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忘卻的回憶(時光里的行者)
作品欣賞
為了忘卻的回憶
一
那一年,會逢雨季。
當我離開東北,穿過積雪未盡的茫茫凍土,走出山與海之間形成的天然關隘,眼前已是綠樹繁花。站在春與冬天的交界,西南一望,萬里和風迎面吹來。
一路下去,隨心遣步。
兩個多月後,在我一意孤行的旅途盡頭,停下腳步。一場雨,自灰濛濛的天空而來,瀝瀝而下,在贛江的流水中激起層層的浪花。
具體何年,我會選擇性地去忘記。
地點:江西豐城。
我從福建省南平市登上火車,枯坐在窗邊目送黃昏日去,七個小時後,天將破曉,忽然聽到廣播報站,列車已經進入江西界內,前方將要抵達的城市叫做豐城市。
我記起,在明代文人凌濛初的《拍案驚奇》里,記載着一段關於「豐城劍氣」成語的典故。
想來,這應該是一座古風未盡的城市。
再沒有其他原因,我背上背包,下車,只見低垂在城市上空的浮雲,被燈火映紅。一陣潮濕的風吹來,帶着星星點點的雨珠飄落在我的面前。
一條閃爍着粼粼光斑的長河,穿城而過。後來知道,這就是贛江。
人物:莫桐和豆豆、前妻,以及我。還有,關聯着這場故事裡愛與悵恨的其他人等。
莫桐,福建南平人。
身材娟秀,梳攏長發之間,像是迎風而行的舞者。
一雙似乎經過南國雨水浸潤的眼眸,閃爍着明媚的憂傷。白而有光澤的皮膚,微高的顴骨,略陷的眼窩,下頜輕翹,在光線之中,這張臉便明暗起伏,層次分明。
當我一次又一次地親吻着她的顴骨,變得潮濕而紅潤,迫使她不得不閉上眼睛,羞澀問道:你怎麼就認準這裡了?
我邪魅地笑着回答:這裡皮膚緊緻光滑,又正好含在口中,像蘋果。
豆豆,真名略過,江西豐城人。
一副黑邊的眼鏡下面,是她望向我時裝滿笑的小眼睛。即使當她被我氣得痛哭流涕的時候,也會抓住我的手,輕輕搖晃,罵道:老爹,你媽憋的不是人。
她個頭不高,身材嬌小,我取了個外號叫她:土豆。
直到多年以後,愛歸寂寞,我們之間再無感情的交流,各奔前程,為尊敬那一段與她共度的優美生活起見,才改稱為豆豆。
不過,在我們一起的日子裡,我更多地叫她:老母。
因為,當我舒適地躺在她洗好的被子裡;當我下班後坐在她擺滿飯菜的桌邊;當我洗完澡後在她輕柔的按摩中昏昏睡去;當我按住她的脖子強制她叫我爸爸的時候。
我會笑着對她說:被你伺候得舒服啊,果然是女大五,賽老母。
她回之一笑:那,你就是我老爹咯。
其實,她只比我大兩歲。
前妻阿靜,如我,是東北人。
在家鄉小城,每當路過她工作的診所的窗邊,我都會下意識地向裡面張望。儘管婚姻早早解散,如果見到我,她還是會擺擺手含笑致意,像是多年的朋友。
多數時候,她無暇窗外。正一手拈針,一手在尋找患者胳膊上的靜脈。
我還會看見,診所里像佛像一樣坐着有錢的中醫老李,面無表情,在日復一日樂此不疲地盤着他的菩提手串。曾經,我當面質問他不該送我綠帽。
他笑答:你們不是一家了。
前妻對我喊道:別他媽成天想些捕風捉影的事情。有那精力去賺錢不好嗎?看你把自己活成了什麼逼樣。
其實,我也想有錢,可我只是一個國營企業的小職工而已。每月微薄的薪水還有時拖延,過着吃不好,卻也餓不死的生活。可我依舊有信仰一樣地想在那裡混到退休,以求安度此生。然而,所謂國營企業,雖是參天大樹,卻禁不起蛀蟲的掠食。直到有一天,它如枯木一般訇然倒地,倒閉。覆巢之下無有完卵,我才明白,未來的我還有不確定的餘生。
於是,領取到最後一次的失業補償之後,生平第一次口袋殷實,我選擇離開故土。
關於我,如自我描述,也許有所不實。
莫桐是這樣看見我的。
