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黃,滿地殤 柳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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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欣賞
菊花黃,滿地殤
她生於上世紀20年代末,是前後幾個村莊最出名的美女,高挑的身材,白淨的皮膚,漂亮的瓜子臉上一雙烏黑的眼睛,見人總是低頭溫和的一笑。
她是家裡的長女,沒上過學。家裡很窮,但沒影響父母接連不斷給她生了好幾個弟弟。別人說她母親去世早,她代替母職照顧弟弟、操持家務,直至幫襯着弟弟們一個個娶上媳婦時,自己已經是28歲的大姑娘了,不,老姑娘了。
我舅舅也是家裡長子,年輕時長得非常英俊,個子不高不矮,身板不胖不瘦。缺點是木訥,是個悶葫蘆。另一個缺點是家裡窮,下面還有兩個妹妹一個弟弟需要他扶持。
媒人把這兩個人撮合了,他倆一個不嫌男方窮,一個不嫌女方年齡比自己大,外表看倒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我外公更是樂呵呵,覺得兒子這個悶葫蘆找了一個會來事又能幹的媳婦是上天最好的安排,他撫着山羊鬍,搖着羽毛扇,內心滿意得很。
那時我母親只有6歲,看着這位新來的漂亮嫂嫂也是滿心歡喜。大姨待嫁,小舅上學,外婆體弱多病。我那文質彬彬的外公不會做農務,是個走家串戶的裁縫師傅,解放後沒多久手藝人突然不吃香了,他一時英雄無用武之地,成天看他的三俠五義三國水滸,或者手持長煙杆,啪嗒啪嗒的閉目養神。閒時愛在後院種菊花。這一大家子的吃喝拉撒要靠大舅和大舅母操勞了,可憐我那大舅母,操持完娘家又要接着操持婆家。
大舅母做事麻利,走路像陣風,飄到哪裡哪裡就有生機,一個上有老下有小且沉默寡言的家庭有了她才有了活力。她賢惠能幹,對公公婆婆言聽計從,交待的事總不折不扣做得完美。娘家長期的操勞,教會她熟練的勞動能力,女紅、家務、農活樣樣拿得起。她包粽子更是行家裡手,動作非常嫻熟,包出來的粽子不大不小,線條流暢,漂亮極了。
沒多久,長期生病的外婆撒手西去了,大姨出嫁,小舅去外地上大學,這個家真正是大舅母當了家。才十來歲的母親眼淚汪汪看着嫂子,無所適從。大舅母母性大發,說:小姑今後跟着我們一起吃,小叔該上學還上學,學費我們供。長兄如父,長嫂如母,我母親從此依賴着哥嫂長大。後來,母親出嫁,為她辦嫁妝的是我大舅母。
我從懂事起就發現,每每家裡有人生日要包粽子祝壽,母親總是托口信給鄰村的舅母,請她過來幫忙。端午節的粽子,過年的粽子亦是如此。因為有了舅母的包辦,母親和我都沒想過要學會包粽子。
父親家族男丁少,幾代單傳,母親嫁過來後連生4個女兒,可把我太奶奶氣壞了。母親每生下一個孩子,我舅母就趕過來幫忙,並送來一籃自家養的雞蛋。生第一個女兒(就是我)時,她口吐蓮花,說:第一胎生女兒好,開枝散葉,先有花再結果。生第二個女兒時,舅母依然說:生女兒好,女兒孝順,長大疼爹娘。當生下第三個女兒時,母親眼淚汪汪看着舅母說:「嫂子,我該怎麼辦?」然後嚶嚶地哭了。舅母沒文化,她說不出生男生女是男方因素決定的這種科學道理,只好使勁給我母親打氣,說:不怕,繼續生,下一個保管是兒子!一邊開始給我太奶奶、奶奶作揖賠笑臉,好像我母親沒生下兒子她這個娘家人也有錯。
等我母親生下第四個女兒時,太奶奶絕望了,喊着:「我家要斷後了呀,我也不活了!」此時計劃生育已經到了非常嚴厲的階段,母親崩潰了,抱着自己嫂子大哭。我舅母一時無措,自言自語:不會的呀,哪怕錯也會錯一個帶把子的來呀!隨即,她又繼續給我母親打氣:生!老天會開眼,下一個準是兒子!
