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斑鬥爭的日子(郭喬)
作品欣賞
與斑鬥爭的日子
一
「我長斑了!」說這話時,我聲音微弱,底氣不足,內心充滿了悲愴和無奈。而且,我的目光躲躲閃閃,根本不敢正視迎面射來的好奇眼光。
許多日子以來,我總是先發制人,自亮底牌,尚未等對方問出「你的臉怎麼了?」就搶先做出這樣的解答——「我臉上長斑了!」 之後,便倉皇而逃,急匆匆到連一聲再見都來不及說,只留下一個似是虛構的身影和一張夢幻般不真實的臉在身後,太陽底下,那油光可鑑的大白臉一定半張着吃驚的嘴,嘴巴里的內容一定是驚奇、質疑和不滿。果然,一聲感嘆不出意料悠然傳來——「這人到底怎麼了?」
那一刻,我的心情跌落到谷底。
我真的害怕遇到熟人。因為——我長斑了。
說不上確定的日期,某年某月某天,抑或是深秋的某個清晨,一覺睡醒,我伸着懶腰洗臉刷牙,就在搽油的時候,梳妝鏡上兩坨污跡被我發現,指甲蓋般大小,非常對稱,排在我兩邊的臉頰上,像是長出的斑點。
我找來乾淨抹布,使勁擦,須臾,一面鏡子光可鑑人,可那兩坨還在。「怎麼回事?」換了一塊,又換了一塊,直到把家裡的鏡子全照了個遍,可那兩坨邊緣參差形狀不規則面積不大的黑點卻始終佇立在臉上,不離不棄。
「莫非是臉沒洗乾淨?」
我猛擠洗面奶,使出吃奶的力氣,將一張嬌嫩的小臉反反覆覆搓了幾遍。然後着急地衝到鏡子前,鏡子裡的臉紅彤彤的,有的地方還搓起了皮,宛若一個剝了皮的番茄,可那污跡仍然存在,不管我喜不喜歡……我頹然跌進沙發里,終於弄清楚了一個事實——我長斑了。
你或許會認為我故弄玄虛,小題大做,長斑又不是長瘤,況且臉上有斑的人那麼多,比我嚴重的多了,就我一副攤上大事的樣子。這麼說,是因為你不了解我的脾性以及我之前的情況。
二
「女為悅己者容」,這世上的女子有哪個不愛美呢!我就是那萬千女子中最愛美的一個。毫不誇張地說,我的生命就是為了追尋外表的美麗而存在的。每天清晨,當拂曉的第一縷霞光靠近我迷濛的臉龐時,惺忪的睡眼尚未完全睜開,一個「重大」的問題已在我腦海盤旋——今天穿什麼?從洗漱到抹油上妝,每一個細節,我都會使其纖毫畢現,做到精雕細琢,為了塗好一根睫毛上的膏油,我可以用掉一頓早餐的時間。
在上班的路上,我總是邁出時代女性的步伐,昂首闊步,行色匆匆,因為不這樣會遲到。從六點到八點,即使是輕車熟路,那些繁瑣的梳妝程序也會耗盡我一早晨的時間,穿什麼衣服配什麼妝,化什麼妝配什麼飾品,每一個細節都不容忽視。所有的項目完成後,一個下凡的仙子飄飄然玉立於鏡前——那就是我,光彩照人,一笑傾城。
晚上的保養更加重要。卸妝油洗面奶面膜水乳精華霜,我就像精心醃製美味的大白菜一樣調理着我的臉,配料齊全,絕不減省任何一道工序,這樣醃出的白菜才會鮮脆可口;而我的容貌也像《詩經·氓》所描述的「桑之未落,其葉沃若」,皮膚幼滑白皙,好的可以拿去做樣板。智者云:「你在哪裡下了功夫,就在那裡取得成功」,意即有付出必有回報!我的美容之道,就很好地佐證了這一顛撲不破的真理。當然,我付出的何止是大把的時間和精力,那無數的銀子錢也如一江春水流進了商家的腰包,可我樂意啊!我甚至頗為月月光而取得的偉大成就得意。