她曾笑着回憶我們在那個春天裡的初次相遇,說道:「當你從山中樹叢里鑽出來的時候,把我嚇了一跳呢。滿身泥水,被樹枝劃破的褲子,露出的小腿上帶着血痕。搖搖晃晃向我走來,蓄在鞋子裡的水發出啪啪的響聲。像個丟了山寨的草寇,我還以為是壞人——事實證明,你真就是壞人呢。
你一身風塵氣息,傻傻地望着我,猶豫不決的眼神,我猜你在考慮該怎樣開口求我搭上我的車。雖然如此,但是你有一雙明亮的眸子,看起來只是暫時的疲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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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是的,如她所言,我們相遇在山邊溪水旁。
那一次旅行的最後一站,我隻身從江西省鉛山縣肖家元村開始鑽進山中,摸爬滾打,攀岩溯溪,在荊叢中尋找隱約可見的小路,有時迷路,走到斷崖邊,又不得不返回重新尋路。
目的地,是三十七公里外的福建省南平市光澤縣的干坑林場。
一路,穿行在雄險的獨樹尖,過風坳和香爐峰縱橫交織的山地里,夜宿深山,渴飲溪流,當我吃光所有的食物,身體幾乎透支。翻過一座山頭,眼見一輪橘紅色的太陽落入西山之際,終於聽見密林之外有人間的聲音傳來。
分開荊叢,是一片開闊的天空。只見山腳下,散落着幾處農家。路邊,一條泉水從石崖上流瀉下來,一個穿着黑衣的女人正在溪水邊清洗一輛黑色越野車。
她,就是莫桐。
聽見聲音,她望向我,眼神中飄過一絲惶惑,顯然被驚到了。
很快,目光柔和下來,大約通過裝扮判斷到我的旅行者的身份。繼續洗刷她的車。
我繞過她的身後,一股幽香飄來,只見她長發及肩處,捲成幾朵雲浪。
看樣子,是一位有自己事業的女子。
據我所知,可以提供食宿的司前鎮,距離此處還有二十多公里。如不是兩天來徒步穿越耗盡了我的力氣,我一定會繼續走下去。
所以,很想請她帶我一程。
但是卻擔心她的拒絕,並沒有開口求助的勇氣。
一邊拖着沉重的身體向前走着,一邊不住地回頭望。
這時她轉過身,笑道:你需要幫助嗎?司前鎮還遠,怕是你走到那的時候,已經半夜了。
溫和的口氣,濃重的口音,如同咬着舌頭——我並不會區分地域方言,但既在福建,想當然的,她的應該是閩話。
其實,我並不是靦腆的人。只是面對這樣一位風致流韻的女人,心生敬畏,唯恐自己的粗莽驚擾了人家。後來一想,又何必擔心呢?萍水相逢,不肯伸手襄助那就算了,事了各自海天茫茫,並不能影響我的人生。
此時,聽見她猜中我有所求的心事,心想,這真是一個善解人心的女人。
我急忙回答:是的,我從江西一路攀山過來,又餓又乏,快走不動了。
莫桐驚訝道:這裡是一條野路,我也見過有驢友隊伍從江西那邊穿越過來,或是從這邊徒步去江西,並不是絕路。但人家有團隊協作,還許多裝備,可以應對惡劣的環境。你這樣的孤身一人,倒是第一次見。
我說道:唉,我獨自走過許多地方呢。比如山西太行山、湖北清江古河床、安徽的龍川,可能是從前的太順了,這一次差點就走不出來了。一路自虐,成窮途末路了。
不用細說,我一身狼狽的形象,已經充分反映出我所歷經的艱難險阻。
她說道:那麼,我一會要回南平市的家裡,順路可以帶你到司前鎮,那裡有住處了。不過,我還沒吃晚飯,你又餓着,不如就在我媽媽這裡吃吧。
喏,那就是我媽媽家。
她伸手一指,只見兩座山間的坳里,一戶柴籬小院正飄散着縷縷炊煙。
我心中一股暖流,有心謝絕這一份意外之請,卻恐因此失去她的美意。
便說道:我是陌生人,你不用擔心嗎?
