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保户老张头(清涓)
作品欣赏
五保户老张头
一个老头,拄着拐在巷子里慢吞吞地走着,后边跟着几个起哄的小孩。这几个小孩贼眉鼠眼地跟着老头,时不时弯腰从路边捡起土坷垃,眯着一只眼瞄准前边的老头,猛一发力就砸了过去。
这些土坷垃没个准头,大多都落在了老头身后的地上,但偶尔也会砸在老头的背上,留下一个土印子,有的甚至会砸在老头的后脑勺上。
后边那几个小子就蹦着跳着拍着手欢呼:砸上了!砸上了!
过去,可能哪个村子都会有这么几个小孩,他们撵鸡打狗,学结巴说话,学瘸子走道,欺负没能力还手的人,是大人嘴里猪狗都嫌弃的讨厌鬼。
这些无法无天的半大小子,看老头不理他们,就变本加厉,蹑手蹑脚越跟越近。越近,砸得就越有准头。
老头突然转过身来,举起手里的拐杖,满脸怒气地冲着他们挥舞,小孩哄的一下四散逃走了。
如果有不小心摔倒的,老头的拐杖就会虚张声势地打下去,其实没多少力道,可那小孩也吓得够呛。他大声哭嚎,连滚带爬地急着逃命。
逃回家的小孩,还会被大人狠狠地打上一顿,教训一番。
即便如此,上边那一幕也没有绝迹,还是我们家门前那条巷子里最常见的一幕。
老头没有结过婚,当然也就无儿无女,是村里的五保户。大人叫他老张头,小孩也跟着这么叫。
我家隔壁算是老张头的本家,比较远的关系,好像老张头的爹和隔壁男主人的爷是兄弟俩。隔壁就接受了村里的委托,负责老张头的吃饭问题。
这不是无偿的,村里会按期给隔壁送去粮食,隔壁也就是负责粮食的加工,再由生煮熟而已。隔壁之所以愿意接下这个差事,还不是为了从老张头嘴里给自家抠下来些粮食?
一日三餐,每到饭点,老张头就拄着拐杖走出房门,走进隔壁那户人家,吃完饭,再回到自己的屋里。
老张头就住在隔壁院子临街的一间很小的土坯房里,隔壁一家住在院子深处的大房里。
老张头的房子很低,门外边的街道和旁边的院子都比他的地面高出不少。他的房门向里开,拉开房门,就得抬腿迈上一节土台阶,这才能来到街上。
他的房门是两扇晃晃悠悠的老式门板,向两边开,中间的空隙很大。一群孩子总扒着这道门缝往里看,我也曾趁着老张头没在家,好奇地跟着他们扒着门缝看过一回。
房间很小,四四方方,土墙土地。最里边靠墙是一个炕,炕上铺的褥子很薄,同样很薄的被子叠起来放在炕角。被褥也是我熟悉的样子,都是粗布的,被里是染成黑色的家织布,被面是用白蓝红三色粗线织出来的条形图案粗布。那时候家家差不多都是如此,只是我家的被褥比老张头的要厚很多。炕头放着一块玉石枕头。
我当时吃惊的是炕上很整齐,没有堆着乱七八糟的杂物,被褥看起来都很干净。我在其他人家里看到的炕,乱的居多,被褥也没有老张头的干净。
房间虽小,还是显得空空荡荡,实在没有什么东西。另一面靠墙,放了一张黑兮兮的桌子,上边放着电壶和一个喝水的搪瓷缸子,还有一副吃饭的碗筷。挨着桌子,两摞青砖上放着一个木箱子,老张头的衣服应该全在这个箱子里了。
就这么点东西,一览无余。
老张头的房子太老了。
当时,很多人家的地面都是砖铺地了,老张头的地面还是土的,布满了整整齐齐的坑洼。村里盖房子时会用一个工具把地面夯结实。那个工具底下是个圆圆的铁疙瘩,上边有个横杠,算是手柄,中间用一根木头连起来。这个工具老家叫chui(四声)子。用的时候,壮年男性双手握着手柄,用力提起来,再狠狠砸下去,地面就会砸出一个深坑。就这样一个挨一个砸过去,处理好的地面就不会是平坦的,而是一行行排列得整整齐齐的坑窝窝。这样的地面,扫起来不方便,坑窝窝里不容易清理。老张头家里就是这样的地面。
