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豆事(熊西平)
作品欣赏
一些豆事
一
清明前后,点瓜种豆。豆,指大豆。
具体点说,清明前后可以开始一年的豆事了。
大豆种植期长,清明节种豆,端午节种豆,中秋节还可种豆。记忆中,很多庄稼种植期都短,像动物的发情期,三五天,转眼就错过了,哪能像大豆,绵绵大半年啊。
过去,我的老家徐家岗种大豆,都听梁大爷的。梁大爷早年读过私塾,没去升官发财,却将“万字平戎策,换作种粮书”。照我奶奶说,老梁读的书都“就饭”啦。他当农人,买了一箱子农书,一辈子精力都花在了如何种庄稼上。梁大爷神,比如种庄稼,他能用树开花作预报。他有“五树兆五谷”的理论,当年种啥丰收,要看哪种树开花的情形定。槐树“兆”大豆。槐花如雪,当年大豆收成好。梁大爷不光要在庄子上来回喊,还要家家户户叮嘱:“要多点大豆啊,今年大豆收成好!”槐树花开得稀稀拉拉的,他就叮嘱要少种为佳。
种大豆是件辛苦活儿,光等雨就够辛苦的。雨早了不行,要等到榆树开花结荚时的雨。雨大了不行,小了也不行,最好是夜雨润无声的那种。一夜之间,田间垡子分解,坷垃粉碎,墒情正好,抓把土在手上,湿漉漉的如面粉。早上太阳升起,田园朗润,满目都是种大豆的好时光。但是,切记,照梁大爷的说法,种大豆讲究时间禁忌,一天里,卯时——日出前后,五时到七时不适合播种。
大豆不可深耕深种,薄薄的土层能掩住豆种就好。豆皮薄,沾到潮气就发芽。大豆顶着大大的“芽苞甲”,出土很造势,但缺少钻劲儿,一旦穿不破厚实的土层就会折颈而死。
种大豆要预防暴雨。一场暴雨砸下,土层结壳,很多“芽苞甲”便闷死在硬壳里。大雨过后,田间都有人巡逻,专为“芽苞甲”揭掉撑破的硬茧,放它绝处逢生。
“芽苞甲”见天日的前几天遇劫,生死攸关的大敌是野兔。
终野兔一生,最喜欢不过的一道美食是大豆芽苞。野兔见了刚刚出土的大豆芽苞,飞毛腿就折了一般,挪不开步。野兔吃大豆芽苞,真用得上风卷残云这个词。两只野兔一顿饭功夫就轻轻松松吃光一亩地的芽苞。野兔衣灰,近似泥色,如同穿了隐身衣,很不易被发现。它们吃饱了,撑着了,躲在一个隐蔽的地方闪动三瓣豁嘴消化去了,农人才发现地里的豆芽都被收拾走了,只能懊恼得跺脚拍屁股。
小时候,我曾跟着梁大爷在出豆时节四下里赶兔子。大豆破土后,一行人沿田边敲锣,摇旗呐喊,虚张声势,惊扰四面八方聚拢豆田的兔子。豆田广阔,几百亩,这样的队伍需要多支。梁大爷扛一面大红旗子,威威武武,像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天明到天黑,八面布防,叫兔子无机可乘。田间热热闹闹五八天,大豆苗就生了四片真叶,田野青葱,兔子望而兴叹,我们就鸣金收兵了。
凡事儿有烦心的一面,就有省心的一面。大豆就是如此。大豆自带肥料,不用操肥料心;省力的是,大豆锄上两遍就歇锄了。
大豆长到四片真叶时,先锄一遍,生六片真叶,再锄一遍,就可坐等收成。大豆为啥恁省事儿,不需像麦子那样一遍一遍锄上五六遍呢?
