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女」王秀琴(王淑萍)
作品欣賞
「痴女」王秀琴
因文字喜歡一個人,或是因喜歡一個人而喜歡上她的文字,都是一件很令人驚喜的事情,就像在漆黑的夜裡看到遠處的一盞燈,未至走近,心就先明亮了起來。
「蠍由牆縫慢慢爬出,一窩小蠍隨之炸窩,生怕老祖宗隻身出走,棄之於不顧,急惶惶跟上。老蠍回首,慢條斯理安頓道:稍安勿躁,回去回去,仔細曬化,更小心叫歹人捉去泡老白清,俗話說,人心狠如蛇蠍,人這狗日,其心比蛇蠍尚毒,瞅瞅這天兒,旱的,遭報應了吧,還以酒當水,恐怕連尿也喝不上。小蠍們嗷嗷狂叫,折身而回。老蠍探頭,斜一眼太陽。太陽眼尖,一下瞄準,投炸彈樣猛烈烤之。老蠍沖太陽喊道:喂喂,連蠍們也不放過?太陽說,此謂以毒攻毒。老蠍說,無羞無臊個東西,成天脹着臉,欲烤死誰呀?有意思麼?太陽說,既沒意思亦無意義,可老子偏好這一口,你管得着!」……只讀了《天地公心》的開頭,我就禁不住掩書而笑,那個和我在黃河邊跑步晨練、憨蠻實在的山西女子王秀琴,水靈靈就到了眼前,這樣酣暢淋漓、散發着濃濃鄉野味兒的文字,和她的豪爽大氣、質樸無華妥貼地融合到了一起。
第一次,因為喜歡一個人而去看她的文字。在此以前,我一年也看不了一部小說。一口氣讀完了她的三部小說《天地公心》《婚馱》《大清鏢師》,隨後,又看了電子版的《帝國的憂傷》《王文素傳》,只為了王秀琴這個名字,只為了她親手寄來的這份情意,只為了通過文字,更多地了解那個遠在山西文水、視文學為生命的女子,看她如何在愛,在寫,在生活。
初識秀琴,她的人,一如她的名字,樸實無華。「我是山西的王秀琴。」在寧夏文學院第六期研修班上,她這樣介紹自己。在她這樣說的時候,我的腦子裡飛快地掠過了幾組畫面:平遙古城、喬家大院、五台山、懸空寺,流進歌詞里的汾河水,寫進詩詞里的杏花村,寄託情思的大槐樹,荀子、司馬光、柳宗元、狄仁傑、薛仁貴,還有奇女武則天,美女貂蟬,才女班婕妤,烈女劉胡蘭留下的氣息和神韻,以及《小二黑結婚》《呂梁英雄傳》故事裡太多淳樸的想象……山西雖離得不遠,但對這片土地的全部了解,只有這一星半點。
眼前這個穿旗袍的女子,似乎和我想象中的山西女子都對不上號,愛說愛笑,純樸大方。初見,覺得她就是多年不見的那個鄰家姐姐,柔美的臉,溫和的眼,情感飽滿。心被驚到,是在談到創作時,她說,「寫完《天地公心》,真的感到既輕鬆又絕望,坐在地板上,拍着地面,放聲大哭。」她說這話的時候,本來笑着的眼睛裡瞬間就被淚水瀰漫,我完全可以想象出她放聲大哭的模樣。
莫言說:「任何一個作家創作都離不開其生活的根源,這個根源我想就有他的故鄉記憶、童年。他經歷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生活中的每一個細節,都會在作品中留下痕跡。」秀琴來自山西的鄉野民間,鄉村繁雜的人情,原始的欲望,敦厚的民風以及掩藏在細小褶皺里的一個微妙的眼神,一個不經意的動作,都鮮活在她的筆下,讓人感覺親切和眼熱。呂梁的厚土,滋養了她的靈魂,因親手觸摸過鄉村的堅硬與柔軟,她對鄉村題材的駕馭,輕車熟路,遊刃有餘。
