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香門第(任茂華)
作品欣賞
書香門第
1
丁玉瓊家的老房子要拆了,丁家灣人像炸開了鍋似的圍在老房子門口議論紛紛。有人說,老房子裡藏着美金。有人說,裡面藏着古董。還有人說這房子是村裡的吉祥寶貝,順風順水,不能拆。一時間,眾說紛紜。
七月的太陽集中了所有的光和熱籠罩住這幢老房子,拚命地想從破舊門窗的縫隙里擠進去哪怕是一點點光亮,探照出老房子裡面的秘密。
乍看起來,老房子就是普通的老三間式樣,中間高大蒼老的紅木門上掛着一把銅鎖,門兩邊各有一個耳窗,耳窗離地面約有一米八的高度,如果個子矮的人想要窺視房間,下面還要墊起一塊大石頭。耳窗和大門極不對稱,大門看起來高大氣派,兩米多高,耳窗就好像兩個小「貓耳洞」,「貓耳洞」很少打開,主人的秘密都關在裡面。
從房子的真實年齡只有50歲,但從其外牆用料來看卻不止這個年齡,窗戶以下都是用大小形狀不一的天然青石條砌成,石條上保持着原始線條,還有模糊不清的字跡。其中幾塊石頭上的字拼湊起來是「書香門第」,村里一位從事考古的人分析,這幾個石塊當時應該是一個整體,放在大門正上方的石條,相當於對聯中的「橫聯」,可能是拆房子過程中摔斷了,也可能是當年水災衝垮的分體,窗戶的上半部分是青磚砌成,特別是大門上面屋檐下的兩根房梁粗大、壯實,隱隱約約能看到雕龍刻鳳的痕跡,只是上面曾經裝飾的紅藍漆都被歲月沖刷了,也許是為了低調樸實,但懂行的人還是一眼可以看出房主人家曾經殷實的背景。房子裡已經多年沒住人了,但是每年會有人打掃,鎖上後就再也看不到人了。
房子坐落在滾滾河的東岸,大堤後的第二排。丁家灣有着幾百年的歷史,房子沿着滾滾河而建。據當地的習慣,房子的大門一般都是坐西朝東,也就是大門朝東,有紫氣東來之意。唯獨這個老房子,大門朝西正對着滾滾河的方向。
關於老房子裡的故事,二狗倒是聽說過不少,那都是小時候從他娘口中得知。二狗父親去世早,二狗娘帶着二狗從漢口回鄉下,和老房子的主人曾方怡處境相似,於是兩人挺談得來。
二狗此時也圍在房子大門口聽着各式各樣的議論,拿出手機撥通了老房子主人的孫女丁玉瓊的電話。
丁玉瓊接到二狗電話的第二天就獨自開車回老屋了,二狗告訴丁玉瓊,「我們村的房子要拆了,都在量屋前屋後的尺寸,指揮部已經掛牌了。」
「這麼快呀,不是說還得幾年的嗎?」丁玉瓊聽到房子要拆,心裡有許多不舍。老房子留下太多記憶,不僅僅是見證了幾代人的成長,更重要的是見證了一個家族的興衰與重生,還有家風、家訓對後人的教導與成長都起到了潛移默化的影響。
幾年前,她參加政協工作報告會議時就知道老家那一片8個村,含30個自然灣都要拆遷,政府準備花八至十年時間建一個項目——非遺小鎮。只是說了幾年都沒有動靜,她以為這事也許就是政府的一種長遠規劃而已。後來聽說,曾經有人到丁家灣去調研過,說是這個村裡的房子太密集,每家每戶樓層高,開發成本太高,開發商不想來。
可是,元宵節玩燈的時候,丁玉瓊回到老家發現以前兩層樓的房子都長高到了三層,三層樓的長高到四層,屋後的院子都蓋上了瓦,聽說村子要拆了。當時,丁玉瓊與二狗說,「我們這兒自然美景天成,前面鄰滾滾河,後面是甘霖山,多好的環境呀!把我們村改造成花園小鎮才是最好,我回來把老房子改造一下,比城裡住着舒服多了。」
說起來,丁家灣是農村,其實與城裡就一河之隔,河對面就是城裡,所以說,所謂進城也就是經過以前的老化肥廠宿舍,再過橋就到了城裡,也就差不多四、五公里的路程。現在村子裡房子做得高高大大、密密麻麻,連通道都做了房子。
其實在村子住的人不多,村裡的小學拆了以後,孩子們都到城裡上學,年輕的夫婦在城裡打工,買了房子,回去就少了。村里就剩老人和一些小年輕人(就是沒成家,也沒工作,在家啃老的)。好多孩子中途輟學打工,後來回到家裡沒掙到錢,既不外出工作,也不結婚成家,聚在一起吸毒、玩遊戲,二狗深惡痛絕,邊搖頭邊擺手說道,「丁家灣毀了,傳家寶都消失了。」丁玉瓊不解原因。曾經一個那麼淳樸的灣子怎麼了?
在她的印象中,丁家灣是改革開放後富得最快最早的灣子,離城近,加上周邊有三個企業,老話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九十年代,丁家灣就是靠周邊的企業和滾滾河致富的,除了經濟條件比其他村好,在讀書求學方面,丁家灣也是數一的厲害,每年都有孩子上重點高中,每年都有孩子考名牌大學,村里人說是祖傳下來的「書香基因」遺傳得好,也有人說是丁家灣地氣好。滾滾河北聯黃河,南通長江,是黃河文明與長江流域文明的匯聚地帶,既受黃河文明的影響,又受長江流域南方華夏文化的薰陶,所以說丁家灣是融合了南北文化的一個風水寶地,既有南方人的聰明,又有北方的幾分豪邁,所以丁家灣的人天賦特好,祖上一直以讀書為榮。
丁玉瓊是曾方怡最疼愛的大孫女,小時候寒暑假都會回來陪伴祖母。每每夏天乘涼,丁玉瓊發現祖母常常望着滾滾河的方向獨自沉思,十三、四歲正懵懵懂懂的丁玉瓊就會問祖母許多問題。有一天,丁玉瓊看到相框裡祖父的照片後,突發奇想的問祖母,「奶奶,你說我爺爺當年那麼英俊瀟灑,怎會認識你?你們是不是傳說中的灰姑娘與白馬王子?」
祖母疼愛地摸摸孫女的腦袋,「我是你們說的白雪公主,才不是灰姑娘。」於是曾方怡緩緩敘來,對孫子的好奇心從不避諱。
丁玉瓊的曾祖父曾經從國外留學回來,家裡開着洋行,經營着幾十家商鋪,周邊近千畝土地出租,是丁家灣有名的大家族,幾乎整個家族的人都上過大學。這也是每次丁玉瓊回村里,村里人總是用一種仰望的眼光看着她的原因。
曾方怡當初嫁到丁家灣時的嫁妝號稱「獨一無二」。當天有一位算命先生經過此地,特地看了這套嫁妝並鄭重其事地逐一清點後說了一句話,「嗯,金釵子,玉鐲子、、、、、、樣樣都有——不過還差一件。」
眾人面露驚異的表情,看着算命先生,眼神裡帶着不甘,「難道這嫁妝不是最齊全的嗎?」
算命先生神秘地搖搖頭,「不不,還差一件!」眾親們仔仔細細再看一遍,丁家大房的兒子丁耀國說,「所有嫁妝全配齊了,這可是門當戶對的大戶人家,絕對第一!良辰吉日豈能讓他胡說?」他安排傭人用銀元打發走算命先生。
「我說差一樣就差一樣,」算命先生神神秘秘的說了半截話,看看眾人的表情卻又止住了。「哼,你們想聽,我還不想說呢!還差一個棺材,那才叫全了。」算命先生走了幾步,搖頭晃腦地自說自應,雖說是小聲音,卻還是被親戚們聽到了。一幫人圍住算命先生,伸手要揍他,他立刻補充道,「升官發財嘛?」眾人聽到這話也就罷了,只是驅趕他,以免再說出不吉利的話。這話後來傳遍丁陵村,曾方怡也聽到這話,雖然心裡有一點疙瘩,但是也沒放在心上。
丁家的大宅院方圓十幾畝,朱紅色的亭台、樓閣,芳草繽紛,熱鬧非凡,丁萬廷的侄子丁耀國,外孫女蔣國華、外孫蔣國棟,連續幾天就圍着丁萬廷夫婦,蔣國華說,「新娘子舅媽長得真漂亮,一身粉色百合花長旗袍外套着一件紅白格子相間的中長呢子風衣,一頭捲髮隨意地披在肩上,高高的鼻樑,眉宇間透出一種柔美,有味兒!」據說這種長袍短套裝扮當時是引領潮流的。
丁耀國也是圍着他的叔叔,「嬸娘穿着婚紗站在叔叔旁邊,那是絕配。」丁家的侄子、外孫們和丁萬廷年歲相差不大,小時候一起玩,一起上大學,感情深厚,也特別喜歡這個嬸嬸。
丁陵村的人對於兩個大家族的聯姻甚是羨慕,特別是新娘與新郎——才子配佳人,被傳為美談。丁萬廷家境好,長得英俊,加上在名牌大學上學,不時有人給他介紹對象,但他都沒看上。
據說有一戶大戶人家的女兒姓周,長得也漂亮,兩人一起坐船游滾滾河時,周小姐在船上一路興奮不已,又唱又跳,一直唱着戲,回來後祖父就告訴家人,兩人性格不合,於是把周小姐送回家了。周小姐又氣又恨,多次托媒人來說,祖父態度仍然堅決。誰知祖母曾方怡也是媒人介紹的,兩人卻一見鍾情。雖然,曾方怡只上過幾年私塾,但其氣質、相貌卻深深吸引了丁萬廷。
婚後的第四天,丁萬廷拗不過侄子、外孫們的邀請,一起去漢口民眾樂園看電影。說來也巧,這一個星期都在放《孟姜女哭長城》,一群年輕人只是想熱鬧一翻。哪知整場電影放下來,曾方怡的心頭灌滿悲傷,哭得暈頭轉向,丁萬廷倒是緊緊地握住她的手,不停地替她擦眼淚,整個手帕都能擰出水來,新婚的甜蜜都被孟姜女的淚水淹沒了。電影結束後,丁萬廷帶着曾方怡和侄子們在老漢口轉了一圈,才慢慢驅散了曾方怡心中的悲傷。丁萬廷在他哥哥家裡吃飯,首先替曾方怡拉開凳子,吃飯時不停的為她夾菜,曾方怡無時無刻不感受到來自丁萬廷濃濃的愛意,令丁家大哥大嫂羨慕,一直是被他們照顧的人現在卻無時無刻照顧自己心愛的人。
曾方怡在家排行老大,有三個弟弟一個妹妹,堂兄妹有七八十人。曾方怡的祖父曾經留學歐洲,在那裡生活過多年,回國後長着類似歐洲人的面孔和身材,曾方怡的弟弟們都是1米8幾的個兒,高鼻子,大眼睛有些凹,一幅歐洲人面孔,漂亮、大氣。曾方怡畢竟是大戶人家裡的小姐,也算是見過世面的人,有些文化,又懂得知書達理,這也是祖父丁萬廷欣賞她的一個原因。不論祖父丁萬廷帶着祖母曾方怡走親訪友,還是家裡來了親戚、客人,她都能招呼得體。曾方怡非常仰慕丁萬廷,一表人才,重慶大學畢業,一套深灰色西服,打着紫紅色格子相間的領帶,英俊瀟灑,談吐自如。
2
丁玉瓊的祖父丁萬廷大學畢業後,就留在重慶工作,婚後帶着曾方怡一起去重慶,曾方怡一路暈車,吐得不知天南地北。在顛簸中,他們的第一個孩子流產了,曾方怡很是懊悔,但是丁萬廷總是講故事給她聽,安慰她。曾方怡為了陪伴丈夫,逐漸適應了陌生的環境,每天會把飯菜做好等候丁萬廷一起回來吃飯。他們常常會手牽手的在夕陽西下時,沿着公園裡的河邊小道漫步。曾方怡說,「這條河真有點家鄉滾滾河的味道。」