誰說先天不足後天無法彌補,錯!三分長相七分打扮才是王道。所有第一眼見我的人,都管我叫「美女」,那絕不是泛泛的稱呼,若被評頭論足,我渾身上下每一個部位都透着精緻美麗。無論走在人潮如水的大街上,還是公司寬廣敞亮的大堂里,超高的回頭率,一次又一次疊加助長着我早已快滿溢的自信心。醜小鴨變白天鵝,這不是童話。
——你可能已經猜出,我其實是個長相平庸的女孩,小眼睛、高顴骨、嘴巴略微有些大,這要是用過去的審美觀念來衡量,我絕對會被看成是醜女,然而今天這多元化的時代,任何存在都有可能發生逆襲,加上我纖細高挑的身材、吹彈可破的肌膚、無可挑剔的妝容,活脫脫就是現代審美觀下的氣質美女,許多人都說我長得洋氣,還有一些人叫我「小莫」,說我很像香港影星莫文蔚……在各種有關我長相的正面評價中,故鄉村莊老黃的說法尤其令我歡欣,每次回鄉老黃看見我都會嘖嘖感嘆——「這丫頭,真是女大十八變,當初我怎麼就沒有看出來!」老黃,這個村頭開豆腐坊的斜眼(視力絕對正常),曾幾何時,在我年幼的時候,一次又一次踐踏着我的自尊,每次躲不及時碰見他,我幾乎都會哭着鼻子回家。原因是,每次老黃都咧着大嘴沖我喊道:「醜丫頭,去哪啊!」聲音洪亮,擴音效果足可與村長的高音喇叭媲美。
三
後來我才明白,許多跡象不僅僅只是預示着事情的端倪。
那個深秋的清晨,有關臉面的真相,終於剝筍般暴露於眼前時,或許我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那些經年累月、絲毫無所減損的底氣,也還滿滿當當充盈着。
祛斑的日子,由此拉開序幕。
先從祛斑產品說起。就算是美容達人,因為急功近利,也會走錯道路,回頭來看,商家的許諾只是一個個謊言。那些堆滿整個梳妝檯的價格不菲的祛斑產品,披着華麗的衣裳,面目猙獰地告訴我,斑不是那麼容易就能去掉的。相反,那張曾經光滑白嫩、泛着象牙般光澤的美麗的臉,由於濫用化妝品,已經變得暗淡無光。而斑卻巋然不動,反而越演越烈,起初只是指甲蓋般大小的兩坨黑跡,在我的整個面頰上,呈三次方的形式出現,甚至更多。
半年以後,我的容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一張臉密布着褐色的斑點。有的成塊狀,有的成點狀,極不均勻地分布在我本面積不大的臉上,遠看像一顆新下的鵪鶉蛋,這是指斑點再多也有新鮮白嫩的地方,就剩下額頭和脖頸沒長斑了。近看更不忍卒睹,最好的比喻,就是一枚爛了心的蘋果。至此,我再也不會為我曾經白皙如乳的膚色而驕傲,相反,卻引發了我深深地痛恨,皮膚越白斑越明顯。
有人也曾奉勸我,去美容院試試吧!哎呀媽呀!不提美容院還好,提起來,我是目眥盡裂,怒發上指,痛恨的程度,就算是一嘴鋼牙也會被我憤然咬斷。我的好皮膚,就是被美容院盡毀的。說什麼三個療程,說什麼分斑分治,完全祛除。那些美麗的謊言,就像一隻只溫柔的小手抓撓到了我心底最痒痒的地方。然而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我之希望幾乎伴隨着絕望一起上演,兩個月後,我被搓掉了一層舊皮後,復又長出的新皮上以摧枯拉朽之勢重現的大面積斑點,徹底擊碎了我的心。我痛恨啊!我痛恨神沒有賦予我無比的勇氣和力量,讓我制服門前那兩個彪悍保安從而砸碎那家黑店;我痛恨那溫柔可人的美容師所標榜的上乘手法,其實是毀人的魔爪 ;我痛恨我自以為精明,卻愚蠢到被商家騙去的成千上萬的錢財;當然,我最痛恨的還是這張曾經美艷,現在卻已被色斑占領並毀壞的臉。
