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故乡麦黄(李罡)
作品欣赏
六月,故乡麦黄
端午节过后,粽子的香味还在空气里飘散,紧跟着一场透雨,此时的黄土高原,就会变得格外丰腴。空气里,一种甜润的感觉可以让你陶醉。泥土的清香,槐花的淡雅,还有没完全消散的粽子的甜味,一齐在湿润的空气里酝酿。天空格外的蓝,云朵似乎凝滞不动。燕子带着一群雏燕优雅地演习滑翔的技巧,三五成群的麻雀,叽叽喳喳起起落落。清明节后播种的玉米高粱大豆,嫩绿的秧苗透出地面,一拃多高的身子一天天变得挺立,舒展的叶子,享受着阳光的抚摸,叶片上还有一颗颗珍珠般的水珠在阳光下闪烁,发出钻石一般耀眼的光泽。有三三两两的农人在田里除草培土,锃亮的锄头在阳光下闪亮。
此时,如果你站在一片麦田边,那种成熟的麦香一定会让你心醉神迷。一望无际的田野,微风过处,掀起阵阵涟漪,渐渐变了颜色的小麦,苍黄的麦秆更硬更脆更亮,麦穗上的麦芒尖锐起来,揪一棵麦穗,在手掌里揉几下,然后吹去麦衣,一粒粒滚圆的麦粒,就那么有点顽皮地躺在你的掌心里,可爱的憨憨的样子让你怜惜。丢几颗麦粒在嘴里,咀嚼,那种甜香会让满足和幸福荡漾在你的脸上。远处的起伏的山峦,苍茫的轮廓,清晰厚重,衬着着渐渐金黄的麦田,那是一幅巨大的油画的质感。
其实,忙完春播的乡亲们,经过短暂的端午节的休整,就已经开始为即将到来的麦收做准备了。雨过天晴的日子,整理晒场是最紧迫的。趁着这场雨,先把往年用过的晒场上的杂草清除干净,再把地皮刮一遍,然后套上牛马拉着碌碡碾上几回,直到场面变得滚光滑溜。接下来就要收拾家里的农具了,找出镰刀,试试架子是否结实,还有翻场用的木槎,扬场用的木锨,长山竹做的扫帚,拿出来晾晒一番,掂量掂量,用得是否顺手。家里的女人们,闲不了的时候,就要翻出装粮食的麻袋蛇皮袋,破烂处缝缝补补,袋口上还要缝上绑口子的细绳。
当然,损坏的农具需要添置,必须去集市上购买了。这时候的集市里,几乎变成为夏收而准备的专门市场了。从南山拉来的一车一车的长扫帚摆在街面最显眼的地方,木槎木锨镰刀把堆得跟山一样高,前面就是挑挑拣拣的一群人,讨价还价的,弹嫌质量好坏的,可谓人声鼎沸热闹非凡。买镰刀刃的,高声叫喊着,扬起磨得雪亮的镰刀刃,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闪着森森白光,那必定是好钢打造锋利无比。一摊一摊,青色的磨刀石斜躺着,一捆一捆的麻袋叠放着。还有遮阴的草帽——麦秸秆编制的,银白闪亮。人来人往的街上,声浪一波滚过一波,和着灼热的阳光,汗水的味道。细长的街道,迅速地膨胀起来,变得格外臃肿。
当一团团柳絮杨花飞起来了,外出关中当麦客的人们回来了,在外面干临时工的回来了。随着一声声杜鹃鸟算黄算割的啼叫,慢慢热闹的村子里,人们的心紧张了,焦急的表情挂在脸上。隔天就去地里看看,,或者互相询问着哪天开镰。每天早起,都会本能的抬头望望天。一切都准备就绪,就等着那开镰一天。
这是一个万里无云的晴朗日子,一大早,太阳红着脸起来了,气温就跟着升起来,空气中弥散着一种焦灼的干燥。早早吃饭,镰刀磨刀石水罐长条绳子竹耙子,依次放进架子车上。有时中午不回来吃饭,还要准备足够的干粮。那是前一天夜里已经烙好的锅盔或者早上刚刚出锅的掺了花椒叶的狗舌头馒头,一碟子炒鸡蛋或者凉拌的三丝老虎菜,一并装进篮子,用白纱的蒸布盖好,瓦罐里盛满了鸡蛋葱花的拌汤。
村子里喧闹起来,互相问候的仔细打探开镰地块的还有吆喝牲口的,嘈杂一片。大概一袋烟的工夫,村子里会突然间寂静下来。大人们兴奋而焦急的撩开大步奔向田间地头,就连老人小孩也紧紧跟着,六月麦黄绣姑娘下床,是祖辈留下来的训诫。只有几个实在动弹不了的老弱病残守候在门前的树荫里,眼睛也紧紧的盯着村外麦田的方向。村子里的偶尔传来几声狗吠,追的老母鸡嘎嘎惊叫,显得那么响亮。毛色黑亮的小猪仔跟在踱着方步的老母猪身后,悠闲的走向青草绿绿的路边硷畔,一路哼哼唧唧唱着歌,小尾巴弯起来,一摇一晃的。
