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風景小記(馬振國)
作品欣賞
鄉村風景小記
人生處處有風景,足跡所到之處,心靈感悟有別,風景便極其生動形象地詮釋着我們的人生……
——題記
葡萄園
若時光倒流三十年,家鄉的村民們還在為下頓飯吃什麼而絞盡腦汁,眼睛自然的都會踅摸上生產隊的玉米地、紅薯地和白薯地。細高挑兒的玉米棵結出的玉米穗便小得多,無邊的青紗帳神秘得令人惶恐,怕只怕生產隊長的一聲如炸雷般粗野的斷喝聲……一大片一大片的紅薯地白薯地藤蔓纏繞交錯,待到分給一家一戶時卻只有不起眼的一小堆紅薯或白薯。於是,村民們的心情就跟秋霜打過的紅薯蔓白薯蔓似的,餓得眼發花心發慌,哪裡還會欣賞啥詩情畫意的景致哩!
而今實行了土地承包責任制,那責任田就像自家的熱炕頭,坐着,躺着都舒坦。讓它生金叫它產銀都聽自家主人的使喚,那份美氣呀,走起路來都想甩胳膊擰屁股地扭一扭呢。這不,村里又上規模,連成片片地插栽上了葡萄的秧苗……每年三月里,葡萄的枝條悄然鼓脹起了嫩生生的芽苞,這些春天的綠色音符天使般迷人可愛。此時,在南國越完冬的紫燕已飛回到北方來,它們剪刀似的雙尾又會將今年春天剪貼得詩情畫意更濃厚一些嗎?登在高高鑽天楊枝頭的喜鵲,它們銜枯枝藤條搭建的家牢固、浪漫而又溫馨,那連成片的喳喳聲傳達的訊息讓莊戶人的心口窩熱熱的,激動、喜慶、亢奮。三月的春風像一柄碩大的熨斗,將鄉村春天的田野熨得平展而舒坦,葡萄園裡那枝枝條條上冒出的淺綠色芽苞連同果農的希冀,一起在紫黑色的藤枝中孕育、鼓脹、生長。
四月里的一場春雨,在細密有致的斜織中讓家鄉千畝的葡萄園色彩濃厚起來,仿佛一夜間那柔細的枝條躥將出半尺高來,枝條壯壯的胳膊舉起一面面綠色輪生的小旗。園裡的空氣清新了許多,也透明了許多。園中的野菜們湊熱鬧般你擁我擠,要麼三三兩兩說着啥悄悄話,要麼一片一片像趕大集,薺菜頂着細小的白花並不招搖過市,苣蕒菜有些不齊整的鋸齒形葉片交錯互生着,婆婆丁幾乎匍伏地面的寬展的葉兒親近着生金產銀的親愛的黃土地,野青菜青綠色的葉片邊緣密布着尖細的刺針……
當五月初夏的陽光熱辣辣灑向成片成片的葡萄園,園中的一切便相跟着熱情奔放起來。葡萄的藤條攀附纏繞着,被園主人拿浸濕的玉米苞扯出的絲繩綁系在齊胸高的二道鐵絲上,那腋下憋出的杈瘋了似地狂長,就連葡萄穗上的果須也打着捲兒地旺長哩!木樁水泥樁搭成的葡萄架宛若懸掛着一條條綠色靜態的瀑布。那園中的果農就這麼神情專注地站在葡萄藤蔓的畫架前,打杈,掐須,摘頂心地忙活着,他們像在工筆地寫生。再看那長過百米的畫軸,他們又像在盡興地揮毫潑墨,人人都是大手筆,滴滴晶瑩圓滾的汗水融進那濃墨中,渾然天成的自然色彩更增添了畫的質感。難道他們就沒發覺:他們自個兒就在那生動傳神的畫幅之中麼?巨豐的葉片墨綠而碩大,玫瑰香的葉片蔥綠如心形,風吹處,葉片兒的摩挲搖曳如同水中翻卷騰起無數朵綠色亮麗的水花兒來……此時,葡萄的花蕊綻開,那香甜醉人的花粉味兒讓方圓幾十里的上空都因了這香甜的氣息而沉醉!
