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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人獨憔悴》

《斯人獨憔悴》1919年發表。南京學堂學生代表穎銘穎石兄弟倆參加請願鬥爭,身為軍閥政府官僚的父親停止了他們的學業,將他們關在家中。後兄弟倆當了辦事員,在苦悶中低吟"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的詩句。

《斯人獨憔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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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欣賞

一個黃昏,一片極目無際絨絨的青草,映着半天的晚霞,恰如一幅圖畫。忽斯人獨憔悴然一縷黑煙,津浦路的晚車,從地平線邊蜿蜒而來。

頭等車上,憑窗立着一個少年。年紀約有十七八歲。學生打扮,眉目很英秀,只是神色非常的沉寂,似乎有重大的憂慮,壓在眉端。他注目望着這一片平原,卻不象是看玩景色,一會兒微微的嘆口氣,猛然將手中拿着的一張印刷品,撕得粉碎,揚在窗外,口中微吟道:「安邦治國平天下,自有周公孔聖人。」

站在背後的劉貴,輕輕的說道:「二少爺,窗口風大,不要盡着站在那裡!」他回頭一看,便坐了下去,臉上仍顯着極其無聊。劉貴遞過一張報紙來,他搖一搖頭,卻仍舊站起來,憑在窗口。

天色漸漸的暗了下來,火車漸漸的走近天津,這二少爺的顏色,也漸漸的沉寂。車到了站,劉貴跟着下了車,走出站外,便有一輛汽車,等着他們。嗚嗚的響聲,又送他們到家了。

家門口停着四五輛汽車,門楣上的電燈,照耀得明如白晝。兩個兵丁,倚着槍站在燈下,看見二少爺來了,趕緊立正。他略一點頭,一直走了進去。

客廳裡邊有打牌說笑的聲音,五六個僕役,出來進去的伺候着。二少爺從門外經過的時候,他們都笑着請了安,他卻皺着眉,搖一搖頭,不叫他們聲響,悄悄的走進里院去。

他姊姊穎貞,正在自己屋裡燈下看書。東廂房裡,也有婦女們打牌喧笑的聲音。

他走進穎貞屋裡,穎貞聽見帘子響,回過頭來,一看,連忙站起來,說:「穎石,你回來了,穎銘呢?」穎石說:「銘哥被我們學校的幹事部留下了,因為他是個重要的人物。」穎貞皺眉道:「你見過父親沒有?」穎石道:「沒有,父親打着牌,我沒敢驚動。」穎貞似乎要說什麼,看着他弟弟的臉,卻又咽住。

這時化卿先生從外面進來,叫道:「穎貞,他們回來了麼?」穎貞連忙應道:「石弟回來了,在屋裡呢。」一面把穎石推出去。穎石慌忙走出廊外,迎着父親,請了一個木強不靈的安。化卿看了穎石一眼,問:「你哥哥呢?」穎石吞吞吐吐的答應道:「銘哥病了,不能回來,在醫院裡住着呢。」化卿咄的一聲道:「胡說!你們在南京做了什麼代表了,難道我不曉得!」穎石也不敢做聲,跟着父親進來。化卿一面坐下,一面從懷裡掏出一封信來,擲給穎石道:「你自己看罷!」穎石兩手顫動着,拿起信來。原來是他們校長給他父親的信,說他們兩個都在學生會裡,做什麼代表和幹事,恐怕他們是年幼無知,受人脅誘;請他父親叫他們回來,免得將來懲戒的時候,玉石俱焚,有礙情面,等等的話。穎石看完了,低着頭也不言語。化卿冷笑說:「還有什麼可辯的麼?」穎石道:「這是校長他自己誤會,其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就是因為近來青島的問題,很是緊急,國民卻仍然沉睡不醒。我們很覺得悲痛,便出去給他們演講,並勸人購買國貨,盼望他們一齊醒悟過來,鼓起民氣,可以做政府的後援。這並不是作奸犯科……」化卿道:「你瞞得過我,卻瞞不過校長,他同我是老朋友,並且你們去的時候,我還托他照應,他自然得告訴我的。我只恨你們不學好,離了我的眼,便將我所囑咐的話,忘在九霄雲外,和那些血氣之徒,連在一起,便想犯上作亂,我真不願意有這樣偉人英雄的兒子!」穎石聽着,急得臉都紅了,眼淚在眼圈裡亂轉,過一會子說:「父親不要誤會!我們的同學,也不是血氣之徒,不過國家危險的時候,我們都是國民一分子,自然都有一分熱腸。並且這愛國運動,絕對沒有一點動亂的行為,極其光明正大;中外人士,都很讚美的。至於說我們要做英雄偉人,這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現在學生們,在外面運動的多着呢,他們的才幹,勝過我們百倍,就是有偉人英雄的頭銜,也輪不到……」這時穎石臉上火熱,眼淚也幹了,目光奕奕的一直說下去。穎貞看見她兄弟熱血噴薄,改了常態,話語漸漸的激烈起來,恐怕要惹父親的盛怒,十分的擔心着急,便對他使個眼色……