大豆叶子渐丰后,开始长根瘤。根瘤既是大豆自带的肥料包,也是给下茬庄稼的福利。自带肥料的庄稼,怕只有豆类。如果大豆叶子蓬勃以后还动锄,就会伤及根瘤,造成肥脂流失,大豆减产。如果豆田里杂草多,就用手薅,或者用小镰割最好;不理睬,豆苗也就压过杂草了。
老辈庄稼人说,种庄稼,锄一遍,等于上一遍肥。人勤地不懒,特别重视锄地,但对种豆,能懒则懒。
梁大爷不同,他引经据典。他说,氾胜之告诫:“大豆小豆不可尽治也。”那就是不要一遍一遍地锄。贾思勰对锄地极端重视,说,粟、黍、麦、麻及各种蔬菜等往往“锄不厌数”,唯独种大豆例外:“锋耩各一,锄不过再”。“再”,两遍。
我们都很神往,半信半疑。梁大爷就搬出他的“经书”,用粗糙的手指指点着某一行给我们看,一字一顿地念。我们不认识上面大大小小的繁体字,但是,毫无疑问地相信了。梁大爷能说出十几种农书的名字,并说出每一种书上怎么说的,有同有异,条条是道。
大豆收割也是门学问。若等着豆秧上的豆荚全黄了去收,会“炸豆”。大豆最好的收割时间把握在“多黄稍青”时,那时将豆子砍掉运到场上去,可做到颗粒归仓。梢上的青荚瘪豆,多做了牲口饲料。
熟语说“豆熟于场”,就是这个意思。
这是人们机智面对大豆个性的一种手段。
我有近十年的种豆历程。豆秸很硬,收大豆叫“砍豆子”,不叫“割豆子”。砍,用力猛,熟透的豆荚容易“爆豆”,撒落地上,有的眨眼跳进了地缝,土遁去了。虽说大豆颜色鲜艳,落在地面上的易被发现捡起,但是如果贼雨夜落,第二天就会有好多豆顶着牙黄的“豆冠”偷偷地窥视大地啦。颗粒归仓永远是一种理想。
物种的驯化有个过程,甚至漫长。大豆至今保留它与生俱来的炸荚落种自由繁殖的任性。这个问题直到近年将大豆矮化后才稍稍解决。
它不屈服,人便屈尊。
二
我一直认为,给先人墓穴里陪葬粮食的人,是大孝子。
八年前,我反复打量两个陶仓后,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这两个陶仓是1952年在洛阳邙山金谷园烧沟村汉墓发掘的。它们在黑暗中,怀抱着粮食颗粒,厮守主人2000多年。
这对陶仓像孪生兄弟:一个高43厘米,一个高44厘米,有盖,筒腹,圆肩,平底,三兽足。圆鼓鼓的腹外壁上,饰有四组凸起的弦纹,竖式书写饱满的隶书题记:“大豆万石”“大麦万石”。字阴文,粉底,显得暖和。一个陶仓大约装一把粮食,“万石”是个愿望数字。
陶仓是世间粮仓的微缩版,像极了今天儿童玩具中的坛坛罐罐,房屋楼宇。世间有什么造型的粮仓,墓穴就有什么样的陶仓。陪葬陶仓在大孝的汉代是时尚,是给去了另一个世界的亲人最好的礼物。
相伴陶仓出土的还有一只壶,陶壶,上书隶体“国豆一钟”。“钟”,量词。一钟等于十釜。发掘时,墓葬出土了碳化的大豆。大豆在汉代获得了崇高的地位——国豆。以国命名粮食,足见其当时的地位。黍,没有。麻,没有。稻,没有。稷,没有。它们在当时和叫大豆一起,并称“五谷”。
粮食好像不如金玉值钱,可关键年景就不同了。乱离之年,一斗玉换不了一升粮。珠宝玉器是财货,粮食是生命。没了生命,财货不如泥。
古墓中屡屡发掘出粮食,它绝不是为了后人研究埋个伏笔。陪葬五谷,是防备“那边”的饥馑。
大豆从汉代就被称作“国豆”,就像中华民族定格于“汉”。汉,使中华文明由“雏形”变“成形”。一个“汉”字,庶几概括了中国文化的一切。
大豆的原种在中国,在沮水畔,相传是炎帝发现、驯化、栽培而成。它没有“胡”味,没有“洋”气,最“汉”化。
所以,大豆最配冠以“国”字。
历史为防健忘,字数寥寥的甲骨卜辞,也给了大豆地位。卜辞有“受菽年”句——当年适合种植“菽”。占卜种“菽”,说明殷商大豆种植已是事关国计民生的大事儿。那时大豆叫“菽”。
经孔子一再删节的《诗经》,仍存十数处“种植”“菽”。值得一说的是“采菽”篇。“采菽”,就是摘豆叶。
“中原有菽,庶民采之。”东汉末年的大学者、农学家郑玄解释:“豆叶生在原野上,谁都可以摘。缺少德政,‘彼可取而代之也’。”郑玄说这话,是在严正警告当朝。
这话很有煽动性。让人想到“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那样能点火的句子。
史思明攻下洛阳,李隆基要亲征。大臣苏源明忙劝道:陛下万万不可,那史思明明明就是个摘豆叶的人啊!