让我更惊奇的是老张头坑坑洼洼的地上,每一个坑洼都干净地泛着亮光。
这个老张头还真是个爱干净的老头,比村里很多人家强太多了。
过不了多大一会儿,小孩从门缝扔进来的土坷垃就会摔落一地。
我又想起平时看到的老张头。不管春夏秋冬,他都穿着一身黑粗布衣裳,区别只在于是单的夹的还是棉的而已,但任何时候都是干净整洁的。天冷了,他的头上会戴着一顶瓜皮帽子,也是黑的。一年四季,手上都拄着一根溜光水滑的拐杖,慢慢地从巷子里走过。
他的衣服是另一户人家的媳妇给做的,一年要添两身。村里给钱。
下雨的时候,他会穿上木屐。那是我看到过的绝不仅有,或者说空前绝后的木屐。木屐应该是很久以前的雨具了,我小的时候,大家都普遍穿雨鞋了,老张头脚上的木屐太稀奇了。
木屐是一种古老的雨鞋。主体是一块鞋型的木板,下边有四根一匝长的木头柱子,上边有几根绳子。老张头脚上本来穿的是布鞋,他连鞋踩在木屐上,用前边的带子固定脚掌,用后边的带子绑住脚腕,站起来就可以在雨地里走了。
雨天,老张头穿着这个木屐,从雨地里走过。回到家里,坐下来解下带子,脚上的布鞋还是干净清爽的。
因为没见过,小孩对这个木屐都很感兴趣,想了很多方法也没能偷出来穿一下。
村里的男孩子总喜欢聚堆欺负老张头。可能是他足够老了,走路总拄着个拐杖,拿他们没办法。换个村里其他人试试,追上去啪啪几个巴掌,打得他原地转几个圈圈找不到东南西北。就算当时追不上,小小的村子,谁家孩子还不知道吗?直接找到他家,那就用不着自己动手了,他爸妈会更狠地揍他一顿,保管他下次就不敢了。老张头也可以慢悠悠拄着拐找到男孩家里,可奇怪的是,他从来没有。欺负他,就成了村里男孩的一个固定游戏。
久而久之,老张头见到孩子,老远就挥舞着拐杖。落单的孩子一看到他,也远远就躲开了。
有一回,我得到了一本小人书,边走边看,忘了周围的一切。猛一抬头,吓傻了。老张头就在我前边四五步远的地方,正盯着我走过来,手里那根拐杖随时就会举起来,举起来就能延长他的胳膊,那可能就会落在我的头上了。
我忘了逃跑,呆呆地定在了原地。
也不知怎么回事,我张口叫他了:爷,你干啥去?
这是村里见面打招呼的方式。
老张头也愣了愣,他停下来,看了看我,和气地对我说:爷去村头转转。
他伸手在口袋里摸啊摸,掏出一块水果糖,递给我。我呆呆地站着,不敢接。
他把糖塞进我口袋,似乎还想伸手摸摸我的头。我下意识缩了缩脖子,极力克制自己想伸手护住头的念头。
其实,老张头的拐杖从来没有落到我的头上,可我还是害怕。
老张头继续朝前走了。我这才松了一口气,拔腿就往家跑,觉得自己逃过了一劫。那颗水果糖放的时间太久了,糖纸和糖块牢牢粘在一起,根本撕不下来。我当然没舍得扔掉,连糖纸带糖块一块塞进嘴里,边吮吸边把分离出的糖纸吐出来。那糖真甜。 这件事后,我好像不怎么害怕老张头了。妈偶尔做了好吃的,比如包饺子了,我也敢端着一盘给老张头送去了。以前这种时候,妈指挥不动我,只好骂我懒,自己亲自送去。我哪是懒啊,我只是怕。
一群小子又挤在老张头的门口,轮流扒着门缝往里看。他们双手分别扒着两扇门,一只眼睛竭力瞪大,从门缝里往里看。看一次就够了吧,里边也不会有什么变化,但他们就是不,要反复看。
有时候,老张头没在里边;有时候,老张头就躺在炕上。如果躺在炕上,老张头一般是侧躺,脸冲着里边。
不管老张头在不在里边,门外的毛孩子最终都会演变成往里扔土坷垃。他们从周边捡来大小不等的土坷垃,从门缝里扔进去。他们比赛谁扔得远,最好能扔到最里边的炕上去。当然,没人能扔到炕上,门缝的宽度限制了他们发力,但地上就会有一些四分五裂的土块。