「重慶和武漢本來就是很相似,不同之處就是重慶山多,路陡。」
「哎,我還是喜歡我們的滾滾河,出行都是平路,還有親戚朋友。」
「我不是你的親人啊?」
「那可不一樣,雖然我跟着你走南闖北,但是我還是想念他們。」
「其實,我挺喜歡這兒,如果你不想待在這兒,我還是調回老家去,免得你大小姐受委屈。」丁萬廷在家裡最小,家裡知道他倔強,總是遷就他,他也知道曾方怡在家裡弟弟們都聽她的,她耍起小姐脾氣,家裡人都讓她三分,只是在丁萬廷面前,曾方怡很通情達理,這讓丁萬廷總是很願意謙讓着她,這也許就是愛。「嫁雞隨雞,只要你覺得好,我能適應。只是看你這麼瘦,胃不好,怕你不適應這裡的生活。」
「是啊,我母親去世早,不像你大小姐有人照顧,我從讀書出來後就一直是自己在獨立生活,飽一餐,餓一頓,生活沒規律。」
「現在好了,有人一心一意照顧你。」曾方怡眼裡含着滿滿的柔情。
「有自己的家就是不一樣。」丁萬廷看着河面上綴着星星點點的船隻,陣陣秋風帶着寒意襲來,他回過頭看到曾方怡正看着自己出神,他伸出手把她外面批着的格子外套大領子豎起來,然後從上到下為她把紐扣一粒一粒扣好,「你冷不冷?要不我們回去,別着涼了!」
「還好,我穿着大衣,倒是你的西服上面都敞着,你冷不冷?」然後曾方怡為他把西服領子豎起來,把敞開的部分合上,兩人挽着手邊走邊聊天。
晚上散步回來,丁萬廷在書房看書,曾方怡也會拿着刺繡活安安靜靜的陪在身邊。待到丁萬廷的書看完了,他會選出書本上的文章講給曾方怡聽,曾方怡雖然文化程度不高,有時候也能說出自己的講解,但也有理解錯了的時候,丁萬廷就會糾正她,並告訴她一些典故,還教她認識一些不常見的字,丁萬廷還誇她聰明。
每天早上出門前,曾方怡都會把水燒熱裝進一個大瓷杯里,然後,用杯底的高溫反覆熨燙西服和領帶,燙得整整齊齊的掛起來再給丁萬廷穿上。她常說,「男人的衣服 一定要講究,不能穿得皺巴巴,讓男人很沒面子,不看男人妻,只看男人衣。」丁萬廷很是享受這種幸福生活。
轉眼間,已來重慶一年了。丁萬廷說家裡來信了,兩個外甥和一個侄子去美國了,曾方怡家也有幾個堂妹和堂弟出國了,他問曾方怡是否願意隨他們去,曾方怡猶豫了一會兒,「隨你。」丁萬廷說,「好多同學陸陸續續出去了,我不想去。」「聽說武漢局勢也不好,日本人多。」「就一起回到滾滾河老家。」於是兩人回到滾滾河老家迎接孩子的出生。
第一個兒子的出生,再次給丁家增添了喜氣,曾家人抬着幾十擔禮品熱熱鬧鬧地來慶賀「久祝」,曾方怡的兩個小弟弟也來了,最小的才八歲,穿着長筒皮靴跑到滾滾河幫別人撐船,跟着船夫喊號子,覺得很稀奇。這是他第一次來丁家灣,丁家的大宅院和他們家的不同,到處房間裡瞧瞧,覺得一切都有趣。丁家老太爺就逗他,讓管家在紅木圓桌上擺滿銀元,老太爺坐在桌旁,讓他磕頭,磕一次頭,獎勵20個大洋,小弟弟機靈又淘氣,一連給老太爺磕了十個頭,得賞了200塊大洋,他回到曾家就告訴親戚們,姐姐家真有錢,姐夫人又好,又有學問。
丁萬廷在兒子出生後就帶着妻兒和傭人去了東禮市,在一所重點學校教書。孩子一歲時,丁萬廷已經當上了學校教導主任。學校里正缺小學教師,他回到家裡提出讓曾方怡去代課,曾方怡很高興,卻又有點兒不自信,「我如果教不好呢?」
「你那麼聰明,一定會教好的!」
「那也是。」他們每天晚上回到家裡,孩子睡着後,丁萬廷就會去書房裡看看書,寫寫日記,然後和曾方怡一起學習,教她如何備課,講課。自己坐在書桌旁儼然學生聽課,曾方怡穿着旗袍拿着書本站着講課,「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這句話是什麼涵是什麼?請那位同學回答!」曾方怡指着丁萬廷,丁萬廷坐着看她講課的神態、姿勢,點頭微微笑,還算滿意。然後把自己寫的日記讓曾方怡讀,她深情的讀道:「我們時常踏着落日的餘暉,一起在河邊漫步,那純淨的湖面如同一個大照相機,總會留住一天最美好的時刻,天與湖相伴,雲和霞相映,還有我和他的牽手,這一切似乎註定就是一個永恆。當我們到了八十歲,頭髮都白了,兒孫滿堂的時候,再相約一起來看夕陽。那時我們老了,也許是她攙着我,或許是我扶着她,夕陽會等着我們吧,還是像現在一樣的溫暖、絢麗、、、、、、」讀到情深處,曾方怡被日記中的話語感動,伏在丁萬廷肩上留下了幸福的眼淚。他也鼓勵她寫日記。那是他們最快樂的日子,每天一起學習,一起散步,兒子一天天長大。丁萬廷從來捨不得打兒子,有時候孩子淘氣做了錯事,曾方怡隨手打兒子的頭,丁萬廷看見了就會說,「我兒子的頭不能隨便打,將來要考大學的!」曾方怡聽到這話,氣也消了,不再責怪兒子。下次再生氣時,在她脾氣快要爆發式,就幽默的提醒,「一定要找到屁股才能打,不能隨便打的。」總是在曾方怡想發脾氣時,他總能把她逗笑,煩惱一溜煙就跑到九霄雲外了。
省里推薦丁萬廷到華師去進修一年,只能節日或放假時才能回來小聚幾天,丁萬廷想念妻子和兒子的時候就給曾方怡寫信。每次學校里的收發員把信遞給曾方怡時,曾方怡看到熟悉的字跡,心裡總會很激動。雖然他們結婚幾年了,還有兒子,卻還是像戀愛一樣。曾方怡看了信後,就寫一封回信寄過去。每次都是厚厚的幾頁紙,這樣曾方怡又習慣了與丈夫通過書信交流,雖然好多意思想表達卻又不會寫那些字,就總是找一些讀音相同的字代替,很多時候,字詞都用錯了。丁萬廷收到信,看了以後就用紅筆劃線做記號,把正確的字改在旁邊。說不通的語句,也是用紅筆做記號,標註在旁邊,再和他寫的信一起寄回來。曾方怡閒暇時會翻開堆積如山的書信重溫往日甜蜜,丈夫關切的眼神,恩愛的情景會一一浮現在眼前,從中感受到丈夫的愛妻心切。她常常也會說一些關心體貼的話語,溫暖丈夫的心。
進修結業後,學校里發了結業證書,丁萬廷提拔為副校長。接着第二個兒子出生了,再後來大女兒出世,家裡熱鬧的很。二兒子有一次調皮地追着一隻鴨子玩,一不小心掉到一口廢井裡,被路過的好心人救上來,從那以後曾方怡再沒有去學校代課,就安心照看孩子。雖然孩子多,但丁萬廷特別疼愛孩子,只要休息,就帶着孩子們識字,讀書,講故事。當了副校長後,他教學以外的工作越來越忙,但他帶的那個班的學生仍然總是考全校第一,全市第一,特別是數學總體水平高。
3
局勢不但惡化,據說日本人占領了武漢。兩邊家族都有不好的消息傳來。
丁家先是老太爺出世,其它親戚早早的逃到台灣和美國去了,國內的親戚也失散了,老宅子空着。
曾家的大家族中,老一輩兄弟七個都被日本人殘忍的殺害,起因是日本人要曾家和他們合作,加入商會任會長,曾家人堅決不同意,他們對日本人的進駐一直持抵抗態度,還積極拿出大量的錢財資助抗日。狗日的小日本豈可罷休?把兄弟七個的行蹤打聽到清清楚楚,一一殺害。曾家人走的走,死的死,大弟弟隨軍抗日,兩個小弟弟沒着落,只有來投靠姐姐姐夫。雖然此時丁家的日子也不好過,但還是留下兄弟倆,供他門生活、讀書。兄弟倆就在丁萬廷任教的學校就讀。大弟弟上完師範就回老家教書了。小弟弟讀書從來都考第一,丁萬廷就一直供他上大學。一家七口人生活的重擔全都壓在丁萬廷身上,還要負擔兩個妻弟上學,只有自己省吃儉喝,有時晚上開會加班,常常胃疼,他怕妻子擔心,就獨自扛着。
後來老家發大水,丁家大宅正在滾滾河邊,被大水沖了一部分,聽說老宅里的物件、家具全都被大水沖走,只剩下空殼的屋子。還有受災的人無家可歸,就都借居到丁家老宅中,曾方怡說,「就讓他們住着吧,空着也是空着。」想着從此一家人不會再回到老家了,從此在東禮市安家落戶了。當年帶去的丫鬟,作為丁家的表親出嫁了。
在小女兒一歲時,丁萬廷被查出患胃癌,已經到了晚期,當時醫療條件和醫療水平都落後,況且他是當地第一個癌症病例。丁萬廷先瞞着曾方怡在武漢住院治療,說是在武漢開會。他為了與病魔作鬥爭,每天堅持看書,寫日記,他在日記中寫道,「沒想到小弟弟讀書聰明過人,一直供到他考上大學很欣慰。以後讓我的四個孩子都考上大學,只是看不到他們上大學的那一天了。醫生說我的生命最長不會超過兩個月,我們的孩子都那么小,如果我走了,把這些都扔給方怡是多麼殘忍!她雖然有些點兒小姐脾氣,終歸還是知書達理的,她已經無家可歸了,如果我走了,他帶着四個孩子怎麼活?上天給予我們的幸福太短暫,我無法想象沒有我的日子,方怡怎麼辦?她其實是一個很倔強,很執着的女人,勸她改嫁忘了我,也許會減輕她的痛苦,但是以我對他的了解,她不會答應······」第二天,他又在日記本中寫道「如果她不答應,就只能讓她帶着孩子回鄉下丁家灣老宅了,那裡會有鄉親們的幫助,起碼種田種地,孩子們可以有飯吃,那裡有滾滾河,還可以看夕陽。方怡,我多想牽着你的手,帶着我們的孩子、孫子們一起看絢麗的夕陽,我卻要拋下你先走了,很對不起你、、、、、、」
後來醫生讓轉回東禮市醫院治療,曾方怡已經什麼都顧不上了,每天抱着小女兒,在病床前照顧丈夫。在她心裡,丈夫是無所不能,一個內心很強大的人,她真希望這個結果是誤診,他們的好日子還沒過夠呢,他才三十幾歲呀?她當着他的面總是表現得很樂觀,還安慰他,住院治療好了,就回家休息。說完又忍不住抱着孩子跑到主治醫生那兒嚎啕大哭。
主治醫生是一位漂亮女人,和曾方怡年齡相仿,一直沒有生孩子,每逢看到曾方怡抱着一個洋娃娃似的小女孩總是接過來抱在懷裡逗一逗,有時候特地買一些漂亮衣服和小玩具送給小女孩。曾方怡照顧丁萬廷的時候,女醫生就幫着照看孩子。