忽然一聲桌子響,茶杯花瓶都摔在地下,跌得粉碎。化卿先生臉都氣黃了,站了起來,喝道:「好!好!率性和我辯駁起來了!這樣小小的年紀,便眼裡沒有父親了,這還了得!」穎貞驚呆了。穎石退到屋角,手足都嚇得冰冷。廂房裡的姨娘們,聽見化卿聲色俱厲,都擱下牌,站在廊外,悄悄的聽着。

化卿道:「你們是國民一分子,難道政府裡面,都是外國人?若沒有學生出來愛國,恐怕中國早就滅亡了!照此說來,虧得我有你們兩個愛國的兒子,否則我竟是民國的罪人了!」穎貞看父親氣到這個地步,慢慢的走過來,想解勸一兩句。化卿又說道:「要論到青島的事情,日本從德國手裡奪過的時候,我們中國還是中立國的地位,論理應該歸與他們。況且他們還說和我們共同管理,總算是仁至義盡的了!現在我們政府里一切的用款,哪一項不是和他們借來的?象這樣緩急相通的朋友,難道便可以隨隨便便的得罪了?眼看着這交情便要被你們鬧糟了,日本兵來的時候,橫豎你們也只是後退,仍是政府去承當。你這會兒也不言語了,你自己想一想,你們做的事合理不合理?是不是以怨報德?是不是不顧大局?」穎石低着頭,眼淚又滾了下來。

化卿便一疊連聲叫劉貴,劉貴慌忙答應着,垂着手站在簾外。化卿罵道:「無用的東西!我叫你去接他們,為何只接回一個來?難道他的話可聽,我的話不可聽麼?」劉貴也不敢答應。化卿又說:「明天早車你再走一遭,你告訴大少爺說要是再不回來,就永遠不必回家了。」劉貴應了幾聲「是」,慢慢的退了出去。

四姨娘走了進來,笑着說:「二少爺年紀小,老爺也不必和他生氣了,外頭還有客坐着呢。」一面又問穎石說:「少爺穿得這樣單薄,不覺得冷麼?」化卿便上下打量了穎石一番,冷笑說:「率性連白鞋白帽,都穿戴起來,這便是『無父無君』的證據了!」

一個僕人進來說:「王老爺要回去了。」化卿方站起走出,姨娘們也慢慢的自去打牌,屋裡又只剩姊弟二人。

穎貞嘆了一口氣,叫:「張媽,將地下打掃了,再吩咐廚房開一桌飯來,二少爺還沒有吃飯呢。」張媽在外面答應着。穎石搖手說:「不用了。」一面說:「哥哥真箇在醫院裡,這一兩天恐怕還不能回來。」穎貞道:「你剛才不是說被留下麼?」穎石說:「這不過是一半的緣由,上禮拜六他們那一隊出去演講,被軍隊圍住,一定不叫開講。哥哥上去和他們講理,說得慷慨激昂。聽的人愈聚愈多,都大呼拍手。那排長惱羞成怒,拿着槍頭的刺刀,向哥哥的手臂上扎了一下,當下……哥哥……便昏倒了。那時……」穎石說到這裡,已經哭得哽咽難言。穎貞也哭了,便說:「唉,是真……」穎石哭着應道:「可不是真的麼?」

明天一清早,劉貴就到里院問道:「張姐,你問問大小姐有什麼話吩咐沒有。我要走了。」張媽進去回了,穎貞隔着玻璃窗說:「你告訴大少爺,千萬快快的回來,也千萬不要穿白帆布鞋子,省得老爺又要動氣。」