於是,在一個燥熱難耐的暗夜,月亮的最後一絲銀輝也被烏雲隱沒。臥室的光線相當黑暗,原因是我沒開燈。梳妝鏡前,浮現出一截僵直的身影——是我。這樣枯坐,已經有一段時間了……突然,我大喝一聲,拿起桌上的化妝品,猛地向梳妝鏡砸去,那些包裝精美、露着優雅迷人微笑的罈罈罐罐,瞬時化為齏粉,而梳妝鏡也被我砸了個稀巴爛。滿室的玻璃渣滓連同我的泗淚紛紛而下,四散飛揚。我痛苦地猛扯頭髮,捶牆砸地,像一頭髮瘋的困獸一樣仰天長嘯。我受不了了!我忍無可忍了!自從長斑後,我的心每天都鬱結着,仿佛被一隻惡魔的爪死死攥住。憋屈啊,我終於爆發了……
可我卻並不快意。滿地的渣滓泛着清冷的光,每一片上似乎都長了一隻惡毒的眼,嘲弄地看着我——一個猙獰醜陋的女人。我失敗了,徹底被我的容貌擊敗了。我頹然倒地,留下更深重的隱痛在心底。
……
四
陽光刺目,我索性閉上眼睛。其實不敢睜開,裡面噙了一汪淚。大白臉還在身後,許多日子以來,除了大白臉,黃臉、黑臉、黃中帶黑,形形色色的臉,我見的多了,不同的臉,表情卻一樣。或許,我已接受了長斑的事實,可我接受不了別人看我如同看外星人一樣的眼光;心裡的嘀咕,我亦洞曉——失戀了?降職了?得了絕症了……
我逃也似地離去,留下一張真實的臉在身後……
不!我真的害怕遇到熟人。
不但怕遇到熟人,即使是親朋密友,也儘量避開,不想見,見一次,難過一次。現在,我的臉已經成為大家密切關注的焦點和熱衷談論的對象。一個比一個心熱,越是出謀劃策,我越是心如刀絞。
我再也沒有比大城市姑娘還大城市姑娘的優越感了,見到任何一個皮膚好點的,我都會自慚形穢。我也失去了一天照一百八十次鏡子的興趣,照一次,傷一次。座談時尚、美容SPA ,也離我遠去,這些現在都不適合我。我臉上的斑如山倒下,一夜爆發;而心裡的氣卻若抽絲,慢慢泄盡。
五
然而,祛斑的日子並未結束。
我只好去看中醫,寄託最後一絲尚未泯滅的希望。中醫藥,過去我並不看好,嫌速度慢。看了幾家中醫,結論大體一致:虛症。脾胃虛、肝腎虛、氣血虛,皮膚反應着一個人臟腑經絡的健康狀況,氣血充盈,自然容光煥光。反之,則會暗淡無光,甚至褐斑密布。而虛症往往是由工作壓力大、作息不規律、情志不舒暢等導致。
三個療程,六十副中藥。中藥之苦,想起來都有生理反應。每一次喝藥,就是與自己的一場較量,小死一回的感覺,捱到口渴難耐,端起藥碗,一氣灌下,等碗底只剩下點藥渣時,口苦得只想撞牆。可只要能祛斑,再苦再難,我都不怕。
靜謐的夜晚,諸事停斷。藥燉在火上咕咕翻騰,滿室的藥香氤氳繚繞,霧氣一樣漂浮,眼睛盯着藥罐,思緒漂向遠方。
九月的夜晚,空氣清涼。家鄉白羊山下,那一片美麗的槐樹林裡,楊林哥沮喪地躺在一垛乾草上, 他頭枕雙手,仰望星空,大滴的眼淚順着眼角緩緩而下。這個見證我們愛情的槐樹林,也同樣是我們愛情的墓場。那一夜,我聽不到小河水潺湲流淌,也聞不到離開季節的槐花清香。
