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良”轶事(海德)
作品欣赏
“的确良”轶事
“衣食住行”,衣,摆在第一位,“衣”与“一”同音,可见“衣”的重要性。衣,无衣,即裸体,如何出行?原始人,还用树叶遮体,颜面大于天。“福”字,“衣”旁,在首位,幸福从“衣”开始,穿衣,人类进化发展的首要阶段和必须条件。
我们小时候盼望过春节,是因为有新衣服穿,要穿一年,等下一个春节再换新。大年三十夜里,母亲把新买的衣服叠好放在床头,我整夜睡不着觉,梦里自己正穿着新衣服在镜子里照前照后,好齐整啊!人,好像换了一个人,贴身的中山装,刚理的小分头,不像过年长了一岁,仿佛长了好几岁,成了小大人。开心得笑了,笑了合不拢嘴,突然,雷声大作……一下子从梦中惊醒,外面鞭炮声此起彼伏,犹如长江潮声一浪高过一浪,“爆竹声声迎新年”。午夜,狼山顶上,辞旧迎新的钟声在广阔的田野里缠绵悠长……再也睡不着了,数着星星盼天亮。
第二天,早早起床,吃好团圆,南通人初一早上吃汤圆,标志着团团圆圆,“一团和气”,一年圆满。出门见到长辈,甜甜喊一声称谓,一溜烟找小伙伴。如同约好一般,不一会儿聚集在一起,男伢儿青一式的蓝中山装,小分头。不是因为胖瘦,不是分出高矮,仿佛多胞胎一样,难分陈何施杨。那时添置一件新衣服,相当不容易,生产队挣的工分,到年终结算分配,也没有多少钱。同时计划供应,凭布票买布,请裁缝做衣服,付工钱,请到家一天五顿招待。除掉早中晚餐,上午还有“漏酒”,下午三四点钟还有“晚饭”,又叫“玄餐”,就是“加餐”。“荒年不饿手艺人”,有吃有喝还有工钱拿,所以那时少年伢儿纷纷学手艺,“艺高胆大,走遍天下都不怕”。我的“干牙”,方言,就里“干父”。陈金堂是我的“干牙”,干亲是大人来往之间友情加深后,结的干亲,轮不到年幼的“干儿子”做主的,陈金堂就是远近闻名的“裁缝”。“文革中”,没有学上了,回到乡下,我身单力薄。母亲说,你不是“挑粪桶的料”,跟你“干牙”学做“裁衣”吧!南通话“裁衣”即裁缝,是一种职业、一种手艺。母亲带我到陈金堂裁缝铺去看了,“干牙”乐意收我为徒,一因我是其“干儿子”,二是我长得白净,不是五大三粗,是个当“裁衣”的料。我看到铺子上布匹堆成小山,女人夹了一块布进店,“量体裁衣”。“干牙”拿着一根布尺在其身上量来量去,不怀好意的眼晴在女人特殊部位扫来扫去,量尺寸的手不时地“揩油”,让女顾客一下子脸红到耳朵根。问“什迪时候来拿衣裳?”“快的,快的,最近做衣裳的人多,大概一个礼拜吧。”“干牙”嘿嘿一笑回答。母亲说,这是乡间“裁衣”的生意经,哪怕明天就可以做好,也要压着好几天才可以拿到衣裳,表示自己忙、生意多啊!这不是欺骗人吗?信口说假话,跟这样的“师傅”学徒,我不干。母亲说“裁衣”是门手艺、轻松活,风不吹日不晒,你“干牙”不会亏待你的,有了手艺就捧上了“金饭碗”。好说歹说,我不为所动,坚决不当“裁衣”,这是女人干的活儿。后来,听说“干牙”把女徒弟肚子搞大了,妻离子散,不曾有好下场。
