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地金黃(山川)
作品欣賞
一地金黃
秋天本是收穫的季節,可我們仍舊在琢磨播種,郵政好像沒有收穫季節。扭虧為盈是個天大難題,我們局長為此焦頭爛額,他是主持工作的副局長,扭虧為盈對他無比重要,關係到能否去掉那個「副」,因此他急得嘴唇上火。
我走進局長辦公室時,他正給嘴唇抹唇膏,一見我啪的拍響桌子,說:搞麼事搞?你給我看看這個!隨之推給我一封信。我趕緊回辦公室看信。寫信人署名駱駝,口氣卻很強硬,質問道:你們還是不是人民郵政,人民郵政還要不要人民,如果要的話為啥撤銷黃村郵路?人民群眾如今沒收到一封信,至今沒看見黨報一個字。即或光緒年間,郵差老董還七天一趟過黃村哩……黃村郵路?原來真與我有關。
大河北岸有座駱駝山,黃村和金村是它的雙峰,由於大河阻隔的緣故,古往今來,山路盤桓,穿過駝峰口,通往大世界。古拓黃金驛道,駝峰口設驛站,駱駝山是座活山;後辟金黃郵路,駝峰口分岔,通達金村、黃村,成為信息樞紐。大河公路一鑿通,駱駝山趨於荒僻。郵電一起時,領導就上火,提及金黃郵路喊頭疼。一東一西兩個村,就像掛在天上,無論你怎麼調整,都得走回頭路,況且山大人稀,信少包裹少匯票更少,分揀室的格眼總空着。大河邊一發展,年輕人一窩蜂下山,駝峰上只剩老弱病殘,百姓窮村委會也窮,連續幾年賒欠訂報款……郵電一分家,扭虧當為先,經營要算賬,局長特着急,不得已我建議撤銷金黃郵路,黃村改為委託投遞,金村併入大河郵路,兩日班改為四日班,省出一個鄉郵員。郵政不像電信,無需線路、設備大筆投入,最大開支就是人頭費。我和會計一洽商,向局長匯報扭虧措施,局長心裡惦着數字,問都不問拍板同意,還表揚我想了好點子。就因為這個點子,點燃了導火索,引爆了這封申訴信,榮膺縣長親筆批示,乃至大會點名批評,弄得我們局長很沒面子,無明業火就發我身上,我是砧板上的一刀肉,橫切直切都是切,我只能趕忙下鄉。
郵政剛剛分家,分得一輛破桑塔納,三菱吉普留在電信,那是集郵公司販郵票賺的,過去是一把手的座駕,主持分營的市局領導說:這麼好的車郵政用不着。不分郵政肯定用不着,用不着與我沒關係,莫說是三菱吉普,即便是破桑塔納,也輪不到我這個檢查員坐,我自己坐班車去支局。
我下支局辦公事,支局長按說要配合,況且走班的老黃兩天前就出班了,等他帶路還得兩天,可支局長披着襖子說頭疼,又說報刊收訂任務太重了,要我幫他減兩萬流轉額計劃,他可以拿毛巾捆着腦殼上山。我自然沒有權力增減計劃,也不想讓他捆着腦殼帶路,我就請他畫張路線圖。草圖剛畫好,營業員就喊有了伴兒,金村有個背化肥的漢子上山,支局長一聽忙送我出門。
背化肥的漢子姓董,長相有點像尹相傑,一交談居然還是「兄弟」。他爺爺就是黃金驛道的那位郵差,他父親後來接穿了那件郵差背褂,國軍潰敗路經駝峰口時,忘穿郵差背褂的郵差被抓兵,到沒到台灣只有鬼知道。那時小董年幼不懂事,懂事後就去郵局找領導,隨身帶着那件郵差背褂,讓很多人長了見識,憑此他當上了鄉郵員,儘管是亦工亦農性質,但也算人民郵政一員。
小董因為家住駱駝山上,領導就安排他走金黃郵路,一天金村一天黃村,支局歇一夜家裡住一晚,周而復始走了整整八年,到頭來卻成了臨時工清退對象。聽人說自己是郵政世家,爺爺服務大清郵政,父親服務中華郵政,自己服務人民郵政,雖說朝代不同,好歹都是郵差,憑啥說清退就清退呢?那時他年輕單純,不敢找領導扯皮,忍口氣回到了駱駝山。
時過境遷,物是人非,我雖然同情,卻無法表態,尤為郵差背褂惋惜,這件文物彌足珍貴,可我有什麼辦法呢?我問郵差背褂下落,小董說他找過縣局,時任領導要看字據。唉!他一杵打在駝峰口上,讓秋風吹拂自己面頰,他的臉是古銅色的,兩腮印有高原紅,雙目炯炯眺望遠方。
遠方層巒疊嶂,秋色漸濃;近處層林盡染,色彩斑斕。我和小董就此別過,他還得趕路回家,他囑我在此等老黃,說老黃肯定轉來,他郵包塞在石縫哩。我順他指向一看,石縫裡果然有個郵包。我抓緊說些安慰話,比如:去縣城一定要找我,飯有吃鋪有睡,小董橫着打杵向我道謝。我目送他漸漸遠去,踩得落葉窸窸窣窣,直至消失在樹影婆娑中。