麦浪滚滚的田野里,开始传来镰刀嚓嚓,嚓嚓的声响,干脆爽利。弯腰弓身的乡亲们,开始了一年里最紧张的夏收了。消闲一点的,会在地里面转一个来回,看看麦子到底熟透了么,熟的均不均匀。算黄算割的鸟叫声传来,在空旷的田野里回荡着,悠悠地飘向远处的山沟里。常常是一家之主的男人,喊一声开镰喽,手心里吐口唾沫,攥紧崭新或者闪的油光镰把,雪亮的镰刀眼前一划,一片麦子倒下,乖乖躺在左脚上,右手继续挥镰,左手把着割倒的麦子,左脚踢着倒下的麦子前行。三五步就要蹲下来,顺手用麦子秸秆挽一根腰绳,三两下,一搂粗的半人高的麦捆就顺势站在身后的麦茬上。紧紧张张大半晌过去,麦田里站满了一个个壮实的麦捆子。麦穗在炙热的阳光下被烤着晒着,有风拂过,便听得见尖锐的麦芒干燥的秸秆叶子和风儿空气窸窸窣窣的摩擦。
在三十七八度的大太阳下割麦,那是一项非常辛苦的活计,既要有力气,还要有耐力,更要有技巧。毕业那年,二十出头的我,曾经很自豪地在大田里一天割了两亩麦子,那年麦子长势也好,能割这么多,那是村子里高手的水平了。一天下来,我拼尽了浑身的力气。因为用的是蛮力,累的身子骨散架了一般,不想吃喝倒头就睡。至今,那割麦的场景如在眼前。中午,要趁着太阳热量更足,割起来最好。又干又脆的麦子秸秆,被镰刀刺啦刺啦滑过,一片片倒下。只是这个时候最为辛苦,麦田里一片闷热,弯腰在期间,密不透风。汗水不停地淌下来,流进眼睛里,涩涩的痛,镰刀扬起的地里的尘土,迷住了眼,塞满了口,糊住了耳朵。直起身子,看看田块尽头,还有那么远,于是又埋下身子,挥镰向前。实在累了,可以到地头小憩一会,喝点水,树荫下也没风。喝水多了,肚子里咣咣响。让我想起老舍先生笔下在烈日下拉车的骆驼祥子。此时此刻,劳作在麦田里的我,那种疲累那种难以忍受的闷热,何其相似。
其实村子里会走镰割麦的高手,一天里,黄土高原上的薄地,拿下三五亩不在话下。那些年,去关中平原上当麦客的乡亲们,回来聊天的时候,常常议论某人一天割了三亩地挣了五六十块钱。因为关中平原上可以灌溉,水浇地里不讲究麦茬的高低,所以为了多挣钱,赶进度,麦客们就会留较高的麦茬。但是,那里的麦子长势好,一亩地相当于老家的两亩多,所以在那些地里割三亩地那是非常了不起的,一般的麦客割一亩地都要累坏了。而有劲有耐力又懂技巧的高手,那就另当别论,他们创记录地割三亩地当在情理之中。
当然,长期在大锅饭里填补饱肚子的乡亲们,刚刚在自己分得的田地里,看到这样丰收的景象,心里的满足早已冲淡了身体的苦累。每一家都趁着好日子抢收成熟的麦子,说是龙口夺食非常恰切。因为黄土高原夏天的气候太多变了,一场雨,可能就毁掉一年的收成。所以三五天日子,麦子的收割基本完成。这要放到农业社生产队时期,几乎不敢想象。割麦,全村劳力齐上阵,田间地头,高音喇叭放着样板戏,插着迎风飘扬的红旗,阵势相当震撼,可是没十天半月,一个队一千多亩麦子基本收不完。然后是碾场,也要半死不活地折腾半个月。基本上夏收时间要摇摇晃晃一个多月。那个时候,出勤不出力干活磨洋工是公开的秘密,每个社员心知肚明。而刚刚分地实行责任承包制那几年,所有的夏收,基本在十天左右结束。农民,身上的潜力可谓巨大。
一天的割麦活路忙完了,随手就要把割下来的麦捆装车运到场里。那时候大多用架子车,一捆一捆地麦捆,整齐的叠放在插了挡板的架子车上,高高的,小山一样,然后用准备好的长绳捆紧。田间的小路上,下午收工的时候,你可以看到一座座小山在慢慢移动,那就是架子车上拉着的麦捆,一车车运到场里 。如果天气晴朗,可以顺便码整齐堆放在场上,如果天气稍有变化,那就要摞起来,三五亩地的麦子,被乡亲们整成一个硕大的蘑菇——麦垛。那时间,村子周围的晒场上,一夜之间,就会长出几十个大小不一的蘑菇,像是从地里冒出来一样。而麦地里,麦茬地要抢种回茬庄稼——糜子荞麦大豆。所以,一个清早,吆喝牲口套着犁铧翻开土地的乡亲们又开始忙碌。
作者简介
李罡,陕西咸阳人,陕师大中文本科。