丁萬廷彌留之際,拉着妻子的手說:「對不起,我不能照顧好你和孩子,」曾方怡聽到這樣的話,兩隻手緊張地握住丈夫瘦弱的手捨不得鬆開,這就是曾經教她寫字的手,這就是曾經給她用紅筆做標記的手,這也是曾經給她擦眼淚的手,真不知道沒有他的日子怎麼過!曾方怡搖着頭,淚水像斷線的珠子往臉上趟,看着丈夫的臉,她一句安慰的話都說不出來,只知道哭。
「只是我走後,你在這個舉目無親的地方待不下去了,還是帶着孩子回老家吧,那有自己家族的人可以幫助你,你和孩子們把我們的門戶撐起來,我們是書香門第,一定要讓孩子們讀書。」
曾方怡把每一句話聽得清清楚楚,可在心底。她不停地點頭,還哽咽着說,「我聽你的。但是你怎麼能走呢,你不是說還要教我和孩子們寫字、寫信嗎?我還有好多東西要你教呢!」
「我也想陪你們,我好想讓你做一個幸福的女人。你知道嗎——你在課堂上給孩子們上課的時候真美!我有時候想,等小女兒上學了,你又可以回到課堂了。」曾方怡哭的更厲害了。雖然在曾家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她為大家庭做出的犧牲很多,當年嫁給丁萬廷,她真的覺得上天賜予她厚愛,自己遇到了一個最優秀的人,最值得愛的人。他愛她,寵她,理解她,支持她,鼓勵她,和他在一起,總是很快樂。
「是我沒有照顧好你,有時候還對你使小性子,都是我不好。」曾方怡已經泣不成聲。
「我曾經以為我們在八十歲的時候還要帶着我們的孫子們看夕陽呢,我食言了,對不起你!我知道你很堅強,我們的四個孩子就靠你了。」女醫生聽到他們深情的話語,也感動得哭了,說,「如果你一個人養這麼多孩子困難,就給這個小女孩送給我吧,我喜歡她,會培養她。」曾方怡一把搶過自己的孩子,「不可以,我的孩子,我一定要自己帶在身邊。」丁萬廷微笑着點點頭,似乎放心了。
「丁家人都失散了,我父母親去世的時候,那些家產都託付給大哥大嫂的,這麼多年過去了,我從來沒給他們提分家產的事,因為一直都是他們在照顧我,從讀書到上大學,到成家,都沒找過大嫂。現在局勢不好,你要有什麼難處,就找他們幫助。」曾方怡只能一一答應。第二天,丁萬廷萬般不舍地離開了心愛的妻子和孩子們,再也回不來了。那時候出差呀,進修呀,他總會給她寫信回來,見字如人,還有盼頭,現在永遠地離開了,再也不會寫信了。曾方怡整個人空了,眼睛裡、心裡都是空落落的,仿佛什麼都看不見,也聽不見。別人和她說話,安慰他,頓時一句話也聽不見,就像傻子一樣看着丈夫生前的照片。學校里安排了老師和家屬專門陪伴曾方怡,同事和朋友去醫院看望丁萬廷時,曾託付過朋友把妻子孩子們送回家鄉。
第二天鄰居看到曾方怡時很吃驚,突然發現她變了一個人,一晚上的時間,頭髮眉毛全白了,曾經烏黑亮麗的波浪捲髮全白了,稀稀疏疏的搭在頭上,眼神空洞無神,和以前那個高貴、美麗的曾方怡判若兩人,鄰居意識到曾方怡已經受不住突如其來的打擊,趕緊讓人去把曾方怡的小弟弟曾方城接回來守在家裡安慰這個姐姐。小弟弟曾方城就在曾方怡家裡住下來,有什麼事好一起商量。
安頓好後事,曾方城就幫忙整理物品回老家。在整理丁萬廷的日記、書籍、字畫時,曾方怡都一一放進箱子裡,誰都不讓動。曾方城讓曾方怡休息時,自己曾翻看過姐夫生前的日記,記錄了許多他和姐姐談戀愛以及他教她寫信以及他對曾方怡的愛戀,和後事的交代,也有關於他不出國外的原因,還有工作筆記。看得小弟臉上不知不覺趟滿淚水。「唉,姐夫真是好,只是可惜走的太早,太年輕了。怪不得姐姐捨不得!」他決定趕緊讓姐姐離開這裡,免得觸景生情。回老家重新開始生活也許是件好事,他每天一邊安慰姐姐,一邊催促姐姐,準備回丁家灣,各種能說的理由都說到了,絲毫不敢放鬆對她的照看,怕她想不開。
他鼓勵姐姐出去轉轉,於是就讓她出門去買早點,結果她把錢給了炸油條的人,卻空着手回來了,油條沒拿,找的零錢也沒拿,人家喊她,她也沒聽見,幸好街上的人都認識她,後來讓學校里另外一位老師將錢和油條送到家裡來了。
曾方怡回來以後,繼續清理帶走的物件,她再次坐在箱子旁邊拿着日記本看,邊看邊哭,她又想到了以前她讀他的日記時的情景,伏在箱子上痛哭。小弟弟看到這情形,覺得這日記遲早會讓她瘋掉,於是下狠心不讓她看,把箱子鎖上。她就死死的抱着箱子。最後出於下下策,小弟弟只得狠心把許多關於姐夫的書本、日記全都燒掉,帶着姐姐和她的孩子們回到丁家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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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方怡再次回到丁家灣是誰都沒想到的,在灣里掀起軒然大波。曾方怡再次成為人們議論的焦點,十幾年前風風光光嫁過來時,多少人羨慕、妒忌?如今丁家早已人去樓空,中年喪夫還要獨自撫養四個孩子。曾方怡看到破落的、空蕩蕩的丁家老宅,與其說是被水沖跨,不如說是被拆掉的更多,院子裡的石凳、桌子都不見蹤影,房子的雕花木柱、青磚布瓦也被拆了,屋子裡所有的家具全都不見蹤影,包括結婚時的衣櫃,五斗櫥的抽屜、擺在桌上的青花瓷花瓶,柜子里擺放的青銅器酒壺、四方尊都被拿走了,吃飯的桌子凳子更是不剩一個,她已經沒有精力去想是哪些人拿走了這些家私,為什麼要拿走,不是曾經借給自己家族的人居住的嗎?看看自己的四個孩子,看看這間破落的大屋,她仍然記得丈夫說的話,「回到老家去,把門戶撐起來,一定要讓孩子們讀書。」仿佛丈夫就在身邊,她挺了挺脊梁骨,決定振作起來,不能讓這個家族倒下去,丈夫去世了,唯一的希望在她身上。她要把他們的孩子撫養成人,像丈夫在世時一樣,不能讓別人瞧不起。那一瞬間,她決定開始新的生活,不管多麼艱難,都要走下去。
她抹去那不爭氣,無論如何也忍不住的淚水,哽咽着說道,「叔叔伯伯們,哥哥嫂嫂們,我帶着孩子回來了,萬廷不在了,以後還得依靠大家的幫助,我從來沒種過田,但是我會學,請大家不要把我看外,該派我的工,我一樣做,四個孩子還要吃飯,拜託各位了!」大家面面相覷,只有村長老婆搭話,「是的,大家幫襯一下。」曾方怡又接着找到幾個曾經借居過老宅子的人家,寒暄了一翻。然後到村子裡走了一圈,一眼就認出了老宅子的房柱,還有青磚布瓦,就知道是哪些人偷偷拆掉老宅子的。她沒想到的是,自己家族的人,既然房子給他們住了,他們卻借水災的機會偷拆房子去給自己搭建小屋用。她轉頭又安慰自己,曾經那麼大一棟房子空着也沒人住,拆了也好,重新蓋一個小屋。也許灣子裡的人誰也沒想到她會再回來,所以提前刮分了那些財產,她又何嘗想過自己會回來?她帶着小弟弟和十來歲的大兒子商量,決定拆掉老宅子,把多餘的木料能變賣的變賣,剩餘的磚瓦就放在牆邊,留作以後備用。就這樣,一家人住進了一個大堤邊不起眼的小屋裡。曾方城又返回大學上課了。
5
秋天,是收割的季節,滿眼的金黃,稻田裡一片片金燦燦的,夕陽就象掛在天邊成熟的稻子,天和地被金黃色包圍,連起來,宛如一個巨大的花瓶,不仔細看,還真不知道田裡有人在割穀子,曾方怡學着紅嫂的姿勢,貓着腰,一手抓攏一束稻穀,一手拿着鐮刀割,熟練工紅嫂一會兒就割倒一大片,第一次學着割谷的人曾方怡割了好半天才割倒幾排,而且姿勢不對會傷到腰,手拿鐮刀的角度偏了,會繞到自己腿上,曾方怡第一次體會到,農活也是有技術含量的。一天下來,回到家裡就累得半死,她煮了一鍋紅薯粥,孩子們吃完飯,自己做作業,她倒頭就睡了。
她去看記分欄給自己記的公分,和其它女人一樣多,別人家裡有男人出工,家裡是兩個人,公分就高一些,他找到隊長提出,「我要換工,這樣做一個月,孩子們不夠吃。」
隊長看着她說,「你能行嗎?公分高是男人幹的活!」
「你說說看,什麼活是男人幹的,我能幹?」她固執的要乾重活。
「要不讓你大兒子不讀書,回家掙工分,你看看你再累出個什麼毛病怎麼辦?」隊長看她直挺的肩膀和腰杆,不相信她一個富貴人家的小姐吃得了苦頭。
「不行,我要讓我兒子讀書,像他爸那樣上大學,我可以乾重活,你今天就派我和男人一樣的活。」
「嗯,讀書又有球用,還不是回來種田?」隊長小聲嘀咕道。
「你可別嫌累,他們都是挑草頭。」隊長又大聲補充道。
「行,說定了。」曾方怡其實聽到了隊長惡毒的話,如果是以前,定不饒他 ,讀書麼用?跟一個沒文化人說有意思嗎?他在心裡 鄙視隊長,沒有說出口,他可是掌管着一家人的飯碗,她不想讓他的孩子們餓死。
挑草頭的隊伍里增加了一個女人,那就是曾方怡,男人左右各挑一捆,有的力氣大,為了多掙公分的,左右各挑兩個,她也學着男人一擔挑四捆。挑草頭就是把田裡捆好的穀子往稻場裡挑,有的田離稻場近,一兩里路,有的田離稻場遠,好幾里路,來回跑。一天下來,曾方怡的肩上都摩起了血泡,第二天,她咬着牙,換另外一邊挑。他看到有的人帶一個肩帶墊在肩上,她也學着做了一個,果然好多了。她走起路來一陣風,還喊着「攆啦、攆啦」,她一邊是為了給自己鼓勁加油,一邊是為了加快速度,回來又可以多挑一次。有的男人學着她喊「攆啦、攆啦」,又關心地提醒,慢一點,別閃了腰。有男人們說一些暈話,她就板着臉不搭訕,默默地走開。她幹活總是和男人比公分,一年後,那些村嫂們真的被她的氣勢給壓倒了,見到她,總是客客氣氣地打招呼。
