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天路」的自述(林棲)
作品欣賞
一條」天路」的自述
我搖身一變,出現在湘黔邊一個叫清塘的名不見經傳的小山村,今年將近兩歲了。因為我像騰龍一樣飛旋在空中,穿山越嶺,通江達海,清塘的群眾都叫我「天路」。
我的出現結束了清塘「地無三尺平」的歷史,瞬間拉近了清塘與世界的距離。現在清塘人出門上「天路」,一眨眼就能去到想去的地方。
我改變了清塘人數百年來低頭走路的習慣,他們時常仰望我,也仰望星空。
起初,我是一條羊腸小道
最早來清塘居住的家族已有六百多年歷史,他們的榮光與苦難深深地銘記在他們的家譜里。一部家族史,就是一部暗無天日的漫長血淚史。
他們一路坎坷,淌過水路,走過山路,死裡逃生,從遙遠的地方輾轉遷徙而來,帶着中原的文明,在這化外之域的「五溪蠻」地生息繁衍。
這本是一片洪荒之地,沒有人煙,沒有道路,有的只是原始森林,是虎豹豺狼們的歡樂家園。清塘的先輩來到這裡,結草為屋、編茅為壁,開荒拓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過着野蠻原始的生活。
六百年的時光,他們刀耕火種,生兒育女,生老病死。他們在山間,在田野,與野獸一起,走出一條條曲曲彎彎的山路,這些隱藏在山間像九曲迴腸的山路,人們形象地叫我「羊腸小道」。
清塘的子子孫孫,過着與世隔絕的生活,在這些羊腸小道上奔波勞碌一生。群山阻擋了視線,隔絕了山外文明,他們眼界狹窄,目不識丁,置身山中「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
清塘人走得最多、最遠的羊腸小道,是一條出山趕集的鄉場路。他們一代代踏茅草、穿荊棘、攀懸崖、過溪谷,漸漸走出一條長達十餘公里的山路,由於走的人多,越走越寬,這條羊腸小道便成了清塘人眼裡的大路。這條路上,充滿着他們十幾輩人的期盼和夢想,也充滿着他們刻骨銘心的傷痛和悲戚。
沿着鄉場路,清塘人靠肩挑背馱,將自己勞動所得的山貨拿到鄉場上去交易,換回山外的油鹽醬醋、糖食果餅和一些時興的「洋貨」。這條通向文明的山道荒涼、黑暗而漫長。曾經,在這條山道上,多少老人,孩子和婦女得了急重病,在抬往鄉場醫院的路上,還來不急搶救就停止了呼吸。
後來,我是一條坑窪不平的馬路
解放後,政府為了解決交通閉塞、群眾出行的難題,組織群眾日夜搶工,用炸藥、鋼釺、鋤頭,鑿山取石,挖土鋪路。
1958年,從清塘到縣城的百里公路開始動工修建,還沒修到一半,就因土地徵用和其它問題擱置下來,人們只能望路興嘆。
直到1985年冬天,這條公路才重新啟動建設。縣裡命令,來年春天,公路必須建成通車。
當年修路的工人,就是公路經過的村寨及附近村寨的農民,他們自帶工具和米糧,義務勞動。那年冬天,冰天雪地,清塘人和其他公路沿線的群眾,冒着嚴寒,吃住在工地,為了爭取早日完工,他們連大年三十夜都在工地過。
公路建設如期竣工,但有的路段還達不到兩米寬,而且坑窪不平,根本通不了車,只能過人力車和馬拉車,因此人們都稱呼我叫「馬路」。
在這條馬路上,奔跑着清塘一群又一群、一代又一代的少年和兒童。他們背着書包,挑着糧食和蔬菜,徒步去清塘六里遠的小學和二十餘里遠的中學讀書。在這條走向文明的道路上,清塘人擦亮了自己的眼睛,改變了原始的蒙昧。
再後來,我變成了一條平坦的公路
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清塘水庫修建,清塘至縣城的公路也同時擴寬和修整。水庫建成那天,一排車隊像長龍一樣開進清塘。清塘老幼擠在公路邊,瞪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清一色的北京吉普,大氣都不敢出,生怕錯過眼前的奇觀。