高考落榜後,楊林哥復讀兩年仍然失敗。我們青梅竹馬建立的感情也逐漸走到了頭,槐樹林的最後一次見面,我沒有撕心裂肺的痛,一切很淡然。兩年的大學生活,讓我開始厭煩並否定這段感情。
許多年後,我已經忘記了槐樹林裡的點點滴滴,忘記了清水河邊坐等我的那個青年,他瘦削的身材,憂傷的眼……我似乎找到了真正屬於自己的生活。頭也不回地離去,在這個大城市奮鬥,找尋自己的夢。楊林哥結婚了生子了,我戀愛了又失戀了,反反覆覆。經歷的太多,心已麻木。只是偶爾會做夢,那哀婉悠揚的歌聲,漂浮如煙的白霧,以及零落一地的槐花,睡夢中清晰地再現,夢醒後又模糊地遠去,只留下一點漣漪在心頭。
我似乎越來越成功,畢業五年,已經在這個大城市紮下根。房子車子名牌服飾,我辛苦地打拚,每天穿梭於職場,處心積慮,明爭暗鬥,只為上升。工作狂一樣地賣命,不眠不休地加班,以及戀癖成癮的夜店生活……原以為,青春就是資本,一切盡在我的掌控之中,沒想到最先背負我的,不是那些我認為靠不住還要靠的男人,而是我的身體,我不爭氣的身體。
那個鶴髮童顏的老中醫說的對,生命就是一場修行。我的生命卻是賽跑,二十八年來,我把自己置於一列高速運行的列車上,沿途的風景一一錯過,只為到達目的地。生命的根系被欲望的烈焰烘焙炙烤,嫩綠的枝葉連同碩紅的花朵失去了養分的滋潤,終於乾枯焦脆,凋零一地。
六
傷心失眠的夜晚,我喜歡看月亮,不是都市的月亮,是家鄉的月亮。那豐滿圓潤的一輪,長在白羊山巔,充滿了質感,倒不像是真的了。間或是一彎殘月,淒冷地掛在天邊,將一絲清輝灑向大地。月光下,是媽媽和嬸子們的臉,滿月般豐潤美麗,那美好的皮膚就像清水河的流水,瑩潤晶透。家鄉好水土,曾幾何時,我也有着白玉般乾淨細緻的皮膚。
這樣的夜晚,心裡的念頭野草般瘋長,如果當初……
悔不當初。
焚膏繼晷。因為過度透支,我年輕的身體不堪負重,那個清冷的早晨,兩坨毫無預兆到來的斑,為我亮起了紅燈。而那天,當我懷着無比沮喪的心情,來到公司所在地,那幢宏偉富麗的大樓時,裡面有一間寬敞明亮的辦公室——銷售經理辦公室,我痴心熱愛的地方,仿佛在微笑着召喚我,頓時,我因斑而起的不良心情,劫後余灰般消散。
助理小陳影子般跟了進來。他滿臉堆笑,點頭哈腰,誠惶誠恐地向我遞上一份銷售報表。這個身材高大長相俊朗的男人,曾經也有過浩然清矍的氣質。然而此刻,寫在他臉上的是諂媚討好,兩年的職場生涯,小陳似乎諳熟了一切規則,很快拋掉了書生意氣,變得猥瑣狡猾。我不苟言笑,一副上司的架勢,心裡既受用又鄙視。驀地,一絲悲哀襲上心頭,我不也是這樣嗎?在我的頂頭上司面前,我的表現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我又憑什麼鄙視別人?是啊!我們每個人,誰都一樣,被生活的洪流挾裹着一路向前,歷經顛簸和沖刷,終於磨平了稜角,變得圓滑世故。