她閒下來時,喜歡到滾滾河邊洗衣服,滾滾河的西岸一百公里外的地方,就是原來他們生活過的地方。那時候,丈夫教她寫毛筆字,用紅筆給他改信上的錯別字,給他講典故 ,如今他離開她和孩子們快七年了。她望着河邊金色的夕陽, 回憶着他們曾經的快樂,不知不覺臉上掛滿了淚水,她把頭埋進背彎里,悄悄地哭泣。擦乾淚水,抬頭看着天邊的夕陽,自語道,「我沒有辜負你的希望,孩子們長大了,都在讀書,我想把原來留的青磚布瓦再賣一些供孩子們交學費,你會同意吧?」滾滾河的河水靜靜地從北往南流淌着,似乎怕驚擾了她的思緒,又似乎在傾聽她的話語,滾滾河與他們家可是接下了幾輩子的緣分,見證了丁家的變遷,唯有滾滾河可以理解她的心。滾滾河又像丁家的收藏館,不知道收藏了多少秘密。她對滾滾河有着特別感情,每次出行、歸來都要擺渡才能到家。此時,滾滾河上有一搜小船經過 ,她還記得他曾說,他和那位周家的女兒見面,就是坐船從這兒經過,不過他不喜歡她的個性。「你說喜歡我,為什麼卻又丟下我和孩子呢?我真希望你和你的好友當年出國去了,那樣我就會盼着你回來的那一天。」天色漸漸暗下來,大堤上沒有路人了,回頭望灣子,屋頂上已經炊煙裊裊,她站起身拿着倒衣錘和衣服回家。
6
到門口就聽見家裡吵哄哄的,她一進家門,孩子們不約而同地沉默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女兒接過母親手中裝着衣服的桶,拿到外面去涼曬。曾方怡看着兒子怪異的表情問道,「你們剛才在吵什麼,別人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家在吵架,都這麼大人了,吃不言,睡不語,站有站姿,坐有坐姿,說話也要有說話的樣,怎麼真的成了一個沒修養的人啊?」
「我們沒有吵架,我只是,只是,不想——讀書了。妹妹說,她也不讀了。」二兒子吞吞吐吐的說。
聽到孩子們不想讀書的話,曾方怡氣不打一處來,一巴掌打在兒子頭上,「你成績好好的,為什麼突然不想讀書?」
「我就是不想讀書。」兒子倔強的背過臉去。
「你不讀書,你去幹什麼?」曾方怡提高嗓門道。她剛剛還在想賣磚賣瓦交學費。
「我不去幹什麼,我像前屋的齊齊一樣到村里去幹活掙工分。」
「你們休息的時候,不是在掙工分嗎,幹嘛不讀書去掙工分?我不同意。」曾方怡對兒子提出的想法不留餘地的反對。
「我就要去幹活,不讀書。」
「我說不行就不行。」
「還有你,老二說你不想讀書了,我說不行就不行。」曾方怡看着涼完衣服進來的女兒說。
「媽,我就是想去掙工分,我們也長成大人了,不能再靠你一個人了。」
「你大哥當年也這麼說,要輟學去掙工分,我也沒同意,還不是堅持讀完高中了,我們不是熬過來了嗎?」
女兒不敢說,她今天和二哥放學時路過齊齊家門口時,門前蹲着的幾個人正在說他們家的事,「方怡嫂子幹活像拚命一樣,別看她一個女人,有些男人都比不過,不容易呀!」齊齊爸說。
「那還不是自找的,孩子都那麼大,還讀書,換做我,早把他們都弄回來出工了,這年代讀書有球用?填飽肚子才是第一。」這是隊長弟弟說的。
「人家見過世面,想法不一樣,你看她回來這麼多年,一個人帶四個孩子,哪次出門不是乾乾淨淨,你見過她邋遢嗎?走在田間地頭,也還是城裡人模樣。」齊齊媽說。
「當年,萬廷叔那一表人才,家世又好卻獨獨看上她,她長得漂亮不說,一般男人都不是她的對手。」齊齊爸說。
「那又怎樣,如今還不是死做的命?在農村讀再多書沒用,能幹活掙工分有吃有喝就行。」隊長弟弟說話陰陽怪氣的,仗着他哥哥的勢力,誰都不放在眼裡。
「人家命好就命好,你還別紅眼,說不定哪天他們一家又回城了。人啦!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哪個曉得哪一天會麼樣,莫笑別人。」二狗娘看不慣隊長弟弟那副嘴臉。二狗娘也是二狗父親去世後回來的,二狗父親原來是一名工人,在一次事故中喪生,二狗娘就帶着一兒一女回到鄉下。二狗和妹妹上完小學就務工了。
隊長弟弟從不乾重活,一般就是打雜,打穀場上要照場,配合倉庫保管看門,走到哪裡,閒聊到哪裡,百家事都知道,百家話都說,村里人說他就是好吃懶做,他說自己身體不好,出力不好使。他老婆就是照看沙場,就不讓人偷沙。
曾方怡的二兒子鼓着眼睛看了隊長弟弟一眼,「我看到這狗日的就想上去揍他。」
「二哥,我們回去,媽知道了,又說你惹事。」大女兒拽着二兒子的衣服,把他拉回去。
「君,我不想讀書了,我想幫家裡掙工分。」
「二哥,你讀書好了。我不讀書,去掙工分供你們上大學。」
「你是女孩子,我掙的公分高。」
「還是我不讀書,媽說將來我們都要像爸爸那樣上大學,我來供你們吧。」
「我早就想回來的,媽不同意。如果她又不同意怎辦?」
曾方怡果然不同意。曾方怡還說了,「從今往後不許誰說不讀書,我們家最苦的日子都過去了,你們以為我沒考慮過嗎?你爸走之前說過,一定要讓孩子們讀書。」
「我就是不想這麼大還要靠媽養活。你能養活我們,難道我們自己就不能養活自己嗎?」二兒子堅持着。
「不管靠什麼方式養活自己,把書讀好最重要,以後不管什麼年代都不會被嫌棄,這麼大人了,看問題的眼光要看遠些,我們家不會總是這麼困難。」曾方怡也堅持不退讓。
「準備吃飯了,我來做飯。」
孩子們知道拗不過母親。
第二天大早,曾方怡聯繫好買磚瓦的人,答應下午來拖貨付錢。曾方怡又去了一趟村委會找村長說明了家庭困難,大兒子高中畢業了,希望到村里中學代課。
村長竟然同意了。丁陵村有26個灣,丁家灣是最大最有名氣的灣,村長是丁家灣人,說話有分量。
下午,曾方怡拿到了錢,算計着可以交學費,然後又到供銷社為大兒子扯了布料做衣服,說是當老師要穿體面一點。回來從齊齊家門口路過,隔壁幾個村嫂拉家常聚在齊齊家門口聊天,二狗娘也在,「方嫂,來坐坐。」曾方怡想着夫婦二人還比較厚道,還有二狗娘也是從外面回來的,就加入了他們的隊伍。幾個女人湊在一起東拉西扯,「方嬸,還是那麼漂亮,當初嫁到灣里來,那不論是長相,還是嫁妝,在全村都是數一的。」那是齊齊家隔壁的紅嫂,其實比曾方怡大幾歲,出於尊重,她比着自家孩子的語氣叫。
「哪裡,我老多了。」曾方怡笑笑說。
「當年四個孩子那么小,是誰都挺不過呀,孩子們教得好,讀書又聰明。」紅嫂說。
二狗娘問道,「再找個人過日子,孩子也大了,將來是伴兒。」
「沒這麼想,現在日子也還好過。」曾方怡淡淡的說。那幾個女人繼續你一言我一語的大聲說笑,「我家那個死鬼·······」曾方怡聽不下去了,起身說,「我先回屋,你們坐哈。」曾方怡不能容忍女人叫自己丈夫「死鬼」,她認為粗俗,不尊重丈夫,更不吉利。因為灣子大,人多嘴雜,為是是非非吵架打架的事常有。她不想別人提自己的事,對於善意的人,只是笑笑,她知道大嫂們是關心她。但有些人不懷好意,她不喜歡背後閒話別人的長短。萬廷任副校長時,有時候開完會回來給她說政策時,常常叮囑她,「不要背後議論人家的私事,總有嘴長好事的人。」她就記住了。學校裡邊大小事,她都清楚,但是從來不參與同事間一小撮的議論,重要的一方面有她丈夫的原因,她不想讓丈夫卷進任何一件不好的事情中。她現在依然保持這個習慣。
回到家裡,她早早的做飯,準備把好消息告訴孩子,讓他們高興高興。
三個孩子陸陸續續都回來了,一直到很晚,老二仍然沒回,其他三個孩子也不知道他的去向,這可急壞了曾方怡。大兒子和大女兒到其它同學家問了,都不知道他的去向,到去找也沒找着。
7
這孩子上哪兒去呢? 曾方怡一夜沒合眼,第二天天沒亮就出去找,結果出門走了不到一里路,路邊有兩大捆柴,裡面躺着一個人,他趕緊把大兒子喊起來一看,居然是那個讓他擔心的老二。她氣不打一處來,又是打又是罵的把老二拉進屋,老二迷迷糊糊地說,「媽,我還沒吃飯。」「你就餓着反省,別叫我。」大兒子也嚴厲的批評老二,「你昨晚去哪兒了?我們到處找你,媽擔心死了。」「我去甘霖山砍柴迷路了,」曾方怡看到兒子那可憐又可嫌的樣兒,突然覺得孩子們其實也不容易,別人家有爸爸慣着,自家孩子都是自食其力,還要替她着想,不再忍心責備孩子,抱着三個孩子哭成一團,老四起床聽到家裡哭成一團,她也哭了。「好了,我們都不哭了,大哥要當老師了。」
「太好了。」兩個女兒擦掉眼淚。
老二高中畢業後,曾方怡再次找到村長,說是想把二兒子送去當兵,村長說,「這個指標太難了,村里一共4個指標,還剩一個,隊長的侄兒也要去。不過有的孩子不一定驗得過,各方面要求都高。」
「我家老二高中畢業,跟他爸一樣,一表人才,條件應該符合吧?」
「那是,孩子自身條件不錯。」
「還是讓孩子去驗兵試一下。」
村長說,「我再給公社領導說一下。」就把表格給了曾方怡,表格填好後,還要大隊蓋章,村里蓋章,公社蓋章。曾方怡現場把表格填好讓村長審核,村長接過去帶上老花鏡看了,「一個女人能寫出這麼好的字,少見啦,名門閨秀不一樣!」
「謝謝誇獎,孩子們一輩子會記住您的大恩大德。」曾方怡客氣地說道。
「談不上,你把幾個孩子教的不錯。」
「謝謝您的幫助,您忙吧,我去公社一趟。」曾方怡拿着表格走了。村長向公社分管此事的郝主任把曾方怡的情況說明了,希望支持。公社的郝主任接到電話說,正準備帶人一起到丁陵村調研。曾方怡走了幾步,村長喊住她,公社幹部正好來,就在這裡等一會兒。曾方怡又轉回到村長辦公室,順手拿起一張報紙看,一則新聞吸引了她:縣裡要在丁陵村建一個大廠,總占地800餘畝,切實解決農村種田的肥料難問題,還可以提高產量。「這是大好事,只是丁陵村的地又減少了,還要吃「缺糧」,但是可以去當工人。」
「公社郝主任一行就為這事來的。」村長一般不和女人談工作,即使有人打招呼,他僅僅說事辦事,「嗯,啊」敷衍兩句走掉,今天對曾方怡是例外。