我小时候和伙伴一起每年秋后都到田野里筢豆叶,喂牲口,烧锅,自由快乐,并不知道历史上摘豆叶曾是危险的游戏。
“黄豆”是“晚生”,在《唐书》里第一次登台亮相,有了这个叫法。
我种的大豆,是从祖先手里传下来的,有他们的浆液。
三
大豆,我喜欢称它是“百变豆”。
几乎没有一种粮食可以像大豆,吃出那么多花样。
小时候,炒大豆,是常见的吃法。把豆子洗净,放锅里,加盐,文火加热,炒干,变脆,冷凉了,是荒凉年代孩子妙不可言的零食。
生产队时期,大牲口冬季集中饲养。饲草中,大豆秸是上品。豆秸虽经过多遍敲打、碾压,仍会在怀里秘藏豆粒。过一遍铡刀,大小饱瘪都吐出来了。伺候牲口的梁大爷把遗豆盛在瓦片里,放在豆秸火上煨。豆不语,默默地散发香气。豆受热不爆花,皮焦糊了,就熟透了,一咬,脆香。
梁大爷分过少量的糊豆,便给讲关于大豆的故事,作为吃豆不足的佐料。
梁大爷说,古时行军打仗,炒大豆是重要军粮,便于携带,便于储藏。每人每天三两就可解决问题。加盐炒过的大豆可以随身携带二十天不变质。豆子营养丰富,耐饥饿。卫青、霍去病打匈奴,战士长驱千里作战,所带的干粮里就少不了炒豆。
大豆总是和历史大事密不可分。
十五世纪,大航海风起云涌,全球抢地盘,抢黄金。可是,他们驱之不散的噩梦是大批船员在航海途中被败血症夺去了性命。远洋航船起锚,众人如赴黄泉。
郑和七下西洋,每次带领船员近三万人,掀起了当时航海史上滔天巨浪,却次次得胜还朝,没有一个船员患上败血症而葬身大海,成为奇迹。
人问秘籍,答曰:感谢大豆。
郑和随船携带大量的大豆,生豆芽吃。航海缺少蔬菜,久之,人就易得败血症。郑和用大豆,豆芽,智慧,战胜了航海途中看不见的海魔王。
大豆贡献了中国智慧。
世界航海史上,值得大书特书的,除了郑和庞大的无与伦比的和平舰队,还有小小的圆溜溜的大豆兄弟。
我们讲述故事常常忽略细节,缺了细节就缺了真实。豆芽,是历史上最大的小细节。
梁大爷说,豆腐是“中国第四宝”。另三宝是茶叶、瓷器、丝绸。
大豆变豆腐的魔法,和神仙皇帝都有关。
说是公元前164年的某天早上,金风送爽,丹凤朝阳。淮南王刘安突然就发明了一种世上奇物——豆腐。那天,刘安像往常一样在淮南八公山上烧药炼丹,错把石膏点进了豆汁,豆汁迅速凝结成块,尝尝,味美异常。块状不够坚硬,就称它“豆腐”。
那个早上,是豆腐的生日。
若干年后,豆腐生日那个早上,我伫立在刘安炼丹处,最大的心事就是跑到山下的豆腐博物馆喝一碗有仙气的咸豆腐脑。最好加香菜,加醋泡炒豆。
豆腐自诞生起,成了豆家迅速繁衍的支脉。
豆豉,四川麻婆豆腐,溜豆腐,臭豆腐,炖豆腐,千张豆腐,煎豆腐,豆腐乳,豆腐汤,鱼香豆腐 ,脆皮豆腐,干锅千叶豆腐,菜心黑豆腐,皮蛋拌豆腐,铁板豆腐,白菜豆腐锅,锅塌豆腐,肉末烧豆腐,白菜炖豆腐……
这回真用得上不胜枚举、举不胜举之类的陈词滥调了。
八公山是世界豆腐文化圣地,刘安毫无疑问是世界豆腐始祖。
大豆,差点有机会像瓷器一样,被代称“中国”——tofu。
四
每天早起,我都为是否喝杯豆浆再三踌躇。
说真的,我几年没喝豆浆没喝豆腐脑了。
多年前,梁大爷在世的时候,我们吃的谈的大豆,都是自己操心种植收获的大豆;是我们祖先从沮水边发现驯化的大豆,吃起来,从没有过担心忧虑。大豆自从被国外的旅行家、水手、海盗用棉衣和船舶的夹层偷偷带出中国之后,在各大洲生根开花,都有了自己的天下,成了数目庞大的“豆侨”。
梁大爷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的孙辈们还没到被称作“大爷”的年纪,喝一杯豆浆、吃一把炒豆,所用的大豆,都是从美国漂洋过海进口的。
梁大爷到死也没想到,美国早成了世界大豆的第一大种植国。中国和巴西、阿根廷是三个种植大豆的小伙伴。
想每天早上喝一杯纯正国豆制作的豆浆呢!
作者简介
熊西平,河南省固始县教体局干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获得首届孙犁文学奖散文集,首届奔流文学奖散文集。散文选入多个全国年选和《共和国散文典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