於是,六月的葡萄園成了鳥們和昆蟲們的樂園。那些還成活的柳樁上,比灰喜鵲小不了多點兒的喳嘰鳥成群結隊散落在柳樁蔥翠錯落的枝杈間,有時幾撥兒足有四五百隻的喳嘰鳥匯集在半空中恰如一團黑雲遮天日。麻雀們就更擺起半個主人的架勢,柳樁、葡萄藤條的枝枝椏椏、根根葉葉間,甚至每一塊坷拉,每一處草叢內,都有它們小巧靈動、毛色土灰如腳下黃土的小小身影呢。而羽毛褐色的藍靛頦兒,雄的喉部天藍叫聲宛轉,雌的多情而溫柔,它們在葡萄園裡飛上飛下,鑽來鑽去,還把它們溫馨可愛的小家安在藤條密生處,這小東西靈性的腦瓜兒里創意何等得新穎而富有詩意哩!嚶嚶的小蜜蜂振翅歡唱着什麼抒情的曲子三五成群而來,這連成片的無邊的葡萄園仿佛是難以計數的蜜蜂歌與舞的大舞台!葡萄樹下螞蟻們忙着覓食或搬家,神情從容而淡定,螞蚱們蹦呀跳呀地撒着歡兒,悠閒逍遙得很呢,連小蜥蜴們也調皮地擺動着細長的小尾巴在藤蔓與草叢間靈巧自如地爬來又爬去……
七八月的葡萄園是鄉村畫卷濃彩重抹的一筆。一人來高的葡萄架藤條粗壯柔韌,在濃密厚實的葉片兒蔽隱里,那一嘟嚕一嘟嚕黑紫晶瑩、密布白色果粉的葡萄穗多麼招人歡喜哩。無論是金色的陽光沐浴下,還是銀色的月光潑灑里,細雨中或是薄霧裡,加之鳥們兒的啁啾,昆蟲們的助興,園主人忙忙碌碌的身影,任取何景都是一幅色彩絢麗而迷人的畫,走進千畝的葡萄園你就走進了一幅壯闊無垠滌盪心靈的畫卷里……
哦,家鄉風景獨好的葡萄園,簡直就是一首流動的詩,一壇葡萄的酒,一曲泥土的歌,一幅立體的畫!
親情鳥
孩提時,記得鄰居大伯家的鳥銃槍響處,便有麻雀悽慘地應聲落地。那位鄰居大伯將落地的麻雀一隻只撿起,而後,給麻雀渾身塗上紫泥,埋在灶膛明火已熄的紅紅的灰燼里。單等灰涼泥熱之際,剝下干硬的泥片來,那可憐的麻雀的皮毛也大都被剝落掉,露出了鮮紅的小肉團兒……我只壯着膽吃過一隻這樣的「小肉團兒」,這樣的吃法直到時隔四十年的今天仍心有餘悸。一如人們常常講起的喝活猴腦漿,據說是將活猴四肢牢牢捆綁,拿硬器將猴的頭顱骨敲碎,用勺舀活猴的腦漿喝,每舀一勺,活猴便發出撕心裂肺的一聲慘叫……還有蛇餐,田雞宴,一想起來就讓人不寒而慄。
魯迅先生在小說《故鄉》中描寫的沙地掃雪捕捉鳥雀的情景可謂情趣盎然。我兒時單是知道天全黑下來後,舉着提燈或擰亮了手電筒在過堂、柴棚里捕捉麻雀來逗着耍玩兒,短細的雀腿上系根細麻繩,麻繩的另一頭就死死攥握在手心或纏繞在食指上。可這性硬氣短的小生靈往往竟不過半日就氣絕而亡,又讓我生出些許憐憫的情愫。
有一年的除夕夜晚,全村的男人,老的,少的,都在村南的老灣前集合請神。鞭炮齊響,禮花如火樹銀杉照亮夜空……平日裡蔫不唧的光耀卻想出一個「放天燈」的「奇思妙想」:他將剛剛縛住的一隻麻雀身上澆了不少的柴油,隨後,劃着了一根火柴。火柴只一觸油亮亮的麻雀的羽毛便迅速燃着,那只可憐兮兮的麻雀就在痛楚難忍中越飛越高,如一顆火紅的刺眼的信號彈升騰至半空後又墜落下來……這場惡作劇到現在想起來,我的心仍在滴血,這種對生命的極大漠視怎不令人痛徹心腑,肝膽欲裂!