她輕輕一笑,並不回答,將洗好的腳墊鋪在車上,然後在口袋裡摸來摸去,說道:咦,我的手機呢?剛才還用過。
又去後排座椅的包里尋找,顯然沒有。
我一時慌了,心想別讓她以為是我順手藏起。為避嫌疑,急忙說道:別急,用我的手機打一下就知道在哪了。
然後,撥通她述說的號碼,卻聽見電話接通後的一邊傳來一位婆婆的聲音。只是一串方言,我如聽天書。
莫桐聽見,笑道:那是我媽媽。我還以為手機在自己身邊,卻在媽媽家裡放着,看來我是老了。
然後說道:我不擔心你是壞人,一個快四十歲的女人,還沒有自己的眼力嗎?
聽完,我心想,一個有歲月經歷的人,對那些生命里的過往迎來的人,一定積累了自己的識別能力。正如我一眼看去,她風姿綽約的氣質里,一定藏匿着許多的生活洗染過的品格。我以為可以在對視的交錯之間去品定的她,又何嘗沒將我猜過?
農家院裡,莫桐的母親做好了飯菜,驚訝地看着莫桐帶着陌生人走進來。
獲知我是莫桐朋友,她便熱情掛滿臉上,又不停地對我說話。可惜我一句也聽不懂,只有出於禮貌附和地笑着。
我才知道,莫桐剛才與我交談的那種綿柔而生硬的話語,並不是福建方言,而是她為方便與我溝通,所說的普通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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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吃完飯,汽車離開這裡,沿着盤山小路,向南駛去。
只見路邊水泊中幾畝翠綠稻田,和風起浪,有白鷺棲飛。兩側的群山向後面退開,山勢漸緩,斜陽懸浮在天邊。原來我那時見過的落日,只是山裡的黃昏。
開闊地帶,依舊是朗日雲天。
視野之中,情景之下,我不由身心舒暢,忽然心中想得一首古詩來,脫口念道:
一水護田將綠繞,兩山排闥送青來。
莫桐聽見,道:雖然不懂,卻覺得這詩很應景。排闥是什麼意思呢?
我告訴她,人在山中行走,兩側青山向後退去,像推開門一樣。
莫桐笑道:形容得真不錯,想不到我今天遇見了一位文青——原來你還很文藝的。
我說道:不是我寫的,是王安石的一首詩。
不過為了成全莫桐對我文藝氣質的論斷,有心賣弄,我繼續說道:我確實也寫過詩呢,嘿嘿——只是不如王安石的好。
莫桐似乎很有興趣,道:那麼,讀一首給我聽聽。
我勇氣忽來,說道:好的,就讀我徒步三峽,才寫不久的——
人生天地間,何不從容一笑閱千山。
三峽不負天下美,神髓靈韻日月邊。
一脈分流千河涌,萬峰抱笏朝金鑾。
徒步山脊天地界,眼底長江浪雪灘。
撥蓁避莽去路阻,猿啼引指古道殘。
啾啾禽歌鳴芳谷,簌簌橘花撲袖衫。
鏈子溪晴濕曬履,西陵峽雨渡候船。
傷心秭歸吟桔頌,巫山喜遇飲龍涎。
巴東夜華開天市,碚石曙色閉玉盤。
可憐昭君香冢埋他地,從此香溪美人風水絕宗源。
雄嶺乘舟輕易過,回見兩岸連山無闕不可攀。
長江遠來客,崑崙冰雪泉。
一入夔門長空裂,摧山掘地百回彎。
狂鯨直下八百里,力竭夷陵過平川。
倦坐懸空樓,橫覽長河煙。
何妨身與鳥,快哉一世閒。
碧波生雲境,神女孤姿照影憐。
紅日鋪天幕,落鳧雙歸伴潮眠。
不見古傳白帝高百尺,唯流飛沫洗舊垣。
莫生悵,從來萬物興替憑自然。
蜀王名成功未就,託孤余恨夢不圓。
百戰功臣誅狗死,九錫奸宄指鹿讒。
難封青雲士,易老紅淑媛。
窮家愁計利,富族苦謀官。
三界皆煩惱,何必笑我痴嗔貪?
