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境俱泯跡(臨清流)
作品欣賞
萬境俱泯跡
假日,讀書。一個人的庭院,安靜的黃昏。
讀到佛教里的「白骨觀」時,仿佛電閃雷鳴般,心上豁然張開了一道口子,湧進了黃昏的漫天暮色和茫茫秋風。
久久地,久久地無語。
生命的真相就那麼猝不及防地竄進心底。
「萬境俱泯跡,方見本來人」。寒山一句,響徹天宇。我們原來都只是白骨,我們原來只有剩到白骨之時,肉身皆去,才算是真正的擺脫紅塵啊!
而之前的一切,究竟是什麼?一場夢,還是一場修行?又或者,我們一直就是走在這條擺脫而不得的路上?
那時,正年輕時的我們,定是滿腔熱情地沖向世界,擁抱世界吧。以為江山之大,總有一壁屬於自己。激情豪邁之間,將工作當成第一等大事,第一等要事,仿佛馳騁沙場的將士——以人群聚集為榮,以萬眾矚目為耀。沒有了人群,似乎就失去了存在的價值。
披荊斬棘,過五關斬六將。終於,累了。不得不承認,有人的世界,就有江湖。
回到三口之家的溫情里去。讓世界簡單一些,讓聲音安靜一些,讓人情醇厚一些,家,就以最溫情脈脈的形象閃爍在心底——推掉能推的應酬,不見可以不見的人,不說可以不說的話。
家,儼然成了我們擺脫這個喧囂世界的第一塊隔板。並且,我們幾是以疲憊的姿態,逃進了家裡。
然後呢?三口之家的世界有溫情,有安慰。但也畢竟是個有人的世界,於是註定了也有爭吵和失落——也許是為不得不妥協的人倫,也許是為瑣碎的不能再瑣碎的庸常,也許是為長久圍困其中的密閉和滯澀……
於是,走出去吧。如果可以,就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目的只有一個,離開家,離開這個熟悉到擁堵的環境,離開這份不得不面對的厭倦,去尋找心靈的輕盈和鮮活。
輕裝上陣的三個人,果然沒有了熟悉的人事羈絆,沒有了家庭里柴米油鹽的熏烤。看異景,觀新事,自己仿佛成了欣賞生活戲劇的觀眾,而不再是演員。無角色之累,仿佛在真空里渺渺悠遊一般。
旅行,儼然成了擺脫家庭庸常的佳選。我們逃進另重未知的懷抱,只為重覓久別的快樂。
然而,又漸漸發現,眾人的旅行,終還是不如一個人的清靜。因為,總還得顧及身邊人啊,哪有一個人的自在安逸——想幹啥就幹啥,想走哪條路就走哪條路,想不吃就不吃……
溫情和出走,固然有溫度,但總有牽絆,還是會累。
沒有人的世界,才是真正絕對的自由。
於是,慢慢就愛上了一個人的清靜。
獨處,儼然成了擺脫一切人累物累的曼妙時光。
可,清靜,自由,就一定如期而至嗎?
當心靈還不能徹底出離時,也許還是會沉浸一些無法釋懷的情緒,會扼腕些無法面對的傷痛,會糾結於些無法放下的情節!
怎生是好?身在獨居斗室,心卻還在庸俗塵世,終究還是無法擺脫。
於是,禪定成了無數心靈的磁石。如莊子,超然物外,隨時幻化為蝶;如弘一,入座僧廬,紅塵寂定。
就此,萬丈紅塵似乎就被輕輕放下了——那削去的青絲,便是捨棄的萬縷執念;那灰色的僧袍,便是欲望聲色的全然覆蓋。
如此,便是放下了。
只是,真的放下了嗎?修行中的屋宇還是人間的庇護,修行中的衣物還是人間的手制,修行中的一飯一蔬還是人間的根植;更有甚者,你的手,你的眼,你的肉身之每一寸,哪一樣不是在人間養育而出,浸潤而成;哪一樣不代表着你在人間的形象音容;哪一樣不標示着你在人間的存留之據?
你終究還是活在這紅塵之上,並以紅塵的面貌存在着啊!
除非,除非你徹底地融入泥土深處;除非,你徹底地消逝了紅塵樣貌。
唯,當肉身消逝,化為白骨,一截截,一段段,直至無人可認,無人可識。那時,你才算是徹底擺脫紅塵啊。
萬境俱泯跡,方見本來人。
此時的你,才是本來人。
只是,讀到此處,我只想加上一句:我本白骨身,何必背風塵?
原來,人生一場,無論是感嘆逆境修行也好,是感嘆斑斕幻夢也好,所有的情節,都不過是淺淺經過而已。
而真實的我們,卻又一直走在擺脫的路上而不得!這,才是另一種悲涼。
觀白骨。數載後,你是,我是,大家是!
原來最後的擺脫一直在那裡站着,等着!
黃昏的心,旋經大悲大涼,而又終於,坐進暮色的深處,不悲不喜!
2016-10-4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