母親生性懦弱,只念過兩年書,也沒啥文化,遇到委屈只會躲一邊哭。父親雖然也是個農民,但他上過六年學,後因成份不好被剝奪了上學機會。而我爺爺是個大學生,他教育我父親、姑姑從小愛學習,平時書報不離手。那時家裡窮,因瑣事發生爭吵總是難免。每每父母親吵架時,父親總是大道理一套一套的,母親可能繼承了我大舅笨嘴笨舌的衣缽,毫無意外是落敗的一方。那年,又是吵架過後,母親消失不見了,父親找了一整天,待到天黑還不見人,開始心慌。此時,裹小腳的太奶奶顫巍巍出現了,她老人家發話:找娘家大妗,讓她來幫找找!
不一會兒,心急火燎的舅母趕來了,我二妹一看到她就哭:「舅媽,你快點幫我找媽媽,她不見了!嗚嗚……」舅母頓時心酸,她了解事情經過後,想了想,說:「去她媽媽墳前找找吧!」父親聞聽,馬上行動。果然,在漆黑的墓地里跪着我的母親,她一個人在外婆墳前哭。
後來,我母親終於在第五胎生下兒子。舅母又拿着自家的紅雞蛋來了,久不出手的外公也一展他畢生的手藝,為這個集萬千寵愛的外孫縫製了兩套貼身小衣,手工之精緻令人嘆為觀止!舅母來了後嗓門突然大了,腰杆特直,幫我家剁豬草時,手起刀落,特別來勁。太奶奶一個勁地喊:「大妗呀,您歇歇,別累着!」
轉眼,幾十年過去了,不知不覺中我母親也到了嫁女兒娶媳婦的年齡。女兒要出嫁了,一個又一個;新房蓋好了,兒子要娶媳婦了……每每家中有此等大事,母親總是心中無主見,嘴裡說着:「我得叫嫂嫂過來一趟!」此話成了她經年的口頭禪。
我小舅大學畢業後留在城裡工作,外公是大舅大舅母兩人侍候終老的,享年98歲,至死前都保持着家中的權威地位,我的舅母從未怠慢過他。十年前,大舅因患白內障導致雙目失明,他像個嬰兒一樣時刻離不開舅母,只要叫兩聲我舅母的名字沒回應,他就馬上驚慌失措,好像天要塌下來似的。舅母每天守在他面前,寸步不離。母親總是說:我大哥全靠嫂子呢。
兩年前,我父親70大壽,我們姐弟五個天南地北趕回老家為他慶祝,備了各色禮物。大舅母也親自來了,她用那只在我家出現過無數次的禮籃再次為我父親送來了長壽麵和雞蛋,還附上400元紅包,上面用張紅紙蓋着,再放上她親手摘的松柏葉。紅紙,紅紅火火;松柏,長命百歲。舅母做得一絲不苟。父親感慨萬端,說:你舅母90歲的人了,她還記掛着我,遵循老禮為我祝壽,她的禮最重,我真擔不起啊!是的,我們五個姐弟出生時、十歲、二十歲……包括父母的三十、四十、五十歲……的生日時,舅母都是用她那隻古香古色的禮籃送來她的心意。
幾個月前,驚聞舅母患上了食道癌,已晚期,我們姐妹幾個心痛不已。父母趕往醫院去看她,她神態平靜,說,還是回家去好。她學醫的孫子考慮後,同意把她接回家,最後的時刻一切順她意吧!
前幾日,母親再次來到她床前,看到紙片一樣的人,深陷的眼窩……母親悲從中來。她撫摸着舅母的臉,這個在自己6歲時走進生命里來的女人,這個看着自己長大、出嫁、生兒育女、慢慢熬成老婦的女人,要走了,不能再庇護自己了!母親泣不成聲。
此時的舅母已經不能說話,她慈愛地看着這個小姑子,艱難的舉起了手,比了個圓形的手勢,示意着身旁的女兒煮雞蛋給我母親吃:小姑子回娘家來,不能怠慢!
母親頓時嚎啕大哭,她把頭貼在舅母臉上,任淚水濕了彼此一臉。這個像她母親一樣的女人,即使到了說不了話的彌留之際,也不忘最後一次照顧小姑子。
母親掰了幾片桔子餵到舅母嘴裡,看着她咽下果汁,並把渣吐到自己掌心來。母親輕輕地為她洗了臉,梳了頭髮,一如五十年前她為自己出嫁時梳洗打扮一樣……不到兩個小時,大舅母走了。
我打電話回去安慰母親,母親像個孩子一樣反覆說:是我把她哭死了嗎?我為什麼要在她面前哭呢!
作者簡介
柳線,原籍浙江,現居廣西南寧,從事物業管理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