兩天以後,穎銘也回來了,穿着白官紗衫,青紗馬褂,腳底下是白襪子,青緞鞋,戴着一頂小帽,更顯得面色慘白。進院的時候,姊姊和弟弟,都坐在廊子上,逗小狗兒玩。穎石看見哥哥這樣打扮着回來,不禁好笑,又覺得十分傷心,含着眼淚,站起來點一點頭。穎銘反微微的慘笑。姊姊也沒說什麼,只往東廂房努一努嘴。穎銘會意,便伸了一伸舌頭,笑了一笑,恭恭敬敬的進去。

化卿正臥在床上吞雲吐霧,四姨娘坐在一旁,陪着說話。穎銘進去了,化卿連正眼也不看,仍舊不住的抽煙。穎銘不敢言語,只垂手站在一旁,等到化卿慢慢的坐起來,方才過去請了安。化卿道:「你也肯回來了麼?我以為你是『國爾忘家』的了!」穎銘紅了臉道:「孩兒實在是病着,不然……」化卿冷笑了幾聲,方要說話。四姨娘正在那裡燒煙,看見化卿顏色又變了,便連忙坐起來,說:「得了!前兩天就為着什麼『青島』『白島』的事,和二少爺生氣,把小姐屋裡的東西都摔了,自己還氣得頭痛兩天,今天才好了,又來找事。他兩個都已經回來了,就算了,何必又生這多餘的氣?」一面又回頭對穎銘說:「大少爺,你先出去歇歇罷,我已經吩咐廚房裡,替你預備下飯了。」化卿聽了四姨娘一篇的話,便也不再說什麼,就從四姨娘手裡,接過煙槍來,一面臥下。穎銘看見他父親的怒氣,已經被四姨娘壓了下去,便悄悄的退了出來,徑到穎貞屋裡。

穎貞問道:「銘弟,你的傷好了麼?」穎銘望了一望窗外,便捲起袖子來,臂上的繃帶裹得很厚,也隱隱的現出血跡。穎貞滿心的不忍,便道:「快放下來罷!省得招了風要腫起來。」穎石問:「哥哥,現在還痛不痛?」穎銘一面放下袖子,一面笑道:「我要是怕痛,當初也不肯出去了!」穎貞問道:「現在你們幹事部里的情形怎麼樣?你的缺有人替了麼?」穎銘道:「劉貴來了,告訴我父親和石弟生氣的光景,以及父親和你吩咐我的話,我哪裡還敢逗留,趕緊收拾了回來。他們原是再三的不肯,我只得將家裡的情形告訴了,他們也只得放我走。至於他們進行的手續,也都和別的學校大同小異的。」穎石道:「你還算僥倖,只可憐我當了先鋒,冒冒失失的正碰在氣頭上。那天晚上的光景,真是……從我有生以來,也沒有挨過這樣的罵!唉,處在這樣黑暗的家庭,還有什麼可說的,中國空生了我這個人了。」說着便滴下淚來。穎貞道:「都是你們校長給送了信,否則也不至於被父親知道。其實我在學校里,也辦了不少的事。不過在父親面前,總是附和他的意見,父親便拿我當做好人,因此也不攔阻我去上學。」說到此處,穎銘不禁好笑。

穎銘的行李到了,化卿便親自出來逐樣的翻檢,看見書籍堆里有好幾束的印刷品,並各種的雜誌;化卿略一過目,便都撕了,登時滿院裡紙花亂飛。穎銘穎石在窗內看見,也不敢出來,只急得悄悄的跺腳,低聲對穎貞說:「姊姊!你出去救一救罷!」穎貞便出來,對化卿陪笑說:「不用父親費力了,等我來檢看罷。天都黑了,你老人家眼花,回頭把講義也撕了,豈不可惜。」一面便彎腰去檢點,化卿才慢慢的走開。

他們弟兄二人,仍舊住在當初的小院裡,度那百無聊賴的光陰。書房裡雖然也磊着滿滿的書,卻都是制藝、策論和古文、唐詩等等。所看的報紙,也只有《公言報》一種,連消遣的材料都沒有了。至於學校里朋友的交際和通信,是一律在禁止之列。穎石生性本來是活潑的,加以這些日子,在學校內很是自由,忽然關在家內,便覺得非常的不慣,背地裡唉聲嘆氣。悶來便拿起筆亂寫些白話文章,寫完又不敢留着,便又自己撕了,撕了又寫,天天這樣。穎銘是一個沉默的人,也不顯出失意的樣子,每天臨幾張字帖,讀幾遍唐詩,自己在小院子裡,澆花種竹,率性連外面的事情,不聞不問起來。有時他們也和幾個姨娘一處打牌,但是他們所最以為快樂的事情,便是和姊姊穎貞,三人在一塊兒,談話解悶。