「哦!」曾方怡不再多說,繼續看報紙。
「小曾,你想過再找人成家嗎?現在孩子都大了,你可以考慮一下。」
曾方怡抬起頭看了這位自己一直敬重的長輩,不知他想表達哪一層意思。「叔,我這麼叫你,一直敬重你,你問這什麼意思?」
「我問一下你的意思,有合適的就讓你嬸子關心一下。」
「叔,我一直把你當做自己的長輩,你還不了解萬廷麼,再說這麼多年,你也是看着我怎麼度過的,我為的什麼呀,還不是為丁家,如果是那樣,我為什麼回丁家灣,在城裡不更好嗎?」
「是的。」
「萬廷一直在我心裡,我現在還接受不了其他人。謝謝你和嬸子關心。」曾方怡強忍住在眼眶中一直打轉的淚水,卻還是滴到報紙了,她用手背悄然抹去,然後裝出一臉的笑意,她不想讓村長難堪,真的非常感謝村長。
村長還是顯得有些尷尬,沒想到她是這麼倔的一個女人。「應該快到了吧!我去看看。」村長起身走到外面,過了幾分鐘,一行人果然來了。
「到辦公室里坐坐。」村長招呼道。郝主任帶着一行人直奔村長辦公室。曾方怡聽到聲音連忙往外走,卻還是碰了面。郝主任看着曾方怡,村長連忙介紹,「這就是我給你說的侄媳曾方怡,他兒子符合當兵的條件,得請老兄幫忙。」
郝主任愣了一瞬,這就是那個漂亮寡婦,確實不一般,他聽其他村里人議論過,據說很有才華。迅疾問道,「表填了嗎?」
曾方怡也發現了郝主任看自己的目光,大方的回應道,「填好了,就等着您蓋章呢!」
郝主任接過表,表格上的字跡如鋼琴的琴鍵敲打在心上,有點激動有點暈,真不相信這字出自一個女人之手,但還是問了一句,「這表格是你填的嗎?」
「是的,有不對的地方麼?」
郝主任仔細看看家庭成員及簡歷,字如其人,有氣質!「挺好的!」
村長也在一旁敲邊鼓,「好就把字簽了,公章蓋了吧!」
「這,這,老丁啦!拿你沒辦法,幸好把公章讓他們帶在包里,說是今天可能簽合同用。」
「再就是大隊裡蓋章就行。」郝主任補充道。
「謝謝郝主任,你們談公事吧,不打擾了。」曾方怡拿着表格識趣的走了,她認為事情辦了,再留在這兒不合適。
「有什麼困難就講一聲,村長和我們關係好。」
「謝謝郝主任!」說完朝村長笑了一下,算是打過招呼。
今天的事算是辦得順利,曾方怡心情特別好。
8
接着找到大隊,隊長看看錶,不屑一顧的扔在桌上,「你們家的條件不能去當兵。」
「為什麼?」曾方怡直接問他。
「你也不想想,你們家是什麼成分,過去是什麼家庭,還能去當兵?再說,你們家也沒有勞動力。」
「什麼成分?誰說我們家成分高,從我嫁到丁家來,誰給了我土地?誰給了我財產?還是你給了什麼特殊照顧?」隊長看到他連珠帶炮似的發問,有些囧,她沒有預料到一個女人反應這麼快,鄉里會罵人的女人多着,卻沒見到這麼能說會道的。
「你憑什麼說我們家沒有勞動力?我不是勞動力?我比誰的事做得少?你說話摸摸自己的良心,我今天要和你一一說清楚,免得我的孩子日後總背着黑窩!」曾方怡發起狠來,就像朝天椒一樣辣的狠,一句接一句,根本輪不到隊長插嘴。這就是她這麼多年練出來的,一個女人家不狠哪能站得住腳,如果丁萬廷在世,她哪能吃這些苦頭。本來就是隊長理虧,他如果不是懷着私心,這事明明可以辦成。
「我從不和女人講政策!」隊長生硬的說。
「那我就跟你講政策,你是真不懂,還是裝不懂,還是想在這裡想耍耍隊長的威風?你如果是這樣,你就錯了,我一個女人,我一不會罵人,二不怕鬧事!從中央到地方的政策,我違反了哪一條,你說清楚。講理的地方多,你這還輪不到!」
曾方怡看到他那副模樣,明擺着是想卡住她。所以她就跟他來硬的,從他派工就知道,他有意為難她,但是沒有難倒她,所以這次她要氣氣他。
「我要對組織負責,這公章不能蓋。」明顯在刁難她。
「上面的都同意了,你一個小隊隊長憑什麼不蓋?」
「我就不蓋,跟你說了,你也不懂。」
「把表還給我,你欺負我一個女人算什麼東西。」曾方怡狠狠地批了隊長一頓走了。她也沒就此善罷甘休,直接拿着表找到村里,公社裡。郝主任出面調解也沒成功,發了脾氣,「他媽的,給臉不要臉,欺負一個女人!」最後郝主任把隊長弟弟的孩子也卡下來了,說是上面給名額調劑到其他地方了。隊長吃了啞巴虧,知道得罪了曾方怡,但又不好說。
建廠招工的機遇來了,村長和郝主任建議,一個女人不容易,就讓那孩子進廠當臨時工上班也可以。
郝主任當即同意了,就讓村長再次通知曾方怡填表,二兒子就進廠當了工人。
村長老伴到曾方怡家門口嘮家常,直接說,「方怡呀,有人看上你啦!」
「嬸子,誰呀!」
「郝主任托我做媒,記得人家嗎?人家可是蠻喜歡你,給你幫了不少忙!他老伴去世了,你都看到過,他人不錯吧,還能幫襯你。年齡比你大十歲,就是年齡有點大,但是沒影響!」
「嬸子,我謝謝你和叔幫我,關心我,叔也問過我了,我不想找別人。」
「傻孩子,你還能這麼過一輩子,有合適的就成個家,孩子們終究長大了,他們也要成家了,到頭來,你一個人咋辦?」嬸子說話心直口快。
「我真這麼想的,萬廷一直在我心裡,我沒想過再找人,他說過讓我回來撐門戶的,孩子大了就好了。」
「萬廷家裡還有財產嗎?當年聽說都在他嫂子那裡。那你是不是惦記這?」
「我最艱難的日子就是剛回來那幾年,孩子小,家裡又沒有勞動力,我又不會幹活,還好有你和叔們照顧,現在日子好多了。再說我到哪兒去找他們,萬廷不在了,我也沒想過去找他們。」
「一路走過來不容易,幸好你能幹,不同意就算了,就當沒這回事了。」
「嬸子,你別見怪,謝謝你關心。」
但是郝主任還是會經常來村里走走,說是到廠里調研從村里路過,看看村裡的情況。偶爾也會到曾方怡屋前屋後轉轉,或是田間地頭巧遇曾方怡。每次曾方怡都是故作大方的打招呼,雖然內心有些彆扭,但是郝主任終歸是幫過大忙的人,又心存一些感激之情。
快過年了,郝主任托人帶了一些米、肉、紅糖之類的都是難得買到的食品,托村長老婆送到曾方怡家裡的,讓曾方怡很為難,接與不接都不好,接了人家禮物怕對方以為接受了這份情感,退回去也不行,怕傷到對方的面子。兩人商量來商量去也沒個好辦法。最後曾方怡想出來一個辦法,接村長夫婦和郝主任來家裡吃飯,算是請客答謝兩位幫忙,也委婉地表明自己的想法。曾方怡是想讓郝主任在一種輕鬆的氛圍中了解她的過往。吃完飯,村長提議到大堤上走走看看,大堤要拓寬,路過的四輪車多次翻下來,貨滾落一地,人也摔暈了,據說曾方怡救過幾次路人,還給他們喝水,坐在門口休息。四個人一起在堤上邊走邊聊,郝主任聊到二兒子在廠里表現優秀,辦黑板報,寫宣傳稿,廠領導很器重年輕人,有可能轉為正式工。曾方怡說了一些客套話,感謝郝主任給年輕人鍛煉的機會,也說了孩子隨他爸有才幹,藉此提了當年回到丁家灣的一些事,還有他們之間的約定。郝主任嘆息道,多可惜呀!
年過完了,關於曾方怡勾搭公社幹部的傳言就在丁家灣傳開了,起初曾方怡當然蒙在鼓裡。走在村里,有些人的眼光怪怪的,二狗娘性子直,不喜歡轉彎磨角,拉着她問,曾方怡當然否認。但是一些事被傳得有鼻子有眼的,還說有人看到他們經常出雙入對,郝主任幾次早上從她家出來,曾方怡很生氣。村長夫婦雖然澄清了多次,但是人們對孤男寡女的事向來感興趣,二狗娘勸道,人正不怕影子斜,說去吧,說的沒意思就會罷了。曾方怡想想也是,她現在琢磨想蓋房子。
大兒子教書,二兒子是工人,孩子們大了,得有個像樣的房子。她已經歷了一次生死的考驗,再也折騰不起了。再說,人家郝主任也沒做什麼壞事,只是有些人想以此報復罷了,懶得去理會這些事。
她和兒女們商量蓋房子,已經選好了地基,一家人基本上把房子的朝向、高度、前後院子都設計好了,那裡還有一棵大槐樹,枝繁葉茂,曾方怡對孩子們說這寓意很好。村長也同意了,只是那塊地是另外一個隊——二隊的地基,還得找二隊隊長商量,結果二隊隊長同意了。曾方怡請泥瓦匠開始動工,一家人也都加入了建房子的隊伍,把老房子拆了,能用的材料都用上,湊上預存的材料差不多夠了。
開工那天隊長說,「手續不齊,不讓動工。」
曾方怡知道他會來找茬的,只是沒想到會這麼快。泥匠們都不理他,各自幹事。
他被無視的感覺讓他很沒面子,他想顯擺自己的威風,「沒有手續,做了也會拆掉。」
「誰說拆掉?我這是蓋新房子,我今天把話放這兒,誰要趕動一塊磚,我就和他拚命?誰敢試試!」曾方怡把衣袖往上一擼,拿起一把鐵鍬在地上錘得轟轟響,「我有理走遍天下,不怕不講理。」
有人小聲說,「這又不是你的地盤,別人都同意了,你這是沒事找事。」
「不准做,聽到了嗎?」
工匠中也有人出來帶和的,給他遞煙,說好話的,可他就是不下這個台階。
「我一不損公肥私做小人,二不搞男女關係,行的正,坐得直,我也不造別人的謠言,今天就來個你死我活,有種你就過來拆。」曾方怡再次賭狠。
隊長氣得臉色烏青,一擺手走了,「不講道理」,他走時還找了一句。他走了,曾方怡就忙自己的活去了。兩個兒子回來得知此事要去打隊長,被曾方怡阻攔了。她不想讓兒子們去打架生事,她量他把她一個婦道人家也無可奈何。
9
一家人搬到新房子後,國家回復高考政策,曾方怡鼓勵兒子參加高考。每次村長路過她家就喊,「在家休息的要出工。」曾方怡讓孩子們躲在房間裡看書,不搭理他。複習兩年後,兩個兒子都收到了大學的錄取通知書。灣里人自發敲鑼打鼓慶賀。大兒子考取了華師,二兒子考取了重慶大學,這都是他們父親讀過的學校。曾方怡到街上去買回糖果往家家戶戶發,她感嘆,「上天不負有心人,這些年的苦沒有白吃。」
又過了兩年,小女兒也考上了同濟醫科大學,她的夢想就是當一名醫生治病救人,她一直認為父親的早逝歸於當時醫學落後。大女兒堅持在家裡陪伴母親幹活,掙錢供妹妹上大學。