我掃一眼報表,立刻火冒三丈。怎麼搞的,這個月的銷售業績竟然直線下降?小陳賠笑解釋,除了對手公司強大新穎的宣傳外,公司出現內鬼也是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我立刻命令小陳準備開會,會上大光其火,發完火後,面對各位銷售精英,開始冷靜客觀地分析,尋求對策。會後,又要到老闆那裡畢恭畢敬地聆聽教誨,又要親自到市場進行調研。晚上,還要宴請一些潛在的客戶。當子夜的鐘聲敲響的時候,我的一天也終於結束了。如詩的夜晚,也不能使我安眠,內鬼的影像一直在我腦中盤旋,好吧,讓我們打一場惡戰,看看究竟誰會贏。好不容易睡去,噩夢卻此起彼伏。短暫的休息,也只是為了第二天的繼續奮戰。
回想起來,長斑前的那段日子,是我最最辛苦煎熬的時候,為了升到銷售經理的位置,我使出了渾身解數。面對激烈的競爭,就算身心俱疲,也無懼無悔。我一路向前,披荊斬棘,從不知妥協和退讓。我的生命似乎就是為了競爭而存在的。
多少個日子,我都是這樣過來的。
而這一切,只是為了追名逐利;只是為了滿足我不斷滋生的各種欲望。
直到有一天,年輕的資本,也扛不住敲骨吸髓的生活方式。密布的濃斑,黑雲壓城一樣占據於整個面部時,我的底氣也終於徹底泄去。我終於喪失了一個女人由美貌而起的信心,也失去了由這種信心,而產生的躊躇滿志。相反,作為醜女的種種心態,也不期而至,我再也無法躋身於眾人之中,做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
……
七
我是徹底被打敗了,一敗塗地,不是被對手,而是被自己,被自己所謂成功的生活理念,或者說被自己的愚昧無知 。
中藥的效果也並不理想,喝到最後,幾乎聞味即吐。可臉上的斑依然沒有變淡的跡象。該怎麼辦呢?所有的辦法都用盡了,每一種,對我來說,都毫無用處。我痛苦地仿若得了絕症,常常胡思亂想,難道我被詛咒了?或者是,上天有意在警醒我、或者考驗我?
因痛買醉,我開始酗酒。無數寂寞孤獨的暗夜,因短暫的酒精麻痹而變得美好。之後,卻是白晝更加清醒長久的痛苦。
「哀莫大於心死」,心灰意冷的我,終於連酗酒的力氣都沒有了。我開始厭煩自己,厭倦一切,對所有的事物都感到膩歪。最厭煩的還是人,我怕到人多的地方去,怕別人盯着我的臉看,那種滋味,對我來說就是萬箭攢心。
於是,夜晚我龜縮在家裡,家也因此變成了我的殼;而白天,我用一副大口罩和一架黑墨鏡將自己武裝,就像套中人別里科夫,所不同的是,別里科夫面無表情,而我掩飾的卻是滿臉的憂愁和落落寡歡。
九月的某一天,也就是距離我臉上開始長斑兩年後的一天,我終於受不了了,決定逃離,我寫了辭呈遞上去,公司鑑於我一貫優秀的表現,沒有批准,而是給了我一個長長的假期。
我收拾行囊,決定出發,去自己曾經神往過的地方。一個人行走,遠離塵囂。長天大地山巒河流,大自然用它的原始粗獷向人類展示:質樸自然才是大美。黃昏的時候,暮色四合,我獨行於荒原的小徑上,孤獨滴血一樣滲進周身,但那時,我並不感到煩躁不安。
有一天,我游到湘江澤畔,屈子當年披髮行吟的地方,湘江水浩浩湯湯,一望無際。我登上客輪,手扶欄杆站在甲板上,遙望遠方,天空冥冥,仿佛被整片的深綠所吞噬。一低頭,忽然看到一條紅色的小魚伸長脖子在遨遊,船過之處,犁出一道道雪白的水浪,這紅色的小精靈兀自踏浪嬉戲。江水清澈碧綠,魚兒自由自在,剎那間,我有一種想跳下去的衝動。
