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曲,或者風情(紅山飛雪)
作品欣賞
元曲,或者風情
我讀元曲。伴一豆燈光,還有明媚的月。
風靜了。濕氣漫上來,草原的夜色撩人。貓頭鷹在月光底下追逐着鼴鼠,上演着一幕生死遊戲。一隻碩大的鷹隼,蹲踞在山峰上,目光閃爍不定。一座兩座的蒙古包,端坐在月色里,看着牛羊咀嚼着無邊的風月,前朝往事。滿天星光燦爛,蟲聲起起落落。我在燈下,漫捲一冊元曲,和着蒙古人的馬頭琴,一同入夢。
元曲,與草原有關。
草原遼闊無邊。就像它漫長的歷史。胡人,匈奴,契丹,女真,蒙古人。這些曾經草原的王,策馬追風往來如梭。箭弩和彎刀,氈房和勒勒車,響着悽厲的鳴鏑閃着凜冽的寒光,逶迤輾轉,從陰山深處,步步向南。
大遼帝國的興起、強盛,讓天蒼蒼野茫茫的歌聲,貼着草尖,在風中行走。就像蒙古長調,悠揚而蒼涼。遼上京的輝煌,遼中京光芒,還有遼盛京的燈火,映紅了大遼帝國最南邊的天空,越來越亮。那隻雄鷹,背負着凜冽的草原風,飛過了山巒、村落、長城。然後,回頭,戚然長唳,響徹胡天遼地。一種有別於唐詩宋詞的腔調,越來越蒼涼。
草原風起雲湧。契丹的鐵騎,就像一陣掠過的風,消失在歷史蒼茫間。金人的胡笳,胡人的羌笛悠悠的,伴着冷風,在起霜的夜晚,吹瘦了一輪冷月,讓那些戍邊將士,徹夜難眠。范仲淹也夜不能寐。他知道,那些鐵騎席捲的不僅僅是草地上的花朵和枯草,當然還有徵夫的清淚,陽關的垂柳,一闕一闕的長吟短嘆。
大雨如注。岳飛徘徊樓頭,將欄杆拍徹。用那長長短短的詩句,將那如山的心事,都付與風和雨,霜和月,一闕《小重山·昨夜寒蛩不住鳴》。頭髮斑白,老淚縱橫。沒有人能夠阻擋荒腔野調,從大興安嶺,從陰山深處,從貢格爾草原,木蘭圍場散淡而來。唐詩的圍欄拆除了,宋詞的平仄顛覆了。亭台樓閣深宮大院低吟起一些些土得掉了渣的閒言碎語,山腔野調。晏殊、柳永的輕柔婉約,蘇軾、辛稼軒的慷慨蒼涼,統統抵不住陳草庵的一聲嘆息:「山,依舊好;人,憔悴了。」
看似一樣的長長短短,一樣的整整散散,加上幾個襯字,調了平仄的韻腳。宋詞的典雅散了,宋詞的韻味,淡了。那些高唱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的漢子,給自己的長短句取了一個新的名字,他們叫做——元曲。
來自大草原猛烈的風,來自田野巷陌那濃郁的山野氣息,誰都難以阻擋。
元曲,終於衝破藩籬,揮揮灑灑歪歪斜斜走來。「自送別,心難捨,一點相思幾時絕?憑闌袖指楊花雪,溪又斜,山又遮,人去也!」 「蕃曲」、「胡樂」,相思了很久,也苦捱了很久。卻始終被一條長城,一座座關隘阻住了。如今,終於可以走來了。
關隘打開了。蒙古人的鐵騎還有牛羊駱駝,蜂擁而入。那飄蕩在茫茫草原,傳唱於勾欄瓦舍間的「蕃曲」、「胡樂」也隨着蒙古人的馬頭琴羌笛胡笳遊走於中原的大街小巷,水榭亭台。宋人的慷慨激昂,壯懷激烈,或者紅巾翠袖,低吟淺唱,都被揉進了一些些山野的風,泥土的味,還有那種生活的調侃、興亡的慨嘆。
一樣的長長短短,一樣的整整散散,一樣的平平仄仄。不一樣的是宋人去了,元人來了。
已經不是宋人的長吁短嘆,已經不是才子佳人的卿卿我我,已經不是深宮大院閨閣樓頭的消情遣懷尺素傳恨,已經不是奉旨填詞的文人專利了。草原的風,來了。山野的氣息也縷縷而來。樓閣氣息,淡了;典雅精緻,也散了。不見了李清照的尋尋覓覓戚戚慘慘淒淒;不見了秦觀的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就連蘇東坡的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也成了歲月深處的迴響。
馬致遠騎着一匹瘦馬,馱着一輪落日,伴着幾點昏鴉,在元代的晚風裡,遠遠地走來。或許是離開了豐美的草原,老馬瘦了,道路崎嶇起來,草原的鷹隼換做了枯藤上的幾點昏鴉,馬致遠的腳步,遲了。關漢卿也來了,喝酒賦詩。「老瓦盆邊笑呵呵。共山僧野叟閒吟和。他出一對雞,我出一個鵝。」還有許許多多知名不知名的人,也來填寫元曲了。
《滿江紅》、《浣溪沙》、《賀新郎》最終也換做了《山坡羊》、《天淨沙》、《小桃紅》......