清塘通車的幾天裡,人們興奮得連覺都睡不着。至今,清塘還流傳下來這樣一個段子:清塘寨上有不識字的婦女問:「小車跑得這樣快,也不知道是吃的啥子東西?」另一婦女回答道:「可能是吃苕葉。」這個婦女感嘆到:「哦,要是吃包穀(那時候,清塘人吃的都是包穀糊),怕是跑得更快嘍!」
車隊走後,好多年,清塘的路上再難見到車影,因為泥巴路被雨水一衝,很快就是坑坑凼凼,松沙邊坡地又容易垮塌,很少有司機敢來清塘冒險。那時候本身車輛就少,連自行車都是稀罕寶貝,一年到頭,清塘的公路上幾乎都是空蕩蕩的。
九十年代初,有一輛公交車每天定時從縣城慢吞吞地爬來,經過清塘開往鄉場,然後又慢吞吞地爬回縣城去。公交車一天只有一趟,而且極不穩定。有時候是上午來,中午回去。有時候是中午來,下午回去。在塵土飛揚的路上,搖搖歪歪、吭吭哐哐的,像一個哮喘病嚴重的老女人,百來里的公路,竟然要開上好幾個小時。
記得有一回,清塘一個少年預考上了師範學校,決考時,要考體育,縣裡通知在縣城考。考試的頭一天,這個少年不敢在家門口等車,怕乘客多擠不上去,天還沒亮就趕往十多里外的鄉場等候。少年左等右等,從太陽出來,直到中午太陽爬上頭頂,也不見那趟公交車的身影。後來學校幫助打聽消息,說是公交車被群眾包下,臨時開往鄰縣看拔龍船去了。幸好這次全鄉有三四個人預考上師範,他們結伴而行,沿着公路朝着百里外的縣城徒步前進。這群少年從未出過遠門,心裡有些着急,也有些害怕。當幾個少年走到縣城的時候,已是第二天凌晨兩點多鐘,他們飢腸轆轆,渾身無力,兩眼冒着金花,腳趾腳跟全都脫了皮,還淌血。
改革開放的春風席捲中國大地,吹進了群山圍困的清塘。漸漸的,清塘的車輛越來越多,人力車,馬拉車,自行車,摩托車,旋耕機,拖拉機,小貨車,大卡車,公交車,小轎車,像從地底下成群結隊冒出來似的,你追我趕地奔跑在清塘的路上。清塘的青草黃泥公路,不斷地由窄變寬,由青變黃,由黃變白,再由白變黑,變成了今天寬闊平順的瀝青路。
路一變,清塘的村莊也變了。清塘人沿着這條公路,成群結隊地走出山外,到沿海開放城市打工掙錢。清塘人發了財,致了富,清塘寨就像變魔術似的,一年一個樣,幾年大變樣:茅草房變成了黑瓦房,黑瓦房又變成了小康房。
2020年清塘脫貧後,一些群眾開起了小轎車,建起了新穎別致的休閒別墅,有的還搬遷進城,躍出農門成了城市人。
現在,我成了騰飛在空中的立交橋
脫貧之後的清塘,幸運之神接踵而來。
2017年,江玉高速、石玉高速相繼啟動建設,兩條高速路同時過境清塘,並在清塘建設互通區和出口。
歷時四年,兩條高速相續建成通車,清塘一夜之間,再來一次大變臉:清塘的地上,水泥路,瀝青路,縱橫交錯;清塘的空中,似五條巨龍飛繞盤旋,它們貫通天地,穿山越嶺,飛梭而去。
頭一回,我從地上飛旋在空中,清塘人親切地叫我「空中立交橋」。這種千百年來未有之大氣象,清塘人從來不敢這樣奢望和夢想過,但是今天,我卻是真真切切、奇蹟般地出現在他們的眼前。
現在從清塘出門,兩分鐘可上高速,半小時可達周邊兩個高鐵站,一小時可到周邊兩個飛機場,清塘人,已經步入了「高速時代」。
清塘空中立交橋上飛馳的快車,日夜不停,把清塘人帶向四面八方,帶到更加廣闊的奇妙天地。他們在全國各地打工,創業,經商,學習,甚至還有到海外留學的大學生。清塘人的「農」味越來越淡,現代氣息越來越濃。
清塘人還沒來得及細想,鄉村振興的春風春雨又到了。產業發展,環境治理,文化振興,人才培養,一系列發展規劃業已出爐,一幅美麗清塘的藍圖正在迅速變為現實。 [1]
作者簡介
林棲,實名張維軍,1974年10月29日生,土家族,貴州省作協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