八十年代改革開放了,實行分田到戶制,除了種好自家田外,還種了一些菜地,再沒有人督促出工了。鄉鎮企業逐漸興起,曾方怡堅持讓女兒去工作,她說家裡的活,她忙得過來。農忙時,孩子們暑假回來幫忙,幹完就回學校上課。
每天吃完晚飯,屋前屋後的婆婆媽媽都聚到曾方怡家門口拉家常,曾方怡把家裡總是收拾得乾乾淨淨、整整齊齊的。
她從木箱的底層翻出當年僅僅保留着的唯一一件物品——丈夫大學進修的結業證書,她讓人做了一個精緻的相框,上面擺的丈夫當年的一些生活照,有他們在重慶時的合影,有在漢口的合影,有大兒子一歲時三個人合影,還有幾個孩子的合照,孩子門上大學後的照片,她都擺放在裡面。每當做完事閒下來時,她總會拿一個精緻的手帕擦拭相框,看着孩子們長大了,有出息了的照片,她覺得自己終於揚眉吐氣了。有時候對着丈夫的照片陷入沉思,默默的念叨,「如果你還在的話,看到孩子這麼有出息,你應該高興吧!孩子們都遺傳了你的天分,讀書聰明。大兒子和大女兒多像你的個性,二兒子和二女兒隨我的個性,相貌五官卻像你。再過幾年,我們會有孫子、外孫了。我會帶着他們看絢麗的夕陽。」
二狗娘擰着一籃菜進來,放下菜不由分說地坐下。「去哪兒了?」
「你說這兒子結婚就忘了娘,媳婦坐月子,我每天做飯洗衣侍候一家老小,你說那混蛋小子昨天回來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吼我,說我沒照顧好她們。」二狗娘氣呼呼的說。
「來來,喝杯水,慢慢說。」她沖了一杯紅糖水遞給二狗娘。
「你說說,像我們這樣苦苦守寡,把孩子養大了,自己就沒用了,人活着沒意思。」
「孩子們的事,你不能參合太多,他們再不是整天聽你話的小孩子,他們有自己的想法。」
「唉,我今天給那死鬼去燒了紙,還趴在墳上大哭了一場。」
「別一口一個死啊,鬼啊,我雖不迷信,但是不吉利,記得結婚三天,侄子們就拉着我們去看電影,誰知就看了一場《孟姜女哭長城》,淒悽慘慘的,結果他那麼早就走了。」
「哎呀,也許不怪這,這就是我們的命,你命好一些,廷哥年輕時那是一表人才,對你又好,這全村人都知道,多少人羨慕。」
「是啊,我這麼多年,還常常想起那段日子。」
「我呀,有時候也想死鬼,呸呸,說錯了,他走了這麼多年了,我想有合適的人就找一個過日子吧。可是不好找,不像你漂亮、有文化,又能幹,人家那麼喜歡你,都是好條件的,你又不同意。」
「我沒想過再找人,我答應過他撐門戶的。」
「我知道廷哥在你心裡重,嬸子也說過。」
「我要打孩子時,他總是編個笑話講出來,結果我笑了就沒脾氣了,忘了打孩子,後來發現他每次都這樣,他這個人就是太好了,你說我心裡還能接受誰呢?」
「聽說郝主任退休了,去孩子那兒住了。還有一個大事,狗日的隊長得了重病,已經不行了。」
「怪不得沒看到他轉。」
「總是欺辱我們這些女人。那兩次你把他罵的狗血淋頭,後來老實多了。」
「我那也叫罵他?我到現在還不會罵那些醜話、髒話,罵不出口。那兩件事是讓我氣得沒辦法,我頂多也就是跟他講道理。」兩個人只顧說話,沒注意到一個陌生人已走到門口,望着相框問道,「請問這是丁萬廷的家嗎?」
曾方怡聽到來人講出丈夫的名字,吃驚地看着來人,立馬站起身問道,「請問,你是?」「你是方怡嬸娘吧?我是耀國,還記得我嗎?」
「怎麼不記得你,你怎麼有空回來了?」
「我到武漢開會,抽空來看看,一直問路問到這兒來了,沒想到這幾十年您還在灣里。」說完,嬸侄兩個握着手淚水漣漣。
「方怡嬸,年輕時多漂亮,現在頭髮白了,老多了。」
「是啊,我記得你比你叔叔小三歲。」
「是啊,您還記得?」侄子很激動。
「你們家來客人了,方嫂,我走了。這些菜給你待客。」
「改天再來坐。」曾方怡簡單的和二狗娘話別。
嬸侄倆互相說到彼此這麼多年的生活,國耀說自己在湖南一個部門任職,有一個女兒,已經出嫁了。
曾方怡說了當年回來時的情景以及他叔叔病故的事,還有四個孩子的狀況,讓國耀越發感嘆,這麼多年失散了,現在終於好了,嬸不容易,我們也沒幫上忙。曾方怡留他吃飯,他說車子在村口等着,還要返回市里去,坐了一會兒就走了,走的時候給了一些錢說是給嬸子買東西。這麽遠特地回來看看她,着實讓她感動,她又對着照片沉默了很久。
過年的時候,國耀的弟弟妹妹回來拜年,拎着不少禮品,堂兄妹聚在一起,家裡空前的熱鬧。當天吃完飯就要返回市里,曾方怡熱情的拿出家裡的雞蛋、花生讓侄子們帶回去。隨後也讓兩個兒子去看看大伯母,算是回禮。大兒子堅決不去,只有二兒子帶着小女兒去了。二兒子回來說,大伯母身體好,記性好,見到他們抱着他們哭,說沒想到母親會這麼堅強,把孩子一個個撫養成人。大伯母就是曾方怡的嫂嫂,比她大十四歲,中間相當於隔了一代人。孩子們提到這個大伯母時,曾方怡心情很複雜,所以大兒子堅持不去,還反對小兒子去,曾方怡沒有責怪他,只是說了一句「做人,講究禮尚往來,該放下的就放下。他們回老家來,我們是這個家族裡的根,他們是客人,我們是主人,讓他們看看我們現在的日子不是挺好嗎?」大兒子不反駁,也不贊成。
大兒子畢業後先在省直機關工作,後被派到基層掛職,正是他父親曾經工作的那個城市,也是他生活過的地方。他回來告訴母親,父親的學生現在都很優秀,那個城市的市委副書記和教育局長都是父親當年的學生,第一次見到他們時,他們聽到名字就詢問過,然後問起母親的狀況。
有一天,一個吉普車「轟、轟、轟」開到村口,裡面下來一行人問丁萬廷家。好多人偷偷在門口瞄着,是誰家又來了大幹部?這些人直接走到曾方怡家門口就喊「師娘」,曾方怡聽到喊聲從屋裡出來就看到幾個幹部模樣的人站在家門口,「師娘還記得我們嗎?您給我們補過衣服,校長還帶我們去家裡吃過飯。」
「記得,記得,快進屋坐。」那幾個人一進屋就站在相框前,看着裡面的照片。曾方怡給他們每人倒了一杯熱茶,其中一個表明來意說,「我們來就是想給校長寫本傳記,錄製一個宣傳片,您看當年的條件那麼艱苦,校長那麼高的學歷,放棄出國的機會,到我們這個貧窮的地方教書育人,現在桃李滿天下,您在這麼苦的環境下將孩子們撫育成人,還培養的這麼出色,想請您再把當年的事給我們講講,這位是電視台的記者,那位是撰稿人。」
曾方怡聽說他們的來意後,考慮了一會兒說,「首先感謝你們來看望我,記得老師和師娘,但是你們說的,我不能做到。」
「師娘您不需要做什麼,只是把校長當年的一些資料整理後提供給我們,或者由您講述當年的一些事。」
「當年那種情況下,所有關於你們校長的書籍、日記、工作筆記都被燒了,搬回來後什麼都沒有了,只剩下這些照片,而且我記性不好,現在都忘了,記不起來了,謝謝你們的好意。」幾個人面面相覷,師娘和校長曾經那麼恩愛,怎能就拒絕了?況且她一直沒再婚,幾個人有些想不通。一行人回去後和曾方怡的大兒子聯繫了,希望他做做母親的工作。大兒子回到老屋和母親說起這事,母親表示,不想再提當年的事,太痛苦了,好不容易慢慢平靜下來,她不想別人打攪到丈夫,她只希望默默的沉浸在過去的回憶中。二狗娘知道後說「方嫂,真是傻,說不定到時候落實政策,讓你回城呢?」
「我哪兒也不去,孩子們都出去了,我就守在這兒。」曾方怡望着透過大槐樹照射到門口的太陽,過一會兒就可看到夕陽了。
「唉,你這是何苦呢?你是不是還藏着過去那些金啊、玉啊這些東西?」
「這些東西早不在了。放在娘家的東西被大弟弟變賣充公了。丁家那老房子被水沖了,我回來後什麼都沒有。你不覺得我這新房子好嗎?自從搬進來後,喜事不斷。」曾方怡起身拿出上次侄子們帶回的禮品送給二狗娘。
東禮市教育局後來又派來一行人,帶來好多禮物,說有新政策,當年下放回來的人,可以解決一個子女的戶口和工作。曾方怡說,二兒子和二女兒研究生畢業後出國了,四個孩子相繼成家有了子女。大女兒當民辦教師後一直自學,後來隨女婿轉業到重慶教書。他們又問曾方怡有什麼要求需要組織解決,曾方怡說,「沒有什麼找組織麻煩的,謝謝你們」。最後一行人提出來,就按政策為她辦理一個家屬撫恤金,半年寄一次。曾方怡答應了。
過了幾天,大清早曾方怡正在打掃門前的樹葉,樹枝上站着兩隻喜鵲望着屋裡不停的叫「聚呀!聚呀!」曾方怡朝鳥兒看了一眼,想着,今天又有貴客臨門呀!果然,上午來了她從沒想到過的人,丁家的外甥女帶着他老公回來看她,一進門就喊「舅媽,還記得我嗎?」
曾方怡仔細看看是外甥女,「記得,當年總跟在我和你舅舅後面跑,比我小一歲。」外甥女抱着曾方怡痛哭,說是後來才聽說舅舅去世的消息,他弟弟在一天深夜回來看過他,那是台灣剛和大陸「解凍」,可以回來探親,當時還是從香港轉機回來的,現在經商,日子過的也不錯。今年退休想和老伴到全國旅遊,第一站就到舅媽這兒來了,外甥女拉着曾方怡的手捨不得鬆開,說幾十年沒見面,舅媽變化大。曾方怡比着孩子們稱呼這位年齡比自己大,輩分比自己低的外甥女婿叫「姑爺」,然後托二狗娘去街上買菜,說是家裡來貴客了。外甥女住了五天,每天聊天聊得很晚,聽到曾方怡講他們回來的過程時,哭泣了很久,聽到四個孩子的狀況時卻又無比高興,她說,「舅媽,你知道舅舅是多麼愛你呀,我們那時候都羨慕得不得了。」
「唉,就是太短暫。不過遇到他,我很知足,我常常回憶那段日子。」
「舅媽,我看到你現在這個樣子,我既憂傷又高興,憂傷的是,舅舅走那麼早,你一個人太辛苦,高興的是你現在過的很好,仍然是我舅媽。」臨走前,外甥女又和曾方怡擁抱了好久,眼淚汪汪的說,「舅媽,你一定要保重身體!」塞給曾方怡一些錢,還有一張丁萬廷和曾方怡當年的婚紗照。「舅媽,這張珍貴的照片,我真捨不得給你,一直帶在身邊,聽說你們當年的物品沒了,還是留個你做個紀念。」「好的,我想起來就看看,放在那個相框裡。」
