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亡魂的蓑衣岩(歐陽杏蓬)
作品欣賞
一個亡魂的蓑衣岩
一個人很簡單,簡單到可以隨遇而安四處為家。
甚至,一個人可以不要家,不要屋宇,什麼都不要,來自自然,回歸自然。
這個人我沒有見過,但他是真實存在的。不僅掛在父親的嘴上,我出生的時候,他的棺槨還在蓑衣岩里擺着。後來村里人毀了那口在岩洞裡擺着的棺槨,沒人說迷信了。入土可以安然麼?鬼不都是土裡冒出來的?這樣一想,我複雜了,不是一個簡單的人了。其實,我一直渴望做一個簡單的人,無牽無掛的人,自由自在的人。父親說,他還沒有見過這樣的人,如果有,這樣的人不僅是負重前行,還很悽慘。理由就是活人不輕鬆,輕鬆不活人。
蓑衣岩是一個普通的山洞。沿龍溪而上,臨水的山面,有不少的岩洞,在石頭和蒿草里藏着掖着,這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附近的人卻賦予了它們神性。蓑衣岩是敞口岩,口大的很,有種氣吞山河的勢頭。他來這裡,是無家可歸,這個敞口岩就成了他的歸宿。
他有家嗎,世俗的人應該都有家。他沒有家,出生後就被放在了寺廟裡,寺廟就是他的家。隱隱約約聽說他所在的寺廟是九龍巖寺,他是主持。九龍巖,聽起來很玄乎,應該有風雲激盪,萬古傳說。我曾去過,一個普通的湘南小村,像呂仙岩、石家洞、上龍盤等地名一樣,名頭很大,名不符實。九龍巖也不十分寬敞,出家人無處可歸,擇了這裡遮風擋雨,建設起來,有了聲名。寺門前曾有石獅,寺內有口大鐘。寺里香火衰落,鍾歸平田院子,門前石獅不知所蹤。言說岩洞裡九龍盤踞,我沒見着。可能我眼拙,看不出來。
寺廟被充公了,變成了學校。九龍巖寺變成了九龍巖小學,他被忘了,與其說他選擇了蓑衣岩,不如說蓑衣岩收留了他。
他帶着一個小沙彌進了蓑衣岩,晨鐘午課,儀軌如常。
但不知道什麼原因,或者時也勢也,他把小沙彌遣下山,回歸社會,自己一個人守着闊大的蓑衣岩,生死由天,唯心不變。
在蓑衣岩口,可以看很遠。平田、柏家坪、朱家山、呂仙岩、疊紙堂、七里坪、雙井圩、神山下……十里八村盡在眼皮下,曉風暮月,朝霞暮雲,煙火人間,喧鬧世界,都近在咫尺。蓑衣岩兩側,是峭壁,齊整有如刀削。岩口面前,三塊一分地大小的坪子梯次而下,每塊坪子間隔都是丈高有餘的峭壁。峭壁之下,是龍溪小河,是歪歪扭扭的田野,是亂葬崗,是煙火,是歷史。
從河畔上蓑衣岩,只有一條路。蓑衣岩東側石壁下有一塊白色石板斜坡,坡長十米餘,石板縫隙里長各種灌木荊棘,人靠着峭壁下的石板,可以一層一層攀爬上去。
他選擇了這裡做最後落腳的地方,是天意,天意不讓他沒有歸宿。
小沙彌下山之後杳無音訊,他一個人住在岩洞裡,還是像住在寺廟裡一樣,早晚課,一點不拉。木魚聲在蓑衣岩里很響,回音很大,但始終沒有傳出來,沒有落進附近的村莊院落里。更沒有人會循木魚聲而來,燒香敬佛。佛像已經被搗毀,但在他看來,佛還是在的,無處不在,所以他仍然如昔,在單調的木魚聲里焚香,靜坐,禱告,晚頌,用儀式忘記外面的紛擾。
我突然覺得,他是個專情的人,用生命度了虛無,讓大家心裡有佛。
他普度眾生了嗎?或者,他已經忘了這個使命,或者無能為力,只好度自己。
湘南的崇山峻岭里,尤其是湘南古鹽道附近的每個村莊都建有寺廟,尤以陽明山的萬壽寺最為出名。每個時代的人,心裡是有信仰的。我的祖婆也是居士,在家裡專門辟了一間佛堂供佛禮佛。大家覺得很自然,心有所念,就有所向。現在,寺廟還是寺廟的樣子,佛堂卻已成了學堂。每個村莊的寺廟,成了每個村莊的學堂。佛的使命,把佛堂度成了學堂。沒有了淨心的誦經,有了鏗鏘的讀書聲,這一種改變,味道截然不同。
他後悔嗎?他是沒有這些雜念的。所以,他的世界裡沒有後悔這個詞。
他生前曾要求附近的人,在他坐化後,把他的棺槨擺在岩洞裡,不下葬,他要看着人間,以他的魂,度荒廢的信仰。
在蓑衣岩下,龍溪河上,看蓑衣岩,是需要仰望的。
仰着頭,不見青天,只見蓑衣岩,那種角度,也是天意。
蓑衣岩是大山吶喊的口。
蓑衣岩里沒有故事,也沒有傳說,但在很多年裡,像禁地,只因在住過一個落魄的和尚。老和尚死了,棺槨擺在岩洞裡,後被破除入土下葬。蓑衣岩里的石壁上一個字也沒有留下,蓑衣岩什麼變化都沒有,仍是最初的樣子。蓑衣岩卻不再僅僅是一個岩洞,成了一個符號,屬於一個亡魂,迷信和信仰,恐怖而神秘。
時間終將會忘了蓑衣岩,蓑衣岩里發生的事,也將很快被人遺忘。我們不是那個時代的人,更無意穿越回去。只是我,每次經過的時候,仰望山岩,恍然覺得岩前平地上,有一個老和尚立在草木之上,在看着人間大地,或慈祥,或莊嚴,或虛幻,都神秘兮兮。 [1]
作者簡介
歐陽杏蓬,湖南人,現居廣州,經商,散文領域自由寫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