扇着老母鸡的身体,小鸡娃一个个被风从母鸡的翅膀下吹出来,吹得东倒西歪。小鸡娃戛戛叫着爬起来又被掀翻,满地打滚。老母鸡咧咧歪歪喊叫着,带着就近钻进一个水道眼儿,就见一只大花鸡惊慌失措地被风掀上了天, 掉下来半身的鸡毛都没有了。

最可笑的是三凤和七叔家的小六子,两个人在哪儿,麦秸垛里,你说能干啥?麦秸垛早被小人们掏空了,像地道战,一个洞能有三个出口,出口都很小,用麦秸遮挡住,一般人看不到,钻进去里面的膛很大很宽阔,小人们钻进去能在里面玩游戏,说故事,和大人怄气了,还可以躲开大人的寻找。却不知道三凤和七叔家的小六子怎么知道了这么一个所在。大风刮起来的时候,在里面是不知道的吧?那大旋风一路畅通无阻,到了麦秸垛给绊住了,那还得了,就不停地推晃,旋起一层层的麦秸,麦秸垛下边本来就被掏空了,哪搁住这么一场肆虐,一会功夫就将三凤和七叔家的小六子给肆虐出来了,两个人捂住头一个往东跑,一个往西溜,早被眼尖的看见了,有人就嗷嗷地叫,越叫两个人越跑得快,三凤的头巾刮掉了都顾不上,那花头巾像只断了线的风筝,一摇一摆地飘上了天。

可怜了小强,小强抱着一棵树,看着花头巾呜呜地哭,哭声里充满了恨。那条花头巾据说是他给三凤买的。风把一个谜底给揭开了。后来花头巾的笑话传的哪里都是,风停了,笑话都没有停。

人们真的说不清楚风是什么,有人说,风,风,就是疯了,不疯能那样子吗?可具体是什么疯了?说不清楚,但风却能把人逼疯。

村西头的小云儿就是在刮大风的时候疯了,她把自己的上衣脱得一件不剩,实际上还没有脱完风就帮了她的忙,风将她上举的袖子一拽就拽上了天,小云儿就仰头看着笑,就朝着村头的河桥上跑,风把她吹得一歪一歪。有人就赶忙去叫七叔,七叔就是小云儿的爹,也是小六子的爹。七叔就拿着一件破衣服叫着,顺着村子的土路跑,那路早弥漫成了一条灰土龙。

小云儿就从这天起,被大伙叫成了疯小云儿。人说疯小云儿是受了刺激,那个城里收鸡蛋的人再也不来了,小云儿曾把自己的一颗心连同着一个干干净净的身子给了那个收鸡蛋的,跟着他这家那家地帮衬,还跟着去了郭庄、前张进、大阎庄,西枣庄。收鸡蛋的把小云儿毁了,把小云儿的脸面毁了,小云儿十七都不到,刚中学毕业,对一切都充满了天真的幻想,谁对她有一点好,就让她幸福得要死。大风刮起来的时候,小云儿正在村头作最后一次毫无意义的仰望。一片纸花,就在这时,在小云儿泪流满面的时候,从坟地里刮过来,一下子粘在了小云儿的脸上。

那坟地是个叫玉凤的老妮坟,刚埋了两天。嫁不出去的老妮子是不能埋到祖坟地的,玉凤孤孤独独地葬在了乱岗子上,岗子长满了黑圪针、姜枣棵、臭蒿,扔着死狗死猫,破衣裳烂鞋子,被黄鼠狼吃剩下的鸡毛、被谁掀开的朽棺木。埋玉凤的时候,小云儿还跟去看了,偷偷地躲在人堆里哭,不知道是哭玉凤还是哭自己。反正人家哭,小云儿也哭。偏偏这两天天不好,阴乎乎的,不是什么好征兆,偏偏就起了风,风变成了旋风,偏偏就将老妮玉凤的纸花刮到小云儿脸上。一片黑影子刮过来,躲闪都来不及,扭头跑那纸花还是在脸上粘着,小云儿一个趔趄就绊倒了,绊倒的时候小云儿眼前是黑的,什么也看不见。绊倒了爬起来小云儿就变得恍惚了,她不知道了自己在哪里,她觉得身上很热,好像那风变成了火龙,要烧死她,像玉凤样把他埋在老妮坟,扔在乱岗上。小云儿就脱衣服,满地里喊着跑。

七叔的叫声过来了,七叔的声音好瘆人。

旋风还是势不可挡地朝前踅。风就像一口大布袋子,一抽风就鼓圆了,就把什么都抽进去了,打着旋地钻到天眼里,过河的时候,撑不住,洒下一堆的破鞋子、烂麦秸、红红黄黄的纸片子。闹得河里的鱼以为是什么好东西,纷纷仰起头一涌一涌地去啄。

最后风绕着大槐树转几圈,蹴一下窜到树尖尖上,没影了。

而后你就看吧,谁家的窗户被刮掉了,谁家晾的衣服没了,谁家晒的萝卜白菜连同簸箩一块不见了。有人开始找羊找猪了,满街都是唔唔嘞嘞的叫唤。惨了的还有村中间的井,一井筒子的烂草花、破布条,又得淘半天井了。有人说,鬼渴了还是不忘喝自家井里的水。

说起鬼风,我是不信,可老辈人都这么说,你要是说那是迷信,他们就会半抬起头,瞪着眼瞅你半天,似乎要断定你还是不是这村里的小子。 [1]

作者简介

王剑冰,男,河北唐山市人。

参考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