終於等來了鄉郵員老黃,等得駝峰口樹葉一地金黃。老黃一見我就喊道:領導,您等急了吧?我被他喊成領導,臉唰的就紅了。
我趕快自報家門,聲明不是領導,說明公派來意,主要是調查申訴信,回去好向局長交代,還要專題報告縣長。我摸出申訴信遞給老黃看,說寫信人用的假名不好查。老黃一看說這不是假名,黃村的文書就叫駱駝,領導您沒問董發安?董發安是誰?老黃說不是和您一路上山的麼?嗨,原來就是剛分手的小董,他走了八年金黃郵路,後來清退臨時工走了,不是老黃擠走的吧?老黃一聽頭搖得掉露水,指着崖邊一棵櫨樹發誓,小董肯定不是他擠走的,他也沒這個本事擠走他,他說領導您也清楚,駱駝山山大人稀,鄉郵員這碗飯不好吃,沒吃過時想嘗嘗,端起碗還真不好吃,這個碗遲早就要砸。
我差點砸掉老黃的飯碗。老黃家住大河邊上,讀完高中回鄉務農,經人推薦挎上了郵包,先在集鎮郵路走了兩年,郵路裁撤改走金黃郵路,在駱駝山上一直走了二十年,亦工亦農、臨時工、勞務工,身份多次變換,一年四季待在駱駝山上,看着枝丫發芽,看着葉子變黃,小黃走成了老黃。輪到金黃郵路裁撤時,他本應連同郵路一併裁減,偏偏大河郵路的鄉郵員不幹了,老黃就被留了下來。
一片櫨葉飄飛過來,又一片,還有一片,乘風而過,悠然落地,鳥兒換棵樹又叫了,很好聽的聲音。我倆準備上山,老黃就去石縫取郵包,郵包鼓鼓囊囊,一沓報紙、兩包藥品。我問他,黃村訂報款結清啦?老黃說終於結清了,鄉里撥了一筆專款。又說,領導您曉不曉得?金黃郵路雖只兩個村,但山大人稀地盤大,說撤就撤容易,金村併入大河郵路,兩日班改成四日班,可是我們黃村呢?我幫他拂去頭上一片黃葉,說,黃村不是改為委託投遞嗎?老黃一聽惱了:委託投遞?委託哪個?荒山野嶺的。駱駝山清一色老夥計,走得動路的都下山了,說好聽些是委託投遞,說不好聽就是放棄服務,開支不虧可我心裡虧。
我也感到心裡虧,怪我的扭虧點子,為企業節省了人頭,卻忽略了一個村的服務,更讓老黃一人分擔兩份工作。老黃說,多走路倒不算啥,只是心頭有疙瘩,好端端一條郵路,幾十年沒有變化,領導您說撤就撤了,黃村是台灣島麼?台灣還「三通」哩。這倒好,郵路一撤,老書記看不到報,頂多朝天罵一通,可老百姓呢?還有三道金那樣的人呢?七老八十,渾身帶病,又是單家獨戶,一天難見一個人影,鄉郵員就是他們的夥計,郵路一撤就斷了他們念想。
老黃說得我啞口無言,我只好張羅着動身。我倆一前一後,從駝峰口右轉,一路彎彎拐拐,抱着山走了兩個多小時,太陽落山前終於翻過山頂,穿過一座懸崖埡口,眼前豁然一新。
這是個四面環山的盆地,夕陽普照,秋風輕拂,銀杏遍野,一地金黃,駱駝山居然藏有如此美輪美奐的景色。
我頓時步履輕盈,一路踩着樹葉走過去,走到一棵銀杏樹下,枝椏參天,落葉覆地,我像小孩一般輕狂,躺在地上打滾嬉戲。老黃放下郵包陪我,掬起一捧落葉,迎着夕陽撒去,撒出一道燦爛,落下一地金黃。老黃說,領導您沒來過吧?這片銀杏樹少說一百棵,都是三道金他們栽種的,他栽,他爹栽,他爺爺栽,他爺爺的爺爺栽,祖祖輩輩,愚公移山一般,才有了今日的景致。我想起有句俚語:今年種竹,來年吃筍;前人種樹,後人乘涼。三道金真是眼光長遠,先輩積德,蔭庇後人。
聽老黃介紹,三道金是黃村本地人,祖祖輩輩世居山頂,典型的黃村土著,年輕時有婆娘也有女兒,終歸由於貧窮,婆娘帶着女兒下山,據說去了浙江。三道金也想下山謀生,可他捨不得這片銀杏樹,還有相依為命的啞巴哥。啞巴哥並不是三道金的親兄弟,他是三道金在駝峰口「撿」的,他當時躺在樹叢里奄奄一息,三道金背回家第二天才甦醒,除了阿巴阿巴「說話」,鬼才知道他是哪裡人。有人嘲笑三道金,說他撿回一個爹,啞巴就像一道巴郎刺,巴在三道金身上,想甩還甩不脫。但凡遇到這種情況,不是前輩子欠下的,就是後輩子結緣的,這有什麼話好說呢?說着話走路就快,我倆踩着一地金黃,穿過一排排銀杏樹,漸漸走近三道金家。
一片銀杏樹林裡,坐落一幢瓦房,門口雄踞一棵銀杏樹,樹杆盤根錯節,樹冠遮天蔽日,樹葉一地金黃,夕陽照射進來,光影斑駁陸離。老黃說,這就是三道金的家。話音未落,瓦屋裡傳來喊聲:老幺、老幺,你上山啦?