前些年,還有唯利是圖者下網粘麻雀,將當天捕到的麻雀賣給城裡的餐館,那價錢自然就看漲。
其實,麻雀和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有着割捨不斷的濃濃的親情呢!不是麼?你瞧麻雀被覆的羽毛,麻色,土灰色,與這片土地的顏色何其相似。或許是一種保護色,抑或是長相廝守於這樣的環境而給它的生命提煉出一種新的生命基因於其內。和睦相處,和諧共生,大自然的生存法則不僅富含哲理,也蘊藉着美。
每日裡,一群群的麻雀快樂無憂地生活在這片肥美飄香的土地上,也因為歡樂而歌唱!它的歌喉雖不如百靈、畫眉的婉轉動人,但那種簡潔、樸實與真誠的歌唱,那種發自心靈最深處,從心靈里汩汩流淌出來的音樂不更能動人心弦,引起情感共鳴麼?日出而歌,日落而息。它多麼得善解主人心意,也從不在夜間主人歇息時鼓譟喧譁。天麻麻亮了,這些個可愛可親的小生靈,從房檐下,從瓦片裡,還有牆頭縫隙中,柴垛內或是枝頭上,轉動着明亮有神的小眼睛與一顆小巧靈動的小腦瓜,抖一抖有些凌亂的灰色的羽毛,撲稜稜地飛向空中亮亮鄉音味濃厚的嗓門兒,抑或是在田野里警戒巡邏,用點謀略鎖定要捕獲的目標。
你們小精靈般的身影在村村落落間幾乎無處不在,你們在整個白日裡嬉戲不斷,爭吵不斷,歌聲不斷。屋脊、煙囪與線杆,你們對每戶人家的生活足跡與喜怒哀樂都作着時時的監控與感同身受的體悟,或歡唱,或跳躍,或哀鳴。你們常作短暫的低空飛行,甚至僅抖一兩下翅膀就停歇在某棵樹的枝頭或是田間畦壟上,歡快地啄食,熱情地召喚。你們與這塊土地以及與土地上繁衍生息的主人的感情最純樸,最本真,「天然去雕飾」。是啊,親愛的小麻雀,我們一起呼吸着廣闊無際的魯北平原的上空清新的且常瀰漫着花香果香的空氣,我們一起聆聽着寬闊坦蕩的馬頰河那日夜不息地深情的歌唱,我們一起守護着這片日漸富足、多情而美麗的黃土地……
我們心有鬱結愁苦憂傷時,三五隻麻雀便來追逐嬉戲。視線轉移,思路轉移,不知不覺間,我們心頭的愁雲散盡,心田的角角落落都被陽光所普照,微笑的漣漪在臉頰的湖面層層蕩漾開來。於是,我們的心結打開。當我們閒暇寂寞時,麻雀們要麼三三兩兩地晾翅獻技,要麼成群結隊地分聲部輪唱。這土生土長、與黃土的顏色如此接近的靈性的小天使們,你們在村落田野間無處不在,仿佛神奇的靈感火花的形象再現,抑或是美的影像從網絡上隨時下載而來。你們是莊戶人情感的依傍與精神的寄託……
黃土裡生長,黃土裡埋葬,生活在魯北平原的莊戶人吶,人生的大起大落大悲大喜,如同稼禾走過四季,是生命的一個輪迴。同樣生長在這片土地也埋葬在這片土地上的麻雀們,即有着與主人諸般共同的生命體驗,也同時做着村史的神聖的見證,見證着這塊土地的辛酸與陣痛,溫柔與激情,憤怒與憂鬱,幸福與憧憬……[1]
作者簡介
馬振國,男,生於1965年9月,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山東省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