逢年过节,家里大人是舍不得添新衣服的,千方百计地给小孩儿置新衣。“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这是我父母辈穿衣的真实写照。他们衣服坏了,补一补,缝一缝,洗洗清爽再穿。我也穿过有补丁的衣服,不像大人们补丁叠补丁,那时的人都这么穿,谁也不笑话谁?我天生与“裁衣”无缘,这可能是命中注定。我工作了,二十多岁了,有人给我介绍对象,是个“裁衣”。我说,早呢?现在晚婚,不到28岁领不到结婚证。介绍人说,先见见面,相互了解了解,又没事的。也许是“裁衣干牙”给我留下的阴影,我不想找“裁衣”当老婆。但想到年已花甲的母亲在煤油灯下,戴着老花眼镜给我们缝补衣服,心里实在过意不去……经介绍人左说右说,你家里都是男伢儿,缺个缝衣补被的,又是手艺人,还怕没饭吃?真的,替自己想想,替母亲想想,替全家想想,还真需要一个“裁衣”呢!穿衣是人的第一等大事,谁也少不了的。于是,跟着介绍人骑自行车到唐闸镇北面的乡村“相亲”,在“女裁衣”家里见了面,人长得还算标致,文化程度低了点,只有小学文化。生意还不错,裁衣铺上堆放了不少衣料,由此看来手艺也是“两个哑子睏一头——好得没话说。”手艺好,走天下。但是距离我家太远了,有了小孩走亲戚太麻烦了。介绍人在回来的路上问,怎么样?其实不怎么样,想想含辛菇苦的母亲,我说,无所渭,回答也在两可之间。过些日子,女方给了回音,“不想谈”。介绍人问其原因,说我是轮船公司的,“女人不嫁船上郎,一年到头睡空房”,认为我是风里浪里走南闯北“不顾家”的船员,那时我已在公司机关工作,从来没有上过一天船。正好“瞌睡遇到枕头”,我随坡推驴,连说三声“好!”如负重释,终于再一次与“裁衣”擦肩而过,对母亲对家庭都有交待,不是我不想谈,而是人家……皆大欢喜。
有一天,父亲买回来一段白色的布料,新名词叫“的确良”,再穿不坏的。“的确良”,上世纪七十年代风摩一时的布料,那个年代缺吃少穿。有户人家春节贴对联,上联“二三四五”、下联“六八九十”,横批“南北”。大家看了不解其意,这是写的什么呀?这是一副缺字藏意联,仔细看看,上联少了“一”,下联缺了“七”,联起来不是“缺吃(七)少衣(一)”吗?横批只有“南北”,没有“东西”。高明,真正高手在民间。那时是“票时代”,买什么都得凭票供应,买布料要专门的布票,人们衣服一穿好几年,甚至十几年。“的确良”是涤纶和棉混和纺织而成的一种合成纤维布,非常耐穿,虽然贵,却打破了“凭票”购买的枷锁,敞开供应。无论怎么洗不会褶皱,面料光滑,受到人们的喜爱。“的确良”是由广东引进的,初名叫“达克龙”。人们发现这个面料做出的衣服非常鲜鲜好看又耐穿,忍不住夸赞道“的确靓”,“靓”是广东人称别人长得“靓”,就是长得好的人叫“靓仔”,“的确靓”从广东流传到全国演变成“的确良”。我父亲不知道这布料名称的演变,却知道做成衣服耐穿,不容易坏。送给本地“裁衣”加工成我穿的一件白衬衫,儿子是机关干部了,出去要体体面面。“裁衣”的工钱比衣料都贵,母亲说“兼语”(闲话)了,叫你娶“裁衣”你不娶,钱让别人挣去了。我说,好戏子哩,人家不肯嫁,我有什么办法?你呀,你呀!你就是不想要她,人家会主动送上门,毕竟是女孩子,你是男的就不能追追人家?母亲怪我不积极主动,话也不是没有一定的道理,“知儿者莫如母”。不要着急,到时给你娶一个有“豆腐票”的“齐整儿媳妇”。我笑着说。那时是计划经济时代,啥物品都需凭票供应,连买青菜,都要蔬菜票。“豆腐票”,特指城市户口和在编的企业职工,每月发的购买豆腐的票件,是城里人一种身份的象征。