「我瞧瞧,我舅舅舅媽當年真是才子配佳人,舅媽真漂亮!」
兩人擁抱了好久,還是曾方怡意識到冷落了身邊的「姑爺」,才說道,「有空隨時和姑爺帶着孩子們回來住。」外甥女夫婦才難捨難分的走了。
曾方怡把外甥女帶回的禮品分別送給了二狗娘、李嫂、紅嫂,還有村長家,這些人都為她感到高興。
接着大女兒、女婿回來看望母親,給母親買了一個「小三洋」,既可以收聽新聞,也可聽戲。
二狗娘還是和齊齊娘、李嬸天天來坐,她們總會帶來村里人的一些八卦消息,有時也聽曾方怡講丈夫的往事、孩子們的趣事,他們聽的津津有味。有時候聽戲,有時候聽戲挺熟了,就聚在一起跟着唱。
過了幾天,曾方怡的堂妹從美國回來了,在縣城剛落腳就來看望她,着一套艷麗的玫紅套裙,捲髮,金項鍊、金耳環閃閃發光,飽滿而有光澤的嘴唇,看上去只有四十來歲,在村里又是一片譁然,堂妹送了一條金項鍊和一枚金戒指給曾方怡,並當即給她戴上,互訴衷腸。看着相框中的照片,很心疼曾方怡,也說了自己在美國的生活,剛去的那幾年,日子不好過,雖然沒有遭遇什麼大的災難,確實好想家鄉,想念親人,總想回來看看,可能是由於年齡大了的緣故,總覺得葉落歸根,現在回到祖國看到親人好溫暖,臨走時給了曾方怡一些美元。後來每年都回國,只是把曾方怡接到縣城裡去住兩天,每次都會帶着禮品回來。
再接着是台灣的外甥回來,帶着貴重禮品來看望她,帶回來金耳環、玉手鐲,還有台幣,曾方怡帶着他們送的首飾,一身珠光寶氣,每次從街上回來,村里人總是用一種羨慕的眼光看着她,她還是像以前那樣和二狗娘、紅嫂拉家常。二狗娘有時候不寬裕的時候,她就資助一點錢。紅嫂孫子考大學沒錢交學費,她也慷慨的借給她們。二狗娘說,「方嫂,你又回到了當年嫁過來時的樣子。」紅嫂也感嘆,「你這房子堪比當年那老宅子,所以說人啦,不怕窮,怕的是自己沒本事,看方嫂,現在日子好了,親戚們都回來看你,萬廷哥走了真麼多年,她們都還惦記着你,尊重你,有意思。」
二狗娘說,「南屋的萬彤哥落實曾策回城裡上班了,他家孩子們跟你家一樣有出息,現在也是一個人進進出出的,我看他每天下班吃完飯就在村里轉,不就是有點炫耀嗎?」
「他呀,比萬廷大兩歲,往日兩人關係也還好。前幾天,他來坐了好半天,說到他的孩子,又說他現在去上班了,說是就在菜地那兒考古,他問我有沒有古董可以給他鑑別,你說,這搬家都不知道搬了多少次,哪還有那些東西。」
「唉,什麼都好,房子那麼大,就是缺伴兒。」紅嫂說道。
「他給你說了?」二狗娘接腔了。
「他現有這麼個意思,讓我說一下。」紅嫂頗有深意的看了曾方怡一眼,二狗娘自顧自說着。
「有合適的就給他介紹一個。」曾方怡臉上看不出任何起伏,平淡的說着。
「我覺得他,人不錯,有學問,有知識,就不知道他怎麼想的。」二狗娘很熱衷於萬彤的婚事,又不便說得太直白。
「把你介紹給他。」曾方怡的一句玩笑話說到了二狗娘的心坎上。
「想是那麼想,誰知道他是麼意思?」雖然嘴上這麼說,心中卻暗喜。曾方怡想着既然如此,就撮合一下。
接連幾天,每當夕陽下山時,曾方怡坐在門口,他都會過來坐坐,聊天,聊曾方怡當年的往事,聊自己當年挨批,老伴兒受不了打擊跳河自盡。兩人在夕陽的沐浴下,各自談着彼此的生活,談到孩子們上大學了,生活好了,又都高興地笑了,他們有着相似的經歷,有着相似的家境,似乎很談得來。
曾方怡經常把二狗娘和紅嫂、李嫂也叫來一起聊天,她說,人多熱鬧。她想有意撮合二狗娘和他。後來,丁萬彤看到二狗娘在,他就不來坐,藉口說到堤上走走。等到二狗娘走了以後,他才從堤上下來坐坐。
曾方怡不明就裡,只有兩人的時候,曾方怡就問他,「萬彤哥,你這麼大年齡了,沒想要找個老伴嗎?」
「嗯,嗯!」
「你有合適的了?」
「有一個,不知道對方怎麼想的。」
「哦,帶回來,我們幾個人幫你看看。」丁萬彤看着曾方怡笑笑,有些不好意思。
「也不是,」他一時間不知道怎麼說,是直接告訴曾方怡自己的想法,還是暫時不說。因為他從曾方怡聊天的話語裡感覺到這個執着的女人還惦記着萬廷,他覺得時機不成熟,貿然開口遭到拒絕反而不好。她從內心裡很讚賞曾方怡,不管是談吐,還是外貌,他覺得找她做個伴兒,其實很開心。他曾經和大兒子、大女兒說過這件事,他們對她的印象也好,只是曾方怡本人,他覺得需要時間來磨合,讓她了解她。他在想,是否通過紅嫂來給曾方怡說一下,因為紅嫂熱心快腸的,聽說她倆幾十年來關係一直不錯,加上紅嫂是沒出五福的自家人,還信得過。至於那個二狗娘,他不喜歡他說話的語氣,粗魯沒文化,長着一對丹鳳眼,包着小腳,一看就是小家子氣的女人。只要他說話,那女人就接,他其實是和曾方怡說話,那女人話太多。
大早上,二狗娘洗完衣服,又去菜地摘回好多新鮮的菜送給曾方怡,曾方怡也拿出堂妹從美國帶回的禮品給她。坐下後,二狗娘問丁萬彤這幾天來過了嗎,又說到找伴的事。曾方怡就把那天的事說了。二狗娘聽後着急的說,趕緊托曾方怡再說一下。
曾方怡的二女兒和二兒子從國外回來,兄妹兩買了一全套電器,電冰箱,電視機,洗衣機,說是怕母親太累,這些電器可以調節生活。全村人再次聚到曾方怡家門口圍觀,這是村裡的第一台彩色電視機。村里人高興的不得了,從此天天有電視看了。曾方怡把電視機放在大方飯桌上,正對着大門,坐在門口就可看到電視。每天吃完飯,各家各戶就帶着小凳子來到曾方怡家門口,等着看電視,丁萬彤也來,他每天都是第一個來,最後一個走,幫她收拾完凳子,拔掉插頭,才慢慢離開。一個月後,丁萬彤的孩子們也同樣買回這些電器,說是老爸一人孤單,買回電視熱鬧熱鬧。結果是,灣北的人就到曾方怡家門口,灣南的人就到丁萬彤家門口,分兩撥。也有各自關係好的兩邊輪流看。只是丁萬彤總是把電視節目調好,把書房門和臥室門鎖上就出去了,說是去轉轉。其實是到曾方怡家門口聊天,看電視。
那時候就放大型電視連續劇《霍元甲》、《上海灘》,每天一到點,村里就熱鬧得很。紅嫂有時候看到丁萬彤天天來看電視,就問「你們家不是有電視嗎,還跑這兒來看!」紅嫂就笑笑,他已看出自家老哥的心思。「這兒熱鬧,順便聊聊天。」
有一天下班後,丁萬彤帶回幾個同事回來,讓紅嫂喊曾方怡去幫幫忙,兩人一起去了。紅嫂去廚房做飯,丁萬彤就和朋友們一起在書房裡喝茶、寫字,第一遍茶喝完,接着曾方怡拿起茶壺沖泡,並介紹雲南滇紅的味道和講究。因為剛剛發掘了出土文物玉器,幾個人高興,說起玉的品種和鑑定,曾方怡也略懂一些。因為剛剛丁萬彤出去了,就剩曾方怡在陪他們。丁萬彤回來後,說吃飯還得等一會兒,於是建議幾個人寫寫毛筆字,讓曾方怡幫忙調墨汁,鋪紙。曾方怡動作嫻熟,幾個人寫完後,她又提筆寫下「書香門第」四個大字,幾個人讚嘆不已。其中一個人以為曾方怡就是丁萬彤的夫人,「哦,嫂夫人這字寫的不錯。」丁萬彤默默地笑,他真希望這是事實。曾方怡就解釋道,自己丈夫和丁萬彤是自家兄弟,過去也能寫的一手好字。丁萬彤補充說,「他的字當時在村里是第一,只是英才早逝。就是我帶你們考古去過的地方,介紹過那個大戶人家。」
「哦,這樣啊!原來嫂子出自書香門第。」
「那是很早的時候,跟着他寫寫,見笑見笑了。不過當時家裡也收藏有一些寶貝,一對青花瓷花瓶,據說是祖父開銀行、當鋪生意時,朝廷一位官員到定遠巡察時送給祖父的,還有一些青銅器,酒壺、九盅,金叉子,羊脂玉,常常聽父輩談論這些東西。」
「那些東西還在嗎?」丁萬彤的同事饒有興致的問道。
曾方怡搖搖頭,「房子被大水沖了以後,又借給自家房的親戚住,這些東西就不見蹤影了。」
「 我們現在正在對滾滾河沿線考古,這一片曾經是西周時期的古城,地下有許多陶器、青銅器,目前這一片屬於遺址保護區。」
「我聽說過一些歷史。」
待丁萬彤進來時,曾方怡就走出書房到廚房去了,幫紅嫂拿碗筷,端菜。紅嫂臉上一直掛着笑容。書房裡客人也一直在談論曾方怡,有一個人建議他找曾方怡做伴兒,丁萬彤只是抽煙,吃完飯,曾方怡就說有事先回家了,她似乎突然觸到了一絲曖昧的感覺。晚上,等到看電視的人走後,她沒有像以前那樣關燈休息,而是把堂屋裡的燈都亮着,她看着相框裡的人沉默了許久,用低到只能自己聽到的聲音說,「你知道嗎,孩子們好孝順,大兒子多次接我去他那兒住,我不想去,我就想守着這老房子過一輩子,回想我們從前的日子。萬彤哥常來坐坐,我其實知道他的想法,他各方面很好,也是一個有修養的人,可是我還是不能接受?」紅嫂第二天大早,就來到曾方怡家門口說媒,曾方怡拒絕了。一連十幾天,丁萬彤都沒有來坐,也沒見他出來轉。過了一個月,他又經過門口,曾方怡仍然客氣地招呼道,「坐吧」,他才坐下,沒有以前那樣精神,只是說,「我同事給我介紹了一個伴兒,」他停頓了一會兒,觀察着曾方怡的表情,曾方怡站起身來,「我去給你泡茶」,她遞給他一杯熱茶,又說,「那好,你是得找個伴兒,打理一下生活,我說二狗娘對你有意思,你又不同意。」他搖搖頭繼續說着,「對方帶着一個女兒,她老公是部隊的,死了幾年,」
「見過面嗎?」
「前幾天見了一面,比你個兒小,一口外地方言。」
「你覺得怎麼樣?」
「不怎麼樣,比不上你,但是也還行吧。」
「還行,就是你同意了?」
「唉,還在考慮。要不帶到這兒,你和紅嫂給我把把關?」「一大把年紀了,瞧你,你如果覺得是外地人,不習慣就——」
「就什麼?」
「就和二狗娘吧,再說這本地人知根知底。」
「算了,她是不可能的,我還是改天帶過來,你們瞧瞧再說。」「好。」喝了一口茶,丁萬彤別有深意的看了曾方怡一眼,曾方怡正望着大槐樹出神,他喝完茶就怏怏的走了,似乎有些落魄。