如果在屋里,老张头当然躺不下去了,他只好起身。扒着门缝的孩子一看他起来了,哄的一声就逃了。老张头打开门,挥着拐杖,冲着远处的小孩气哼哼地挥舞一阵,转身关门回去了。小孩又围拢了过来。
如果有大人经过,就会把小孩赶走。大人一走,小孩又来了。
经常上演的这一幕,也不知老张头是怎么忍过来的。
老张头去隔壁吃了一段时间饭,隔壁人家不厚道,不愿意跟老张头一个桌上吃饭了,就让他单独坐在一边吃。再后来,连家都不想让他去了,就改成每到饭点儿,由他家小孩把饭端到老张头的屋里,第二顿端过去了再把上一顿的碗筷收走。
隔壁的饭也很糟糕,早晚都是稀溜溜的包谷糁,外加一小块纯包谷面的发糕,有时有点浆水菜,有时连浆水菜都没有。中午要么是一碗稀汤面,要么就是一碗搅团。
村里人开始还有议论,说他们不像话,村里给的粮食,能让老张头顿顿吃白面,昧点也就算了,这样就太过分了。
老张头在村里好像没有一个能说到一起的朋友。其他男人都有一堆事情,就是老得下不了地,也要在家里看看孙子,干点力所能及的活儿。他不用下地干活,家里也没有乱七八糟一堆事情,总是一个人游离在全村人之外。农闲时,一群男人围在一起下棋吹牛,老张头也从没往跟前凑过。
时间长了,给他吃的太差这事也就这么过去了,没人再提了,毕竟每个人自家的事情都掰扯不清楚。
老张头去世那天是个夏天的大中午。
大人都午睡了。一群小子照例趴在五保户的门缝里往里扔土坷垃。我们几个女孩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跳房子。
突然,有个男孩叫了起来:他死了吧?
其他几个都吓了一跳,赶紧四散跑开了。
过了一会儿,他们又聚在门口,扒着门缝往里看,叽叽咕咕地说着话:
搁往常,咱们扔了一阵,他就该从炕上起来,轮着拐棍打咱们了吧?
对啊。今天都扔了这么多,他还睡着不醒。
别真是死了吧?
要不咱们喊喊,看他动不动?
好。
他们就把嘴对着门缝大声喊了起来:起来啊!老张头,你聋了吗?聋老头聋老头!……
我们不跳房子了,也围在门口,既害怕又激动。
最大的一个男生开口了:我觉得真死了。看电影的时候,人要死了,是不是头就往旁边一扭?
我们都想了想,好像真是,就赶紧点头。
他继续说:我看得清清楚楚的,刚开始,他是平着睡的,后来他的头猛的一扭,就朝着里边了。
我们轮流看了一遍,他的头是朝着里边的。
有几个胆小的已经跑到远处了,但又舍不得离开,就远远地看着。
有大人午睡醒来了,看到老张头的门口又围了一群孩子,就伸手吆喝:走了走了,又吵老张头了?到一边疯去,让老张头好好午睡。
死了!他死了!
小孩七嘴八舌,激动地冲着大人嚷嚷。
大人伸手就近在两个小孩脑袋上拍了拍:胡说!哪有咒人死的?你爹妈是怎么教你的?
真的死了,不信你自己去看。
真的真的,他的头都拧到一边去了,跟电影里人死的时候一模一样。
大人当然不信,但还是在门口喊了几声:老张头,还睡着呢?
里边没人应。
大人心里好像也有点发毛,赶紧喊来两个大人,一起把老张头的房门拨开了。
我们都站在门口,看到一个大人把手伸到老张头的鼻子边试了试,摇了摇头。
老张头真的死了。
最先说他死了的男孩可得意了。
第三天,老张头就被抬到坟地里埋了。三天,是我们那里死者停放最短的时间。没有一个披麻戴孝的人。
他那间小小的低矮的房子,就成了隔壁人家放柴火堆杂物的柴房了。
过了两年吧,那个小房子塌了一角,隔壁人家就把它拆了。
村里就好像从来没有过老张头这个人似的。 [1]
作者简介
清涓,中学教师,工作之余喜欢涂鸦,散文曾发表于《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