她微微偏頭,似是細心聽完,說道:不錯,一韻到底,你的朗讀很有力,像是每個字都撞在我車窗上反彈的聲音,有氣勢。但只聽一知半解的,據我的經驗,聽不懂的,那就是很高深,就是好嘍。
這樣的禮節性誇讚,我微微失望。
卻聽她繼續說道:詩的最後幾句,我聽到的是每種人都有煩惱,不會知足已有的生活。所以想更進一步,從而做出違背本性的事,是可以理解的。對嗎?比如美女有天生的麗質,卻無奈地老去。英雄一生轟轟烈烈,卻不會永遠壯年。窮人的斤斤計較,富人的攀權附貴,也是人之常情。而這些,是你通過旅行,在自然之間的領悟。
所謂知音,不過是聆聽之後,對作品的知會。
聽到莫桐話語,我不由心池春水微微蕩漾,側目注視着她,心裡想:這樣的女人,如果能得到她的感情,哪怕是一親香澤,該是這輩子莫大的成就了。
又想,似她這樣的女人,從容優雅,事業有成,一身女人風味,生活中也不會缺乏優秀的追求者。我現在卻是一個隨波逐流的流浪者,還妄想着這一次交流就能得到她的垂青,邂逅一次艷遇,真是把生活當成書來讀的傻子,自不量力的。
人家不過是出於友善的仗義相助,我卻用來自作多情。
我回答道:謝謝你的解讀。原來你對文學還有興趣,腹有詩書氣自華,女人的美,不單是天生,還是內心的修為而來呢。
莫桐微微一笑,道:你很會誇人。
「不過——」她繼續說道,「學以致用,你的旅行並不是單純的遊山玩水,在自然中獲得生命的感悟,和知識的補充,還能夠用文字表達。詩的前一段雖然記不住太多,但大概是旅途見聞的感受。很符合你的風塵形象。」
「我是很喜歡文字,可對你這種古典的詩詞,卻沒有關注。能記住的,只是學過的那些詩詞。課文之外,也就知道納蘭容若,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那個多情的貴公子。嗯——還有李清照,才女。還有柳永,放浪不羈的才子,他可是我們福建武夷山人呢。」
聽她一說,我想,她喜歡的這些詩人,共同之處便是詩風婉約,書情寫意,纏綿悱惻很迎合女人的情趣。
我說道:那麼你應該喜歡林清玄、瓊瑤、席慕蓉,還有張愛玲這些吧?
她略感驚訝,眼睛卻依舊看着遠方。此時車子行駛在一段高低不平的路上。
莫桐道:「你說的沒錯,不過瓊瑤的我並不喜歡。餘下幾個人,確實是我經常讀的,還要加上一個三毛。尤其是張小嫻,曾經,我特別迷戀她呢,我閒時寫的文字,人家都說有她的風格。」
我望着莫桐的側顏,落日餘暉,照進車裡一片金色光芒。像是一幅莫奈筆下只用黑與橘紅調成的油畫。
我接過話說道:「這些作家都是很有性情的。我猜,三毛敢愛敢恨,特立孤行,應該是每一個女性夢想中的自己。可是,又不得不做生活中的自己。而張愛玲,為胡蘭成,可算是顛倒一生了。至於張小嫻,我不清楚了。」
莫桐說道:「張小嫻筆下,是有獨立自主能力女性,相信愛情,並不依賴愛情。可以卑微,不顧一切地去愛,也可以在男人無情之後,驕傲地飄然離去,不留痕跡。我認為,這才是真正的女人。」
聽完,我想。莫桐會不會是這樣的女人呢?
我問道:那麼,你應該有自己的作品了,我可以看看嗎?