“的确良”穿在身上还真的“凉”,夏天热冬天凉,不透气。面料硬,不贴身,穿得没有棉的舒服,天气凉时干活出一身汗,不吸潮,刺骨的凉。物稀为贵,主要特别耐磨,不容易坏,虽然卖得也不便宜,特别受人青睐。一生以织布为生的父亲买的“的确良”是横纹,做成衬衫穿着总觉得别扭。竖条纹,做衬衫顺条丝理,耐穿好看,确实是不错的选择。因为新上市新品种新布料,穿着穿着,也就习惯了,横竖不管,也算赶上了一趟时髦。“的确良”隐藏着巨大的商业价值,越来越多的工厂进口设备来生产这种面料,位于郊区白塘桥的南通合成纤维厂应运而生。八十年代后“的确良”大批量生产,不再稀有,价格大幅度“跳水”,人人买得起,“的确良”真正地走进了千家万户,成为老百姓日常着装布料,城镇乡村穿“的确良”衣服的比比皆是,而且逐渐成为一种“时装”。
1989年春天,我应邀到珠海参加“中国散文诗笔会”,南方天气热,我随身带了两件衬衫。同行的一位文友,只是身上穿了一件,我临行时还提醒过他,多带件衬衫,便于换洗。衬衫,哪儿没得卖?还怕没衬衫换?他说,既然如此,我也不好多说什么了。到了珠海,如同进入了夏天,汗流浃背,想着换衬衫了,就去店里买。乖乖咙哩咚,一看价格,他傻了眼,一件白衬衫最少也得一百多块钱,最贵的二三百。怎么这么贵啊!南通只卖十几元一件,这儿却翻了十几倍?我说,你看看标签?标的是“时装”,时装不是普通装,时装就得卖“时价”?这不是普通衬衫吗?和我身上穿的没有不一样啊,怎么成了时装?适时而穿的衬衫,不叫时装叫什么?我调侃我朋友。他没辙了,哑巴吃黄连,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买就掏钱,不买走人……总不能每天都穿这一件衬衫吧?他咬了咬牙,胜如割肉似地买了一件128元的衬衫。拆开一穿,也就是“的确良”的白衬衫,衬衫盒子包装得精美高档,穿在身上一样的不透气。他说,什么狗屁“时装”?还不如自己做的衬衫舒服,纯粹靠的是“包装”。不管你怎么看怎么说,从此“时装”却走进了我们的生活……
“的确良”的面料,从南方开始流行,最先消失也是在南方。夏天穿一会儿闷出一身汗,不透气,女孩子最不喜欢这种布料,一遇水就透明,容易走光。女性是服装最大的消费群体,“的确良”失去南方这个大市场,就失去“大半壁江山”。在北方遭遇也是如此,“的确良”衣服冰冷冰冷,不发热不保暖,春夏秋冬穿着都不舒服,从南到北都被人们嫌弃了,“的确凉”了。
随着经济社会不断发展,人们生活水平不断提高,一件衣服不需要穿几年了。“时装”的观念已被人们广泛地接受了,“的确良”的优点不再算优点了,人们又开始追求棉料衣服,“返朴归真”。现在许多“00后”不知道“的确良”为何物了?其实,“的确良”的消费时代并没有彻底结束,只是优化了加工程序,原料进行了改良,换了一种名称仍然出现在服装世界里。
随着“的确良”从流行到消失,“裁衣”即“裁缝”,这种曾经“烫手可热”的手工艺活儿也名存实亡了。买段布料到成衣,虽然不需要把“裁衣”请到家里招待“五餐”,可付的“加工费”足可以到超市买件“时装”了。
——当今世界,“时装”越来越流行啦![1]
作者简介
海德,资深媒体人,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大学文化、文学学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