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緣 第五章(3)》(張愛玲散文)
作品欣賞
世鈞倒頓了一頓,方才笑道:"我想有些女人也許喜歡人家為她打得頭破血流,你跟她們兩樣的。"曼楨笑道:"這也不是打架的事。……幸而叔惠不喜歡我,不然你就一聲不響,走得遠遠的了。我永遠也不會知道是怎麼回事。"說得世鈞無言可對。
剛才走過一個點着燈做夜-的水果攤子,他把她的手放下了,現在便又緊緊地握住她的手。她卻掙脫了手,笑道:"就要到了,他們窗戶里也許看得見。"世鈞道:"那麼再往回走兩步。"
他們又往回走。世鈞道:"我要是知道你要我搶的話,我怎麼着也要把你搶過來的。"曼楨不由得噗哧一笑,道:"有誰跟你搶呢?"世鈞道:"反正誰也不要 想。"曼楨笑道:"你這個人──我永遠不知道你是真傻還是裝傻。"世鈞道:"將來你知道我是真傻,你就要懊悔了。"曼楨道:"我是不會懊悔的,除非你懊 悔。"
世鈞想吻她,被她把臉一偏,只吻到她的頭髮。他覺得她在顫抖着。他說:"你冷麼?"她搖搖頭。
她把他的衣袖擄上一些,看他的手錶。世鈞道:"幾點了?"曼楨隔了一會方才答道:"八點半。"時候已經到了。世鈞立刻說道:"你快去吧,我在這兒等你。" 曼楨道:"那怎麼行?你不能一直站在這兒,站一個鐘頭。"世鈞道:"我找一個地方去坐一會。剛才我們好象走過一個咖啡館。"曼楨道:"咖啡館倒是有一個, 不過太晚了,你還是回去吧。"世鈞道:"你就別管了!快進去吧!"他只管催她走,可忘了放掉她的手,所以她走不了兩步路,又被拉回來了,兩人都笑起來了。
然後她走了,急急地走去撳鈴。她那邊一撳鈴,世鈞不能不跑開了。
道旁的洋梧桐上飄下一片大葉子,像一隻鳥似的,"嚓!"從他頭上掠過。落在地下又是"嚓嚓"兩聲,順地溜着。世鈞慢慢走過去,聽見一個人在那裡喊"黃包車!黃包車!"從東頭喊到西頭,也沒有應聲,可知這條馬路是相當荒涼的。
世鈞忽然想起來,她所教的小學生說不定會生病,不能上課了,那麼她馬上就出來了,在那裡找他,於是他又走回來,在路角上站了一會。
月亮漸漸高了,月光照在地上。遠處有一輛黃包車經過,搖曳的車燈吱吱軋軋響着,使人想起更深夜靜的時候,風吹着鞦韆索的幽冷的聲音。
待會兒無論如何要吻她。
世鈞又向那邊走去,尋找那個小咖啡館。他回想到曼楨那些矛盾的地方,她本來是一個很世故的人,有時候又顯得那樣天真,有時候又那樣羞澀得過分。他想道:"也許只是因為她……非常喜歡我的緣故麼?"他不禁心旌搖搖起來了。
這是他第一次對一個姑娘表示他愛她。他所愛的人剛巧也愛他,這也是第一次。他所愛的人也愛他,想必也是極普通的事情,但是對於身當其境的人,卻好象是千載 難逢的巧合。世鈞常常聽見人家說起某人怎樣怎樣"鬧戀愛",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別人那些事情從來不使他聯想到他和曼楨。他相信他和曼楨的事情跟別人的都 不一樣。跟他自己一生中發生過的一切事情也都不一樣。
街道轉了個彎,便聽見音樂聲。提琴奏着東歐色彩的舞曲。順着音樂聲找過去,找到那小咖啡館,裡面透出紅紅的燈光。一個黃鬍子的老外國人推開玻璃門走了出 來,玻璃門蕩來蕩去,送出一陣人聲和溫暖的人氣。世鈞在門外站着,覺得他在這樣的心情下,不可能走到人叢里去。他太快樂了。太劇烈的快樂與太劇烈的悲哀是 有相同之點的──同樣地需要遠離人群。他只能夠在寒夜的街沿上躑躅着,聽聽音樂。
今天一早就在公共汽車站上等她,後來到她家裡去,她還沒回來,又在她房間裡等她。現在倒又在這兒等她了。
從前他跟她說過,在學校里讀書的時候,星期六這一天特別高興,因為期待着星期日的到來。他沒有知道他和她最快樂的一段光陰將在期望中度過,而他們的星期日永遠沒有天明。[1]
作者簡介
張愛玲(1920年9月30日—1995年9月1日左右),原名張煐,筆名梁京,祖籍河北豐潤,生於上海,中國現代女作家。7歲開始寫小說,12歲開始在校刊和雜誌上發表作品。1943至1944年,創作和發表了《沉香屑·第一爐香》《沉香屑·第二爐香》《茉莉香片》《傾城之戀》《紅玫瑰與白玫瑰》等小說。1955年,張愛玲赴美國定居,創作英文小說多部,但僅出版一部。1969年以後主要從事古典小說的研究,著有紅學論集《紅樓夢魘》。1995年9月在美國洛杉磯去世,終年75歲。有《張愛玲全集》行世。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