過來幾天,他真的把那個伴兒帶來了,正好二狗娘和紅嫂都在,二狗娘一看到那女人就氣呼呼的坐着沒動,紅嫂倒是熱情起身讓座,曾方怡招呼着,起身回屋裡倒茶。丁萬廷坐在最邊上,只聽幾個女人嘰里呱啦的說話,他不答話也不吭聲。二狗娘有時候故意刁難那女人,紅嫂就打圓場,他倆走後,二狗娘氣憤的說道,「哪裡找不到女人,說話難聽死了,哇啦哇啦聽不懂。」紅嫂只是笑一笑,三個女人心裡想法各不一樣。
丁萬廷再次來時,曾方怡說,「不是很大氣,過日子——還行吧。」
於是那個女人就這樣在丁萬彤家住下了。經常來曾方怡家坐坐。二狗娘見她坐着轉身就走。
過年了,丁萬廷的兒子女兒從國外回來,看到父親信心中說的老伴兒原來是這麼一個人,堅決反對,初一吃完年飯,那母女兩就走了。女兒和兒子到曾方怡家拜年,女兒和曾方怡聊了許多,聊到國外的工作、家庭,儼然一對母女交談甚歡。女兒說,一直以為父親和她組合家庭,她母親年輕時也是知書達理、漂亮能幹的人,她們也贊同父親的想法,卻不知找到那樣一個人代替母親的位置,她們不能接受。曾方怡就勸丁萬彤的兒女,「你爸一個人把你們辛辛苦苦拉扯大不容易,現在好不容易恢復了工作,恢復了名譽,你們也成家了,人老了找個伴兒不孤單。你們隔得遠,他身邊有人照應,你們不是也放心嗎?」
「是啊,多年以前,我爸說起過您,我們都贊成。」
「傻孩子,你這讓阿姨挺為難的,你叔叔當年和我的事,你們也聽說了,他走後,我就沒打算再嫁。你看,他在相框中看着我呢,你爸有學問有知識,找一個心地善良,能照顧她,陪伴他的人度過後半生,你們也省心呀!」
「我們贊成他找老伴,得找一個讓他省心的,真心實意照顧她的,您看那外地女人帶着一個十幾歲的女兒,成什麼樣?八成是騙他的錢。」
「但是你爸身邊得有個老伴,有時候家裡來客人了,總是我和你紅姨去幫忙做飯,好歹他也是有身份的人,家裡來了客人總是要人招待的。」
「如果您能和我爸走到一塊兒多好,也般配是吧,廷叔走了這麼多年了,他會支持的。」
「這傻孩子!我再幫你爸關心一下,找一個合適的。」她想起二狗娘,只能和紅嫂再想想辦法,撮合他們。
紅嫂一進曾方怡家就說新聞似的,說丁萬廷家鬧翻了天。曾方怡只是搖頭笑笑說,「還是想想辦法,讓二狗娘做他老伴兒挺好的,二狗娘又那麼喜歡萬彤哥,再做做萬彤哥的工作。」
年後,那女人又帶着女兒來了,到他家裡大鬧,曾方怡和紅嫂問了丁萬彤的想法,才想辦法勸走,但是那女人提出要丁萬彤付贍養費,說是照顧了他半年,丁萬彤氣得支氣管炎哮喘發作住院,給了一點錢將打發走了。丁萬彤算是看清了那女人的真面目。孩子們都走了,只有紅嫂和曾方怡去照顧丁萬彤。叫二狗娘一起去,她不去,「死老頭子,活該!找這麼一個女人不想活命呀,」說到底,他還是捨不得丁萬彤受罪,兩人做工作,她還是去了。有時候三個人一起去,另外兩個人就藉口有事走了,讓二狗娘照顧丁萬彤。丁萬彤恢復好後,仍然下班後到曾方怡家門口來坐坐,只是眼睛沒有以前那麼光亮了,腳步沒有以前輕快,顯得有些落寞、蒼傷。曾方怡有時候也看着他的背影無可奈何的嘆氣。二狗娘又恢復到往日的習慣,每天上午、下午來坐一會兒再回去做飯。
大女兒和大女婿再次特地回來要接曾方怡去重慶,曾方怡先是不肯去,後來拗不過孩子們的心意,還是去了。女兒帶她和孫女丁玉瓊到以前住過的地方,他給女兒講起她年輕時在這兒生活的點點滴滴,那條河還在,只是隨着時代變遷,附近蓋起了許多樓房,那條小路似乎更加寬闊,兩邊開滿了各種各樣的花,也許正是茶花盛開的季節,滿園都是綻放的艷麗花兒。有人把茶花稱作玫瑰花,象徵着美麗的千古不變的愛情。三個人走在路上聽着曾方怡的愛情故事。丁玉瓊望着河邊一路攜手走過的伴侶想着,愛情故事看上去很美,其實很淒涼。但是愛的力量是無窮的,它能讓一個人獨自跨過許多溝溝坎坎,經歷生死的考驗。她曾質疑過祖母,是不是受當時封建思想的影響,受着「書香門第」這塊牌子的約束,祖母說,其實他和祖父的愛情沒有受任何的約束,就是一見鍾情,她就那麼愛着祖父。
住了十幾天,無論女兒女婿再怎麼挽留,她堅持要回到老屋。那時正在播放《幾度夕陽紅》,紅嫂和村裡的老人們津津有味的談起這部電視連續劇,裡面的男女主人公就和曾方怡、丁萬廷一模一樣,情感的曲折、唯美的畫面,村里再次譁然,仿佛看到年輕時候的曾方怡、丁萬廷。每天看着電視,她就愉快的回憶着他們的愛情往事,沉浸在愉悅之中。那是她晚年時候最愉快的最幸福的日子,仿佛丁萬廷還在。那部電視劇再現了他們當年的浪漫愛情,讓許多人羨慕不已。她偶爾會拿起筆寫一寫字。有時候村里人有困難找到她,她也會資助。
她一直靠回憶生活,每年春節孩子們都會回來,86歲那年,她把孩子們叫到一起,她說她夢見了他們的父親向他招手,她夢見他們一起手挽手漫步在夕陽中,她要去找他們的父親了。孩子們給她舉辦了一場全村最盛大的葬禮。據說她的大嫂在她去世後過了四年才去世,活了104歲。活着的時候,她們終究沒有見面。
老房子留給後代許多記憶,特別是丁玉瓊對於老家的記憶,就是老房子的記憶。如今老房子要拆了,她頓時覺得故鄉對於她而言就要消失了,她是一個沒有故鄉的人,任憑改造後的故鄉多麼美,已經不屬於她了,只是屬於時代了。她成了一個不知道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的人。她感覺自己要想回到故鄉,卻已經回不去了。以後對於家鄉的概念就模糊了,除了一排排整齊的房子,還有什麼讓她留念,讓她日夜牽掛?
村子裡也許會舉辦一些活動,唱唱歌,或者跳跳舞,但是隨着鼓聲、樂聲的停止,村子裡開始一片寂靜,因為它缺乏了一些有生命力的東西,或許是維繫這個家族的情感?又或許是關於當年的記憶?或許是生活的積累?她無法說出究竟是出於哪一種,就是內骨子裡的不舍。她曾經很驕傲的告訴別人,她的故鄉就在滾滾河邊,可是若干年後,老房子的記憶將被推土機推走,將被不知名的高樓大廈掩蓋,隨着滾滾河的流水而流逝。
那麼多的傳統手藝都能保留下來,成為非物質文化遺產保留,為什麼關於村子裡的歷史和家族文化就不能像「非物質文化遺產」一樣保留?作為故鄉的根,供後人們懷念、傳承?丁玉瓊和鄉親們在屋內交談着,小心翼翼的取下那個大相框,又讓人取下書房中的「書香門第」匾額,還有祖母曾方怡曾經用過的硯盤,這個硯盤是祖母竄門時撿回的,曾經借居在老宅子的自家房族人用這個東西餵雞,給雞裝飼料用,她撿起來一看,上面有「天賜」字樣,正是他們家的,她問起房族堂嫂,這個東西的來歷,堂嫂說,撿的。於是她就又撿回去了。她還看到了自己家丟失的抽屜,也放在院子角落,裡面鋪着一層稻草,成了雞生蛋的窩。丁玉瓊也見過。
丁玉瓊把這些寶貝一一清理,放進二狗家的麵包車裡。老人們指着裡屋說,要仔細看看裡面,應該還有不少古董,二狗笑笑說,按理是有不少,不過估計差不多都被盜走了,他曾經聽他娘說過關於丁家古董的事。丁玉瓊一邊清理,一邊思考着。將來非遺小鎮建成後,能不能將灣里的家族故事、老房子的故事和圖片放進一間展館供後人們參觀、懷念,雖然村子消失了,讓後人們了解他們祖輩的歷史,以後回來尋根,知道自己的根就在滾滾河邊,滾滾河水已融入幾代人的血脈流淌着,雖然不曾相見,但終究同根同源,仍是一家人。或者是保存老房子原貌,作為一個書屋或者是茶食對外開放,丁玉瓊的腦海里有許多設想。多年以前,她曾和父親商量,改造老房子,父親不同意,卻沒想到,如今還是保留不住。
天色漸漸暗下來,丁玉瓊委託二狗請全村人吃飯,席間,聽到許多她不能相信的事實,村子裡竟然有孩子輟學,還有孩子吸毒,村子裡以前從來沒出現過這些事,村里人也找不到原因,歸結為滾滾河的風水被破壞了。因為祖母去世後,她再沒有回到村里生活,即便是回來,也是短暫停留,匆匆忙忙的走了。晚飯後,她和二狗提出去滾滾河看看,河對面的高樓大廈萬家燈火通明,與丁陵村漆黑的夜景形成鮮明的對比,「叔叔,我突然覺得,這些不能歸結為滾滾河的原因,還是心靈深處缺少一種什麼東西,所謂空心村,也許就是這樣,所以現在提倡保留和發揚我們的傳統文化。」丁玉瓊說。
「我也說不上來,像你祖母、你父親、還有我母親他們身上那種傳統的東西,那種儒雅、那種善良和堅守,現在很難找到了。」丁玉瓊看看與父親年齡相仿的二狗叔腰背已經有些駝了,三個孩子也沒有好好讀書,雖然這次拆遷可以多還幾套房子,二狗叔卻沒有顯得特別高興。他說,「你父親回來時,我總要找他聊天,你父親有文化,這與你祖父母的教育是分不開的,和你們那個家族的文化分不開,我母親卻沒有去培養我和孩子們,當然,我也有責任。所以,我很羨慕你們,書讀得好,又有出息,你祖母是了不起的人。」
丁玉瓊常年生活在外,如今聽到這樣的話,想起祖母經常叫她讀三字經,還有一些經典的俗語,「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晴帶雨傘,飽帶飢糧」、「三人行、必有我師」,祖母也經常這樣和村里人講一些哲理性的故事。丁玉瓊小時候對這話也許有些囫圇吞棗,現在想起來,還挺有道理的。
她和二狗返回老屋說道,「我們的傳統文化不能丟,即使房子外觀建得在漂亮,還是要保留自己的文化特色,把根留住。」
「你們年輕人辦法多,我們只是談談自己的想法,還是多回來看看,多關心一下老家的發展。」
丁玉瓊開着車返回城裡,腦子裡卻一直在思考着:如何保留鄉村的傳統文化,讓文化引領鄉村經濟發展。老家「書香門第」這塊牌子不能被推土機推倒。[1]
作者簡介
任茂華,女,湖北省作協會員,武漢市第六屆簽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