但我終究沒有跳下去。許多年後,我都無法忘記當時的感受:意識迷亂中,像有一隻大手扯着我的身體往下拽,我死死地趴在欄杆上,心臟爆裂一樣難受,耳邊此起彼伏地迴蕩着「跳下去!跳下去!」的聲音,我空張着嘴,心裡大喊着「不——不——」,頓時,滿頭大汗,眼淚狂流,我拼盡全力對抗,終於,一聲怒吼從我的胸腔澎湃而出。一時間,天地靜謐,風平浪靜。我微微睜開眼,遠處的江面上,幾隻水鳥低飛而過。
我,終於戰勝了自己的心魔。
八
旅遊歸來後,我回了趟故鄉。掐指一算,我已有三四年沒有回家了。故鄉的一切,是那樣熟悉又陌生。老街的房子已經全部被拆除,取而代之的是高樓大廈。清水河畔,蓋起了一間食品加工廠。令我吃驚的是,食品加工廠的廠長楊林哥,如今見到他時,我再也沒有當初的愧疚和不安,我們鄉親一樣地打招呼,甚至是閒聊。槐樹林的花兒依舊芳香,每一個清晨,我徜徉其間,輕拂花枝,思想着自己的過去和未來。
這期間,小陳聯繫過我一次。公司要選派一位部門經理到美國深造,聽着電話里小陳神秘詭譎的腔調,我不置可否,嫣然一笑。小陳沒有看到我的笑容。對不起了,我親愛的下屬,或許我的退出,會使你失去了一次去掉「代」字晉升正位的好機會。可我真的累了!請原諒我的退縮,相信若干年後,你定會理解。
在故鄉住了三個月,我重新回到了城市,重新回到曾經奮力拚殺過的職場,那間赫赫有名的大公司。不久,有關我的傳言就風一樣刮進了我的耳朵——「她的變化好大啊!終於有點人味了!」就像公關小咪私下告訴我的,Lily姐,你現在變得好可愛!
我依然不置可否,微笑着離去。只是,我儘量讓自己的生活慢下來。我養成了早睡早起的習慣。朝九晚五,上下班的時候,坐在急速行駛的地鐵里,我開始打量周圍的人群(過去的這段時間我總是用來補覺),這曾經引起我無比厭煩和鄙視的人群,都市的蟻族,表情各一,我突然覺得,其實每一個人都是一道風景,是有着喜怒哀樂,有着鮮活的生命和思想的活生生的可愛風景。
下班後,我很少出去應酬了,也不再去泡夜店。每天傍晚,我都會到小區外的廣場上散步,那裡有一片芳草地,我坐在草坪上看夕陽落山,人來人往。與喧囂的人群相比,我是沉默的。紀伯倫說:「語言的波濤始終在我們的上面喧譁,而我們的深處永遠是沉默的。」 許久以來,我因為過分追求生命表面的喧鬧、肉身的享受,卻忽略了潛藏於我生命中沉默的那部分,而這部分,恰恰是我們每個人內在的精神生活。是我們生命的核心,是每個人不可替代的心靈自我。
我就這樣坐着,內心毫無波瀾。小區院子裡的榕樹,榮了枯了。天上的流雲,由濃白逐漸變得淺淡。季節的風腳步匆匆,悄無聲息地變換了時序,輪轉了光陰。
……
九
半年後的一天,洗完澡後,突然,我很想照鏡子,撕掉蒙在浴室鏡子上的白紙後,我的臉,清晰地出現在鏡子上方。是的!聰明的你,或許已經猜到了,那鏡子裡的臉,不是頑童塗壞了白紙般的糟糕,而是乾乾淨淨,白嫩潤澤,一個斑點都沒有。我無意於渲染當時的心情,但我還是要說,目瞪口呆地盯了很久,抱着鏡子的我,終於嚎啕大哭。
昨天,開完各部門會議後。產品研發中心的Lucy,心急火燎地追上來,急切地問我,怎麼才能去掉斑,眼裡的焦灼似乎要把我烤化。看着她布滿黑斑的臉,我本想說,長斑未必是一件壞事。
但,終究沒有說出口。 [1]
作者簡介
郭喬,寧夏吳忠市吳忠中學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