駱駝山畢竟是高山,天色說黑就黑了,黑得一團漆黑,屋裡燈火越發明亮。老黃拿自己不當外人,把我們安置在火壟烤火,郵包里掏出藥配給三道金服下,自個兒去灶房炒菜做飯。
火壟里柴火旺旺,火光印在我們臉上,啞巴哥不言不語,坐在旁邊傻看着我,他的話全讓三道金說了。三道金學老黃喊我領導,說看領導面相恁嫩,頂多也就三十歲,三十歲?我兒子都二十歲了,我樂得哈哈大笑,笑後我又感到驚訝,老黃說三道金得了腦溢血,可他說話不像得過病呀?我知道腦溢血又叫腦卒中,發病後果很嚴重,神志障礙加語言障礙,也就是四肢失靈說話困難,可看看三道金卻不像,他除了行走不便、手指顫抖,卻沒有語言障礙。
三道金說,我害了腦溢血,沒有老幺早死了,是他把我背下山,大河鄉沒條件,又連夜坐車到縣城,好歹住了一個月院,是老幺……我插話,老幺是誰?三道金顫抖着手指說,老幺就是黃大河呀?黃大河就是老黃呀?啞巴哥、我、老幺,我們是桃園三結義,幾十年的耿兄弟。這麼多年,總是老幺照顧我倆,我病了不能走路,老幺隔天上山服侍我,把我背出門曬太陽,燒開水給我洗汗,還給我做病體按摩。嗨,領導您說老幺這個人,非親非故的關係,送報紙碰見的夥計,他怎麼就心慈呢?看着他為我們受累,我就心裡過不得,他把我背上山做啥子,不如讓我跳大河了事,幹嘛給自個兒找麻煩?啞巴哥明顯聽懂了這句話,他拉扯着三道金的胳膊,阿巴阿巴說個不停,又向我打着手勢,可惜我沒有看懂,但我明白啞巴哥意思,真要跳河他要去跳。
當夜,我就在三道金家住下。駱駝山的秋夜依舊寒冷,我和老黃擠在一床,老黃上床就鼾聲如雷,我卻沒有一絲睡意,反而心生許多感慨,做鄉郵員真不容易,含辛茹苦不說,還得入鄉隨俗,甚至餐風露宿。老黃走金黃郵路,原本兩日班,山上住一夜,回家住一晚,勞累了回家歇歇。調整後的大河郵路是四日班,山上他要住三夜,跋山涉水勞累不說,還要照顧近乎癱瘓的三道金和智障幼兒一般的啞巴,談何容易?想到這我終於明白老黃對撤銷金黃郵路的憤怒,原來我的這個好點子,不僅僅是放棄了黃村郵政投遞,更是拆散了萍水相逢的兄弟情誼,讓貧困有病的三道金,還有寄人籬下的啞巴哥,失去兄弟般的照料和服侍……想着,想着,我就睡着了。
一夜秋風無度,銀杏落葉遍地。早起,陽光明媚,一地金黃。我們準備去村委會找駱駝,三道金熱情邀請我殺年豬時再來,啞巴哥撿來一把銀杏葉塞給我。臨走,老黃把三道金背出門外,銀杏樹下,光影斑駁,老黃坐在三道金面前,一條病腿抱在懷裡,揉一揉、捏一捏、拍一拍,陽光鑽過枝葉射進來,將他倆的輪廓鑲嵌在一地金黃中,那個場景、那幅畫面無限美妙,我後悔沒有帶着相機。
信果然是駱駝寫的,他說寫信目的是郵路不能撤。他當場寫下一張紙條,算是給我們局長一個面子。第一,「沒收到一封信」是事實,莫說黃村即或大河鄉,一年到頭難有一封信;第二,「至今沒看見黨報一個字」也是事實,黃村本來訂有三級黨報,但村委會從未看到過,因為黃村老書記有「指示」,報紙必須首先送他學習,然後由他轉給村委會,只是有「首先」沒有「然後」;第三,「郵差老董還七天一趟過黃村」更是事實……為了表示和好如初,他留我倆吃午飯再走,一邊朝他的妻子使眼色,妻子趕忙出去抓雞,攆得雞飛狗跳貓上屋。
我和老黃婉謝了他的好意,帶着他的親筆字條出門,踩着一地金黃告別駱駝山,我要儘快趕回縣局,說清楚「搞麼事搞」,不能讓局長沒面子,我們局長正上火哩。 [1]
作者簡介
山川,1980年代從事業餘文學寫作,現為全國郵政作家協會、湖北省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