化卿的氣,也漸漸的平了,看見他們三人,這些日子,倒是很循規蹈矩的,心中便也喜歡;無形中便把限制的條件,鬆了一點。

有一天,穎銘替父親去應酬一個飯局,回來便悄悄的對穎貞說:「姊姊,今天我在道上,遇見我們學校幹事部里的幾個同學,都騎着自行車,帶着幾卷的印刷品,在街上走。我奇怪他們為何都來到天津,想是請願團中也有他們,當下也不及打個招呼,汽車便走過去了。」穎石聽了便說:「他們為什麼不來這裡,告訴我們一點學校里的消息?想是以為我們現在不熱心了,便不理我們了,唉,真是委屈!」說着覺得十分激切。穎貞微笑道:「這事我卻不贊成。」穎石便問道:「為什麼不贊成?」穎貞道:「外交內政的問題,先不必說。看他們請願的條件,哪一條是辦得到的?就是都辦得到,政府也決然不肯應許,恐怕啟學生干政之漸。這樣日久天長的做下去,不過多住幾回警察廳,並且兩方面都用柔軟的辦法,回數多了,也都覺得無意思,不但沒有結果,也不能下台。我勸你們秋季上學以後,還是做一點切實的事情,穎銘,你看怎樣?」穎銘點一點頭,也不說什麼。穎石本來沒有成見,便也贊成兄姊的意思。

一個禮拜以後,南京學堂來了一封公函,報告開學的日期。弟兄二人,都喜歡得吃不下飯去,都催着穎貞去和父親要了學費,便好動身。穎貞去說時,化卿卻道:「不必去了,現在這風潮還沒有平息,將來還要搗亂。我已經把他兩個人都補了辦事員,先做幾年事,定一定性子。求學一節,日後再議罷!」穎貞呆了一呆,便說:「他們的學問和閱歷,都還不夠辦事的資格,倘若……」化卿搖頭道:「不要緊的,哪裡便用得着他們去辦事?就是辦事上有一差二錯,有我在還怕什麼!」穎貞知道難以進言,坐了一會,便出來了。

走到院子裡,心中很是游移不決,恐怕他們聽見了,一定要難受。正要轉身進來,只見劉貴在院門口,探了一探頭,便走近前說:「大少爺說,叫我看小姐出來了,便請過那院去。」穎貞只得過來。穎石迎着姊姊,伸手道:「鈔票呢?」穎貞微微的笑了一笑,一面走進屋裡坐下,慢慢的一五一十都告訴了。兄弟二人聽完了,都半天說不出話來,過了一會,穎石忍不住哭倒在床上道:「難道我們連求學的希望都絕了麼?」穎銘眼圈也紅了,便站起來,在屋裡走了幾轉,仍舊坐下。穎貞也想不出什麼安慰的話來,坐了半天,便默默的出來,心中非常的難過,只得自己在屋裡彈琴散悶。等到黃昏,還不見他們出來,便悄悄的走到他們院裡,從窗外往裡看時,穎石蒙着頭,在床上躺着,想是睡着了。穎銘斜倚在一張藤椅上,手裡拿着一本唐詩「心不在焉」的只管往下吟哦。到了「出門搔白首,若負平生志,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似乎有了感觸,便來回的念了幾遍。穎貞便不進去,自己又悄悄的回來,走到小院的門口,還聽見穎銘低徊欲絕的吟道:「……滿京華,斯人獨憔悴! [1]

作者簡介

冰心(1900-1999),原名謝婉瑩,筆名冰心,福建人。1913年全家遷至北京。1918年進協和女子大學(後併入燕京大學)學醫,後改學文學。從1919年9月起,以冰心為筆名寫了許多小說,如《兩個家庭》、《斯人獨憔悴》等,同時創作散文和詩歌。後結集為《繁星》《春水》。建國後,曾任中國文聯副主席、第五屆全國政協常委。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最早的女作家之一。

參考資料

  1. 冰心《斯人獨憔悴》原文及賞析2018-12-07 來源: 快資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