宋詞就是那長街短巷,雖然也是長長短短,但終究還是工匠精神的樓閣氣象。元曲卻是那草原上的蒙古包,這裡一座,那裡一座,稀稀落落散散淡淡。偶見一匹馬過來,一群牛羊過來,一縷炊煙從蒙古包上,緩緩升起來。
這就是我眼中的元曲。散淡,詼諧,淺白如話還有淡淡的憂傷淡淡的慷慨蒼涼。
我喜歡元曲裡面那種有別於宋詞的戲說興亡的慨嘆;我喜歡元曲那種玩世不恭卻又洞徹人世薄涼的書寫。
「問從來誰是英雄?一個農夫,一個漁翁。晦跡南陽,棲身東海,一舉成功。八陣圖名成臥龍,六韜書功在飛熊。霸業成空,遺恨無窮。蜀道寒雲,渭水秋風。在詩人眼裡,千古興亡多少事,卻都成了一個農夫,一個漁翁。」(《蟾宮曲·懷古》查德卿)這樣大膽詼諧,這樣戲說興亡,在宋詞裡面是尋不到的。也許,只有見證了興亡的人,只有參透了生死的人,才會有如此之心境吧。但全詩於詼諧調侃之間,卻全然沒有一點不恭不敬,看不出一絲的媚俗,卻有一種悲涼的心境,從字裡行間漫溢出來。
忍不住,漫捲元曲,不斷去叩問。草原的風霜,與江南的煙雨,到底哪一個更濃烈一些呢?
燈光有些暗淡了,月亮升起來。一座蒙古包,坐在月光下的草原,就像是大海里的孤舟。
「漁燈暗,客夢回。一聲聲滴人心碎。 孤舟五更家萬里,是離人幾行情淚。」(《壽陽曲·瀟湘夜雨 》馬致遠 )這是馬致遠另外一首散曲。其情致與他的「枯藤老樹昏鴉」有異曲同工之妙。漁燈。客夢。孤舟。清淚。這些熟悉的意象,是否讓我們想起了那「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想起了柳永那「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的《雨霖鈴》呢?仿佛來自於唐詩,來自於宋詞,細膩而雅致,哀傷而淒婉。來自於唐詩宋詞,卻又是元曲的滋味,情雖濃而語清淺如話。
「怕黃昏忽地又黃昏,不銷魂怎地不銷魂。新啼痕壓舊啼痕,斷腸人憶斷腸人。今春香肌瘦幾分?縷帶寬三寸。」是不是想起了李清照,想起了她那「東籬把酒黃昏後,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呢?
元曲是元人的。是從唐詩宋詞演變而來,是從大漠草原山野荒原而來。有着前人的韻味,有着自己步點。沒有繼承就不會有發展,沒有創新就不會有生命。元曲是宋詞裡面冒出來的新芽,鮮嫩着,也鮮活着。
王國維說: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學,唐之詩、宋之詞、元之曲,皆所謂一代之文學,而後世莫能繼焉者也。
月亮升高了。昏黃的光,微微散發出來,像一個嫵媚的笑。蟲聲稀落,露珠爬上草尖,亮晶晶,與月亮的光爭輝。
燈碗的油似乎已經燃盡,那一束細微的火苗,越來越暗淡。
我該睡了。枕着一卷元曲,就着月亮嫵媚的光。
作者簡介
紅山飛雪,孫國華,內蒙赤峰市人。作品散見於《人民文學》《兒童文學》《中國校園文學》《小品文選刊》《四川文學》《意林》《語文報》《電影報》等報刊。
參考資料
- ↑ [中國作家網 (chinawriter.com.cn)中國作家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