她略帶羞澀,道:有是有的,怕並不符合你的審美。喏,就在你面前放東西的盒子裡。
我打開盒子,見一本雜誌,寫着《閩江文藝》。目錄里去尋,果然有莫桐的名字。叫做《落花的窗台》。
我未讀先贊,道:只看名字,一股悽美的氣息就飄逸出來了。
其實,一飯之恩,今天承蒙莫桐的及時救助,心存感激。只是一面之緣擦肩而過,明知從這裡一旦分別就再無相見的機會了。所以,一路上談話,便無處不想吸引她的注意,討她的歡心。
幸運的是,我們竟然還有共同話題,說得很投機。
眼見她言語之間眼波流轉,顧盼生姿,不免讓我心猿意馬起來。
卻在這時,只見迎面涌過來一團烏雲,遮住天空,車子像進入隧道,周圍突然陷入黑暗。一串串白亮亮的雨珠下來,打得車身嗶嗶啵啵地響。越下越大,似乎再無盡頭。
又行駛一陣,暴雨聲中紅燈亂閃,人影幢幢,顯然是前方堵車了。
雨幕中鑽出一位男子,雙手揮舞,對我們大聲呼叫。莫桐降下車窗,聽那男子道:靠邊停,給前面的車留出路來好嗎,我要調頭回去。
詢問他,他告之,前方的石橋塌了,有一輛車翻進河裡,怕是死人了。
莫桐關上車窗,望着我,道:怎麼辦?到司前鎮還有五公里的路程呢。
第一次對視她的目光。
她肌膚若雪,眼窩中的陰影朦朧不定,眼眸中卻飄出亮澤的清光。我心慌亂,低下頭。心想,無所謂,我倒是希望整夜都等在這裡呢。
聽她又說道:你小路走過去,多說也只一個小時能到。可是這雨一時半會不能停了。不如這樣,司前鎮就不要去了,走另一條路繞開這裡,你到光澤縣住宿吧。
我回答:太不好意思,素昧平生的,又要麻煩你送了,我還是下車自己走到鎮裡吧。
她咯咯一笑,並不拆穿我虛假的勇氣,說道:反正——我也是順路,光澤到這裡還有百十公里呢,路上我們說說話,免得開車睏倦,也為我的安全。
這句話,溫和周到,倒像是我在幫她一樣。讓我坦然地順從。
她調轉車子,沿着來時的路返回,半路尋一條山間岔路進去,轉過了一道山樑,只見雨勢漸微,又行一陣,便成了濛濛細雨。
莫桐說道:山里就是這樣,這邊雨那邊晴的。老人說的話不錯,指不定哪塊雲彩下雨呢。
此時,我合上書本,《落花的窗台》已經簡略地讀完。
故事大意是,一位叫做簡芝的女孩,高中入學,軍訓的時候遇見了陽光俊朗的男孩。在學生時代,兩個人之間發生了一些近似於愛的故事,卻因年少的怯懦,都不敢向前走上一步。直到各奔東西。時光一去,再無交集。
畢業後,簡芝經商,自立自強,生活好了,但感情的事卻擱置下來。苦無動情的遇見,在越來越平淡的日子裡,有時站在開着梔子花的窗前,會懷念曾經滋生在青春時光里的這一份情愫。
有一天,在街邊遇見那個男孩,驚訝地得知他還在這座城市生活,而他的家,也不過隔了一條街。甚至,每天簡芝站在窗前遙望的風景里,就能見到。
一晃十多年,成熟了容顏,世故了情懷,男孩已有了家,成為男人。
那份朦朧的愛隨着再度重逢,變得清晰而張揚。在男人熱烈而溫情的追求下,相信愛情自有天意的簡芝,不顧他已有妻兒的處境,偷偷與他在一起了。
然而,夢起於幻境,終於現實。只維繫幾年的溫存,男人又有了新歡。
簡芝說:我可以為愛而卑微,卻不會因為背叛而低賤。你嚮往星辰大海,我只是人世間的一粒塵埃。我可以不顧一切地去愛,但尊嚴除外。
任憑男人如何道歉,痛哭流涕地表示悔改。簡芝依舊離開,並說:一旦感情平淡如水,你這樣的男人,不會停下獵艷的腳步的。
只是,當她每一天站在窗邊的時候,眼裡只空對那落下花的窗台。
文章不長,故事也很簡單。
莫桐用細緻優柔的筆觸,憂傷地敘述出來。入心去讀,猶如紙上飄迴着輕風,那白色的梔子花花瓣,便在字裡行間紛紛落下。
讀完,我目視前方,只見隧黑的夜色中,是起伏跳躍的山的影子。而前窗上面,隱約可見反射出的莫桐的臉龐。那雙眸子中的光澤,像是窗外遠處的野火,或是星光。
簡芝的故事,一定是莫桐的曾經。
至少,是住在她靈魂中的一個人。
這是一段源於心靈而輸給了現實的愛情,我想。
我筆寫我心,一個很簡單的道理。