她的作品裡,可以有「幾隻雞尋尋覓覓,子丑捉了一隻母雞,兩個指頭摳進雞屁眼裡,母雞咯咯叫着,心生不滿,撲騰着,雞毛落了一地。」這樣粗糲的敘述,也可以有「蓬楞楞,肥嘟嘟,齊整整,平踏踏」這樣讓人心花怒放的山西方言,更有「煙霏霏,雨霏霏。雪向梅花枝上堆。春從何處回?醉眼開,睡眼開。疏影橫斜安在哉?從教塞管催。」這樣描寫愛情的細膩柔軟,讓人輕易地進入她設定的角色,相信她關於愛情的感悟:愛情是一個人的愛情,是疼痛處所開的一朵小花。
她在文學的天地里涉水而行,將生活里的不期而遇,剎那芳華,以文學的手法,像縫製一件衣裳,一針一線縫起來,給一個平常的結局,沒有大喜大悲,大起大落,一如俗世日子的平常,熟絡的手法,仿佛在動筆的時候就已經與小說中的人物互相抵達。這樣的抵達,讓她的文字充滿煙火氣,讓她筆下的人物在嬉笑怒罵里,將鄉野的質樸與粗糲演繹得風生水起。
這樣的女子,自帶純樸和溫暖的氣場。她來自鄉間,對於鄉村打情罵俏、雞鳴狗跳的日子,有着最樸實和現實的理解,因此她的作品是低姿態的,是與老百姓的日子纏繞在一起的。在她的小說里,多次借主人公之口說出關於「低」這個詞:「低頭不值錢,說明什麼?說明頭低得還不夠低,不夠低!」「既來之,則安之,既欲安之,必先低姿。」這是她的姿態,對生活的低姿態,待人處事的低姿態,源自鄉村女子骨子裡純樸的低姿態,這樣的低姿態,讓人溫暖——她說有機會一定會來寧夏看我,「沒機會找機會也去,鬧你去」,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那份火熱和爽朗。
讀秀琴的人和她的作品,有種坐在戲園子裡欣賞川劇變臉的感覺。前一刻她還是那個拉着你的手絮叨着鄉村雞鳴狗跳的鄰家女子,下一刻,儼然就是一個遨遊在數學長河裡的嚴謹學者,祖沖之、賈憲、楊輝、秦九韶、李冶、朱世傑、王文素……《孫子算經》《緝古算經》《周髀算經》《黃帝九章算經細草》《數書九章》《算學啟蒙》……這些熟悉而又陌生的數學大師和算學典籍,踩着她的筆鋒從歷史深處款款而來,冰花一樣的神聖美妙。
五百年前,出身山西汾陽小商人家庭的王文素率性縱情,傲視世俗,未成家,未立業,未娶妻,未生子,一心痴迷算學,遨遊算海,一生致力於珠算捷法通證,一遍遍演算曆代數學典籍里的每一道題,一次次探訪數學大師故里,從賈憲到秦九韶到李冶到楊輝到朱世傑,他將自己置身於「宋元數學五大家」的著作及其生平經歷中,與他們同喜同悲,同枕同眠,憑藉着「毛錐乏盡幾千根」的韌性,用30年的時間將歷代算學典籍逐一細論研推,「誤者改之,繁者刪之,缺者補之,亂者理之,斷者續之。"於明嘉靖三年(1524年)完成了42卷300多訣,1200多問和12卷詞詩形式的300餘問,總計1500多問近50萬字的數學巨著,以"超出人表"的水平著成一部博大精深的中國古典數學巨著《算學寶鑑》,以帶着鮮血與汗水的胸膛匍匐於大地,忘了塵世的風風雨雨。
然而,現實是殘酷的,純粹的精神世界可以讓人身心愉悅,但代替不了俗世日子的錢糧生計。一介布衣,無權無勢,王文素傾盡一生心血著成的《算學寶鑑》,在「重功名,輕數學」的年代,不但沒有改變他日子的清貧,而且因「有意刊傳財力寡,無人成就恨嗟多。」而被埋沒四百多年,直至1936年,才在北京圖書館的舊書堆中被人發現,重新回到世人眼中。
五百年後,我在他的同鄉王氏秀琴的《王文素傳》里,摘錄下他的這句話:「算學,是我精神與靈魂的唯一出口,也是我最後的歸宿與終極救贖。」
作者簡介
王淑萍,女。回族,寧夏石嘴山市平羅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