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聲聲慢(小豬她爸)
作品欣賞
從前聲聲慢
喧囂的城市,城市的喧囂,從清晨開始。
駕駛汽車駛過街區,引擎轟鳴,喇叭聲聲;乘坐地鐵穿行地下,低沉的嘯叫聲不絕於耳;徒步走過商業街,各種叫賣,喊破嗓子……
我想城市不都這樣嗎?熙來攘往,車水馬龍。如若傾聽溪水潺潺、落木蕭蕭、百鳥鳴翠,盡可以到山野河畔、桃園鄉下,小住民宿,偶宿農舍。然而,腦子裡卻蹦出個小人兒,比比劃劃地說,不記得從前了嗎,從前聲聲慢……
於是,我便回到從前,回到舊時城中。
四十多年前的大連,非農人口不過百萬,而目前常住人口已經突破七百多萬,城還是那座城,人口卻翻了七番。那個時候,沒有這麼多的人,也沒有這麼多的車,安靜得如同一潭池水,風吹漣漪,悄無聲息。正是因為人少車少,一些四十年後消失的、被淹沒的聲音,便格外清晰,仿佛安靜至純,掉根針的聲音都能聽得到。
清晨,窗外,銅鈴清脆,聲聲入耳。我趕緊跑到屋外,端起門外裝垃圾的盆子,抬頭見十字路口停着一輛收垃圾的車。那時沒有垃圾桶、垃圾點,一早一晚,有專門的車子收各家各戶的垃圾。車子是人力平板車,一位大爺站在車前,不緊不慢地搖晃手裡的銅鈴鐺,「叮鈴鈴、叮鈴鈴」脆生生地彌散開來,仿佛要把一條街道、一座城市從昨夜星辰中搖醒。
家家戶戶的門打開了,大多數是半大孩子,端着垃圾盆,一盆盆將垃圾倒入車中。瞅瞅差不多了,大爺拉起車走到下一個十字路口,那裡又響起「叮鈴鈴、叮鈴鈴」的聲音,不慌不忙,舒緩而清脆。這個時候,屋頂的煙囪開始冒出縷縷青煙,家家戶戶忙着做早飯,然後上學上班,開始一天或平淡、或充實、或不知所以的日子。
那時城裡取暖做飯都用煤爐,家家樓頂都有煙囪。深秋季節,忙着準備過冬,買煤、盤爐子,還要清理煙道。這時街頭會出現一個壯漢,扛着一卷繩子,揚起頭大聲吆喝「打—煙筒—嘞」,抑揚頓挫,傳得很遠。有人家喊住壯漢,講好價格,壯漢身手敏捷地攀爬到屋頂。他把長繩一端系上一個圓圓的鐵砣,順着煙道上下提拉,煙道壁上的煤塵便會清理乾淨。煙道暢通了,爐火旺旺的,冬天就不那麼寒冷了。壯漢從屋頂下來時,手上臉上都是黑灰,他盤好繩子,收了工錢,繼續向下一個街區走去,邊走邊吆喝「打—煙筒—嘞」。這聲音透着一股滄桑,仿佛要把眼下的深秋喊走,把冬天喊來,然後消失在寒風冬雪中,盼着又一春、一夏、一秋,循環輪迴。
不知是否應了「打煙囪」的吆喝聲,冬天義無反顧地到來了,街頭會響起最令人垂涎的聲音,「賣—海蠣—來」。海蠣子,這是大連土語的叫法,人家學名牡蠣。冬季是海蠣子最肥美的時候,那時沒有人工養殖一說,海蠣子都是人工去海邊礁石上刨下來的,商店裡沒有賣的,只能是小販子沿街叫賣。
刮着寒風的街道上,來自農村的大嫂或大嬸,圍着紅的、綠的圍巾,拎着鐵皮桶,走街串巷。忽悠悠一聲「賣—海蠣—來」,透着一股哏勁,仿佛能把人的饞蟲勾出來。五毛錢一碗,還帶着冰碴,捧回屋裡,鮮味撲鼻。悠揚的叫賣聲,迴蕩在街頭,成為老大連人永遠的記憶,如同堤壩上的閘,只要打開,便自然而然地流淌。如今被高樓大廈遮掩的街道上,若是還能聽到「賣—海蠣—來」,悠揚且「攝人魂魄」的叫賣聲,恐怕許多老大連人都會醉倒。
與「賣—海蠣—來」悠揚之聲同步的,還有街頭響起的「梆、梆、梆」的聲音——敲着梆子賣豆腐。那個歲月,不像現在一年四季都可以做豆腐、吃豆腐。夏季里,天氣炎熱,豆腐很容易酸腐,所以夏天沒人賣豆腐,也無人吃豆腐,只有天氣涼爽後人們才開始這個營生。聽到「梆、梆、梆」的聲音,家長會給點零錢,端着個空碗或者空盤子一類的容器,循着「梆、梆、梆」的聲音,跑向街頭。