我一聲輕輕嘆息,惆悵、同情,算作對這段故事讀後的感想。我慢慢說道:「那麼,現在的簡芝怎樣了呢?」
莫桐也一定知道,我的嘆息是才從故事的憂傷中走出來的聲音。她回道:「簡芝已經進入生活的角色,不再嚮往愛情。為人妻,為人母,每天過煙火里的日子了。」
我又輕輕吐出一口氣,說道:那麼,我猜——你便是經商的。
莫桐輕笑道:不可把故事當做我來讀哦。但我很好奇你眼中的我,不妨接着說。
其實我哪裡能夠猜到,只不過想試探地了解一下她的身世,畢竟我對她的愛慕之情,猶如春筍經雨,每與她交流一次,便從心中的塵土裡生長一節。
我說道:我猜,你應該是做文化有關的生意,或者是教育之類的自由職業,最起碼,是管理層。
莫桐說道:完全不對,我不知道你通過什麼推測出來的。
我回答:你的年齡,你的氣質里,藏着你走過的路,愛過的人和讀過的書。這些都會寫在你的臉上。憂鬱,優雅有書卷氣,溫和,自信又不失威嚴,所以我才這麼說的。
她開懷一笑,眼角邊便有淺淺的紋理。道:別讓你亂猜,其實我是做女裝生意的。至於什麼管理層,不過是用了兩個賣貨的人工,哄着她們,生怕可以隨時炒了我的。書卷氣呢,也許有,可能是我這人喜歡安靜獨處,閒時讀讀書,聽聽音樂而已。
我道:賣服裝讓你經濟自主,生活自由,不必依靠別人,有能力做自己喜歡的事,多好呢。
她道:也許是我們相識的環境誤導了你,如果,你是在我的店鋪里遇見我的,試想,每天討價還價違背着本心說着為討巧主顧而美言的樣子,然後諂笑着,接過錢款貪婪地數着,你還會認作我的優雅嗎?定是一個唯利是圖的老闆娘呢,呵呵。
我一時無語,聰慧如她,是我不能匹敵的。我開始懷疑自己對她的情感,以她的身位,是我可望不可即的。我,是不是所謂的攀龍附鳳,妄想症患者呢。心底便生出一股悲涼之氣,我與她,存在着命運的鴻溝。
夜色之中,前方的天際忽然出現一片半圓的光暈。隱約,是城市的影子。
「到了。」
莫桐遙遙一指,說道:「那就是光澤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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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進入城區,莫桐停下車子說道:好了,這裡住宿很多,你選個好好休整一下吧。就不管你了,我們再見。
丟下我,然後駕車而去。
我心惆悵,為這突然闖入世界裡又飄然而去的女人。也許,一見傾心不過是我一個人的情感。她,定是一笑而過的。假使以時間來驗證,用不了多久,我這個過路的人便會在她的回憶之中灰飛煙滅。
上天有意人間的情緣,故作安排。
但,這是一場並不匹配的相遇。
然而,我擺脫不下相思的心結,至少此時,陌生的城市街頭,我還沉浸在得而復失的憂傷里——雖然,我並不曾擁有過。
沿着街向前走了一陣,突然聽見身後有女人一聲驚叫。
回頭,只見一位騎着電車的男人,車後坐着女子。他指着我大吼,我雖不懂方言,但看他神態里,一定是憤怒的責罵。
細看,原來在我失魂落魄之間,沒顧得身後的交通,阻斷他電車的行駛,急剎車下,他后座的女友可能是閃了一下身子。
如果平時,我定會道歉,然後讓出道路。
但是今天不,心想你有情人在懷,我卻形單影隻。不免心態失衡,我便迎面走上前去,想要去擒他的手指。
男子迅速躲開,手裡握緊頭盔,口中喋喋不休,看樣子要奮然與我一搏了。
我心想先下手為強,打完架跑就得了。正要揮拳,卻聽耳邊傳來一聲溫和的聲音:「咦,你還在街上呢?」
我的無由之火瞬間消失殆盡,因為聽出來了,這是莫桐的聲音。
只見她站在一邊,手中提着紙袋,顯然是才從附近店裡買完東西出來。
雖是剛才分開,於我來說,不啻天荒地老般一別。欣喜萬分,不由脫口而出:太好了,又見到你了——你怎麼沒走?
莫桐說道:路過這家小店,記起他家的糍粑是光澤最有名的,就進去買了一些才出爐的。正巧見到了你。怎麼,吵架了嗎?