賣豆腐的,大多騎着三輪車。一車豆腐,蓋着一床舊棉被,這是擔心天寒使熱豆腐變成凍豆腐。豆腐都是水漬漬的,控下來的汁水沿着車子流到地上,天氣寒冷,很快凍成一溜冰。賣豆腐的人穿着厚重的棉襖,戴着棉手套,胸前掛着一個木頭挖空的梆子。沒人買豆腐時,右手舉着梆子,左手拿一根短棒有節奏地擊打梆子,發出「梆、梆、梆」的聲音。人們圍攏過來買豆腐,張家一塊,李家兩塊。人們端着豆腐散去時,賣豆腐的騎上三輪車,到下一個巷口,豆腐溢出的水灑在路上,斑斑點點。長街短巷,街頭巷尾,梆聲再度清脆響起,綿延悠長。
年少不更事,不知道賣豆腐的辛苦,只覺得那個梆子很好玩,甚至想跟着賣豆腐的走街串巷,他賣豆腐,我敲梆子。長大後,讀了點書,才知道梆子很久遠。大唐盛世,宋朝風雅,飄逸灑脫、淒風苦雨的唐詩宋詞,大都寫在梆聲陣陣中。仿佛能看見,蓑衣人,紅燈籠,就着婆娑的夜色,孤單地行走,「梆、梆、梆」清脆而空徹,「小心火燭,門戶關緊……」古城石徑,燈籠梆聲。
如今很難見到敲着梆子售賣的場景,如同許多老舊的物件,早已消失在歲月的長河中,像一粒塵埃落在記憶的深處。儘管舞台上,還有各種梆子戲、梆子腔,那都歸於藝術,而不是生活。路過一座寺廟,禪房傳出微弱細小的「梆、梆、梆」聲,我知道那不是梆子,是木魚,也是空心,細棍慢敲,青燈古佛,潤澤心田。
作為一座山東移民居多的城市,已傳唱三百餘年的山東梆子,卻沒有得以傳承。那時沒有演唱會,也沒錄音機,唱機是有的,但不會出現在尋常百姓家。當初夏來臨,比我們年長一些的大哥哥們坐在老槐樹下,抱着吉他彈唱,這是我們眼中最好的「演唱會」。他們輕輕撥動琴弦,哼唱着鄧麗君的歌,「小城故事多,充滿喜和樂,若是你到小城來,收穫特別多……」如夢似幻的和弦,從大哥哥們的指尖輕輕地流淌,愉悅的旋律迴響在老槐樹下。忽然,鼻息間一陣甜香,槐花初綻,點點雪白,美了長街短巷,醉了樹下一幫年輕人。
似乎是要與大哥哥們並不婉轉的歌聲作對,不遠處傳來 「磨剪子來——戧菜刀」的吆喝。扛着長條凳老漢,由遠至近,故意把聲音拉得老長,前一句「磨剪子來」悠長綿延,有些蘭花花的韻味,後一句「戧菜刀」重音在「戧」字上,深沉而有力。光吆喝不夠味,還要把手中兩把菜刀磨擦得鐺鐺作響,像樂隊伴奏。如今城市街頭還能尋見磨剪子、鏹菜刀的身影,行頭工具沒多大變化,但那吆喝已經變味。小喇叭反覆播放,單調而缺乏韻味,令人不由得想起「磨剪子來——戧菜刀」的吆喝,追憶起兩把菜刀撞擊聲中的童年。
後來,有了錄音機,從兩喇叭單聲道,到四喇叭雙聲道立體聲。時髦的年輕人拎着錄音機在街道巷子裡轉悠,開大音量播放鼓點震撼的迪斯科舞曲。也有歌曲,還是英語的,聽不懂,只記得有一首旋律強勁歌,其中一句歌詞發音是「殺了你餵狗」。隨着錄音機的普及,年輕人在街頭圍着錄音機「蹦迪」成為街頭一景,那陣勢不亞於如今大媽們跳廣場舞。細一琢磨,也許就是當年「蹦迪」的年輕人,如今變老了,改成跳廣場舞了。錄音機大肆張揚若干年後,悄無聲息地退出人們的生活,但曾經播放的老歌金曲卻留駐心間。不經意間,哼唱一句「殺了你餵狗」,周邊年輕人便瞪大眼睛,一臉蒙圈。物是人非,時光亦老。
最近,在看電視劇《人世間》,幾乎就是看我們這代人的過去。同名小說的作者梁曉聲近日在《人民日報》撰文,他說「生活好了,更要看看從前」。是的,從前是困苦的,卻有着點點幸福,從前是散漫的,卻有着悠悠閒適,就像那些曾經飄蕩在城市中的聲音,曲水流觴,聲聲慢,聲聲情。
作者簡介
小豬她爸,退休公務員,喜歡文字寫作。
參考資料
- ↑ [中國作家網 (chinawriter.com.cn)中國作家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