我側身一讓,騎電車的情侶走了。
望着莫桐,我一陣羞愧,深為自己的行為而不安。剛才還和她侃侃而談文藝之見,偽裝斯文,轉身之間我卻變成了粗渾的人。一時語塞,不敢回答。
她又說道:一個人在外,注意安全,避免不必要的麻煩。好了,時間不早,我要趕着回去。我丈夫乘坐的火車,就快到南平了,我要去接他。
揮揮手,走到車邊,回頭望了我一眼,似有所思,道:看你這一身髒兮兮的樣子,別人難免用歧視的眼光看你,喏,這裡有一件戶外用的褲子,是他買來跟風爬山的,但堅持了三天就再也不穿,現在常年在外工作,更無用了。他比你胖,但矮了一些,你應該是可以穿的。
從車上拿出一個袋子,遞給了我。
我想要謝絕,眼見她的目光充滿慈悲,又哪裡忍心推卻?
大約她見我呆若木雞的神態,嫣然一笑道:其實,你的相貌還是有一些帥的,身材健美,只是自己不保養,又喜歡自虐的戶外運動。這麼狼狽,難怪讓那人誤以為是鄉下來的了。
聽完,我才明白,剛才騎電車男子的方言一罵,定是夾雜了歧視和侮辱的話語。
神思恍惚間,莫桐開動汽車,在夜色中離去。
我尋了一家旅館。
住下,在鏡中一照,見自己一臉枯槁,頭髮蓬亂,衣服儘是灰塵褶皺。
才想到今天自以為是地動了情一遇,不由悲從中來,竟然對着鏡中人笑了起來,說道:你這傢伙,可真敢去想。
洗漱完,頓覺神清氣爽,又到鏡中尋找自己。見朗面星眸,還是那個揮灑自如的翩翩俊男。
自戀一番,這才倒在床上。幾天裡的山地林間苦行,腿上肌肉的酸疼這才襲來,令我仰臥不安。加之眼前心裡,全是莫桐縹緲的身影,翻來覆去地想,失眠了。
隱隱聽見窗外雨聲又起,落在屋檐,滴到窗下的石板上,發出叮叮的聲音,我才在這清心悅耳的聲音中進入夢鄉。
昏昏一睡,像是歷經了滄海桑田。醒來,已經是天光雲影,日上高樓。
記得昨夜莫桐贈送的褲子,拿出一看,是一條卡其顏色的工裝褲。穿上,正好合身。只是睹物思人,失落感又隨之而來。
街邊吃了早餐,心想快兩個月了,應該結束這場旅行了。隨便找個城市去工作生活,落地為安。
有心去南平,因莫桐在。
兩地相距不遠,坐上班車,不多久便到了南平市。
映入眼帘的,是一條長長的江流,圓日高懸,兩岸層疊錯落的高樓籠罩在濛濛煙水之間,這就是閩江。
隨處可見的榕樹,獨木成林,垂下萬千絲絛。
漫無目的,我只是沿着街道在人流中一路而行。心懷不安,怕突然轉過一個角落就會遇見莫桐。而又希望能夠再一次見到。
明知茫茫人海中,不可能再次相遇。可雙腳依舊前行,恨不得走過每一街區。
一座虹橋,銜臥閩江兩岸。橋邊,是一塊寂靜無人的空地,我坐在一塊石台旁邊,耳中波濤聲聲,目之所及,仿佛處處是莫桐留下的氣息。我心中的萬千愁結,揮之不去。低頭見到地上一段木炭,拿起,便在石台背面寫上:
你指引我如何去思念,為什麼不告訴我怎樣忘懷?你給了我相遇,為什麼不給我走進的勇氣?
南平市里轉了兩天,並沒有再一次見到莫桐。我知道,即使我選擇在這裡生活下去,越近,就會有日復一日的愛與惶惑,將永無休止地折磨我。而真的被她看見,我該如何解釋?
那麼,不如離開。
我記得曾經撥打過莫桐的電話,手機里有她的號碼。找到,存上。然後將石台上我寫下的字跡拍下,以短信發送給她。
我只是想讓她知道,我來過,並為她而痴迷。
或者希望,她能夠按着圖片尋到這裡,閩江之畔,至少在她的人生中有那麼一刻,為我而沉思。
發完彩信,然後我走進南平的車站,隨便選了一列將要出發的火車,票買到終點的。但,我會在任意時間任意地點走下火車,去一個命中注定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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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在清晨細雨中,我下了火車。
眼前,正是江西豐城。
(我的故事暫時寫到這裡,餘下五分之四,來日再續)[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